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八铁骑 第六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442

韩十七“啊”地一声,望着先生,却见他面不改色,本想说的话,登时咽入腹中。手中紧紧握住锈花刀,心道:“怎么……怎么还没有折大哥的消息?”不知过了多久,又一个探卒疾步而入。韩十七暗暗祈祷:“这次,一定是折大哥的好消息!”那探卒道:“大帅,许执戟情势危急,人马只剩下一千五,援军尚有五千人马。”韩十七心急如焚,再也按耐不住,直身说道:“先生,我要去救子江、子河两位哥哥!”先生沉声道:“不行!行军打仗,不容有任何私情!”韩十七颓然坐下。

时光慢慢流逝,每过一刻,韩十七心中便多一分煎熬。他恍若见到了子江子河两位哥哥的血腥战场,默默地替他们数着人数:“一千四、一千三、一千二、……五百、四百、三百、……”

忽听府外一声长长的“报——”,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一探卒冲了进来,大声道:“大帅,折将军大获全胜,俘虏敌军两千四百五十二人,及全部马匹辎重。他将俘虏交给步兵,又前往援救许执戟。”先生暗中舒了一口气,问道:“我军伤亡几何?”探卒道:“我军损失人马一千零七十六人。李校尉战死沙场,张校尉身负重伤。”韩十七如释重负。

一个时辰后,折可阮、许子江、许子河等将领进入将府复命。当时折可阮去得正是时候,许家兄弟还剩下一千人马,那援军辽将杀得狠了,将他们半围在中间,定要灭了这支阻军。折可阮一到,局势登时逆转。辽军落荒而逃。但折可阮想起先生所说的“能擒则擒”,隐约猜出先生另有他图,硬是圈住了一千余辽军,杀了四百人,俘虏了七百人。

先生道:“此役子江执戟、子河执戟功不可没,各记大功一次。其他将领将功抵过,再记小功一次。”

许子江满眼通红,嚷叫道:“他奶奶的,这一仗,打得真他娘地痛快!”他们兄弟俩虽然话多,但从未说过粗语,此时想是杀野了性。他的左耳被削去了半只,头上胡乱扎着白布。折可阮道:“大帅所言极是!此役执戟居功至伟。他们凭借三、四千人马,拼死顶住了一万援军。倘若换作他人,恐怕早就退得一塌糊涂。”众将校纷纷点头称是。

先生笑道:“本帅之所以派两位执戟担此重任,因本帅早就知道:他们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众将听大帅也说起俗话,齐声发笑。子江、子河乐不可支,先生笑骂他们象茅坑里的石头,当真比夸他们英勇顽强,还要受用百倍。

先生道:“诸将辛苦了!本帅已备下了饭菜,你们先去填饱肚子,然后全部回营好生休息。”众将一听,便知还有任务,执礼退了出去。先生招来王司阶,询问敌军俘虏中是否有汉人将领?人数多少?得知有一部分,但均是副手,点了点头,要他禁止士兵虐待俘虏,相反,还要替敌伤兵包扎伤口。

黄昏时分,先生又招来王司阶,要他用好酒好菜款待三千余敌军俘虏。尤其是酒,他们能喝多少,便给多少。王司阶听了奇怪,但不敢多问。傍晚时分,王司阶回来禀报事情已办妥,说道那些俘虏反正豁了出去,喝得兴高采烈,惹得伺候的士兵眦裂发指、怨声四起。先生不理会他的牢骚,只是吩咐他继续办差:将俘虏中的契丹将领杀了,其余之人,还回马匹、器械,让他们回去。王司阶终于忍不住:“大帅,三千俘虏,全部还回马匹、器械,放了回去?”先生不悦道:“司阶,你没听错!”王司阶哪里还敢再问,忙退去执行命令。

王司阶去后,先生立刻书写一信,差亲兵送给折将军。

韩十七一直跟在先生身边,心中的惊奇实不次于王司阶:“兄弟们拼了性命抓来的俘虏,便如此轻易放了回去?”饶是心地善良的他,试想也决不会这般做,暗想:“先生平时温文尔雅、书卷气重,但打起仗来,便果敢无情、古古怪怪,教人摸不透心思。”他欲问求缘故,却想起王司阶提及时,先生神色不悦,只得闷在心里。

先生悠悠地换洗一身,然后来到将府书房,拿起一本《春秋左传》在灯下观看。韩十七藏着心事,几番欲言,几番又止,在书房中走来走去。先生终于放下书本,笑道:“十七,怎么了?你平时很坐得住呐。”韩十七道:“我不明白,先生为何放了他们?”

先生笑道:“我就知你揣着此事。十七啊,兵者,诡道也。他们在你眼中,是敌军俘虏,但在先生眼中,却是一支奇兵。”韩十七一怔。先生道:“你可还记得,我今日提及的萧迭里得杀妾一事?”韩十七点了点头。先生道:“由此可见,萧迭里得为人虽沉稳慎重,但他生性多疑。”韩十七想了一想,觉得有理,别人的小妾偷情,便疑心自己的偏房,足见生性多疑了,不禁又点了点头。

先生道:“我放了俘虏回去,如若你是萧迭里得,会怎么想?”韩十七摇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两军尚在交锋,哪有这么便宜之事?”先生“嗯”地一声,道:“何况萧迭里得还生性多疑呢?”韩十七恍然道:“先生杀掉他们的契丹将领,留下汉人将领,便是为了令他更加生疑。”

先生笑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韩十七脸上一红,道:“我却不知此事于我军有甚么好处?”

先生道:“这些俘军回去,必受萧迭里得质疑,被阻在大营之外。契丹人性格凶悍暴烈。他们今日遭俘,本就窝了一口闷气,虽说突然获释,有些莫名其妙,但自己在外浴血奋战,关在宋营都未受罪,回来便被同胞诬为叛贼,那真是怒火中烧呐!更何况,咱大宋还真未对其招降过。”

韩十七听出先生话语中余意,眼睛一亮,问道:“他们会因此内讧么?”先生呵呵笑道:“先生还真盼着这一刻呢!不过——”先生似乎想起一件不快之事,“内不内讧并不要紧,吵闹必定在所难免。有了吵闹,咱们还没法子让他们内讧么?你可记得演武会上,袁大侠为何突然雷霆震怒,不再给王剑宗分辩的机会?”韩十七想起当时情景,盖因高台边上有人高叫一声“霸天兄,有事么?”,称谓称兄道弟,话语关爱热切,袁大侠本已先入为主,这声叫唤,无疑给他既成事实的错觉。心中暗叹一声,道:“折大哥他们,已经跟着过去了么?”

先生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叹道:“我用此计,皆因王剑宗一事所触。嘿,未免有些阴险了!……但萧迭里得三万大军占据瓦桥关渡口,这两日不赶他回去,后患无穷哇。”韩十七道:“是的!折大哥说,他们此时强渡拒马河,必是随后大军不日便到。”先生道:“十七,你如今该明白先生为何甘冒奇险,置子江、子河性命而不顾了。继之率着一万五千骑兵不久便到,然而星夜兼程,至少须休整半日。待到那时,局势已未可预料。”

韩十七想起白天为了此事,心里曾对先生有过怨意,不禁暗生惭愧。先生又道:“在你心中,或许仅有子江、子河两位哥哥性命紧要。于先生而言,出战将士,人人俱如自己子弟一般。然则他们既然选择做了军人,身家性命便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朝廷,属于国家。”

韩十七凛然道:“十七谨记先生教诲!”

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叹道:“计谋之用,正不如奇。然再奇者,也需牺牲士兵的性命。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为了驱逐辽敌三万军马,拼了雄州这一万骑兵,我刘舜卿也在所不惜!”韩十七心头一颤,此时才知晓战争的残酷,禁不住手足俱在发抖,问道:“折大哥他们……不会有事罢?”

先生瞧见十七神色,脸上露出笑容,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你不要过于担心。此役以寡敌众,说来十分凶险,但我军占敌先机,诸般行动均出乎辽军意料。你还要信得过你折大哥。行军打仗,他积攒了二十余年的经验,动手之前要慎思、把握有利时机、占据有利形势、不枉送士兵性命。这几点,他是绝对能做得到的。”韩十七挺了挺胸,猛地点头,道:“嗯,我信得过折大哥!”

便在此时,忽听北面隐隐约约传来喊杀声。先生脸显喜色,道:“你折大哥动手了!”快步走出书房,来到庭院中。韩十七跟着出去,顺着先生的目光望去,只见北边天空上一片红光。喊杀声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渐渐衰歇下去。韩十七心跳怦怦有声,战斗己毕,但孰胜孰负,却为未可知。偷偷瞧一眼先生,他脸色早归于平静,喜忧不置可否。先生再立片刻,慢慢踱步往将府大堂而行。

刚到大堂,堂外传来一声长长地“报——”。韩十七便知探卒到了,听那声音带着喜悦,跟白天报折大哥大捷那声无异,心情登时愉悦起来。那探卒冲进大堂,瞧见先生,急忙单腿跪地,大声道:“大帅,我军完胜!”

“完胜?!”先生站在堂上,声音竟带了一丝激动、一丝不信,手中尚拿着那本《春秋左传》,指着探卒道:“……快快详细道来!”

探卒道:“是!折将军带着七千骑兵,借着俘军声响,掩至瓦桥关渡口,未被敌军察觉。那俘军到了营口,却被阻在营外,里外争吵起来。俘军渐渐忿怒,望敌营里冲,更有士兵搬拆敌营栅栏。后有一敌将出来砍翻了几人,才阻止俘军暴乱,但吵闹仍在持续。这时,子江、子河两位执戟带着一千人马冲了出去,口里吆喝着几句契丹话。突然那里面的辽军拔刀杀向俘军,俘军自卫,便打了起来。敌营当时便显得乱了。两位执戟马头一掉,乘机从拆开的栅栏处往敌营直冲,却被敌营四处聚来人马挡着。此时何校尉、周校尉带着的三千人马,突然点起火把,从东边冲入,逢营便扔火把。敌营登时被烧得亮如白昼。敌军一边救火,一边聚齐人马阻止何、周校尉。不料折将军领着三千骑兵带着火把从西边杀入。敌军东奔西走,大部分尚未穿衣,全乱了套。我军犹入无人之境,杀得敌军哭爹叫娘,各自逃命。许多士兵吓得跳进河里。不过,后来——”探卒说到此处,不禁望着先生。

先生脸色一变,道:“后来怎样?如实道来。”探卒道:“是!后来,敌军还是组织了近万人马,挡住了我军。但就在这时,我军侧翼突然轰隆有声,冒出一支奇旅。敌军突遇变故,立时大乱,最后一支生力军也被我军消灭。敌军首领萧迭里得带着残余人马,仓惶渡河而去。”

先生道:“那支奇旅,是杨将军么?”探卒道:“小人见我军大捷,急着回报,尚不知是否杨将军。”先生“嗯”地一声,摆了摆手,道:“去罢!”

探卒去后,先生吸了一口长气,愉道:“十七,得以保全雄州骑兵,先生真高兴哪!一定是你杨大哥,他恰好此时领着骑兵到了关外,闻见喊杀之声,便过去相助了!……唔,不知他是否动了重装骑兵,那可是我军的一支奇旅,要用在刀刃之上的。倘若此次见光,以后便不灵验了。”

忽听堂外脚步声响,一将入内,朗声道:“河间府骑兵营参将王守一,前来向大帅报到!”先生喜道:“王参将来得正好,杨将军呢?”王守一道:“杨将军令末将带着本部先行入关,自领一万轻骑相助折将军去了。”先生大喜:“好!继之继之,你深知我心。”

是役,辽军被杀死、烧死、溺死计一万一千余人,被俘五千余人。先生犒劳三军、论功行赏,不在话下。

韩十七已两日两夜未睡,见瓦桥关事了,坦然睡了半日。醒来时见先生红着眼睛仍未休息,显得心神不宁。正要好言相劝,先生不待他开口,说道:“十七,我挂念着霸州,寝食难安,总觉得辽军有更大的图谋。你醒来得正好,想必将士们也休整得差不多了。”吩咐亲兵找诸将领前来议事。

就在此时,几个士兵带着一个青年乞丐来到将府。先生一见,喜道:“你是铁乐行。”那青年乞丐一愕,当即拜到在地,道:“刘大人神明,连小人姓名都能猜到。”他自不知演武会上,先生也在其中。

韩十七想起当日在密室中时,听到那位老者“大哥”对演武会上两位青年才俊的推崇,其中有一位便是丐帮的“铁乐行”,不禁多看了两眼。一看之下,不禁有些失望,只见这青年乞丐身材瘦小,容貌丑陋,脸上有两道伤口,尚有血红印痕,像是新近致伤。他衣裳褴褛,浑身上下,全是黝黑油垢,手中拿着一根黄竹杆,腰上扎了一跟麻绳,奇的是麻绳上挂了五个麻布袋子。

先生上前搀起他,道:“铁少侠请起!不知找刘某有何事?”铁乐行全身邋遢,便是平民百姓见了都避而远之,这位声名赫赫的刘大人居然伸出双手搀他双臂,不禁大是感动,由衷说道:“小人得见刘大人,实是三生有幸!小人冒昧求见,想跟大人说说这些日子在辽境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