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粘秋草 第四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238

圈子这边的铁骑本来背对着他,正好转过马身时,韩十七业已近前。这铁骑反应也相当之快,急忙一棒扫来。韩十七大喝:“铁大哥,上我的马!”同时身子一栽,贴在马右侧,右足一点,身形倏地从棒下扑了过去。他早就留心过铁骑的盔甲,在胯腿之间露出了一层黑衣,该是他们盔甲的软肋之处。他扑去之时,锈花刀尖便对着这个部位,果然“扑哧”一声,刀身插了进去。辽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便软绵绵地趴在韩十七的右肩上。

韩十七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胸肩一缩一挺,奋力将尸体掼出,砸向圈中挥棒扫向铁大哥的铁骑。他这一掼借了小龙马疾冲之力,劲道刚猛至极。那铁骑猝不及防,“嘭”的一声,人尸相撞,一齐向前飞落。韩十七眼瞧着锈花刀从辽骑身体中脱离出来,带出一道殷红的鲜血。鲜血激射在他的身上,溅得他全身都是。今日他算是杀人如麻,但以此次离敌最近,一阵血腥刺鼻而来,使得他脑中一阵晕眩。突然他的右手被猛地一扯,险些把刀都掉了,原来小龙马这一瞬间已冲出缰绳的长度。他正跨坐在死者战马上,被小龙马拖得前移,将离马身时,双足猛地在马臀上一点,身子凌空前飞。此番变化奇峰突起,说来话长,其实乃在电光石火之间,莫说周围几铁骑没反应过来,便是铁乐行被叫唤一句,也只是顺口“啊”了一声。待他明白状况,小龙马已从身后冲了过去。圈外那头两位铁骑被人尸飞去,急忙拨马闪开两边,正好替小龙马让开一条道路。

韩十七被小龙马拖得凌空前飞,如若左手尚在,当可抄住铁大哥,此时只得急叫:“抓我!”铁乐行哪能还不上道,身形急走,闪过正与他打斗的另一铁骑的凶狠一击,环手朝韩十七抱去。他原本是抱向腰身,但小龙马奔得神速,当抱实时,却抓在双脚之上。正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铁乐行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耶律曷鲁距此处尚有两三丈之遥,见赶之不及,大喝声中,金棒呼地掷出。他的金棒正对韩十七飞去,不过遭遇与铁乐行抱身之举十分雷同,待金棒到时,韩十七早被小龙马拖了过去,也活该铁乐行倒霉,结果砸在他的左足上。铁乐行闷哼一声,一身冷汗之后,痛得又是一身冷汗。

耶律曷鲁与其他铁骑望着地上搂作一团的两具尸体,只气哇哇大叫,倘若此时能生吞韩十七,他们绝不愿用锅煮。耶律曷鲁的胸口更是起伏不定:只有他知晓韩十七乃当年刺杀景宗帝那个凶手之后,他尚未将此秘公布于外。在他眼中,用二十万大军陷落小小的益津关,功劳远不及捉拿韩十七之奇大,有时候皇族的荣辱要高于王图霸业。景宗遇刺一事,一直是大辽皇族的一个阴影,更是辽国武林的一个耻辱。他千辛万苦从父王那里讨来主帅之位,用意便在于此。他要抹去皇族的阴影、洗雪武林的耻辱。一旦献上韩十七,他坚信必会得到皇上与父王的欢心。到那时,他将是辽国万众瞩目的大英雄。原本以他暴烈好胜的性子,早就与韩十七斗得你死我活,但两人刚一交手,便吃了一个暗亏,险些丧命,心悸之余,万丈雄心不免大打折扣,况且一军之帅,本不该以身犯险。当下便由得同门师兄弟“十八铁骑”与韩十七缠斗,克制自己在一旁静观其变。而今,纵横辽国武林、无坚不摧的“十八铁骑”接二连三地惨遭毒手,天狼帮的颜面荡然无存、辽国武林的耻辱一再蒙羞,而十八铁骑与他亲逾手足,你教他如何再能克制自己?如何再能冷静下去?此时,他大可振臂一呼,千军万马冲上前去,韩十七必定手到擒来,但这样一来,如何又能洗雪大辽武林的耻辱?耶律曷鲁忍不住仰天大吼一声,随即一个一个地扫视剩下的十三铁骑,其愤怒的神色,如同一头饥饿残暴的野狼,然后厉喝一声。十三铁骑一齐举棒咆哮。十四人射出二十八道凶狠的目光,战马一催,紧追小龙马的踪迹而去。

小龙马奔跑之速,快如闪电。韩、铁二人被拖在地上,眼前的草木瞬间向后移逝。韩十七本可借力跃上马背,无奈双足被铁大哥抓住,施展不开。铁乐行左足痛彻心肺,有时很想停下掐住伤口,但他知道一旦松手,便有丧命之虞。幸亏邢和仲送小龙马给韩十七之前,良驹已配好鞍,缰绳乃牛皮筋所制,十分耐力。两人的身子不时撞在树桩、乱石之上,头晕肤痛。偶尔韩十七身子颠簸,碰着左臂,或是铁乐行碰着左足,便会各自发出一声闷哼。

小龙马狂不择路,先是顺着山脚而行,七弯八拐,接着奔进山坳。待快穿过山坳,已过了半个时辰。小龙马的气力渐渐衰歇下来,步伐也放慢了许多。前面隐约传来湍急的水流声,铁乐行仰起满是血痕的脸,瞧了瞧,喘着气道:“小兄弟,到拒马河边了。”他不像韩十七般穿了铁甲,这一路下来,全身都是摩擦、撕划的血痕。

小龙马到了河边,掉头往东行走。铁乐行叫道:“哎呀!小兄弟,那头是辽兵的窝,快掉头。”韩十七闻言一惊,急勒缰绳,喊道:“鳞儿,吁——停下,吁——停下,走错了!”小龙马竟不理睬他,依然我行我素。韩十七想起自己狠心打了它一刀,心中有愧,哭丧着脸道:“铁大哥,糟了!刚才我砍了它一刀,它不听我话了。”

铁乐行忍不住想笑,但全身都痛,哪里笑得出来,说道:“你的战马调教得好哇,还懂得赌气!”韩十七愧道:“我与鳞儿相处时日不太长,才三个来月。”铁乐行道:“小兄弟,你得想想办法,再这样跑下去,被辽兵发现,当真糟糕得很。”韩十七嗯了一声,道:“铁大哥,你先松手,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安抚了它,便过来接你。”铁乐行说声“小心”,松开了手。

韩十七的身子被拉直了半个时辰,一时间尚不适弯缩,但情势紧急,不容有暇,稍微舒展了双脚,右手用力,肘臂往地上一撑,咬牙站起,踉跄紧跑了几步,跟在小龙马右侧。右手在马背上一按,跃到马上。他用手抚摸马臀砍痕,这不摸则已,一摸吓了一跳,原来摸到了一条又高又大的肿块。他边摸边心痛地道:“鳞儿,我真狠心,砍得这么重。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你别往那头跑了,那边很危险的,有敌人……”小龙马慢跑了半里,果然停了下来,低声呜鸣,象在诉说着甚么。

韩十七下马走到前头,搂住小龙马,脸挨脸地磨蹭,轻声道:“鳞儿,我方才急着救铁大哥,连自己的性命都抛诸脑后,只想叫你跑得快一些,所以下手狠心了,你要原谅我啊!咱们不能做见死不救之徒,是不?”说到原谅,想起平日里见到杀鸡宰羊,皆心生怜惜,今日竟杀了人,不但杀了人,还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不禁喃喃道:“鳞儿,我、我今天杀了很多人,你能原谅我吗?……”

上了马,韩十七策马往回走。来到山坳口,却不见铁乐行踪影,他低声叫唤:“铁大哥、铁大哥……”一块草丛拨动,铁乐行从里面爬了出来,随即闷哼一声。韩十七忙下马过去,只见铁大哥全身皆是血痕,右手肿得像一个馒头,虎口处开了一个大裂口,已结血痂;两边膝盖擦得稀烂一团,血块上面尚粘了泥草;左脚足踝全然碎裂,有五、六个明显的黑红色血眼,想必是狼牙棒上的狼牙钉所致,瞧着不免怵目,说道:“铁大哥,咱们赶紧去找郎中。”

铁乐行点了点头,道:“先离开此地再说,我担心十八铁骑快追上来了。你扶我上马。”两人上了马,感觉小龙马四腿一软。韩十七连忙下马,道:“鳞儿昨天跑了一夜,今日又征战了大半日,快没力气了。”铁乐行愧道:“小兄弟,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起初疑神疑鬼,不相信你,也不至于弄到这般田地。”

韩十七道:“铁大哥见外了!我说得那番话,确实令人难以置信。莫说是你铁大哥,有时候我自个儿想想,都以为在发白日梦。没事儿的,我尚有气力,可以跟着跑。”铁乐行道:“老实说,没见过你的功夫,却偏偏见过了你的年纪,当真不易相信,但见过了你的功夫,便多少有点明白了!”

韩十七不再跟他讲客套话,驱马前行,自己跟在一侧。跑了几步,才觉得全身重盔令人举步维艰,当下勒马停了下来,说道:“铁大哥,稍等片刻,让我脱掉盔甲。”脱掉头盔后,发现单手脱铁甲异常艰难,便请求铁大哥相助。铁乐行坐在马上双手把铁甲提起,助他卸掉了全身盔甲,见他左臂晃晃荡荡,忙道:“小兄弟,你的左手怎么啦?”

韩十七用右手摸了摸,皱眉道:“断了。”铁乐行也探手捏了几下,肃然道:“不行,你得马上把断臂绑好,也许今后还有得治。倘若再耽搁时辰,只怕就没得治了。”他不顾韩十七推脱,硬是下了马来,在腰身上一摸,脸显喜色,要韩十七找来两根木棍。

韩十七道:“铁大哥,你刚才喜甚么?”铁乐行道:“我腰上挂的五个麻袋全是宝贝,被你鳞儿拖在地上,掉了三个,幸好装金疮药那个没丢,当然高兴了。”说罢撕开他的衣袖,在肿块处胡乱敷了些金疮药,用衣袖布条包扎好,再夹上两根木棍绑妥,道:“我不懂医道,只会弄些跌打损伤的江湖救急之术,暂时这样,也不知管不管用,等找到郎中后再行医治。”韩十七坦然道:“我早打算舍弃这条手臂。如若还能治好,算我福气;治不好,那也平常。”铁乐行目露赞佩地看了他一眼。

韩十七见铁大哥已经下马,索性将小龙马的铁甲也卸了下来。铁乐行见此马周身白鳞印记,每块鳞边有一圈淡淡的灰晕,不免啧啧称赞:“好马!难怪小兄弟唤它‘鳞儿’。”韩十七将铁盔、马甲藏在一个山地坑洼里,上面铺了泥土杂草。铁乐行竹棒已失,便拿那根木枪充作拐杖。诸事停当,铁乐行叫韩十七再一起上马试试。少了两百余斤重量,小龙马已能载起两人。

小龙马徐徐往前奔行。铁乐行道:“小兄弟,我有一个提议。前面两、三里处,我在岸边藏了一艘小船。咱们不妨渡过河去。耶律曷鲁决想不到咱们藏到他娘的老家去了。”韩十七踌躇未答。铁乐行道:“小兄弟,我不是让你当逃兵。铁大哥痛恨的便是这类贪生怕死之徒。论武功,我不如你;若论江湖经验,我自信还是比你强一些。咱们被鳞儿拖走之时,你有没有听到他们在后面的怒吼?我敢保证,他们想将你千刀万剐!你不是要杀耶律曷鲁么?等着瞧,他们会自动找上门来。但你现在这样子可不行,还是先休息一下的好。如今河岸这边到处都是辽兵,不好藏身,不妨去河那边,养足精神再过来。”

韩十七想想有理,自己的确有些累了,倘若此时对上耶律曷鲁,一点信心也无,再说此事与铁大哥无关,不能把人家也牵连进来,他周身均是伤痛,好歹也要将其送到安全之地,说道:“我听铁大哥的。”

两人在藏船处下马。此段河面比较平静,韩十七将木船从靠岸一块茂密的水草里勾了出来,见船身窄小,突然想起一事,愁道:“铁大哥,我的马……怎么办呢?”铁乐行一怔,道:“放心!马一般都会泅水的。你的鳞儿乃千里挑一的好马,一定也会。你牵它下河试试。”韩十七将马鞍前的干粮负到身上,赶小龙马入河,见它果然会泅水,心中大喜。

两人一个断臂、一个残足,相互扶持好不容易上了小船。船身摇晃不定,吓得韩十七死死抓住船舷,脸色变得苍白。铁乐行笑道:“小兄弟,原来你是旱鸭子哪!呵,第一次坐船?”韩十七道:“我坐过一次,但那是有房子的大船,不会晃的。”想起几月前与大小姐、二小姐、苏氏主仆、何伯一起坐船过黄河的情景,顿生恍若隔世之感。

忽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响,两人循声望去,脸色大变。原来耶律曷鲁和十三铁骑终于追了上来。他们瞧见河上小舟,齐声呼喝,催马更急。铁乐行慌忙划动船桨,一舟一马,往河中央驶去。

耶律曷鲁等在岸边停了下来,脸色阴沉地望着小船渐渐远去。船身离岸口已逾十丈,铁乐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就算他们的轻功造诣通天,能跃过如此之遥,但船尾守着身手不凡的小兄弟,谅他们也不敢造次。他这一口气尚未松完,便听见“呼呜”、“呼呜”两道骇人的声音,凝目一看,岸边射来两团黄色物什。

韩十七用刀去磕,哪知他右手松开船舷,便坐不稳妥,身子摇摇晃晃,但还是磕到了一团来物。“当”的一声撞处火花四溅,来物碎裂散开。另一来物从韩十七耳边呼啸而过,擦着船舷,登时打下一块船木,再“扑通”一声落入河中。韩十七低头一看散落在船上的碎物,原来尽是石头残渣。

岸上十几个辽人见两块石头颇收成效,不禁哈哈大笑,待再拟掷石时,发现小船已驶出了二十丈远。耶律曷鲁脸色一沉,狠狠地盯了小船片刻,领着十三铁骑上马往来路去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韩十七道:“铁大哥,你哪里来的小船?”铁乐行笑道:“铁大哥虽讨饭过日子,但弄一两艘小船,还不成难事。”韩十七忙道:“铁大哥,我不是笑话你来着。”铁乐行道:“铁大哥跟你开玩笑罢了。还记得我昨日跟你道别时的情形么?我当时说:经你一提醒,倒不辜负了铁某平生所学!其实我那时候心里想的,便是要仿效百年前大英雄刺辽帝,也来个‘铁乐行刺耶律元帅’。可笑啊,真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我当时意气风发,越想越兴奋,马上赶到河边,偷了一艘小船,顺河而下。今日辰时赶到这里,听见河南岸的前边杀声震天,怕再漂下去,露了行藏,便在此处登岸。沿岸往下走,看到了数不清的辽军在渡口上岸,急忙绕道往南。翻过那个山坳,就看到了你。对了,小兄弟,直到此时此刻,我还不知道你的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