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女其姝 第三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330

“不要甚么?不要甚么?”他耳边突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霎那间,甚么法场、狱卒、铁骑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双目一睁,一道强烈的光芒刺得双眼生痛,这时一块纱布遮在眼上。那稚嫩的童声再度响起:“小诃,你遮他眼睛干嘛?……哦,眼睛闭着久了,突然见光,会受伤哪!”

他见到了久违的天空,尽管透过纱布,天色看上去乌黑阴沉,但上空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足以令他心旷神怡。接着,他听到了车轮转动的轱辘声,以及几人脚踩雪地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自然而又清新,听上去是如此美妙!再接着,他见到了盖及下巴边的麻面棉被,立刻意识到自己躺在车上,禁不住心想:“我、我这是要去哪里?”

当他双眼渐渐适应光线时,纱布被慢慢地移开。久违的光明令他十分感动,他想挣扎着坐起,哪知双手传来一阵剧痛,感觉两只手臂皆夹着厚硬的物什,心中一怔:“我的右手怎么了?”忽忆起耶律曷鲁临死时,全力拍出一掌,自己右臂屈肘抵挡,怕是因此受了伤。

这时,一张微黑、可爱的小脸映入他的眼帘。小脸上机灵的大眼充满着好奇,定定地瞧着他。他微微一笑,轻轻道:“你……你是腊八?”此言一出,那双好奇的大眼变得惊讶了,小嘴张得大大的,紧接着,惊讶又变得兴奋,小脸涨得通红,稚嫩声音里带着激动:“你……你认得我?你也知道我是‘神力小子’?”

他猜想自己的脸色此时必定不大自然。小腊八却没留意,高兴地问:“你叫甚么名字?”尚不待他开口,马上伸出小手阻止他,神秘兮兮地道:“你只要说出你的姓,我就能猜出你的名。”他说:“我姓韩。”腊八嘻嘻一笑,道:“你叫韩义,对吧?”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他心道:“错了,我叫韩十七。”但他不忍拂腊八的兴致,故作好奇地问:“你怎么猜的?”腊八见他没有否定,神气地道:“山人自有妙算!”过了片刻,忍不住道:“我见到了你手上的戒指,上面有一个‘义’字。我想肯定是你的名字了。”

韩十七一笑,挣扎着微抬起头,瞧了瞧四周。只见自己躺在一辆牛拉板车上,板车颇宽,除了自己被棉被裹在中间外,右边趴坐着衣装简素的小腊八,左边末端侧坐着一个妙龄村姑。腊八趴到他耳边,轻笑道:“她叫小诃,是我姐,长得美不美?”小诃一身白底碎花衣裳,脸蛋平平无奇,不含一丝表情,自从见过宋家两位小姐后,他已知晓美的衡鉴,倒是小诃乃妙龄村姑、弟弟直呼姐姐名字,颇让他啧啧称奇。村姑看了他一眼,目光含着笑意,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牛车前后及两边,共有五个庄稼汉子,大都瘦瘦黄黄的,皆着一身粗衣麻布,裤管挽到小腿间,脚下一双草鞋,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们衣着单薄,却并不显得瑟缩。韩十七瞧着这些人的装束,顿生亲切之感。有一个汉子牵着一匹全身盖着棕草的马。他一眼就认出那马正是自己的鳞儿,鳞儿身上盖着棕草,似为遮雨挡雪,事实上,只怕是为了遮住它身上不凡的鳞记和灵气,以免他人眼红生事。

五个汉子中有一人颇为特别,此人很年轻,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较黑,额上一道刀疤直划到左耳,那道刀疤很深,能见到肉翻的痕印,左耳也削去了上半截,这使得原本憨厚的脸,显得有些不可亲近。更特别的是,他没有扛锄头,而在腰里头,别着一把较长的厚背柴刀。腊八见“韩义”久久盯着那把柴刀,忙道:“他是我的达哥哥,叫‘时达’,带着柴刀虽不气派,刀法可是好厉害好厉害的哟!”时达听到自己的名字,望了过来,稍露笑意,便即埋头继续赶路。

韩十七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锈花刀。那把刀锈迹斑斑,莫说气派,在众人的眼中,不啻于废铜烂铁,曾引来无数的白眼和嘲笑,然而正是那把破刀,却斩杀了辽军的主帅。如今那把形影不离的爱刀,完成光荣的使命后,从此不复存在了,还是先生说得好:“如此钟爱一把刀不是好事,一把兵器终有变钝、变缺、变断之时。”

他死而复生后,尤其从半梦半醒的长期黑暗中,陡见光明后,不禁对新生倍感珍惜,暗想:“我杀了耶律曷鲁,或多或少影响了辽军的退兵,免却更多生灵涂炭。我还是有用的!我要留在先生身边,干出更大的作为,方不负周大哥替我身死,以及铁大哥生前寄予我的厚望!”想到此处,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左手折断残废,也不知右手伤势如何,是否尚能握刀?

他抬头不久,便感觉到一丝疲倦,只得将脑袋靠回枕头上,望着腊八,轻声问道:“我可以叫你‘腊八’吗?”腊八笑嘻嘻地道:“当然可以!要不叫‘小腊’也行。”韩十七道:“腊八,不知我的右手伤得怎样?”腊八道:“伤得可严重了,断了三截,比左手还糟。”

韩十七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刚刚还想着干出大作为,倘若右手残废,不能拿刀,那便甚么都甭提了。忽听腊八道:“义哥,你怎么啦?脸色突然好难看。”他不知这声“义哥”叫的是谁,没有转过神来,便觉鼻子吸入一股淡淡的幽香。村姑俯过身来,温柔的纤手轻轻地翻着他的上眼皮。他木然地对视着她的目光。村姑的眼睫长长的,眼睛很美,竟比二小姐的眼睛还要美上许多。韩十七无意识中,忽然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双美丽的眼睛,不应该生在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村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意,随即镇静下来,纤手移到他的脖子上把脉。

腊八道:“义哥,你两手经脉伤得好严重,只能在脖子上把脉。”韩十七此时才明白“义哥”便是自己,微诧于小小村姑也会把脉之时,问道:“腊八,这么说,我不能握……握……握东西了?”腊八道:“这还用说,能活过来已算阿弥陀佛了。你不知道你伤势有多重?”韩十七被肯定双手残废,心里头比这寒风刺骨的天气还要冷,双眼无神地望着漫天飞雪,哪里还有心思答话。

村姑把完脉,静静地坐了回去。腊八八、九岁年纪,怎能想到韩十七此时的心情,见他默不作声,说道:“你可能首先就被一掌打昏了。这样也好,若醒着的话,后来受的伤害呀,吓也会吓死你,痛也会痛死你。你手、脚、身上,好多经脉断了,好多骨头断了,血都快流干了。啧啧,好恐怖哟!”韩十七心道:“我还不如就此死去的好。”

腊八又问:“义哥,你知道伤你的人是谁吗?”韩十七依然没有回声。腊八连问几次,见他神色落寞恍惚,似乎明白了甚么,便不再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企盼从他嘴里漏出一些讯息。他始终没从人家嘴里得到任何讯息,倒是让人家从他的言语中,结合上次朦胧中听到的对话,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腊八这干人等均是农门中人,一行共有十二人,领头者为汪公。五个月前,他们从浙江睦州远赴辽境,捕捉罕有的紫鬣白鼻貂,作为农门夫人治疗胎伤的药引。至于这农门夫人是谁?她为何怀胎受伤?韩十七尚不甚了了。他们在一处山中,终于觅到紫鬣白鼻貂的踪迹,连忙设置陷阱、机关,不料紫鬣白鼻貂机警异常、快若闪电,机关尚未置妥,便惊动了它,霎那间逃得无影无踪。当时大家心急如焚,奋起直追,却将小诃两姐弟落在了后面。只是他们千里捕貂,并非好玩之事,两姐弟一弱一小,汪公为何要带他俩前来?却是一个疑问。韩十七想归想,却没有问。

再说两姐弟紧追慢跟,失去了众人的踪影,便在山中乱转,突然看见一匹白马拖着一人在树丛里行走。两人正要近前,说也奇怪,那白马见到有人,竟奔到他们面前,将人放在地上,口中低声嘶鸣。不消说,这白马便是小龙马,地上之人便是韩十七。两姐弟见韩十七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急忙替他止血包扎,然后将他搁在小龙马背上,驮回住所。

后来,紫鬣白鼻貂又逃了两次,其时天气转寒,冰雪盖地,貂的行动变缓、踪迹易循,在第四次时方被捉住。当中次次经历,腊八说得惊险奇趣无比,道来话长。得手后,汪公怕耽搁夫人疗伤,急回睦州。因小诃两姐弟要回沅州外公家,便遣时达护送。两起人马分道扬镳,至今日已是第二日了。

韩十七身子虚弱,间中小睡了一会儿,待陆续弄清这段过程后,天色已晚,众人来到一个村庄投宿。那村子里人人仿佛莅临了大人物般,喜气洋洋,招待甚周,不禁令韩十七想起了一句话:“农门遍布天下”。韩十七被安置在一间舒适暖和的炕屋里,听腊八说此屋是一对年轻夫妇的新房,这令他十分不安。腊八又说他们从不打扰农家,只因他身体亏虚,天气甚寒,外头露宿怕加重伤势,更令他愧疚不已。

屋外有个农妇叫腊八吃晚饭,留下韩十七一人。不久,小诃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端着盆草,走进屋来,将盆草放在炕头,登时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韩十七的神情随之愉悦,他见此草嫩绿,十分悦目,外形似蕨,叶子却大了两分,寻思:“这是甚么草?”

小诃在他颏下铺了一块棉巾,从竹篮里端出一只碗,用调羹搅拌几下,舀了一调羹的粥,吹了几口气,送到他的嘴边。韩十七见此情此景,与他梦中娘亲喂粥的动作一般无异,不过娘亲却换成了大姑娘,脸色唰地便红了起来,心中迷迷糊糊地想:“我梦中所见,莫非就是她么?这调羹里吹了她的气,我……我能喝么?”

小诃见他嘴唇紧闭,调羹伸不进去,忽然发现他脸色通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正看着自己,幡然醒悟他如今是醒着的,不禁纤手一抖,调羹里的粥便洒在他的嘴边。她急忙放回调羹,扯下棉巾拭去韩十七嘴角的残粥,眼露歉疚之色。

韩十七慌忙道:“没……没事!”待小诃再次递来调羹,马上张嘴吞粥,不敢有丝毫犹豫。岂料浓粥入口,便险些吐了出来,却是粥味辛苦如药,十分难咽。他将粥在口中打了一个圈,强行咽下,免得狼狈。好不容易喂完了粥,小诃拭擦他的嘴唇后,将脏了的棉巾依然方方正正折好,放回竹篮,转身出屋。昏暗的灯光下,韩十七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心道:“她真是一个勤劳细心、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小诃出去一会儿,又走进屋来,后面还跟着腊八。这小子左手拿着一块年糕死劲往口里塞,吃得满嘴都是糕点,右手提着一只大木桶,桶上热气腾腾的,想必是装着热水。他提着这么重的东西,瞧上去竟不吃力,不愧是“神力小子”!此时韩十七心中却又羞又急:“她……他们是来给我擦身的么?”

腊八放下木桶,伸舌舔了嘴上的残糕,挨着盆草大口大口嗅了几下,扮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赞道:“义哥真福气!清心草和紫鬣白鼻貂一样难得,闻一下多活好多岁,你天天能闻到。”小诃跪坐到炕上,从竹篮里拿出一块干净棉巾,垫在韩十七的右臂下,开始拆解绑木。腊八过来帮忙。两姐弟拆了绑木,抹掉药末,用热湿布擦净擦干,再从竹篮里拿出一个小铁斗,倒出一坨墨绿色碎药,敷在手臂上。韩十七任姐弟俩搬弄良久,手臂传来隐隐阵痛,手指头却没丝毫感觉,心头愈来愈沉,忍不住暗叹一声,喃喃道:“反正废了,何必弄来弄去,倒麻烦了两位。”

腊八没听明白,好奇地问:“甚么废了?”韩十七闷不作声。腊八啊了一声,说道:“义哥,你放心,甚么都废不了!小诃医术很厉害,病人都夸她‘大国手’呢。”

韩十七心想:“小小姑娘家,便是大国手,谁信哪?没想到腊八小小年纪就会安慰人了。”忽觉被子掀起,衣襟被敞开。他在姑娘面前坦胸露腹尚是头一回,心中大急,口中语无伦次:“这……你……这……”姐弟俩没理会他,弄妥他肩上、腋下、腰间的伤口,这才收拾离去。

韩十七神伤于双臂之残,又心羞于坦胸之怍,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随着深夜的降临,精神愈来愈虚,慢慢睡了过去。

次晨,一行人启程赶路。韩十七喝完小诃喂的热粥,便被两个庄稼汉子小心抬出炕屋,放在牛车上。只见屋外天色昏沉,大雪未停,四野灰灰朦朦的,地上积雪增厚了半尺。村里老少执手相送、依依不舍,临别赠每人一套斗笠蓑衣,以遮风雪;又赠五个庄稼汉每人一双长统牛皮靴,说是穿着草鞋踩在雪地里,湿漉受寒。众人推辞不过,只得受了。五个汉子将草鞋挂在腰间,换上暖和的长靴。

路上行人稀少,走到晌午,迎面缓缓走来四骑。四骑说着话,恰好顺风送来,远远地便能听见。但听其中一人道:“二位爷,咱们寻了两、三个月,这永清四周,什么地儿都刨了几遍,估计没啥盼头了。”一人断然道:“没盼头也得找!先生吩咐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韩十七陡然听见此人声音,心头一热,暗叫:“是子河哥哥!”又听一人道:“二弟,为兄思来想去,就怕咱兄弟已被狼叼了去。”听声音明明出自子江哥哥,但他说着“二弟”、“为兄”,听来极为别扭,韩十七一想:“对了,此地为辽境,宋辽两国刚打完仗,两位哥哥说话是该小心着点儿。”又听子河哥哥迟疑道:“不会吧?如他被狼叼了去,怕早就有音讯了。咱们的招子也不是不亮堂。”他话虽这么说,听语气却信了其兄六、七分。子江哥哥道:“若非如此,那就奇了,找了这么久,不可能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家伙、衣服、发肤,总会遗下一丁点儿吧?”子河哥哥道:“哥,实在不行,咱们索性去狼窝里踩踩?”子江哥哥道:“要不得,此事须得跟先生商量。咱们再逛逛,如十天后还没收获,回头找先生。”子河哥哥嗯了一声,过一会儿说道:“哥,兄弟百思不得其解,照说是咱兄弟追着狼崽子,怎地突然一变,倒成叫花子的功劳了?”子江哥哥道:“我就怕狼叼了咱兄弟,故意推出叫花子,这叫欲盖弥彰。”子河哥哥道:“啊,在理!但这阵子狼踪……”忽听子江哥哥嘘了一声,便没声音了。

他费力抬头,见四骑愈来愈近。四人皆头戴斗笠,身子裹在青色大披风里,从神态举止上看,前面两骑正是子江、子河两位哥哥。他大喜,正要张口叫唤,这时腊八伸出小手,扶住他的肩头,说道:“义哥,小心!别动了肋骨,好不容易接上的喔。”突然之间,他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想起:“我一身是伤,即便伤愈,也是废人一个,跟在先生身边,能有甚么作为?不过拖累先生的一个废物罢了。”一念至此,一种落寞感袭上心头,不由得心灰意懒。他怔了片刻,静静地躺了下去,轻声道:“腊八,用棉被盖着我的头,冷。”

四骑缓缓从牛车旁过去。只听子河哥哥轻声道:“哥,这群乡下人居然有一匹马!……咦,那马冲我打响鼻呢。”他身后一人低声笑道:“爷,哪是冲你打响鼻!我估摸那马是公的,咱四骑里头有母的。”这时子江哥哥轻咳一声,大家都不说话了。随着马蹄声的远去,韩十七的心愈来愈冷。直至蹄声消失,一滴泪水从眼眶里溢出,他暗道:“先生,十七已不再是当日的十七了……十七会永远记住您的!”心神激荡之下,忽然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