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鬼舍
作者:顾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424

常人亡故后,三魂七魄飘离体外,受到生前怨气所缚,久久不能散开。经年累月,夺天地阴邪之气,便能身化怨灵。此物以怨为力,靠噬夺人畜魂魄为生,乃最凶狠的下等邪灵之一。

——《神魔志》邪灵篇

雨后的山道泥泞不堪,好在路面人烟稀少,很多弯曲的窄道愣是没有半个人影,令魏伯阳得以尽展身形,鬼魅般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中穿行。

直到日暮黄昏,魏伯阳才稍稍放缓了速度。入眼处是一条较为平坦宽敞的官道,两旁偶尔能望见一两间砌在田野里的草屋,屋前有小孩嬉戏打闹。

这刻天色越渐漆黑,夜风摇晃着周围田野里的荒草,四周更不时传出叽叽喳喳的虫鸣声。

魏伯阳在官道上缓步而行,走过一段路后,只见脚下的官道赫然到了尽头,眼前又是一条凹凸不平的窄道。

“蹄…”

一阵马蹄奔驰声在魏伯阳身后响起。顷刻间,数名男女各骑乘着一匹干瘦的黑马奔到他前面。

“吁!…”

马上数人同时勒紧了马缰,徘徊在魏伯阳前方不远处。

一位年约三旬的中年壮汉,骑着马退回到他身旁,朗声道:“小兄弟。这段时间,前边的路道很不平静。如果你没有急事,我劝你不要再往前赶了。最好到就近的农家借宿一晚,待天亮后再走。”

“小弟身无长物,路间就是再不平静,只怕也与我不相干。”魏伯阳淡淡一笑,同时将目光投往马背上的数名男女,见他们腰间俱都悬着刀剑,呼吸间气脉悠长,明显都学有粗浅的炼气术。

中年壮汉大笑道:“看来兄弟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其实,我所说的不平静,乃是因为…算了。总之你听我的劝告,绝没有错。”用力一抽马鞭,策马疾往前奔行,转瞬便与几名同伴遥遥远去。

“那家伙神秘兮兮,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小思思蹲在魏伯阳肩上,嘟哝着道,“道士,你猜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魏伯阳道:“还用猜吗?我们跟上去瞧瞧不就得了。”脚下再用出五遁神通术。不到片刻,便追上在前方策马奔行的数人。

“前方路面,可是有鬼魅作乱?”魏伯阳紧挨到中年壮汉旁侧,不理他一脸震惊的表情,油然道,“几位夜间前去,想必也是要除妖辟邪的了。”

中年大汉脸色变换不定,突地勒紧马缰,暴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何必大惊小怪,大家不是同路人吗?”魏伯阳哈哈一笑,脚步加快,瞬间便将他们遥遥抛在身后。

狭长的窄道,在月亮的辉照下弯来拐去,总是不见尽头。

魏伯阳尽展身形,奔出数里路后,仍没发现什么异样的动静,心中暗觉奇怪,喃喃自语,道:“为何奔了这么远,路上还是如此平静…莫非我给人骗了?”

小思思趴在他肩头,忍不住埋怨,道:“道士,不会是你跑得太快,错过了地方吧。”忽又“呀!”地一声,道:“糟糕!你把刚才那几个骑马的家伙都甩不见了。”

“没事。他们还在后面跑着呢。”魏伯阳笑道,“我们再走一段路,若还没有情况,再折回头寻他们吧。”再展身形,箭也似的朝前直奔。

前方路道越渐荒芜,两侧全是生满了杂草的荒芜田地,两三里路也不见有一家农舍。倒是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子,躲藏在道旁的杂草堆中,不停朝路面上张望。

魏伯阳心生疑惑,暗道:“莫非我猜错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妖邪,只是几个寻常匪类罢了…”再拐过两三条弯道后,耳旁竟隐隐传来一阵嬉笑打闹声。

“如此荒凉的地方,不知从何处竟飘来这么闹腾的笑声。”魏伯阳心中暗喜,扭头望着肩上的小思思,笑道,“看来我们又有热闹可凑了。”

“那就快走吧。”小思思满眼睡意,无精打采,道,“再耽搁一会儿,本仙子也没心思再看什么热闹了。”

魏伯阳暗暗好笑,心想:“若真有妖邪作乱,老子今夜少不得要降妖伏魔。届时打斗起来,你就是想讨清静,只怕也不成了。”速度激增,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掠去。

夜色越渐沉重。

魏伯阳追循着飘荡在夜空的嬉笑声,来到一处背山靠田的坡道口。

这条坡道并不嫌陡斜,却实在有些宽长,令人一眼望不到尽头。一座由草木搭建的简陋屋子,横卧在坡道正中,遮住了大半路道。

屋子里灯火通明。直至此刻,仍然连续传出男女混杂的嬉笑打闹声。

屋子外面的两根细木柱合力支撑起一块硕大的牌子,上面用笔墨写着龙飞凤舞的“酒舍”二字。

一股肉眼难以察觉的怨气,始终缭绕着屋子的四周。几匹壮健的白马给绳子拴靠在细木柱旁,马身蜷缩成一团,不时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嘶叫。

“周围这么重的怨气,这间屋子里也不知住有多少恶鬼。”魏伯阳吁出口气,沿坡道口移向这间外形简陋的屋子,暗道,“半路上遇见的那些人,只怕也是要来这里捉妖的吧。不过他们深夜疾赶,倒好像偏偏走错了地方。”

屋子的门是朝外直开着的,在远处便能一眼望尽里面的情景。

宽敞的屋内摆放了十余张木桌。这一刻,二三十名男女正围坐在桌旁,肆意高声谈笑着。

魏伯阳一眼便看出,这些围着木桌谈笑的酒客,凡乎都学有粗浅的炼气术,兼且这些人大都佩刀戴剑,令人更容易看出他们都是些惯行天下的剑客。

穿梭在酒舍内盘碟送酒的是数名身材婀娜的妙龄女子。桌旁佩戴刀剑的汉子偶尔在其身上乱摸一把,她们便配合着发出故意做作的尖声惊叫,若来众人大笑不止。

晃眼一瞧,屋子里的人仿佛都在畅声笑谈,其热闹气氛堪比魏伯阳去过的最闹腾的夜栈。

在这股热闹的气氛下,靠门角后的几桌倒显得有些格外冷清了,围坐在这里的酒客体态各异:有衣着朴素的村妇;有灵活的小眼睛瞧来看去,手却仍牵着母亲衣角的孩童;还有只懂埋头饮酒、身穿褴袍的农夫与形貌斯文、神色略有些胆怯的儒生。

魏伯阳略有些讶异,低叹道:“想不到,今晚赶来这里捉鬼除妖的人竟有这么多。”

小思思抖了抖毛茸茸的狐尾,直瞅着靠门角后较冷清的几桌,笑道:“怎么本仙子倒觉得屋子里的恶灵,反倒比自不量力的家伙还多呢。”

“最好在附近祸害人命的邪魔小鬼,今晚全到齐了。”魏伯阳淡淡一笑,寥寥几步越过十数丈距离,迅速靠近敞开的屋门,大步迈了进去。

屋子里正忙着给各处桌面斟酒的数名妙龄女子,同时停止了动作,目光移往魏伯阳身上,相继流露出畏缩的神色。

“哈。想不到更深夜重,穷乡僻壤里倒还有这样的好地方。”魏伯阳直望着这些邪灵化身的妙龄女子,哈哈一笑,道:“先把店里的好酒,给本人拿两斤上来。唔,有些什么好吃的,也不要吝啬。”

“啊,是…”

“……”

众女接连应诺,却始终没有人稍有动作。

魏伯阳满不在意,径自行到靠门边的空桌旁,大大咧咧坐了下来,眼睛直望着门角后那数位衣着朴素的村妇与小眼睛不断左盯右瞧的孩童。

村妇容色倏变,迅速掰着孩童的脸转过一旁。同一时间,只懂埋头饮酒的农夫,也将头埋得更低了。

魏伯阳暗暗好笑,知道屋子里化身各异的邪灵,因为他并没有刻意隐藏元神散发出体外的气息,俱都已经心生警惕。

小思思从他肩头跳到桌面上,笑道:“道士。它们好像都很怕你呢。”

魏伯阳传声道:“它们畏惧的并不是我,而是乾坤浩荡的正气。”再拍拍背上的紫玉诛魔剑,笑道:“当然了。举凡妖魔鬼怪,最怕的还是老子肩上的宝剑。”

“呀!他娘的…”

不远处的桌面上,这刻突然传出一阵粗鲁的骂娘声。一位拎着酒壶斟酒的青衣女子,不知何故竟碰落了酒杯,令其洒在桌旁一个满脸胡渣的大汉身上。

“你这臭娘们儿…”大汉勃然大怒,一把将她推出数尺,猛拔出腰间的长剑,大骂道,“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一剑劈…”

“老三…”

同桌一位六旬开外的长须老者,迅速按住他持剑的右手,大喝道:“你给我坐下!”

大汉微微一怔,颇不情愿坐回到座上,嘴里小声嘀咕,道:“二哥,反正我们迟早也得…”见老者狠狠瞪自己一眼,立即噤若寒蝉,忙把剩下的半截话,一股脑儿全吞进了肚子里。

“敝弟性格一直很鲁莽,实在有些抱歉。”老者笑望着脸色苍白的青衣女子,道,“其实这些年来,他除了宰过几只山野小妖外,也没别的什么本事了。姑娘,你可千万别被他凶巴巴的外表给吓着了。”

青衣女子微微一怔,勉强笑道:“不会,不会…我去后面找块棉布,替这位大爷擦擦。”再看了魏伯阳一眼,迅速揭开屋后的布幔,快步钻了进去。

“喂?道士。”小思思盘尾蹲到魏伯阳近前,叫道,“她不会趁机溜掉吧。”

魏伯阳笑道:“放心好了。今晚这里的任何一只恶鬼,都别想溜走。”

不到片刻,布幔后便隐隐传来青衣女子强自镇定的说话声:“老板娘,又来客人了。”

“知道了。”一把悦耳好听的女子声音,跟着从布幔后传出,“店里面没什么吃的了,就给客人上些好酒吧。”

灰色布幔被一只纤手缓缓掀起一角,青衣女子端着两只酒壶和一个杯子,轻移莲步走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从掀开的布幔后迅速钻出。在屋内作短暂逗留后,瞬间又缩了进去。

魏伯阳心神微动,暗道:“看来屋子里还藏有只妖怪,在使唤着这些邪灵呢。”

同一时间,小思思伸出狐爪拉扯着他的衣袖,略有些困惑,道:“这里既然有这么多自不量力的人,怎么现在还没有谁动手呢?”

魏伯阳愣了愣,道:“我看他们可能还在等待什么吧…”略微思索,又道:“反正时间还早,我们便先陪着等一会儿吧。”

青衣女子走得很快,转眼便来到魏伯阳近前,将杯子搁放到桌面上,拎着酒壶迅速向杯中斟满酒。

这一刻,她离魏伯阳如此之近,脸上反倒没了先前惊怔的表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门外遥遥响起一阵长长的佛号。

片刻不到,一位相貌清秀,身穿白衣布鞋的矮胖和尚,踏着月色,慢悠悠地踏进屋内。

“阿弥陀佛!”

胖和尚再喧了一声佛号,盯着刚离开魏伯阳桌前的青衣女子,笑嘻嘻地道:“贫僧连夜赶路,实在有些口渴了。不知女施主能否将上好的酒水,送给贫僧一些。”

“哈哈…常听说在域外的佛门弟子都讲究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小和尚,你怎么倒跟人讨起酒来了。”

“我看他倒像是六根未净,被人家给赶出来的。否则佛门向来龟缩在域外,这个白脸和尚,怎会流落到中原来了…”

“……”

屋子里几桌佩戴刀剑的大汉,俱都面向着这位二十出头的胖和尚轰然大笑起来。

胖和尚不动声色地望过众人,淡淡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虽然六根不净,可惜与佛门根缘深厚,所以小僧虽然跑到中原来了,却仍不免要在佛祖像前聆听教诲。”

淡淡的笑声传入刚才轰然大笑的众人耳内,却宛若惊雷般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道士,真的很奇怪。”小思思直盯着胖和尚,在魏伯阳心里讶异道:“本仙子在域外都很难寻到这些光头和尚。这次跟着你离山后,一天之内竟接连遇见了两个。”

“我也正觉着奇怪呢,本人从前也没见过避世佛门的僧侣。怎么带着你后,什么时候也能遇见这些和尚。”魏伯阳哑然失笑,道,“嘿,别不是你身上的狐狸味儿,将他们引来的吧。”

小思思“嗖!”地跳回他肩头,狠狠踩两脚后,娇哼道:“胡说。本仙子身上哪来的什么味儿?”

偌大的酒舍内,瞬间出现难得的宁静。

几桌高声谈笑着的汉子也不再说笑了,有些更将手按在刀把上,望望笑嘻嘻守在门口的胖和尚,再密切注视着挨到青衣女子身后的众多妙龄女子。

青衣女子脸色微变,只觉胖和尚笑嘻嘻的目光,令她情不自禁地一阵心悸,忙向身旁的一位女子,吩咐道:“春桃。还不去给这位师父拿些酒来。”

那名叫春桃的女子应了一声,迅速揭开挡在屋后的布幔走了进去。

胖和尚笑道:“善哉善哉…施主既肯施些酒水予贫僧。他日贫僧必在佛祖面前诵经十遍,望能消减施主这些日子所造的罪孽。”

“笑话!”

青衣女子脸色剧变,美目瞬间放出凶光,冷笑道:“普天下的罪孽,都让你们这些男子犯尽了。我一个柔弱女子,还能有什么罪孽…”

魏伯阳心神微震,暗想:“好大的怨气。难怪她死后还能捆住三魂七魄化为怨灵。”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七名妙龄女子,见她们此刻俱都面含怨毒之色,早没有了先前如若春风拂面的笑容,又想:“怨灵本不善群居。这间屋子里竟有如此多的怨灵,难道都是被屋后的那只妖孽聚集起来的。”

胖和尚再低喧了一声佛号,脸上笑容尽敛,正色道:“和尚有罪孽,天下人许多也都有罪孽。只是生死到头,谁犯下的罪孽,还须由谁来偿还。”

“哈哈…,悟天和尚。你别动不动就讲自己那套狗屁不通的道理。试想一想,普天下的妖怪若全皈依了佛门,你我岂非都得饿饭了。”

伴着朗朗笑声在屋外响起,一位年轻男子由远而近,迅速移近敞开的大门。

年轻男子身形略为削瘦,容貌英俊,穿一身淡蓝色的袍服,背上还插着把四五尺长、没有剑鞘的黑色巨剑。

“哼。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小思思趴在魏伯阳肩头,不屑地盯看着正逐渐逼近的年轻男子。

魏伯阳暗暗好笑,心想:“全天下的人,只怕还没有谁给你看得顺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