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都的冬天异常寒冷。早晨的迷雾，傍晚的红日，还有那黑呦呦的寒夜，掺杂着不断从北部涌来的滚滚寒流南下，到了每天黄昏的时间，夕阳已经早早的躲入了云层之中。

午后时分，莱尔走在帝都一条繁华的街道内，漠然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玫瑰色的云彩依旧染亮着天际，街道上却异常热闹起来。趁白天最后的时光，帝都的百姓纷纷走出门去，开始采购一天的食品和杂物。铺子靠门的玻璃橱窗内，波波的红光反射向大街对面，直晃着耀人眼。

他稍微扭过头来，躲避着眼角那依然刺眼的光线。趁着调整头颈的工夫，又使劲将大衣的领子拢了拢。

寒流带了的乌云给帝都留下了一层层晶莹的积雪，又悄悄的溜走。马路上，车轮碾过的地方，露出污浊的泥泞。映衬着旁边那洁白的毡子，乌黑的泥水混合着点点斑斑的褐色烂泥，显得格外清晰。

眼前的这一切，让侯爵公子感到熟悉中又有些陌生。冬季的艾斯城附近也经常会下雪，但远没有城市里这么干净整洁。

相似的白雪，相似的污泥，相似的寒冷，混合着身上暖和的大衣，让莱尔心中鼓起了些温暖的感觉。这件衣服，还是卡贝尔亲手为他披上的。

他不禁在心中暗自苦笑道：艾斯城的那个残缺家庭，同现在这里的环境大致相当吧！

虽然还是有争吵、猜疑、仇恨、冷漠盘恒在其中，但某些东西却有着惊人相似的地方。不同的是，自己现在变成了“迫害”他人的另一方。

三人之间的关系依然紧张着。就像是谁最先“开口”就如同“认输”一般，双方都在僵持着，不肯再提从前的事儿。

有趣的是，主仆之间似乎是在“等待”着对方来先着手解决问题，自己在态度上却表现得截然相反。

侯爵公子平日在家显得沉默寡言。侍女们则各司其职，绝不多言。昔日合作无间的关系也几乎到此为止。

暗地里，侍女私下递来的一件大衣，突然准备一份早餐，还有默默无言的窗口守望，悄悄又都在传递给侯爵公子某种“微弱”的温暖。

与之对应的是，侯爵公子比从前变得更文明许多。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侍女的工作指手画脚，即使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兰妮卡贝尔去做，莱尔也尝试用商量的口气去要求对方。请求末尾，“请、麻烦、谢谢”之类的词语从不忘记。

……

商铺附近的石砖地上，积雪被打扫的洁净了。出于对生意的考虑和周围的影响，本城的商会专门组织了扫雪队，由穷苦人家的汉子负责附近街面的清洁。

资金则由商会统一向收益的店铺定期收取。夏天的时候，则由这些打扫的男人们夜间巡逻，负责周围商铺的安全。

拉墨历1346年刚刚开始的日子，尼拉.莱尔侯爵公子必须要去做一件自己内心中并不愿意，但必须去做的事情。

当时，他并没有因为过去的回忆而显的心情愉快些。

日益临近目的地，那逐渐偏僻的街道，破败老旧的贵族府邸，还有身边步履蹒跚地来往马车，都似乎暗示着帝都昔年那大陆强国的地位和容光正从这些从高层掉落家庭中逐渐散去。残破的高墙与大门则讲述着这些家族中曾何等的风光与兴盛。

不变的只有围墙远方的巍巍群山，目睹着墙内人悲欢喜怒。

这似乎也应证着侯爵公子这次的拜访，前景并不令人看好——他既不是做这种事情的第一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人。

在过去拜访的过程中，上次事件的施恩者并没有想过要从尼拉家族内得到任何东西。

相反的，历史的渊源上说，两个家族的体面人物从不在公开场合里几乎从不谈话，私下里更不来往。政治上的利益相争对让两家相互冷淡，但又不得不从此结亲。这委实不是一件值得调侃和挖苦的事情。

这么解释或许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事实上，如果硬要把尼拉家族所代表的利益同郡主身后的隐含势力有所区分。那么，比亚帝国的政治权力层面又可以按照地理来区分——帝都系和边区系。

帝都系通常是指的在比亚帝国社会中，扮演宫廷权臣的一大权力中心。其中，包括了皇帝陛下本人以及郡王爵士等大大小小的贵族权臣，甚至到地下乔恩形形色色的臣子臣民。

这主要指的是乔恩附近土地上的所有权力执行者。当然，其中也包括被执行者。

此类权力行为人的显著特征就是，官职爵位相对其他“边区”而言，总体上都要高出一等不止。子爵男爵在人群中的比例也相当大，符合权力角逐中心的基本特征。同时，因为官职叠加的缘故，手中的权力却通常受到“限制使用”。

而边区系也许并不适合使用。这是相对于帝都人而言的时候，才经常出现的一种心态产物。或者说是历史结构的发育不良吧！实际上，这也是边疆大吏来都后，应对帝都地区才产生的个别内心适应过程。

相同级别的官员在比例上，帝都显然要多于外省。

更有甚者，在帝都人的圈子中，私下里还流传着这样一句忠告：“您无法知道对方的底细时，到了帝都就得非常有礼貌。”本地人得意之情倒不乏流露。

而莱尔所在的尼拉家族，也算得上是边区系世袭贵族中的一员。从历史的渊源上看，除的头几代领主，其后的族长都无意于同帝都紧密联系在一起，更谈不上同帝都的政治风云扯上什么关系。只不过因为魔晶在费克尔地区的发现，随着近些年经济的发展，地位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如果说莱尔.尼拉侯爵少爷只所以会同基诺.龙交往密切，恐怕从根子上的原因除了基诺本人熟悉当地情况外，基诺同属边区系贵族这一行列也不无道理吧！

※※※

“管家先生，您知道么？我来了一个礼拜。对于尼拉家族的诚意和仰慕想必您已经了解。露西亚郡主先是身体不舒服。但是，根据我的了解，她刚刚才从马德罗庄园修养回来。”莱尔微笑的对着管家说道。口气中却包含着隐隐的质询。

“莱尔.尼拉侯爵公子。这一点上我不能给您任何帮助。露西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在帝都也是人尽皆知的。”老管家口中的露西指的是郡主的小名。

侯爵公子的眼睛里闪烁着俏皮的神采，这更让这位忠心老实的管家十分恼怒。

“莱尔.尼拉侯爵公子，您现在是个学生。为帝国的前途和未来着想，想必学业一定非常辛苦吧！比亚帝国的将来都靠你们了。”管家先生话语隐射出，侯爵公子来此的目的并不单纯。

“谢谢您的关心。您知道的。我已经在卡瓦德斯士官学校读书了。我正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夫人呢！”莱尔抬了抬帽沿，同时朝四周打量了一番。才悄悄对管家神秘的说道：“您可能无法理解，如果您再不让我见到自己的亲人，难免会招人闲话的。”

“什么闲话？”管家迪克特先生抑制着怒气说道。

“嗯，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如果一直是您在拒绝客人来拜访，并且是亲人过来也是如此，那么，总有人会认为，是仆人私下里决定这么做的。换而言之，主人的声誉难免也会因为您的疏忽而受到损害。”侯爵公子“恳切”的低语道。

老先生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最后，出于对他人名誉的考虑，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侯爵公子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小心的解释道。

……

※※※

莱尔站在壁炉旁，凝视飞舞欢腾的火焰，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窗外，几株掉去叶子的老木在残冬中孤寂的伫立。刚刚灿烂的玫瑰色彩早早的就消失。灰蒙蒙的天空中，零落的星子已经开始闪动。

侯爵公子刚刚进客厅的时候，就发现这里显然有些过于寒冷了。他仔细观察着壁炉中的灰烬，却发现木材是刚刚放进去的，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至少说明，今年冬天这间客厅内鲜有客人来拜访。

原先一直以为是管家迪克特先生在其中阻挡，但刚刚进门的那一瞬间里，莱尔竟然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惊异中竟又闪烁着一丝的喜悦。但或许只是自己错觉也说不定。

从进门到现在，他不过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开门的管家，另一个则是刚刚送饮品的老仆妇。同人员众多的哲迪斯堡比起来，这里显的冷清过了头。

谁又能想象，这是一个身份高贵，拥有土地不比尼拉家族少的郡主所居住的环境呢？

昏暗里，就着壁炉而坐的他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客厅由一条走廊与整个住宅的建筑紧密相连。平整的墙面上糊着淡蓝色的多罗西墙纸。曾经发亮油光的橡木门有些黯淡，显然使用了有些时候。这倒同整个府邸内的整体色调搭配。

整洁的大理石壁炉上没有像帝都典型官宦人家摆上几座雕像。四周的墙壁也有些单调了过头。只在靠近走廊的上方挂着一副图画。

这远不是莱尔期待中，揭示主人昔日美丽的肖像小画。而是一副通俗的，描述春天女神西格洛德尔没有成为神女之前，在山区牧羊的故事。

绘画的整体风格细腻温馨却有明快简练，明显属于自然主义时期的作品。不过，这算得上是整个环境中表现较为特异的一面了。

靠近窗口的地方有一张书桌，象征性的摆弄着一点零碎的小玩意外，就只剩下墨水纸张和书籍。

“晚上好！莱尔.尼拉侯爵公子！”一个身穿黑色衣群的年轻妇人站在了门口。

“您好！露西亚郡主。”莱尔小心地把好奇心收起，以免失礼。“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好，我仅代表自己的父亲凯奇.尼拉侯爵向您问好！”莱尔按照比亚贵族社会传统礼仪，向对方表达着问候。

“请代我问候您的父亲。”贵族夫人答道。

露西亚郡主说着，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岁月的风霜在这位昔日的帝国美女毕竟流下了痕迹。尽管清丽的依旧动人，满头的乌黑秀发仍然光洁。但青筋毕露的颈项，瘦骨嶙峋的秀足，还有可怜的瘦肩膀。没有什么再比红颜凋零的美女更让人感到惋惜的。

从刚才对周围环境的分析中，从房间内单调的氛围莱尔大致推测出女主人的性格与现在所在拥有的生活世界。

他很快觉的有些失望。

显然他认识到，同基诺谈话时的道听途说来做为自己行动的目标是带有明显误解的。

后来的的实际会面证明了侯爵少爷前面这种对细节的分析推测。

露西亚郡主生活的孤寂以及虚弱得身体并不是伪装。管家迪克特先生从前的一再拒绝，在理由上或许是真实存在的。

莱尔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试图从冷淡的迷雾中寻找出可以指引的道路来。

他暂时放弃了从前同基诺玩笑时那种带有“性幻想”的所谓计划，这不切实际。

——战胜对手也要对方肯给予机会才可以（不是说不能创造机会，但这种机会通常不多。而且，相对于可能付出的代价和最终结果而言，莱尔始终认为，保持必要的权衡才是聪明的做法）。

露西亚郡主从态度上始终保持着一种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甚至有某一瞬间，莱尔还感到有些轻微的警戒和敌意。

从现实中观察出结论就是：他机会渺茫。

这是个拥有纯正官宦世家血统和同样高明外交手段的典型政治女性。况且，通盘考虑到现实存在的各项条件，任何不恰当的举动都可能招来可怕的羞辱（对手现在的情况也不适于表达“如痴如醉”的爱慕以及其他任何不符合身份的举动）。

无论在政治角色或是家族身份上，面前这个女性至少也要莱尔包括他父亲来尊敬对待。

而侯爵少爷今后必须与自己在帝都的权贵亲戚走在一起，在帝都的人身安全也许就决定在今夜。

——最起码，也要让所有人“以为”到这一点才算达到目的。

交谈过程中，上流社会的文明举止与优雅风度在这位太太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证明。

通常先是由莱尔提出话题，对方予以解答。很快，郡主夫人也投桃报李的支开些问题，谈及一些其他的地方，免于让交谈陷入令人难堪的沉默。

同时，她还显示出了极富有克制的脾气及涵养，精神偶尔有些适应于孤独生活的失神，但总是能很快让注意力回到谈话中来。丝毫也没有显露出不耐之意，似乎只要客人愿意，她还是很乐意把这场充满“过程”的谈话进行到底。

所以，两人的谈话除了相互间的询问，似乎还是相当热烈的。最后，侯爵公子抛出了自己过去一些趣事来做“诱饵”，才算打破了“温情”的僵局。

不是吗？这些东西他本来不打算拿出来作为谈资，但一个贵族妇女永远无法想像的世界想必可以胡编乱造。这其中，他又把某些童年的趣事（也包括其他朋友的）安排到了自己身上。

露西亚郡主目光中露出了轻微热切的光彩。对这种观察，莱尔可相当在行。

他更加夸张的谈论到自己幼年时代。对于这一点来说，他可有相当的自信。即便是在女性身上无所不能的基诺也会经常羡慕起自己的童年时期。

同贵族的孩子相比，从小生活在乡村里的孩子看到的蓝天远比贵族小孩要大的多，所得到的欢乐也更加精彩。这些永远是那些自幼看在四角天空长大的成年人，所希冀或寄托幻想的童年。

并且，这种回顾过去的感觉往往随着远离故乡者的漂泊日久，而变得益发美好。

“您家里的那条猎狗还都好么？”露西亚郡主轻声询问道。

“嗯，我相信它会过的很好。即使是在没人照顾的森林里。它是如此的聪明和强壮。”莱尔肯定的回答道。

“那么，如果现在还待在故乡，这种生活的滋味会有所改变吗？”依旧轻声地细语中，郡主的眼中掠过一缕隐含的嘲讽。

“哦……”莱尔不由地目瞪口呆。他无法想像的是，就在感觉即将成功的刹那，眼前的对手不小心提醒了这样一句话。

他无法把这场真假参半的谈话进行下去。事实上，自我尊重也不允许把这个带有个人情感，（虽然也说得上目的性非常强)的短暂表达继续下去。

谈话的后期，对座郡主那由衷的微笑，满足心理的油然而生，接近终点的忘乎所以，述说的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短暂的“自我宣泄”了。

“嗯，天不早了，打扰您的休息了。对于您对尼拉家族的帮助，再次代表我的父亲向您及亲人表示感谢。晚安！夫人。”莱尔有些狼狈的站起来。

露西亚郡主以含蓄的微笑送年青人出门。

“这副画是谁的作品？”侯爵公子指着客厅墙壁问道。

“是古王国时代托洛菲格的早期作品。”

“那您一定看的懂画上的这些文字了。说真的，我跑遍了整个乔恩城，却发现没有人知道这些。”莱尔飞快的又加上一句。“请问，可以教我一些那个时期的文字么？”

“假如您愿意学，周六下午的时候可以过来。”

不知道是否出于对刚才嘲笑的微妙补偿，或是全乔恩唯一了解这些文字的少数人，经过短暂犹豫（可能是多年幽居生活留下的习惯），露西亚郡主答应了对方的最后请求。

※※※

莱尔.尼拉侯爵公子在帝都做的这件事情是极其认真严肃的。至少当初，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此事背后的深刻背景和意义。

直到后来他在帝都社交界站稳脚跟，旁人才理解了他从前的这些做法。

比之刀剑无法看到，却无形之中更锐利，更致命——莱尔.尼拉侯爵公子小心的掌握着手中的工具，谨慎从事。

同帝都的实际中立家族联合起来，后者又极具实力。况且，露西亚郡主背后还有她的哥哥阿修姆亲王同时拥有军权。这次示好，同尼拉家族历代的对待皇权政治的立场几乎如出一辄。不同的是，对像是帝都中立系的势力。

悄悄的，做为边区系显贵子女的莱尔把自己从帝都外围贵族系势力脱出，保持中立。同过去王权斗争中的失势一方联合，静眼旁观。即使在学校，也不易与人交往，更惶论同期的求学子弟。

至于露西亚郡主的冷淡，那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尽管如此，出于一贯的谨慎莱尔还是通过其他各种渠道，尽量了解到从前发生的事情：

拉墨历1336年——比亚300年，格雷特皇帝鉴于比亚历年来皇子争权的恶果，宣布皇位的继承人为大皇子明利克。同时处死了皇位的有力争夺者三皇子李路坦。

同年，以“安抚”的形式，宣布了皇室的露西娅郡主远嫁于功勋卓著的帝国老将军齐格.尼拉。作为帝国的荣耀和赏赐，齐格晋升公爵，费克而地区的底利克城宣布为其封地。从此，费克尔的尼拉家族变成了一分为二。齐格获得封地大城四座小城九座，兼之郡主带来的土地，几乎拥有同费克尔相同的领地。

拉墨历1337年，现在的皇帝陛下登基。

拉墨历1339年——齐格在其为封地的叛乱中死于非命。露西娅郡主隐退帝都，封地由其兄阿修姆亲王代为管理。

……

年仅17岁的年轻少女，仅仅因为老将军来求婚，就答应了。恐怕更多时候，是出自他人的意愿吧？根据莱尔的手头收集的资料，皇帝陛下同自己的兄弟当年都同这位帝都美人有所纠葛。

最后，他对这次“困难重重”的会面忽然产生了一个毫无道理的推测，结论很可怕：

他的父亲大人或许是这件事情的主谋，那也是极为可能的事情。

（物质生活的动荡，把早已计划的事情又打乱了。后来才觉得，预期不如变化来的快。或许是停笔太长的缘故，总找不到从前写作的感觉。一天只能写一点，第二天又改为极度怀疑。删删减减的总不见好，反而扰心。

说这些，主要是想告诉大家：本书将正式加入起点的VIP书库。后文的作品也将遵守合同，先放入起点网站一段时间。作为不负责任的作者，这里谢谢大家的支持。

世间真的有一天写许多字的作家——我最近读了若干人物传记才知道，如巴而扎克、乔治桑。但也有写的非常慢的写手，如福楼拜。这也可以解释为某些人不自信吧！

本文将保持一贯的风格。作者将努力突破自己，以期满足您的阅读趣味。细读本章的读者或许会发现，有些过于“深入”的论述已经有所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