在幽界里辨别方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有的山脉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更加奇怪的是那罗发现他的罗盘失效了，指针在整个圆盘上不确定地颤动，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他很奇怪。

离开新浅沼人的居住地之后，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在来的时候是萨薇娅和露菲娅带的路，似乎因为新浅沼人在幽界里是广为人知的族类，幻族人知道到达他们居住地的道路，然而离开那里之后，面对广阔无边的雾霭中的大地，连幻族人也只知道一条返回她们居住地的道路。

一离开新浅沼人的居住地，萨薇娅和露菲娅就向他们告辞了，并且，婉拒了他们提出的送她们回去的建议，尽管露菲娅看上去还想和他们再呆几天，但显然，一切都要听从萨薇娅的决定。

幽界里的浮灵本性上都十分淡泊，对于别人的事，他们很少感兴趣。阿什亚也没有怎样感谢他们，在幽界，帮助的概念也很淡漠，提供帮助只是因为他选择了这样做，决定一下，帮助的行为就变成了援助者自己的事，提供帮助不需要过多的感谢，同样，拒绝的行为也不会遭至非议。

“我们到哪里去？”那罗问阿什亚。

这时，又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孤独地面对广袤的雾霭沉沉的大地。

阿什亚向周围望了望，又低头看了看脖颈上的珠串，说：“你们愿意到我家去看看么？”

那罗吃了一惊，看了看索伦，然后说：“到你家去？”

他见过了他的父亲和长兄，在那罗看来，阿什亚的亲人们并没有欢迎他回家的意思。

“你回家？”他忍不住嘲弄地一笑，说，“你刚才是不是该征求你父亲的同意？”

索伦马上看了他一眼，那罗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讥诮，他撇了撇嘴，把头转开。

阿什亚不以为意地笑笑，说：“他同意，我可以回去一会儿。”

“什么时候？”那罗没好气地说。

阿什亚只好又笑了笑，望向索伦，索伦说：“我反正没有地方去，去哪里都是一样。”

“你还回去做什么？”那罗说，“家里有宝贝？”

阿什亚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那罗这时又看了看罗盘，说，“罗盘居然会失效，我们怎么辨别方向？”

“在冥界你怎么辨别方向？”阿什亚问。

“有地图啊，”那罗说，“还可以看海，看山，看风，至少，可以看这个……”他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罗盘，“可是，在这里，罗盘居然会失效……”

“冥界有七块大陆，可幽界只有一块，”阿什亚眼睛里忽然闪过一缕很奇特的神情，像是故意泄露秘密的孩子，他说，“而且，这块大陆是圆的，没有地图。”

这句话说完，那罗并不觉得怎样，而索伦的眉毛却蓦地一抖，猛地抬起头看着阿什亚。

他试探地问：“为什么？”

阿什亚淡淡一笑，说：“这你只能去问创世神了，不过，他也未必能够回答……”

这个回答让索伦心里一震，他沉默片刻，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阿什亚看了他一眼，目光一闪，索伦下意识地躲开这目光，暗暗怀疑自己是否问得太直接了，阿什亚却只是注视了他一会儿，就转开了头，回答：“我是一个通灵师。”

这不禁让索伦更加担心，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还是所有的通灵师都知道？

“你的父亲告诉你的？”他若无其事地问。

阿什亚自嘲地笑了笑，像是叹息着说：“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我什么……”

这是阿什亚惯常的模糊不清的回答，像要掩饰什么，但索伦知道阿什亚想要掩饰的只是他自己的悲哀，而不是他想知道的答案，然后他又在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现在，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阿什亚知道还是不知道，通灵师们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些现在又和一个飘族人有什么关系呢？

那罗说：“回家，如果你只认识回家的路，我们当然只能跟你回家。”

阿什亚却说：“这是我第一次来新浅沼人的居住地，我不知道回家的路。”

“那你怎么回家？”那罗惊疑地看着他，“连北都找不到，你怎么回家？”

阿什亚这才对他说：“其实，我很早就想告诉你们，罗盘这种东西是浮灵们只在书上读到过的，幽界是不辩南北的，而我在冥界所见到的奇迹不只是浩瀚的海洋，妖灵们有着超乎我想象的自由，你们可以凭着一张地图和罗盘走遍整个大陆，而幽界的浮灵很少走出自己的居住地，我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旅行”这个词汇。”

这些话简直让那罗大吃一惊，他望着眼前雾气笼罩的广袤大地，在很久之后才领会到阿什亚话里的意思。

这是有的，才是真正的寂寞。

一块巨大的居然没有方向的大陆。

“那么，”那罗说，“你怎么回去？”

阿什亚却微微笑了笑，闭上了眼睛，然后伸出手去，像是想要触摸空气，灿烂的天光透过他的指缝照射在他完美无暇的面孔上，然后他睁开眼睛，说：“向那边走。”

那罗和索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和其他地方没有两样的青翠山谷。

“你肯定没错？”那罗不太相信地问，“通灵师有特别的辨别方向的能力？”

“辨别方向需要的不是能力，”阿什亚却说，“而且，方向真的那么重要么？”

那罗糊涂了，他困惑地看着阿什亚平静的眼睛，然后承认自己听不懂他的话，干脆放弃了去理解他。

索伦悄悄地注视着阿什亚，越来越发现这个年轻的通灵师日渐明显的与众不同。

他知道，即使通灵师，也是没有辨别方向的能力的。

而阿什亚，却知道许多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们在阿什亚的指引下继续前进，这天深夜，索伦突然惊醒，耳边是雷鸣般的轰然炸响，他蓦然惊醒，看到的却只是平静的夜和在身边熟睡的阿什亚和那罗。他抬起头，审视地望了望周围的树丛，然后突然迷起了眼睛，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点若隐若现的莹光，他马上站起身来走出了山洞，想了想，然后转过身来，轻轻念了几句什么，右手一挥，在阿什亚和那罗熟睡的山洞口的矮草忽然都颤抖起来，无数光丝从它们中间一掠而过，在洞口织了一张网，而后迅速地消失在夜空中。

然后，索伦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掠向那点莹光。

这个飘族人的行动居然有着不可思议的速度。

“瑟尔西斯！”一个声音蓦地雷鸣般灌进他的耳朵。

索伦猛地顿住脚，心里一阵狂跳。

那个声音大笑起来。

索伦沉默地站在这笑声里，平复了自己心里的波动。

不管是谁，这个人的目标是自己。

自从上次在幻族人山脚下的树林中他就知道了，尽管那罗也被搅了进来，但这个人真正的目标却是自己。

“瑟尔西斯！”这个声音说，“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么！”

索伦心里一抽，但仍旧冷漠地站在原地。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啊，”这个声音阴恻恻地笑着，说，“你的两个朋友已经习惯了你这张脸，是么？”

索伦沉默着。

这个声音刺耳地大笑起来。

索伦没有发现声音的源处，也猜不透这个人的意图，他的瞳孔收缩着，沉声说：“我说过，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看啊！”这声音笑的更响，“多么威严，瑟尔西斯大人！”

索伦沉默了。

“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你想什么？”这个声音讥诮地说，“你手上的他们亲人的鲜血，还是他们现在给予你的关怀？”

索伦嘴角的肌肉一抽，他蓦地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深处腾起灼人的明亮。

“你是谁？”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又是谁？”这个声音马上反问，“飘族人索伦？”

周围的树丛在黑暗中的微风里沙沙作响，索伦缓缓地说：“我想知道，你真的清楚你自己现在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里么？”

这片树丛看上去依旧平静如初，然而随着索伦的话音落下，空间里突然寂静得另人不安。

“你想做什么？”那个声音问。

索伦的嘴角一挑，说：“你听清楚，我不在乎多杀几个人，谁都一样。”

这个声音骤然沉寂。

就在索伦还在树林中的时候，一个影子飞快地靠近阿什亚和那罗熟睡的山洞，然后，洞口光芒一闪，那个影子轻呼一声跌落在地，随即另一个影子急匆匆地扑过来，然后一起消失在不远处的树林里。

凌晨，露菲娅悄悄回到城里，一抬头，却看到萨薇娅和大祭司的背影在转弯处一闪而逝，她一皱眉，想了想，疑惑地回到自己的房子里。

就在这天，所有想要找萨薇娅的部落长和长老都被告之萨薇娅小姐身体不适，闭门谢客。

阿什亚和那罗却一点也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情，他们继续在阿什亚的指引下前进，三天之后，他们来到一壁悬崖的边上，头顶就是碧蓝如洗的天空，面前是云雾缭绕的山谷，他们看不清悬崖下的景象，只能看到脚下一片模糊的雾气氤氲。

“这就是你认识的路？”那罗好笑地说。

阿什亚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跳下去吧。”

那罗惊讶得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跳下去，”阿什亚平静地说，“我到家了。”

“你听到了么？”那罗惊讶转向索伦，说，“他让我们跳……下去！他说，到家了？！”

索伦也忍不住怀疑地看了阿什亚一眼，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啊。

阿什亚只好笑了笑，说：“不要向下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到达通灵师的居住地的。”

他说完，突然伸手把那罗和索伦都推了下去。

那罗吃了一惊，控制不住的失重感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在下落，然后就感觉到索伦马上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托了起来，周围是飞速流动的混沌云雾，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然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更加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完好地坐倒在地，身边就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周围是一个他这些天来所见过的最风景瑰丽的山谷，在苍茫群山环绕下的青翠的草原，遍布山谷的挺拔树木全都开满了绯红的花，在微风中花瓣纷纷掉落，飘进河水中，顺水而流，这是一个芳华漫天的山谷，恍如梦境。

然后他才看到索伦就站在他的旁边，在清澈的河水中，他看到他们两个的倒影，脸庞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惊疑和入迷。

“你知道么，”索伦轻轻地说，“在三界里，通灵族的人，不论男人和女人，都有着最完美无缺的外表，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一个人永远也无法想象通灵族的人有多么美丽……”

那罗在此时完全相信。

然后他们都在河水中看到另一个身影，回过头，他们看到阿什亚就站在他们身后，微笑着注视着他们。

“欢迎，我的朋友。”他说。

那罗翻身跳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大声吹了声口哨。

“你们可不是个好客的族类。”索伦低声说。

阿什亚忍不住微微一笑，说：“你们知道，我们的族规是不能拒绝请求，如果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地找到我们，我们就别想过自己的日子了。”

然后他向周围看了看，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年了，这里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故乡还是老样子，然后他忽然发现，现在，他已经没有故乡了。

这是别人的故乡，别人的家，当夕阳夕下的时候，他所能够记起的，也只是别人家的炊烟袅袅和与他再无关联的，别人家的旧事。

他不再是奴隶了，他拥有了能够踏遍整个广袤世界的自由，却偏偏丢失了自己的故乡。

“人都到哪里去了？”那罗左右张望着，“为什么没有人？”

“人都在神殿里，”阿什亚简单地说，“除了不能下床的老人，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在外面。”

是否应该感谢父亲？他想，他居然给了他一个回来的机会。

从不远处传来清悠的钟声，平静祥和，仿佛能够驱散人心里一切烦扰，那罗和索伦都侧耳倾听着，阿什亚知道，已经开始了，他的三个哥哥又已经站在神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探讨天地间最玄妙的奥秘，展示他们无与伦比的智慧。

而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但那却是多年以来令他最为恐惧的事情。

现在，还想么？他问自己，还想什么，还想要些什么呢？

阿什亚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这种笑容被索伦看在眼里，他漆黑的眼睛隐约闪动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还有些什么亲人？”那罗随随便便地问，“既然人都不在，你回来做什么？”

“我的母亲，”阿什亚淡淡地说，“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那罗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个母亲？”

阿什亚微微一笑，说：“一个最美丽的母亲。”

“那么，”那罗凝视着他，“她知不知道你到冥界做什么去？”

阿什亚却非常平静地回答：“这不是一个母亲的责任。”

那罗先是惊讶，然后很感兴趣地问：“那么一个母亲的责任是什么？”

“一个婴儿来到这个世界，”阿什亚淡淡地说，“母亲就已经完成了她的责任。”

对于那罗来说，已经习惯了这个浮灵用若无其事的平静态度说各种不通情理的话，他妥协似的嘿嘿笑着，不跟他争辩。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老人沿着河岸缓缓地走过来，这是一个苍老的妇人，稀疏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布满皱纹，浑浊的眼睛已经成为一种毫无光彩的灰色，她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着，如果不是出现在这里，没有人能够认出她也是一个通灵族人。

然后发生了一件让那罗和索伦大吃一惊的事情，阿什亚迎着这个老人走过去，老人不知掉了一件什么东西，她费力地想要弯下身子去，阿什亚走到她身前，蹲下，为她捡起来，递到她手上，然后，他就这样仰着头望着这个老人，极其温柔地说：“你好么，妈妈……”

那罗和索伦惊呆了。

最美丽的母亲？！

他们就这样望着这个俊美超凡的年轻通灵师温柔地跪倒在一个苍老的丑陋妇人脚下的情景。

最美丽的母亲？！

“索伦，”那罗低声说，“是你错了还是他错了？”

索伦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即使苍老，通灵师也有着气度非凡的相貌，何况，按照阿什亚的年纪，他的母亲绝不应该是这样一个老人。

老妇人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年轻人，浑浊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闪亮，苍老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就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或者，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妈妈，”阿什亚仍旧轻柔地说，“是我，你的儿子回来了……”

老妇人却只是蹒跚着从他身旁绕了过去，继续走她的路，仍旧是那副神情，看也没看他一眼。

那罗吃惊地低声对索伦说：“母亲？这只是个老糊涂了的女人……”

阿什亚却像是已经习惯，他追上去，不再说话，只是温柔地搀扶着这个老人，慢慢地沿着河边走，而老人对他的搀扶毫无感觉，就随他做去，既不赞成也不拒绝。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看不出要到哪里去，也看不出有什么目的，走到很远处一块巨大的白色石碑前，老人转身顺着原路走回来，在反方向很远处的树林边上，她又转身向回走，她就这样蹒跚地在河边反复地走来走去，阿什亚就陪着她这样走来走去，始终沉默，不发一言。

那罗看呆了，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如果他们真是母子，这对母子简直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母子，然后他又想到阿什亚的父亲和兄长，真巧，这世界上最奇怪的父子，母子和兄弟居然全凑在一家人里。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那种清悠的钟声，老妇人像是听到了，停住脚，把脸转向声音的源处，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孩子从远处跑了过来，片刻之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看看你们！刚刚结束就跑出来！族长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个年轻的母亲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那罗在这时完全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像是忽然出现的梦境。

雾气氤氲里，一个年轻的女子，细致洁白的皮肤，璀璨的晶莹长发，银色的眼睛，她全身似乎都在发光，让人简直看不清她的模样，在漫天飞落的绯红花瓣里，她就像是一个幻影，美丽得根本不像是在现实里。

现实世界里没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那罗震惊地看着索伦，索伦暗暗一笑，这就是通灵族最普通的女子，拥有足以让任何人失魂落魄的美丽和风姿无限。

然后那罗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老妇人。

最美丽的母亲？！

老人这时离开河岸，开始向钟声的源处走去，丝毫不理会搀扶着他的阿什亚，然而，一离开树丛掩映的河岸，马上就会遇到那个年轻的母亲，阿什亚只好就这样放手，留在树丛里，那罗和索伦也马上随着他躲进树丛，他们看到，阿什亚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他的母亲蹒跚远去的背影，他们看不懂他仍旧平静的眼瞳深处的那种神情。

老人缓缓地走远，碰到那个女子，年轻的母亲脚步一顿，然后垂下头，远远地绕开了这个老人。

“阿什亚……”那罗忍不住轻轻地说。

“不！”阿什亚马上说，“不要问我，现在，什么也不要问我……”

这句稍有颤抖的话终于泄露了一种极力掩藏的锥心的悲伤。

那罗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