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者:李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371

在唯纳贝尔,秋天的开始总是有那么几天雨水缠绵的日子,然后才是晴朗爽快的天气。等到雨水过后,夏天的暑气才会因为阴雨的到来而逐渐消散。

这一天刚好是这种时节。

时间到了中午时分,但软绵绵的雨星还是没有歇息的迹象。“沙沙”的细雨抖落在屋顶和窗户上,愈发有些稠密起来。

守墓人加尔达今年已经五十来岁了。

阴雨的天气总是让老人不免为之痛苦。

从他左腿的膝盖处,每次遇到这样的日子就会剧烈的疼痛起来。

这种滋味,就像是燎红的钢针钻入关节处时,一样的酸涩和灼热,刺激着他无法安心地继续休眠下去。

他还可以干什么哪?除了整日里进食睡觉,要么就是待在墓园的空旷处晒晒太阳。

这种生活,就如同一只年老体衰的猎狗一般,让人觉得无聊而昏沉。

加尔达能得到现在这个清闲的位置,也是因为曾经救过老侯爵大人性命的缘故。

但那已经是早些年的事情了。膝盖上的旧伤,也是在那场激烈的战斗中留下的。

当然,老侯爵大人当时非常感动。给了加尔达一条,别人看起来似乎是远大前程的道路来由他自己选择。但受伤的军人又自愿地放弃了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机会。

守墓人知道家族的权力有多么强大,也知道老侯爵大人的确是想帮助他。但加尔达明白更自己是个什么人,应该干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所以,加尔达才选择了这个在旁人看来,无法理解的工作。

激烈的战斗留给他的不止有病痛,还有敌人临死前的惨叫和失眠的漫漫黑夜。

生活也许就像一个吃剩下的橄榄核,两头尖而中间粗。含在嘴里有点味道,却决不美好。这句话恐怕是加尔达形容自己生活最贴切的比喻了。

——加尔达认为自己应该是中间粗的部分。

说起来,他也应该算是那些运气比较差的里面,又特别幸运的一个军人了。同一些死在战场上的灵魂比起来,他有着安详而自在的晚年时光可以消磨。这有些味道似乎是不错的。

但美好也决谈不上。

有幸的是,他没有成为那两头尖的部分。

身上的伤痕虽然经过城里最高明的治疗师医治,他的左腿保住了。但关节上扭曲的筋却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在以后的岁月里,曾经高明的身手在逐步退化当中。最后,就成了今天的这副模样。

加尔达可以寻求更好的职位,但他还是选择了让自己安心的道路。

应该说,当他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罪孽,却无法让自己得到解脱。

为此,他求救过宗教。

但教会给加尔达的结果,并不能让这个失意的人得到了解脱。

最后,他请求逝去的老侯爵大人让自己守护家族的陵园,时刻都可以和那些冰冷的躯体待在一起。

仿佛这样,就可以使自己安心一点。

加尔达的小屋不大。

有两条铺板铺成的简单木床。火炉旁边的大柜子里装的是以前军队里的一些物品。包括了早年军队里用的背包,马刀,药水等杂物。房间当中是一张吃饭使的桌子。床铺是用毛毡加上床单叠在一起。那可是他以前的行军斗篷改成的。柜子上放着照明用的魔晶灯。因为腿脚不便的关系,自从上次从墙上掉下来以后,加尔达一直没有把它在安上去。

原先,墙壁上还有几副圣像钉在上面。但守墓人加尔达不再相信这些了。

所以,他从此把这些东西都一股脑的从墙上拆了下来。

他不再相信明天了。但圣像会让他现在就天天生活着罪恶中,时不时的还会想到过去的旧帐。

透过细细密密的雨丝,竟然有人来到了墓地。

加尔达可懒得在这种天气里去招呼客人。事实上,即使招呼了,这也是个讨人嫌的角色。守墓的老人对此深有感触。

不会是乘大雨天来盗墓的吧!加尔达脑子里忽然升起了这样一个荒诞的念头。

隐隐约约的雨幕中,只见一个人骑着马,静静的来到了加尔达看护的墓地上。雨水,正湿嗒嗒的从那人的帽子上聚成了一条条细小的水流,沿着帽檐汇流而下。

雨中人身上的那一套漂亮的衣裳已经彻底地淋湿了。那一套崭新的黑礼服紧紧的粘在了来人的身体上,显示出对方的年纪来。

这是个年轻的客人。加尔达心里不免纳闷道。从对方的体形和动作来看,客人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

成婚的男人大多数会因为保养的关系,身体开始发胖。客人不属于这一类型。

而三十岁的单身男子则会变得动作迟疑些。

来客下马的动作非常轻巧而优雅。单单一个抬腿的动作,他就从马背上轻轻翻了下来。

客人下地以后,渐渐的朝加尔达的小屋走了过来。

最后,他在新近安葬的塞斯公子墓前,静静的停下身来。

来人的面容秀气而俊朗,年纪仿佛只在少年和青年之间。也就是说,应该在十八岁左右的样子。

从外表上看,对方站姿挺拔,神色肃穆,完全是一副祭奠亲人的派头。但加而达总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

是了。守墓的老人从成千上万的吊唁者表情中分辨出来了:来的这位年轻的客人沉默于墓碑前,但他的眼睛却像是天空中翱翔万里苍鹰一样专注。

此刻里,这双透露出锋利眼神的瞳孔,正似哭似笑的望着眼前的坟墓。

伫立了半晌,客人费力的扭开胸口闪亮的铜质衣扣,从怀里掏出来一朵揉成半碎的白色花朵。

娇嫩的花蕊还残留了天空中滴滴答答的雨水,被主人悄悄的放在了冰冷的墓碑前……

※※※

“如果您还活在这个世间,我会毫不留情的谋杀您。但是,现在……您死了!我的兄弟!”莱尔对雨雾弥漫中的墓碑,静静的的思索着。

天空中,依旧迷蒙的雨水从灰沉的世界里落下。

潮气湿润的雨气中,一缕缕豆点大的雨渍划过,从莱尔的世界里纷纷散落着。

石头雕成的黑色墓碑在潮湿的雨水中闪着微弱的光彩,抚摩上去,冰冷的石块触摸到冰冷而腻滑的感觉。

就这样吧!莱尔面对着另一个躺在地里的兄弟说道。

他想像着,地底下的人此时是否会感到孤独和寂寞呢?

——为什么要去害人?

莱尔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白痴”似的问题。

但假如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活着,还能站在他的面前的话,莱尔一定会这样问对方的。

他可能觉得,死人的回答会更客观些。

……

风雨中,一辆马车从远处急驰而来。

尼拉家的侯爵公子透过模糊的水气仔细的辨认出,来的正是城堡里的马车。

会是谁来了呢?莱尔喃喃着想到。

雾气蒙蒙的雨帘中,马车在附近停了下来。

一个老年人拘搂着身子,从马车里打伞踩了下来。

老人扯起衣袍的边角,小心翼翼的在雨地里前行,慢慢地走过来。

“您好!修奇先生!”莱尔首先招呼着对方。

在心里,他有点为对方的来意感到迷茫。

这一次,他也是特意赶在下人们极少活动的时候,才偷偷的从城堡里溜了出来。

他可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题来问候对方。总不能直接询问对方的来意吧!

“罗得而说你骑马出来了。所以,我猜您一定是到这儿来了。”管家修奇说道。

“我再来看看自己的兄弟。明天,就要离开唯呐贝尔了。”

“这样对身体可不好。您还要在路上辛苦赶路,注意保护身体!”管家修奇修奇先生缓缓的劝说道。“我知道,您还是在为侯爵大人没有接待您而难过,是这样吗?”

“没有。我过去的时候刚好不太方便。前两天,他身体有些不舒服。可能,这两天会好一些的吧!”

侯爵公子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受到了父亲冷淡的事实。他倔强的否认着。

“其实,您也听说了。美莎是用您给她的刀子刺伤了塞斯公子。但是,请您不要错误的理解了侯爵大人现在对您的感情。”

“这我明白。”莱尔有些迟疑地回答道。

“早些回去休息。明天,您还要上路。我让兰妮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在管家洞烛人生的眼光下,老人清楚的知道对方此时的顾虑。所以,他掉转了话题,悄悄的在一旁安慰道。

莱尔回头看了看烟雨笼罩中的坟墓,在心中轻轻说道:

“再见了。我的兄弟!”

……

“过两天,麻烦您去乡下一趟。去看看他们。”莱尔搀扶着老管家相傍钻入马车后,侯爵公子忽然之间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

“侯爵大人身体一直都非常健康。恕我冒昧,您一定是在担心大人会一直这样下去。”老管家温和的微笑道。

“没有这回事情。我只是对父亲的身体非常担心。”

“您不用急着否认这件事情。事实上,没有什么比血缘更亲密的东西了。就好比今天的事情一样。”

“城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您和侍女美莎的关系一直都非常好。但是,当您的哥哥死了,却会在雨天还特意来看他一趟。我想,不管怎么说,您在心里一定都已经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兄弟了。”

“他是我的兄弟。”莱尔简短的回答道。

“对啊!您同您父亲的关系也是如此。”

“您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原委,却没有来见您。”

“他事实上是非常在乎这件事情的。但却害怕现在的态度伤害了您对他的感情。所以,他才选择了暂时不和您会面。”

“这我知道了。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早日康复。”侯爵公子解释道。

“不要封闭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管家打断了少年的辩解。

“在处理您将来到乔恩城的可能出现的问题时,是您父亲特意关照我在信里说明,必要的时候可以请齐格侯爵夫人帮忙。没想到在上一封信里就派到了大用处。但如果他不在意您的事情,就不会为这件事情,特意给齐格侯爵夫人写信的。”

“您可能现在还无法理解,他们家族对我们并不感冒。”

“老侯爵和齐格侯爵当初闹的很不愉快。两家也从不来往。侯爵大人也没有先给别人写信的习惯。但不管怎么说,为了您的安全,他还是这样做了。”

“我敢说,等您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修奇先生下了最终的结论。

“谢谢您的帮助!”莱尔意外的感谢道。

……

“对了,美莎的父亲还在城堡里吗?这次回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花匠了。”

莱尔开始用疏远的口气谈论到朋友的父亲。

但是,这种小花招瞒不了修奇先生的眼睛。或者说,他开始时就准备告诉面前这个未来的主人。

“哦,出事的时候,我就打发他们全家到别处去干活了。其他人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的。”

谈话至此结束,莱尔开始望向车窗外面。

在雨天中,天空是阴沉沉的毫无生气。头顶上方失去了太阳的踪迹。黑夜却随着白昼的的消逝而降临,中间没有下午的黄昏。或者说,整个白天都是处在黄昏当中。

马车车厢的震动变的轻微了。借着驾车人熟练的手法,道路已经从开始时泥泞的乡间泥路,转到了城市间的石砖街面。

最后,车手几乎不再催赶了,家族的马儿还在卖力的奔跑着。马蹄声从开始时的“劈劈啪啪”,转为现在清脆的“滴滴答答”声。

权力的感觉真的不一样啊!

莱尔望着街道丛中的唯呐贝尔,沉默中想到。

※※※

莱尔.尼拉侯爵公子于十月底离开了自己的领地,前往目的地帝都乔恩城求学。

这一路上都是相当平静。

但是,到了帝都的前一天夜里,他们遇到了麻烦。

雇来马车因为连夜赶路的缘故,竟然出了意外。

当车夫惋惜的告诉雇主,车子必须在附近的城市里休整一个晚上,等马车换上了新的车轮,这样才可以上路。

也就是说,总之,他们不能在明天早晨的晨光中抵达乔恩城了。

时间已经临近一天中,白昼剩余的最后时光。北部地区特有的寒冷把道路上的泥土也冻的硬邦邦的。透过四周荒凉的原野,白茫茫的望不着边际。道路旁裸露出来的红褐色泥土里,夏天枯死的荆棘变化成细小的碎叶,躺落在车轮扬起的尘埃中。

抬望四边,天空中光艳艳的太阳,却发不出丝毫的光热来。

“少爷,您瞧瞧。前两天您一直要求半夜赶过哥卑里山。但夜里马车在山路上损耗很大。虽然现在还可以走,但刚才车轮都裂开了。您是否可以考虑,先休息一个晚上再走呢?”

“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修理一下的呢?”莱尔问道。

“我看看吧!应该马车可以坚持到最近的德昂城。那里有客栈,还有修车铺。少爷,请您相信我。等到了那里。明天早晨您应该可以上路。下午的时候,您就可以赶到乔恩城了。”车夫站在车外回答道。

“好的。上路吧!”侯爵公子关上了车门。

……

“您好像急着回到乔恩城去看结果。”兰妮开口了。

“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我要去上学,所以必须赶路。”莱尔转而奇怪的望向对面端坐着的兰妮。

深夜奔波的一路上,侍女总是待在车子里沉默不语着。当然,主人也同样不愿意多浪费口水。

长途赶路对谁来说都是一样,都是乏味而无聊的。

“除了上学以外,您难道没有别的想法了吗?或者说,想去看看乔恩那里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结果?”兰妮回答道。

“什么结果?”主人狐疑的反问道。“——哦,您是说安排卡贝尔一个人在帝都会非常孤独。非常抱歉!我现在还没有考虑到其他方面的事情。再说,那里人会很好照顾她的。”

“不,您已经想到了。”

“我不明白您这是在说些什么!这和赶路没有关系。”

“我在路上一直在考虑着整件事情。不是吗?您为什么选择了我,而不是卡贝尔来一同回到唯呐贝尔去。”

“这很简单。因为你比较细心,又可以和我说上话。不是吗?从我们认识起,我就发觉你的性格非常招人喜欢。”莱尔面容冷淡的辩解道。“您提出的问题超越了奴仆询问的范围。但基于以往的情分,我还是选择回答了您提出的问题。”

“那卡贝尔呢?您倒是从来不提这件事情。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让您一直避免谈论到这件事情?”

“我现在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事实上,等回去之后,相信我会原谅她的。”莱尔头转向了车外。

“是的,您可能回去以后会说,卡贝尔,我一切都原谅您了。但是,事实上,您就从来没有原谅过她。”

“您的这一理解很难让人接受。我现在就已经对她的行为不再生气了!”说这话时,莱尔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隐约浮动的昏暗。

“您所说的和我所要看到的事情都一样。是啊!大家都会这样以为的。您回到家里,原谅了自己下人犯下的错误。但情况却和您所表述的完全不同。”

“如果卡贝尔一直待在帝都,安安静静的生活着。这一切都如同您形容的那样,一切都是正常的,什么不会发生。”兰妮急促的继续道。

“但如果卡贝尔离开了乔恩城,或者说,不像她说的那样,反而去见了自己的表哥,反而即将离开您的身边。她是否会也因此而意外死亡呢?”

“这完全是您的主观臆想,也完全没有任何的道理。我安排帝都的人是要照顾好那里的家而已。”莱尔否认了对方的话语中的意思。

“事实上,我既没有安排他人去剥夺任何人的生命,也没有做出任何的暗示。这一点,我可以回去拿出当时的这一份文件给您看。您自己会得出与以上截然相反的两种结论来。”

“您可以任何事情都不做,任何话里都不说。但是,底下的其他人会干净利落的解决这一事件。在这一点上,符合您以往的做事风格。”兰妮坚持了自己的认识。

“您这样理解我的话,只能让人觉的非常遗憾。”莱尔依旧冷静的说道。“我以往的东西,您无法了解到。”

“是吗?就像是您赠送给另一个女孩子美莎的匕首。后来,这把匕首却杀死了塞斯公子。这件事情也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侍女兰妮辛辣的讽刺道。

霎时间,如同心底里的一块尚未痊愈的伤疤被人撕裂了。隐藏创口深处的,不但有涌出来的脓水,奔流的血液,还有活生生扯出的淋漓皮肉。

顺着车厢内明灭不定的面孔,剧烈的痛楚被割开,转化为冰冷的怨毒和仇视。

“不要谈论我的过去的东西,也不要谈论我个人的情感。”侯爵公子的冷静态度因为侍女一句挖苦话,而意外地彻底粉碎了。

“我能做什么?是的。我当时是知道了,也听别人说:塞斯在追求美莎。但是,我能做什么呢?去求玛丽夫人,让她把自己身边的侍女叫到我身边来伺候。那个女人不会答应,也不可能答应,请求的结果只能让她去审问美莎,去让所有的人去笑话一个卑贱的侍女,让其他人鄙视一个完全无辜的少女!”

“那段时间里,我能做些什么?去和那个女人大吵,还是应该跪在地上去向尊敬的侯爵夫人请求?”莱尔愤怒的对着兰妮吼道。

——“我从来也没有刻意谈论过你们的过去。不是吗?”

“就这样!你们也不要来谈论我世界里的东西。”主人随即表情僵硬的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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