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街道寂静而开阔，稀疏的车辆时而飞驰划过，街道上残留“嗡嗡”的回响，不久又被静寂完全湮没。
子夜的街道是开放的，容纳了一切。子夜的校园是封闭的，拒绝着一切。
肖星云想也没想，翻过子未学院的院墙，在温一旬楼下犹豫了一下，考虑敲门还是翻阳台。难得一次的越轨，需要延续。
肖星云从阳台悄悄进了客厅，见到林若水正坐在椅上，有气无力地盯着他。
“我以为来了贼。”林若水轻轻的、几乎不用气力地吐字。
“下次会吸取教训，当一个成功的贼。现在，既然被抓住了，不知小姐要如何处置？”肖星云很认真的样子。
林若水的眼角浮现笑意，只是没有力气笑出来：“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说着，林若水极力支撑着要站起。
肖星云上前扶起她，随着她的指引，到了书房。一架巨大的天文望远镜赫然矗立，镜前观望处有一木椅，温一旬摊倒在镜与椅间的地上，左手还挂在椅脚上一动不动。
好在，温一旬沉重的呼吸和满屋的酒味，都无言地诉说了一个事实。
肖星云一手将林若水扶到椅上坐下，然后托起温一旬，半背负着到床上。看他依旧沉睡，丝毫没有察觉，只能苦笑摇头。
再到书房，林若水正凑在望远镜前，十分出神。
“能看到什么？”
“他很美。有火红的头发，淡紫色的腰带，白白嫩嫩的胖脚，时而眨眨调皮的眼睛……”
听林若水如此描述，肖星云禁不住也弯腰凑到镜前，挤占了一半的镜头，一眼望去，脱口而出：“真美！”
“所有事物的原始状态，都会呈现各自迥异于他物的非凡美丽，因为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生存之道，那是生命之美。”
两颗脑袋凑得如此近，倒十分方便说话。林若水声音很轻很轻，肖星云也听得非常清晰，十分神往：“这美丽的星球上，会不会有人？”
“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不一定是人，但和他一样，会很美丽。”
林若水的轻语在一片寂静中，愈发飘逸悠长，在整个空间回荡，激起肖星云无限遐想。两人无言地欣赏着美丽的外星球。
在某一时刻，两人终于察觉，靠得如此近，不仅说话方便，连对方的呼吸也清晰可闻。林若水以一种无法察觉地运动方式，默默将脑袋移出镜前。肖星云时刻感受着林若水和自己的远离，一动不动，装做不知道。
静默，谁也不想先打破，书房的空气凝重而沉闷。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林若水先打破。
肖星云终于动了动，直立起身，离开镜前，回答：“派对是前天的事，你睡了一天半。这两天，十日兄很辛苦，不仅为你找医生，还时刻守护……”肖星云说不下去了，温一旬的烂醉仿佛是在嘲弄他说的话。
“我明白他很辛苦，也很感激他。但他总如这么烂醉如泥，只怕对他的身体没有好处。”
“不。”肖星云急忙辩解，“我是第一次见十日兄醉成这样。他肯定是……”肖星云想说是因林若水才喝醉，但这样的玩笑此刻不自觉地咽进肚里。
不过，林若水明白他的意思。
又是静默。
“你是不是还有内伤，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回轮到星云。
“不是内伤。我有过这种经验，是大量失血导致的。不知道温一旬先生给我请了什么样的医生，左臂恢复得很好，但医生好像忘了帮我输血。”
“你是不是生活得很苦，你说过也曾一星期饿肚子？”
“苦？不，我很幸福，至少曾经是。我想到阳台吹吹风。”林若水想逃离这个地方。
黎明的一线曙光已隐约闪现，黑暗还在抗拒挣扎，欲走还留。
林若水被很舒适地安置在阳台的一张椅子上，盖着肖星云特地为她搜罗来的薄毯，清晨的风透着凉意。
“好了，我找到了，马上来。”从客厅里传来肖星云愉快的声音。不知此人是否真的有作贼的爱好，翻完了卧室找到薄毯，现在不知在客厅又翻到了什么心怡的东西。
远处的天边，黑暗和白昼交织在一起，阴昧不明。林若水眺望昏暗的大地，心慢慢变得沉重。
“好东西来了。我可是为了这个，才大老远跑来的。”肖星云很兴奋地说着，出现在阳台上，端着两个杯子。
林若水暂摆脱了天地的纠缠，被肖星云所感染，问：“是什……”刚开口，她闻到熟悉的清馥扑面而来，肖星云递给她一杯茶，她愣愣地接住。
“是碧螺春。十日兄的碧螺春不知是哪里来的，透着与众不同的浓郁清香，味道也异常纯正。统领府的似乎差了一个等级。”肖星云贪婪地啜了一口，神清气爽，远望大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林若水手捧碧螺春，翡翠般的碧叶起落沉浮，悠长沁人的香馥扑鼻而来，心跟着飘走。
“这是雨前的第一茬茶叶，一年的初始之茶。整个寒冬茶树隐忍不发，直至春回大地，才孕育出这人间极品。”自己口中的这段话，是这样熟悉而亲切，他就是这样说的。袅袅上升的热气，从林若水眼中熏出一滴眼泪，悄然坠落茶中。
肖星云似无察觉，依然注视天边黑白间的缠斗，随口赞道：“没想到，你对茶这么在行。”
短短一句，将沉沦的林若水惊醒。看着正悠闲喝茶的肖星云的背影，林若水找到了内心的平静，那波澜不惊的平静，缓缓开口：“茶之一道，除茶本身色、香、形需俱为佳品，相伴品茶之人也至关紧要，不知肖星云统领是否是同道中人？”
肖星云倏地回头，炯炯目光对视着平静的林若水，让那平静顿生一丝涟漪。林若水毫不避让地接受，企图弥补涟漪荡出的瑕疵。涟漪以它本身的规律，一圈一圈，向外激荡出微微波澜。
两人相隔如此之近，相视时间如此之长，林若水眼中的泪水、脸上的坚韧，和那心中的平静和激荡，都无可掩饰地呈现。肖星云看得清楚，也明白。林若水知道，他明白。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明白。
可他说：“我不是一个懂得品茶的人，但我敬重那种人。”
“品茶之道，品前需清心寡欲，才有闲情逸致，细细体味茶之妙处。我心中有一个疑问，请肖统领为我解答，我即可安心品茶。”林若水纹丝不动，盯着肖星云来犯的眼神，试图撕开长久长在他脸上的面具。
“你说说看。”肖星云毫无预兆地转身，俯瞰大地，避开林若水的眼神。
林若水很想让他回过头来，她希望用更为长久的时间来辨别，他眼中的真实是否存在。但她知道，机会已转瞬而逝。林若水没有把握，转过头去的他能给自己一个真实，但她还是问了。
“我在派队上的所作所为，不知你会怎样看。我想说，我对有钱人没有偏见。”这是林若水想好的开头。
“我明白，钱是社会的产物，有了物资交换才有了钱。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有平等享受所有资源的权利，但社会并不能以公平的方式，给每个人公正的待遇，才产生富裕和贫穷。富裕的人，不能正确地对待自己取得的优势，必将遭到你这种人的唾弃。”肖星云抢着说出一番话，结尾略带戏谑。
林若水有点愣，细细品味，豁然觉察自己备好的话远没有这言论精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肖星云听没了声音，背对林若水，笑笑：“不用惊讶，这可以算我的必修课。统领的一个职责，就是了解并控制这些矛盾。不过，我更喜欢像十日兄一样，穷其根源，而不是处理它们。”
“你说得很透彻。”林若水由衷地赞许，“我并不仇恨富裕的人，但为富不仁、骄奢淫逸，却为这世界增添太多的不公平。当然，也有截然相反的人，林中奇先生就是一位。我一直想知道，林中奇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肖星云沉默。林若水等待。她期盼，等待能有所值。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居然不偏不倚探到林若水身上。沉默的肖星云为曙光吸引，跟随着转过头来。
林若水在他转头的刹那，捕捉到他眼中残留的哀伤和期翼，等面对她时，已全然不见踪影。
肖星云似乎很认真地看着曙光中的林若水，喃喃自语。
“如果，你是黎明中第一缕曙光，
是否，会将我照亮。
如果，你是黑暗中最后一丝光明，
是否，会将我拯救。
我在黑夜里痛哭，
只因，黑夜的恶魔告诉我，
你不存在。
我在黑暗中颤抖，
只因，黑暗的凶灵昭示我，
你不存在。
现在，我看到了你，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黑暗的最后一丝光明。
你的存在，
让我不再痛哭，
也不再颤抖。
我将回击黑夜的恶魔，
让他明白：
你存在！
黑夜后的黎明，即将到来！
我将驳斥黑暗的凶灵，
让他牢记：
你存在！
黑暗中的光明，永远存在！”
听着这蹩脚的诗句，林若水不知所措，却又隐隐从中体味出什么。
肖星云停了一会儿，忽的大笑：“怎么样，我做个九流诗人不错吧。”忽的又收笑不语。笑声的出现和消失都那么突然，恍若未曾有过。林若水无言以对，也不知该如何相对。
半晌，肖星云开口：“你是不是缺钱？”
“什么？”林若水不明白。
“林中奇死亡之谜这段时间很热，好像已经超越肖然失踪之谜，成为星球第一大谜案。如果你得到什么消息，那些记者是会用大价钱购买。不过，你别忘了，你成为统领侍卫时，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任何消息的透露都可以让你蹲监狱。你要考虑清楚。”
“你！”林若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肖星云没去理她，看看白昼的幕布已然拉开，说：“天亮了，我也该回去。你就在十日兄这里养好伤再回去，我已经和叶翔说过，你现在可以便宜行事，只需听我的命令。我走了。”
“谢谢！不过，我马上要回统领府。你也看到，这里我一个女子不方便。我会等温一旬先生醒来，谢过他之后就走。”林若水缓过神来，抢着说完。统领府依旧是唯一存在真相的地方，她不喜欢那里，也不属于那里，却不得不千方百计地钻进去探询真相。
肖星云想了想，答应：“也好，让十日兄送你回来，我正好有事找他。”
看着远处渐趋明朗的天边，林若水的脑海却更阴昧昏暗，模糊一片。
肖星云，怎会有肖星云这样的人！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太阳一向认为自己的魅力无可抵挡，冲破厚厚的积云，依旧闪耀四方。林若水没有理会，还混乱地回想着肖星云的一言一行。
“又是太阳。”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温一旬来到阳台，依然颓废，眼中还迷朦着无法褪却的酒意，傍倚在阳台的栏杆上，似乎想将酒意蒸发晒干。
“有人来过吗？”温一旬看到了两个用过的茶杯。
“对，否则我一点气力也没有，你只能睡在地上。肖星云来找你，又走了。”
“星云，他有事吗？”温一旬眸中隐隐闪现一丝担忧。
林若水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问：“温先生，你和肖星云很熟。你能告诉我，肖星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星云？”温一旬斟酌着，对林若水泛起一丝苦笑，“星云是个可怜人。至少，以前他是个可怜人；今后，我不知道。”
温一旬的话，让林若水更混乱了，她很想问清楚。
温一旬似乎明白她想问什么，叹了口气，说：“你有的是时间了解星云，不过，你必须拨开层层叠叠的迷雾，才能看到迷雾后的真实。你的左臂好一点没有？”说着，为林若水检查起伤处。
林若水明白，温一旬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回答：“好多了。真的非常感谢你，还有你为我请的医生，他的水平很高，我以为左臂无法复原，没想到现在好得这么快。”
温一旬满意地点点头：“恢复得很好，应该一个星期之后就可完全复原。”
“一星期？”林若水很惊异。就算最轻微的骨折，至少也要修养半个月。她的伤势自己很清楚，能够康复就是奇迹，更何况是一星期这么短的时间。
温一旬抬起仍残有醉意的双眸，盯着林若水，说：“若水，你能一个月后再拆除这夹板和绷带吗？”
林若水点点头，说：“当然可以。我已经很幸运，遇到这么好的医生，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拆，就什么时候拆。”
温一旬赞赏地一笑，说：“你现在是不是没有什么力气。不用担心，没有给你输血，是希望能尽快激发你体内的生命潜能，早点恢复。你再休息一天会好很多。”
林若水微微皱眉，说：“对不起，我今天要回统领府。”
“好，我送你。”温一旬答得很快，立即转身，想去准备一下，却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温一旬稳住，有点尴尬，说：“你放心，我不会醉酒开车。”说着，拿起电话拨给温裔暝。
今天是怪了，六个联系电话号码，不是不在，就是没人接，甚至冒昧地问了木霓裳也不知道，还说正找他。做人军师能这么逍遥，拓心魄像是胸襟宽广的人吗？
温一旬感到一丝不安，只好将电话拨到了肖星云那儿。
肖星云回统领府，一直伏案苦干。太阳高挂，石峰敲门进来，报告：“肖统领，李绍基已经同意，今天上午九点来统领府。林若欣那里我也通知了。”
肖星云有点意外，抬头问：“好像很顺利？”
石峰笑笑：“是有点奇怪，我昨天联系李绍基时，他根本不想接电话，不过，快到子夜打电话来说，同意我们的安排。现在是八点三十分，不知有没有别的准备，没有的话，我就安排下去了。”
肖星云正想点头，一个侍卫敲门进来，说：“报告统领，李绍基经理马上想见您。”
肖星云看看石峰。石峰一脸莫名，肯定地说：“我不会记错，约的是九点。”
肖星云想了想，说：“请他进来。”
李绍基的早早到来，让肖星云心存疑惑。其实，早八点，李绍基就已在统领府外等候。
昨夜，快到子夜时分，林若水依旧毫无音讯，李绍基就差闯统领府要人了。考虑再三，告之同意石峰的建议，目的只有一个，亲自进统领府伺机找人。这一夜，睡意全无，黎明时分，想到了更好的理由，准备见肖星云时当面询问。
盛夏的黎明实在太早，离九点过于漫长，李绍基耐着性子等到快八点，出现在统领府门前。磨到八点三十分，再也按捺不住，敲门求见。
见到肖星云时，还算秉持了礼貌，直到双方握手坐下，才开口：“今天这么早来，是另有一事，想麻烦肖统领。”
“李经理，请说。”
“那天派对上，除林若欣出现外，还横空出世了千年未见的锦，听说归统领身边的女伴所有，我们中奇公司很想能和那位小姐协商，可否出让那块锦。”
肖星云皱眉：“好像没有听说，中奇公司会收藏这种东西？”
“原本，我们也不想拥有这样的奢侈品，但听说林若欣想借此自抬身价。我们不想因这块锦而使舆论鼓噪，从而影响公司。”李绍基很坦然地说缘由。他可是想了一晚，前后推敲了若干遍，不会有什么漏洞，听来也合乎情理。
“这么说，李经理坚信，林若欣不是林中奇先生的女儿。一点也不需要看一看，林若欣的证明文件吗？”
“这是另一码事。我们只是希望能不要在外界舆论压力下，被迫承认而已。请肖统领让我马上见见那位小姐。”李绍基生怕肖星云转移话题。
“好吧，既然李经理坚持，我可以安排。但马上有点困难，那位小姐现在不在这里。”
“请问肖统领，那位小姐现在何处，我可以直接联系……”
李绍基的话被铃声打断。肖星云说了声抱歉，接起电话，听到人声，笑道：“十日兄，你好像还没酒醒……好……你和林若水在那里等，我马上派人去。”
挂上电话，肖星云将石峰召来，让他派人去子未学院。石峰正要走，肖星云忽叫回，说：“马上去请一个女医护。”
石峰有点愣，站着不动。肖星云微笑解释：“不用奇怪，林若水为我挡了一掌，需要养伤。我不是对你说过，林若水的事我有合理的解释，你现在可以放心了。”石峰十分欣喜地离开，他一直怕林若水事件，会对肖星云刚刚树立的威信有所影响。
李绍基很偶然地知道了林若水的消息，却无法高兴起来，想询问林若水伤势如何，尚未想出合乎情理的由头。
肖星云对他歉意的笑笑，说：“时间差不多了，李经理请休息一下，林若欣也快到了。虽然李经理似乎很有把握，但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听完林若欣的辩白。”
李绍基只能点头，跟随侍卫，穿过走廊，走向会议室。他没能发觉，一个窥视的眼神正恨恨地盯着他。他的出现，拨乱了人家的如意算盘，让人家不得不即刻做出选择，也只剩唯一的选择，林若欣正从另一个方向走向会议室。
石峰在院子里叫人，大声命令，开车去子未学院接林若水。如此当众宣布，只为等林若水出现时，可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也让所有人马上明白，肖统领不是在包庇这个女人。
这下，所有人都了解到，林若水在子未学院。
会议室里，肖星云居中，左手李绍基，右手林若欣。看看林若欣有所期待的渴望，再看看李绍基心不在焉的架势，肖星云知道，一场毫无成果的外交“扯皮”大战就要开始。为什么要将自己有限的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呢，自己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就是让自己好好睡一觉，也是好的。这几天，已经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尚未开始，肖星云已疲倦地想打个盹，祈祷着能有人将他从中解脱出来。
想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祈祷，一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统领，林若水和温一旬在途中受袭，目前下落不明。”
这消息还不如扯皮呢，肖星云又该如何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