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女其姝 第四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354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炕上,小腊八坐在旁边,小嘴一张一合,像在背诵甚么,一问才知到了晚上,大家在另一个村庄落脚。腊八一脸担心地道:“义哥,你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小诃说,这样下去,她也治不好。”韩十七惨然笑道:“没事。这段时日里,麻烦你和你姐悉心照顾,真是不好意思。”腊八道:“你别客气,咱们打理过很多病人,都是一样的照顾啦。”

忽然,腊八神秘兮兮地道:“小诃说,你是大宋的将士,是不?”韩十七一震,暗想小诃心思当真细密,莫非今日的情形全让她瞧了出来?又听腊八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连达哥哥都不跟他说。小诃还要我告诉你,她是回天门的弟子,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韩十七喃喃道:“回天门?”腊八道:“对,回天有术的‘回天’,不管甚么病,回天门都能治好,要不怎么叫做武林中第一大医药门派呢?”韩十七迟疑道:“手脚断了……也能治好?”

腊八点头道:“当然!‘甚么病’也包括‘手脚断了’呀?你听过佛家的《药师咒》没?”韩十七摇了摇头。腊八神气道:“我念给你听,南无薄伽伐帝,鞞杀社窭噜,薜琉璃,钵喇婆,喝啰、喝啰……哎呀,好难背呀!就是出自那个……《药师甚么甚么功德经》啦。”韩十七听他念诵一段古怪的文字,不禁莫名其妙,茫然道:“喝……喝甚么?”

腊八挠了挠头,道:“这个是天书里的文字,咱们听不懂,不说也罢。再说那个甚么甚么经,里面有一个药师佛,又称大医生佛。这个佛说,治病有三种药:身药、语药、意药。……你知道甚么意思吗?”韩十七摇了摇头。腊八咬指默思片刻,忽然喜道:“身药找医师,语药靠慈悲,意药便是清净心。”

韩十七听得似懂非懂,道:“我还是不大明白。”腊八又挠了挠头:“这个你也不懂?它们的意思是说……身药就是治病的药,这个我小诃姐姐能给你,但语药和意药靠你自己,比如说心思,如果你自己都放弃了,不想治好了,小诃再有本事,你的病也很难治好。”

韩十七沉默半晌,问道:“你小诃姐姐不是农门的吗?”腊八道:“是啊!她不但是农门中人,还是回天门弟子。我娘也是这样……”他忽觉自己失口,赶忙用小手捂住嘴巴,片刻后松手道:“小诃说,你身子很虚,要我不要跟你多说话,刚才我跟你说的,你自己好好琢磨吧。”说罢跳下炕床,一溜烟跑出屋子。

韩十七回味着腊八方才说的一番话,喃喃道:“小诃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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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了一日,进入一个山谷盆地,穿过这个盆地,便到拒马河边。正值午后未申时分,大雪纷飞,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耀着冰雪晶莹剔透,放眼望去,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众人的心情皆怡愉几分。腊八欢呼一声,跳下牛车,抓起雪团与五位庄稼汉子打雪仗。小诃坐在牛车上,静静地笑看着,偶尔腊八掷来雪团,溅在身上,也不责骂,轻手弹开,顺道将落在韩十七被褥上的雪花拂去。

腊八边笑边掷雪团,他虽自称“神力小子”,臂力终不及大人,于是每掷一次,便要朝前快跑一阵。他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雪团,以便闪避,却越跑越偏离道中。众人要看他笑话,时达打出一团雪球,逗他:“快跑,快跑!雪球要追上来了。”果然腊八急着回头观望,脚下快奔,“哎呀”一声,滑落道旁的坡下。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腊八站在坡下大声道:“达哥哥,你走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双手插入雪坡,欲爬将上来。才爬上一步,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跌倒下去。时达笑道:“腊八,你小子想这样暗算我,没门。”却听腊八惊恐叫道:“死……死人!”

几个汉子互望一眼,时达和另两人像箭一般冲了过去,一跃而下。小诃将牛鞭一抽,催牛车上前。

腊八扑在一个汉子的怀里,兀自瑟瑟发抖,说道:“水叔,我……我怕!”那汉子抚着他的头,慰道:“不怕,不怕!有水叔在呢。”时达在斜坡处刨开积雪,渐渐露出一具尸体,轻声道:“是丐帮的人。”另一个汉子在周围四处拨雪,不多时,又找到了五具尸体,道:“小时,他们身上积雪不厚,看样子是昨夜死去的。”时达点头道:“是!燕叔说得有理。”

坡上一个庄稼汉“咦”了一声,也跳下斜坡,朝尸体的西边走去,走过十步左右,蹲下仔细瞧着一块大石下。时达走了过去,问道:“瓜叔,发现了甚么?”瓜叔道:“小时,你瞧,石头下这一块淡淡的红印,象不象血迹?”时达拨开一层雪,里面的红印愈深,他抓起一小撮雪放入口里尝了尝,道:“不错,是血!”如不是大石头挡着,只怕这红印早被大雪覆盖了。

时达继续往西走了一阵,偶尔蹲下刨雪瞧瞧,在十四、五步远处,又发现了一块血迹,便走了回来。燕叔道:“这六人之中,两个四袋弟子,两个三袋弟子,一个二袋弟子,一个一袋弟子。”“呀!”水叔微惊,说道:“丐帮弟子里,四袋的身手已经不错了。”燕叔点头道:“是的!这两个四袋弟子都死于刀伤,对方应该是一个使刀的高手。两个三袋弟子,一个剑伤,另一个伤口共有七、八个小洞,应该是狼牙棒砸的。”瓜叔道:“照这么说,对方人数也不止一两个哇。莫不是丐帮跟辽人结下了甚么梁子?”

时达道:“各位叔,咱们也不能让丐帮兄弟抛尸荒野,既然看到,耽搁一会儿工夫,顺手把他们就地埋了,如何?”四个庄稼汉子均点头称是。时达道:“那就这样。瓜叔和福叔掩埋他们,我和燕叔、水叔再过去瞧瞧,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尸首。”

瓜叔将腊八抱到坡上,与福叔在斜坡不远处挖坑。他们均带着锄头,挖坑极其方便,不消一炷香功夫,便挖了一个又宽又深的大坑,再将六具尸体拖入坑里,覆上泥土。

这时,水叔扛着锄头疾奔而回,说道:“不得了,又发现了三具丐帮尸首!咱们合计了一下,丐帮怕是遭了大难,咱们碰上了,不能置之不理。小时和老燕继续往西南边的山里头寻去了。阿瓜、福生,就你们两个守在这里有点不安全,咱们带小诃和腊八追上去。”

几人驱牛车下坡。三个庄稼汉子各出只手一提,板车连带韩十七被轻轻托起,放到坡下。行走之处俱是荒地,路面坎坷不平,瓜叔和福叔始终抓着板车一侧,轻抬慢放,韩十七并不感到颠簸。水叔抱着腊八。小诃跟在后面步行。一行人循着时达和燕叔留下的足迹,跟了过去。

走了一里,果然看到三具衣裳褴褛的尸体,此时已无暇掩埋他们,继续前行。又走了两里,进入一个山谷,远远望见时达和燕叔蹲在地上刨雪。近前一看,竟是二十一具尸体,其中八具尸体衣着整齐、服饰有异,却是辽人。

燕叔道:“这些人身上落雪不多,当是今日早上丧命的。”时达点头道:“这必是丐帮的一场恶战。各位叔,咱们继续寻过去。”往前找了一阵,印迹转往左侧的小山顶。此山不高,一条山道曲折通往山顶,恰好容过一辆牛车。瓜叔和福叔托着板车,不使其倾斜,偶有树木阻道,一脚踩断。

山道之上三三两两躺着尸体,有丐帮的,也有辽人的。到了山顶,只见刀剑狼藉,尸体横七竖八,计有三十五具之多。这些尸体姿势不一,或坐或卧,或刀枪互戳而死,或徒手相搂而去,更有一丐一辽僵立,四掌相贴,竟是对拼内力而亡,总之死相皆极其惨烈。几个汉子四处察看,忽听水叔喊道:“这人还有一丝气。”

众人跑了过去,只见水叔手握一位中年乞丐左腕,正在输送内力。中年乞丐胸部伤口血迹尚新,头边的雪地上有一圈水渍,想是体温融雪之故。小诃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条皮具,放在膝上展开,现出一排排长短不一的银色细针。她随手拿出三根银针,一根扎入乞丐胸口,一根扎入乞丐颈上,最后一根扎入乞丐的人中。

中年乞丐胸口突见起伏,嘶啊一声,醒了过来,眼皮一睁一闭,似乎无力睁开。他见身旁围着几人,微微一怔,道:“你……你们是谁?”燕叔瘦黑的脸上露出笑容,轻声念道:“村庄儿女千千万,昼出耘田夜织裳;闲里笑温一杯——酒,他……”“啊——”中年乞丐不待他念完,惊喜道:“是农门兄弟!”苍白的面色显了些红光。

时达道:“请问贵帮到底发生了何事?”中年乞丐形如触电,脸色又现苍白,喉结急剧起伏几下,便变得愈来愈慢。众人瞧得心悬,却见乞丐涣散的目光缓缓聚到燕叔身上,气若游丝地道:“请、请救……我舵郭香主!”说罢右手朝南边一指,便垂了下去。小诃伸指在他鼻下探了探,对大家摇了摇头。

时达道:“各位叔,咱们快追过去,丐帮郭香主有危险!”燕、水、瓜、福四人点了点头,让小诃、腊八爬上板车,趴在韩十七左右两边,四人各执板车一角。时达抓住小龙马和拉车的老黄牛缰绳。几人疾奔如飞,往山南而下。小龙马许久不曾畅蹄奔驰,一路欢嘶不已。奇的是那头老黄牛,与这些庄稼汉子一般,瞧上去毫不起眼,飞跑下山却如履平地,只不过它的蹄声不如小龙马清脆,沉实有力,震得山响。小诃和腊八生怕压着韩十七双臂,不敢挨近他,各出一手一足抵住他的肩足,防他颠簸。三人躺在板车上,但觉耳边冷风呼呼作响,均不禁闭上眼睛。不多时,下沉之势消失,想来已下了小山。

忽听时达在前头喜道:“各位叔,能看到一点脚印了。”此时大雪落个不停,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将脚印盖得了无痕迹,如今能依稀辨出,看来所追之人应该在前面不远了。

过了一炷香功夫,转过一座白皑皑的山脚,板车忽然停了下来,韩十七等睁眼一看,原来众人已到拒马河边。时值寒冬,河面结着厚实的坚冰。南北两岸尽是山头,银装素裹,人迹罕至,若非下游隐约传来打斗之声,扰乱了此处的清幽,当真是千山鸟飞绝,万里人踪灭。下游里许远的一段河面上,或站或卧着好几十个人,当中刀光剑影、蹿高伏低,正斗得热火朝天。打斗虽激,但此时西北风紧,众人正位于上风口,斗声微不可闻,倒是河面开阔,望上去一览无遗,只见那些卧着的人大多一动不动,八成已命丧黄泉。

时达神情激动,说道:“福叔,您留下看着小诃和腊八。其他三位叔同我前去相助丐帮。”说罢便要动身。水叔一把抓住他,说道:“小时,留下一人照看小诃和腊八,不大稳当。须多留一个人。”时达瞧了瞧其他三位叔的神色,见他们均有此意,打量一下四周的环境,点头道:“行,瓜叔也留下吧!你们把牛车牵到树林里那棵老树下,不易被人看见。如有意外,立刻打出信号,好叫咱们及时赶回。”边说边递给福叔一根拇指大的竹筒。

见各位叔再无异议,时达一跃而起,跳落河面,顺着坚冰快速下溜。燕水二人赶紧跟上,便听时达朗声道:“村庄儿女千千万,昼出耘田夜织裳;闲里笑温一壶——酒,他世还做泥腿郎。”声音愈来愈远,诵完时已近打斗处。韩十七早不久听燕叔念过此诗,不过第三句是“闲里笑温一杯——酒”,那个“杯”字拖音长长,最能让人上心,但到了时达口中,却变成了“壶”字,真是百思不解其意。

瓜叔笑道:“这小时啊,就爱打架,碰到这种事情,跟呷了蜜糖似的,甚么都忘了。唉,咱农门规规矩矩,怎出了这么个好斗之人!”福叔道:“还有那个渔神,也老大不小的,跟他正好幺幺对六六,臭味相投!”腊八搭腔道:“咱农门的人就要像渔神叔叔和达哥哥一般,专打抱不平,到处露两手,好显咱农门的本事。”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后脑壳被轻拍了一记,只听福叔笑骂道:“你小子人小鬼大,到处捣腾,全让小时带坏了!”腊八摸着后脑壳,嘟喃道:“露两手有甚么不好?农门这么大,还畏手畏脚的,让人笑掉了牙。”“你……”福叔正要再说,被瓜叔止住并看了韩十七一眼,似说外人在此,不宜多言。

两人将牛车牵到左侧树林里的一颗老树下。这老树枝茂叶密,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藏身其下,外面倒不易发现。几人不再说话,一致望着下游河面上的厮杀。因距离稍远,河面上的人瞧上去人影较小,但从衣着上仍分得清敌我,有时寒风暂缓,打斗声便清晰地响彻过来。几人关注最多的,便是披蓑戴笠的时达、燕叔、水叔三人。

河面上倒下之人愈来愈多,除了时达三人,尚剩下十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和六个服饰光鲜的敌手。如今丐方人数占大优势,按理胜望在即,不料那五人均属硬手,久斗不下,看得小腊八轻嗟慢叹,不停地埋怨达哥哥表现平平,令他失望。过了不久,乞丐中有人中了一刀,此人该是受伤非浅,被两人搀扶到一旁,料理伤口。

突听时达大喝一声,声震四野,便在一里外的上风口,也能听得真切,只见他柴刀直劈,对手急退两步。那一刀劈在河面上,“嘭”的一声,激起一股巨大的水柱,他、对手,连带旁边的四人一齐矮了下去,原来他这一劈,打碎了河面坚冰,几人猝不及防,一起掉入河里。余下几人一边交斗,一边迅速移开,想必那个裂口正在向外扩散。有四人避之不及,又掉了进去。

腊八拍手欢叫:“达哥哥真聪明!他跟渔神叔叔学了几年的游水,水里功夫最拿手了。”顿时那处河水扑腾翻涌,时而掀起几道水柱,时而冒出人头,时而现出刀棒。时达、燕叔、水叔均在水中,瓜福二人瞧不清情形,不免一脸的忧色。河面上正在交斗的剩下七人,其中两个敌手。中刀乞丐手一挥,两个替他包扎的乞丐下场,变成了以七敌二。那两个敌人一个使刀,一个使剑,武功皆十分惊人。丐帮七人身手也不俗,却激斗良久,拿敌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