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门
作者:顾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856

石室内的空间并不广阔,左右宽长仅有数丈。空荡荡的石壁和地面,除了围成圈铺着九个用以静坐炼气的软垫外,再也没有多余的摆设。

魏伯阳安步来到石室靠内壁一侧的软垫上坐了下来。在他两侧分别是比他矮了小半个头的三师弟莫福生和做儒生打扮的五师弟欧阳缘。

莫福生看似有五旬开外,身材略胖,脸上长着几颗豆大般的黑痣,黑亮的眼瞳透射出商贾惯有的精明狡黠。相较之下,欧阳缘倒生得丰神俊朗了许多,只是不免少了些成熟稳重的感觉。

七八人围着软垫盘坐成一团,石室里乱哄哄一片,倒颇有点座谈论道的气氛。

魏伯阳回想自己初入师门时,每日午后也必与众师弟在这里胡乱扯淡上半个时辰。那时候,他们还只是一群对道门奇术一知半解的后生小子:每每望见天空有驭剑飞行的道门长辈经过时,他们总会莫名其妙地兴奋半天;他们崇拜道门内那些修行精深的师兄师姐,更喜欢翻阅《神魔志》记述里关于第一次道魔大战的篇章。

“时间过得真是快呀!”

魏伯阳低低叹了口气,不经意望向莫福生,随口道:“三师弟知道师父在哪儿吗?”

莫福生道:“师父夜间便被青城山的沈师伯缠着下棋去了。依照往回的惯例,他老人家可能得等到正午才能回来。”

“沈师伯虽然自称道门棋圣,可是棋艺却着实稀松平常得紧。”魏伯阳颇有点失望地笑了笑,道:“他跟咱们师父下棋,想必定会输得一塌糊涂吧。”

“看到大师兄修行期满后平安归来,着实令人高兴。”莫福生附和着笑了两声,神色颇有些暧昧,道:“前些年,役鬼门的大批道友也曾三番五次找上峨眉,向我们探听您的下落呢。”

魏伯阳神色略怔,讶异道:“役鬼门的人找我做什么?”

莫福生摸着寸余长的胡须,讶异道:“难道大师兄还不知道吗?听说九年前,他们的大师姐瑶琴仙子便失踪了。”

张功接岔道:“对了。那些家伙咬定他们的师姐是被大师兄拐走的,非得让咱们说出您的下落。”叹了口气,又道:“唉,真是笑话。咱们大师兄是什么人,怎会去拐他们那个丑八怪的师姐。”

“张胖子,这次你可猜错了。”

赵锋在一旁笑道:“瑶琴师姐非但不丑,而且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大美人呢。哈,保管看得你两眼发愣。”

张功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两年前,瑶琴师姐还和咱们大师兄在一起呢。”赵锋颇有些得意,道,“你不知道吧?就连蜘蛛姥姥的盘丝洞,也是她和大师兄一起捣毁的。”

张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这么说,她真是被大师兄拐走的?”

魏伯阳脸色微变,低喝道:“老九,别在这里胡说八道!瑶琴师妹只是我当年在天勤山时的故友。两年前那次,我也是在路途中碰巧遇见的她。”脑中转瞬浮现出一张清丽无比的女子脸庞,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眸,薄薄的朱唇和笑起来就出现在两边脸颊的深深的酒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原来她才走了两年,可是我怎么觉得好像已经很久了…”

“老九,你最大的特点就是嘴臭。”孙越望着讨了个没趣的张功,笑道,“这些瞎扯淡的话,若给师父听到,准没有你的好果子吃。”目光再投往魏伯阳身上,又道:“嘿,我们要不要去通知一声老四。大师兄这次提前回来,只怕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魏伯阳经他提醒,才蓦然惊觉围成圈的软垫上还有两个位子空着的,随口问道:“对了。不知二师弟和四师弟跑哪儿去了?”

“他们还在上面监督众人修炼吧。”欧阳缘朝洞顶上方指了指,笑道,“自从师父交代他俩照看道关后,这两个家伙便整天呆在上面,有时连夜间也不下来休息。”

魏伯阳微微一怔,讶异道:“道关内还有其它人吗?咱们师兄弟除了他和老二外,好像全在这里了吧。”略一思索,仍是不解,又道:“莫非我离开的这些年,师门又有了些什么变化?”

“其实早在大师兄下山后的第二年,师父便曾离开峨眉外出游历。”欧阳缘叹了口气,道,“直到九年前,他老人家才突然带着一批根骨绝好的少年回山。”

“根骨绝好的少年…”

魏伯阳喃喃自语,突然“咦”地一声,道:“莫非师父又动了收徒的念头?可是师门手卷上有祖师爷的遗训,本门传代弟子只限十人,是不能像其它宗派继续广开门径的。”

“是啊。这事我们也觉得非常奇怪。”莫福生露出不解的神色,道:“可是师父不但让二师兄教授他们炼气术,还指定让老四在道关内监督他们的修炼进展。”

“不过更奇怪的是,师父虽然有要将那批少年在短时间内育成气候的意思,却并不与他们师徒相称。”欧阳缘露出思索的表情,道:“直到现在,那些少年也只能在背后唤我们几声师兄,当着师父的面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我们?”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魏伯阳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淡淡道,“这十三年来,我奉师父之命入世修行,虽然从未返回师门。可是在座的各位师弟,却是常常与我通过千里传声术相互联系的…”

“其实这件事,我们早就有意要告诉大师兄的。”莫福生匆匆打断他的话,苦着脸道,“只是师父曾说时机不到,不允许我们透露给大师兄知道。而且二师兄…”

魏伯阳见他像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不由奇怪道:“老二怎么了?”

“二师兄可牛气了。”

赵志急匆匆起身,绕过坐着仍高出他寸许的孙越,小跑也似地走到魏伯阳身前,气愤道:“他说师门虽然发生了些变化,但是大师兄远离山门便没必要知道了。何况负责教授那批少年门人道术的是他,也就更与大师兄没有关系了。”

魏伯阳微微一愣,心想:“老二向来自负,说出这番话也并不值得奇怪。”见赵志仍摆出一副气呼呼的表情,忙挥了挥手,道:“算了,二师弟并没有说错。”

“老二惯来自恃甚高,再加上大师兄离山入世后,师父便令他全权处理师门琐事。他把自己看高几分,本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孙越伸了伸腰,不紧不慢道,“可是近年来有些事情,老二实在处理得过火了。他不仅在咱们师兄弟面前摆足了派头,还常常以下任掌门人自居。平日里训起我们来,简直就跟师尊的语气一模一样。哈,我倒是有些受够他了。”

“说实话。老二除了摆摆臭架子外,也就没什么别的本事。”张功摸着凸起的大肚腩,懒洋洋笑道,“师父若选他为本宗的继位掌门,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其实,老二自幼出身贵胄世族,十八岁便出仕入朝,年届二十三岁已经官拜冀州别驾从事史。他老人家未入道前,便惯了颐气指使。虽说这些年来道行日深,但毕竟未堪绝俗忘情的境界,俗人的心思多少总会有一些的。”赵锋指了指欧阳缘,打趣道,“就好像咱们五师兄这样,进入师门这么多年了,仍旧喜欢做儒士的装扮。”

“嗳,老八。我可没犯着谁呀,你小子怎么弯来绕去,倒扯淡到我头上了。”

欧阳缘慢悠悠摇着羽扇,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行了,你们别再胡乱议论了。”魏伯阳见他们扯淡个没完,略感心烦,道:“二师弟或许是有些不对。但他是师兄,平时管着点你们也是应该的。”站了起身,才突然发觉盘踞在肩上的小思思竟不见了踪迹,暗想:“小狐狸该是同我一道儿进来的,只是刚才顾着与众位师弟说话,一时倒把它给忘了。”环目四顾,见石室内并没有小思思的踪影,又想:“想来它多半是觉得石室烦闷,出外透气儿去了。”

“大师兄想要到各处去转转吗?”

孙越同时从坐垫上起身,九尺高下的身材足足超出魏伯阳一头有余,差点儿便要挨着洞顶了。

魏伯阳微微一愣,笑道:“是啊。很久没有回来了,还真有些想去四处兜兜圈儿呢。”瞬即想到怀里仍揣着千年独角兽的血角,又道:“我还是先去看看小师妹吧。毕竟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她的情况是否有些好转?”

“唉。七师姐的情况,只怕是越转越坏了。”

张功哭丧着脸,道:“这些年,我们想尽了所有办法也没有丝毫进展。若非靠着三阳烈火大阵和师尊的法力维持,只怕七师姐早便魂飞魄散,化为冰雕了。”

莫福生双眼射出回忆之色,用梦呓般的声音,道:“记得我刚入门时,小师妹还不满一岁。那时候,她哭着闹着,任谁都没有办法。但只要我一抱她,她立马就不闹了。后来为了哄师妹开心,师尊还提前传给了我变化分身的法术…”

魏伯阳被他勾起了对往事的无限回忆,黯然笑道:“是啊。四师弟和五师弟那时就更奇怪了,整天粘在小师妹身后,也不知脑子里尽想些什么。”

“这一切都怪我。”

欧阳缘愤然将羽扇掷到地上,起身面朝着左侧破开个小洞的壁面,搓叹道:“当年若非我一时心软,瞒着师父带师妹到玄冰谷附近玩耍。七师妹就不会误服万载寒蚕,更不会变成冰女,独自忍受二十年不见天日的痛苦。”

魏伯阳轻喝道:“老五,不要自怨自艾。师父也说过,所有的一切全是天意的安排。当时无数巧合同时发生,谁会知道蛰伏在玄冰谷近数百年之久的万载寒蚕,竟会突然钻出地壳。”直望着他,又道:“你最紧要保持一颗平常之心,千万不可因为此事而内疚,否则多年修为恐会因此减退。”

欧阳缘深深吸了口气,道:“大师兄教训得是。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好了,我们进去看看小师妹吧。”魏伯阳来到他身旁,右手从宽大的袍袖内探出,五指轻按在壁面破开的小洞上。

伴着一阵轧轧声响起,壁面渐渐泛起一圈如同水波般荡漾不止的紫芒。山壁同时快速朝内收缩,眨眼便现出一条散发出缓和白光,可供两三人并肩驰进的甬道。

甬道笔直延伸入山腹部,全长约有二十余丈左右,尽头处便是御气宗子弟千余年来的圣地——八绝关。

八绝关是在山峰内部挖出的一块空地,纵横皆有数十丈。四面凹凸不平的山壁上紫光泛动,借助天然之力形成的紫光阵,无时无刻不守护着这里免遭外敌侵入。

魏伯阳沿着甬道进入八绝关内,感受着迎面扑来的炙热得可令人窒息的热气,禁不住略皱眉头,暗想:“这里的热度如此之高,连我也感到极其不自在。小师妹原本就很单薄的身子又如何忍受得了?”转念一想,忍不住又暗自好笑,心道:“我倒险些儿忘了。小师妹误食万载寒蚕后已化为冰女。如果不是有这么强的热息,又如何能抵挡住她体内的寒毒。”

八绝关中间围着一个十丈方圆的大火圈,紫红色的火焰不停跃动,火苗直往上窜出三丈来高。

三块巨大的方石分三个均等的角度紧贴在火焰外围,接连有浓稠的紫色气团从方石中溢出,溶入进火焰中,以维持火势的长久不灭。

魏伯阳小心翼翼逼近到火焰前三丈左右,透过燃烧奔腾的紫火,直望着被火圈围在正中的那一道绝美而纤弱的身影,柔声道:“小师妹,大师兄来看你了。”

火焰中的身影动也不动,仍旧横卧在地上,仿佛正自进入沉而深的睡眠中。

魏伯阳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再轻步移进丈许,眼光穿透紫焰,仔细端详着火焰中孱弱的身影。

弯弯的柳眉横卧在睫毛上方寸许处;动人的美眸掩藏着长长的睫毛下,此时虽然微微闭合,但仍予人一种安详平和的感觉;绝美的脸庞,苍白中挟带着一抹迷人的艳红。二十年的黯自独处,令这脸庞没来由地更多了一丝忧郁的气息;洁白如玉的肌肤,隐隐闪动着透明的光芒,足可媲美人世间最晶莹的冰雪;这身影处处散发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处处散发着我见犹怜的忧郁。

“千余年来,气宗弟子守正辟邪,从不敢有丝毫懈怠。可是上天为何仍要如此对待小师妹,为何仍要令从小便立志于守护天地正道的女子,遭受如此磨难。”

魏伯阳深深吸了口气,往事的碎片一股脑儿涌进心扉。想着从前开朗活泼的师妹,不知不觉已在烈火中忍受了七千多个日夜的痛苦,内心不由隐隐生出一股酸酸的感觉。

“大师兄,小师妹好像已经睡了。”

耳旁响起莫福生特意压低了音量的说话声。

“嘘。”

魏伯阳伸出两指,轻轻按住嘴唇做出个禁声的手势,转身轻步退回到甬道口。

“从七年前开始,为了减轻师妹所受的痛苦,师尊便将养身符植入到师妹体内。”欧阳缘动也不动地守着甬道口,隔远望往紫焰中沉睡的娇躯,低声道,“这七年来,师妹每天清醒不超过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则因被养身符断绝了体内七识,而不得不在睡梦中渡过。”

莫福生再朝紫焰中望了一眼,黯然神伤,道:“七师妹像这样活着,只怕比死更要痛苦。”

“老三,别胡说。师父智通天人,又怎会任由小师妹死去。”魏伯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其实世间能克制万载寒蚕的宝物甚多,小师妹未必就真的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