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粘秋草 第六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860

韩十七挂念铁大哥安危,不想与他们多作周旋,渐渐放缓脚步,耳听得一骑愈奔愈近,后背已能感觉到马息,突然侧身掉头。那辽骑猛地瞧见乞丐面容,却是一少年面孔,心中既惊且疑。正要喝问,忽见少年乞丐拔身而起,手中单刀一挥。这辽骑不认识卸甲后的韩十七,却认识这把锈迹斑斑的单刀,刹那间只惊得魂飞魄散。说来好笑,他在追赶韩十七时,只追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插翅飞到人家身边,如今近在咫尺,却又骇得心惊胆颤。想想也是,这刀主的刀法既快又准且狠,铁骑周身要害护着铁甲,惟一致命处在颈部,然而就此一处,你稍不留神,便会为其所趁,同门中已有两个师兄弟被砍下了脑袋。

这铁骑反应颇快,他避刀不及,索性置之不理,手握狼牙棒狠命朝韩十七扫去,欲与他同归于尽。韩十七身在空中,右足一跨,点在旁边的树身之上,再借力左足一跨,蹬蹬两声,他身子打横,在树身朝上急走两步,借势翻身而起,恰在此时狼牙棒从身下扫过。韩十七单刀一划,这位铁骑立刻紧随两位师兄弟之后,做了第三人。

当他脑袋掉落之时,其他三骑悲声大呼小叫,纷纷跃下坐骑,以三角之势围住了韩十七。三铁骑虽悲愤不已,但心知或许合三人之力,也非这个可怕对手之敌,各自凝神踏步,缓缓绕着韩十七转动,将狼牙棒左右摆舞,并不骤然出手。

韩十七不想耽搁时辰,单刀一挥,刀身上的一串鲜血朝前面辽人甩去,身形紧随而上。那辽人大急,登时将狼牙棒挡在胸前,舞得密不透风。左右两辽人大喝一声,棒影绰绰,一人取韩十七的面门,一人取韩十七的后腰。韩十七身无盔甲,灵活如常,脑袋一仰,避过取面门之棒,接着身子朝后一翻,让过取后腰之棒,可惜左臂折断,只得右手地上一撑,否则左手撑地,右手当可乘隙杀敌。

韩十七用手地上一撑,正要弹跳而起,前面那辽人已迎面一棒砸来。他心中一紧,暗道:“糟了,他们三人亦有阵法!”此时他手尚撑在地上,可继续后翻,避开此棒,但他单刀较短,一旦与敌人拉开距离,便丧失杀敌之机。当下他双腿一屈,跪在地上,上身朝前收去。收身前扑,避过下砸的一棒,顺势单刀朝前面辽人胯下劈去。

此时左边一根棒柄伸了过来,挡住了单刀。右边一棒冲向韩十七腋下。前面那辽人一棒砸在地上,借势腾空而起,从韩十七头上跃了过去。他尚未落地,棒头贴地力推,朝韩十七铲去。他们三人棒法相辅相成,一人杀敌,两人御敌,或两人杀敌,一人御敌,见势相机而动。韩十七仗着身法便利,穿梭棒间,并不落下风,每次单刀出击,总能令辽人各出一身冷汗,但也一时间奈何他们不得。

斗不多时,韩十七突地从棒影中跃起,在身旁大树上一踏,再次高高跃起,勾搭在另一棵树身上。他暗想这般斗将下去,到取胜时只怕铁大哥也很危险,须得思量个好法子,俯身下望,见三辽人皆仰着头,围着此树团团转,似怕他突然下袭,又似防他突然逃走。其中一人转了几圈,恼怒至极,大喝声中狼牙棒朝树身砸去。只听“哗啦啦”声响,三、四丈高、碗口粗的大树,竟被他一棒砸断,树冠倾斜到一定程度,骤然间像轰雷闪电一般倒下,压倒旁边的树上,那树也是摧枝折干。那四匹战马受惊,忙逃离到一旁。

韩十七早跳到另一棵树上,三辽人追了过去,又是一棒。几人你跳我砸,不消片刻,周边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树。韩十七望着这杂乱的场地,估摸他们身穿铁甲,行动必定不便,当下心中一喜,从树下一跃而下,落在一根斜搁地上的树身上。

三个辽人迅即围了上来,但当地树木叠起,不好站位,只得或站地上,或站树身上,或站断枝碎叶中。韩十七双足往下压了两压,借着斜搁树身的弹力,一跃而起,朝站在碎枝中的辽人扑去。三辽人紧随出动,但由于树木枝干障碍,身形受阻,配合自然而不能密切,登时险情迭起。三人竭力应敌之余,大是懊悔方才兴起断树,以致作茧自缚。

韩十七单刀架在一根棒柄上,用力前推,疾跨一步,躲过立于树身上辽人的狼牙棒,随即身子贴着棒柄旋转,单刀斩向握棒之敌。那辽人与他同立于树木之中的一小块空地上,身形急退,狼牙棒一带,想以棒头狼牙钉挂敌。此时他的胸前空门大开,急忙腾出右手,自腰间抽出军用弯刀护胸。不料他身处之地窄小,脚后跟拌在横卧的树身上,身体往后倒去,慌忙中疾跨足步以稳住身形。

便在此时,他突觉弯刀被磕了一下,手臂发麻,刀便飞了出去,同时下腹一凉。他无暇多想,身形再次急退,右手抱头,以臂挡在颈前,自是宁愿舍却一臂,也不想在脖子上留下一块碗大的疤。透过臂下,眼见着少年乞丐可断己臂时,却弃之不理,反身敏捷地扑向一位师兄,他心中大感奇怪,隐约之中,又感到异常的恐惧,担心自己哪里已经出问题了。眼光再转向另一位师兄时,却见他正用一种惶急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腹下。他顿时不安得千万个毛孔直竖,便感觉到腹下热湿,低头一看:潢河大神啊,是红通通的鲜血!它正汩嘟嘟地从铁甲雕边涌出。他霎那间脑中一阵晕眩,左手的狼牙棒“当啷”掉在地上,双手急忙去压腹下,以阻鲜血外流。孰知这么一压,手指头竟从一道又细又长的肉缝中压入体内……

那位师兄看着这位师弟死去,目光中的惶急,逐渐变得既紧张又恐慌。他也杀人无数,甚至残狠凶暴,以虐杀为乐,但他从未去仔细领会过死亡的痛苦。哪怕今日连续死去了几位同门,留给他的,也只有悲痛、愤怒和仇恨。唯独刚刚这位师弟,受到致命一击后,眼瞧着他从茫然无知到不安、到恐惧、到求助、到绝望。当师弟最后一刻,绝望地向他伸出颤抖、满是血迹的手臂时,他的心像刀割般揪痛,而他的脚,却像往常自己取乐的“猎物”那般无助、恐惧地退却……

蓦听另一位师弟大喝:“小心!”他心中大震,如今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强敌,竟尔走神,岂不是找死么?果然不出所料,他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少年乞丐的身影仅在眼前一晃,便听“兹”地一声,发黄的锈刀在他颈下划过。此时此刻,他突然真正明白到:自己的恐惧,并非仅仅来自于师弟之死,而更多的是来自于这位少年手中那把快若白驹过隙般的锈花刀……

剩下的那位辽人见三位师兄弟接连丧生,神色又怒又急,将一根狼牙棒舞得水泼不进。狼牙棒分棒头、棒柄、钻三部。棒头为椭圆形锤状,锤面布满铁刺,形如狼牙;棒柄多为坚木,长约五尺,棒头装于其上;钻为铁制,下有尖,装于棒尾,既可以保护棒尾不致破裂,又可以击敌和作地上插立。十八铁骑的狼牙棒形状大小,与一般无异,然它长逾一丈,头、柄、钻三部以精钢铸造,浑成一体,即便宝刀利器,亦不敢轻易与其相抗。韩十七见他劈、砸、盖、冲、截、拦、撩、带、挑、抡、旋、磕等棒法耍得一丝不苟,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韩十七且战且退,踩到了一根狼牙棒上,随即弓足一挑,狼牙棒朝辽人冲去,企盼扰乱他的棒法。那辽人棒子一磕,狼牙棒反弹而回。韩十七右手握刀,左手断裂,只得抬脚踢在棒柄上,将它又踢了过去。那辽人再磕,狼牙棒倒回。韩十七心中一动:“他占了兵器便宜,对我甚是不公。倒可在这根棒子上与他见真章。”当下力贯右腿,再次一脚踢去。

那辽人见棒子来势与前两次不同,心头窃喜:“这小子不过刀法、身法灵活,竟要与我十八铁骑比劲力?”奋力砸中来棒。狼牙棒呼地一声,激打回去。他但觉手臂酸麻,胸口气闷,略一调息,咬牙挺住。两人皆有此心,渐渐摆脱贴近交斗的局面,双方拉开两丈距离,一根狼牙棒在当中呼来啸去、飞影绰绰,虽不若武林中对掌比拼内力般生死必决,但也惊险万分,稍不留神,便可能折肢残体,进而伤内丧命。

狼牙棒来来往往快若旋风,眨眼功夫,两人已拼了十余次。韩十七双腿胀痛,行动颇不如前。那辽人不但双臂酸肿无力,且已受了内伤,每磕棒一次,内伤加剧一层,不多时嘴角沁出血丝,但此刻脱身闪开,极可能为敌所趁,不能正面全力迎棒,恐怕情形更为恶劣,只盼对方如己一般,正在苦苦力撑,拼得是各自的过人韧劲。

“哈——”韩十七大喝一声,将全身功力聚在右腿,朝棒柄踢去。狼牙棒经他们两人踢踢磕磕,棒柄已曲曲折折,棒头上的钢钉也被辽人磕掉了不少,此时被韩十七全力一脚,柄中骤然弯曲成一个“凹”字。“嗬——”那辽人禁不住也是一声大吼,额头青筋暴凸,挺胸收臂,两手紧紧抓住狼牙棒,拼力推出,迎撞这有如轰雷闪电之势的来棒。只听“当嗡——”一声炸响,辽人身体突地向后仰倒,口中喷出一道血雾。他双脚兀自死死直立在原地,原来他想以硬碰硬,不想对方这一击之力犹如排山倒海,抵挡不过,骤受猛力之下,身子竟然齐腰断了。

韩十七见辽人上身软绵绵地后倒,不时抽搐几下,良久不见动静,松了一口气,颓然坐到地上。歇息片刻,双足愈发的胀痛,他挂念铁大哥,起身乘了四铁骑遗下的一匹坐骑,往山体滑坡处驰去。

将到滑坡处,远远地不见一个人影,他心中顿生一种莫名的不安,急催坐骑。到了崖边小山道,见坑洼陷阱边卧倒一人,近前一瞧,是一铁骑,他的脖子上被利器刺了一个透明窟窿,上头飞舞着几只绿头苍蝇,显然死去多时。他心头急切,四下张望,见坡下也直挺挺地躺着一铁骑,另有两匹战马在不远处吃着草根。

两铁骑无疑为铁大哥所杀,只不知坡下那铁骑如何身死,铁大哥身受重伤,不能力敌,必是用了甚么诡计。他为何不等与我会合,便贸然行事?难道为形势所迫?或是欲将敌人引走,使我脱身?韩十七想到此处,没来由心中一热:“铁大哥,你这不是叫我苟且偷生么?”接着却更加惶急:“追铁大哥的总共有十人,好不容易杀了两人,却还有八个凶悍之敌,他如何能逃脱?”他又低头四下瞧瞧,见对着坡下铁骑的山道边有一圈血渍,一道血迹就此向山道那头蜒行。

韩十七急忙策马随着血迹前行,走了一阵,血迹变得渐有渐无,但马蹄印迹愈加清晰。如此翻山越岭,过了两个山头,尚不见打斗痕迹,想是小龙马神骏,耶律曷鲁一众一时追赶不上。过了第二个山头,前面坡势十分陡峭,马步难行,马蹄印迹逐往左面山下斜去。

跟到山腰之下,忽听山脚传来一声马嘶,韩十七心中一振,也不择路,双腿猛夹马腹。不消片刻,山脚那处传来声音更响,有马嘶声、呼喝声、棍棒挥舞声。再过片刻,已见到山脚一块空旷处,八骑里外两层围着一骑,挥刀舞棒,却并不取里面那人要害,只是装腔作势,或是攻击他的四肢部位,仿佛在玩群狼戏孤羊之乐,说是玩乐,却更像宣泄。可怜当中那只“羊”左支右拙,身上衣裳已被狼牙钉挂得破破烂烂、遍体鳞伤,两条大腿上鲜血淋漓,宛若大海中一叶孤舟,摇摆欲翻。

“铁大哥!”韩十七悲叫一声,急冲上前。就在此时,“啪”的一声,一根狼牙棒砸在铁乐行的右肩上,他的木枪脱手掉到地上,右半身被血染得一片殷红。众铁骑循声望了过来,先是一愕,又回头望了望圈中的铁乐行,耶律曷鲁指着韩十七手中的锈花刀大喝几句契丹语,众铁骑脸上露出恍悟之色,随即个个勃然大怒,一干人等拨马迎了上来。最后一铁骑随手一棒,打向铁乐行后背。铁乐行猝不及防,口吐鲜血,跌下小龙马。

韩十七又急又怒,不与铁骑正面相迎,圈马绕了一周,驰近铁乐行,叫道:“铁大哥,你怎么样?”小龙马见了他,欢嘶一声,跑了过来。韩十七心想:“我此时不能换马,鳞儿还得让给铁大哥逃走。”

铁乐行缓缓仰起头来,神色甚是憔悴,嘶哑着声音道:“小兄弟,你……你怎地追过来了?可亏……亏了我一番心意。”韩十七见铁大哥周身无处不有血痕,更有几处重伤,简直惨不忍睹,却还在一心筹谋助己脱险,虎目含泪道:“铁大哥,我……我心已决,岂会独活?!”

铁乐行闻言一呆,随后点了点头,左手搁在腿上翘起大拇指。韩十七俯身探手,抓起铁大哥,甩在小龙马的坐鞍上。铁乐行仿佛十分倦怠,尚未坐稳,便从马上滑了下来。韩十七大急,再次抓起铁大哥,又要抛甩。铁乐行喘口气道:“不……不行,我脊尾诸处受了重伤,下身……已然瘫痪了。”

韩十七一怔,不知如何是好,突闻背后马蹄声响,一骑靠近,当下随手将铁大哥置在鞍前,提马朝前一窜。铁乐行叹息一声,道:“小……兄……弟……”他本已说话艰难,被打横搁在马背,颠簸得更是一字一顿:“你话虽……不错,但……兄弟们……随你……杀敌,全都……遇难,不是……你的……责过,身为……将士,为国……捐躯,自然得……不得了……,你……不必……因此……歉疚。你……年纪……甚……轻,为人……厚道,武……功……奇高,辅佐……刘大人,更有……大……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