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咫尺天涯
作者:顾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280

烈日横空,炙热的阳光照得路面的行人满头大汗,晒热了背的昆虫躲藏在道旁的树丛间“吱吱喳喳”叫唤不停。

魏伯阳在连接着长安的官道上慢下脚步,遥望着数十丈外人头涌动的长安城门,心里隐隐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便来长安城找我吧……还有。本姑娘姓郭名倩,与你口中的荆姑娘可是毫不相干…”

“想不到,我竟然真的有来找她的一天。”魏伯阳回想着当日在乱葬坡上的那位红衣女子临走前的最后一段话,禁不住长长呼出口气。

这一刻,络绎不绝的马车和行人源源不绝经他身旁擦过,在望不到尽头的官道上,形成一条不停前后伸展的长蛇。

魏伯阳回望着仍在身后数十丈外悠闲漫步的董月,心里不由微感恼怒。自从那日离开密林后,这丫头故意拖慢行程的本事有增无减,原本顶多两日便能赶到的长安城,硬是给她生生拖慢了六七天。

片刻后,董月终于搂抱着小思思安步来到他身旁,漫不经心,道:“喂。道士,你要找寻的那位姑娘就住在这里吗?”

魏伯阳不悦地瞧她一眼,径自移步向城门口走去。

董月微微一愣,快步追着他,大声道:“喂!我在问你话呢。”

魏伯阳故意气她,道:“本人好像没必要一定回答你吧。”说话间,懒得再多瞥她一眼,仍沿着官道快步行向城门。

董月疾步追上他,在他耳旁重重冷哼一声,迅速超到前面去了。

“好在也不用忍受你多久了。”魏伯阳瞧着她快步穿行在前方的倩影,惦记着答应董夫人的时限还有不到八天,心里略生出一股欣慰的感觉。

长安是前汉都城,其喧闹繁华的程度远非一般的郡城可比。

城内散布着数不尽的酒楼客肆,车水马龙的街面上挤满了布衣贫鞋的百姓与衣着华丽的富户商贾:这里有落魄潦倒的儒生;有拿着布幡,招摇撞骗的神医神算;有视钱财为粪土的剑侠刀客;有被税负压弯了腰的农夫;还有披着官袍在街面上大呼小喝,指东划西的大人小人。

长安是一座富足的城池。凡是能用金银衡量的东西,在这里都能买到。大量知名的文人骚客与绝色女子在这里定居,色艺双全的舞娘们在城池里夜夜笙歌。

魏伯阳入城后找了靠城门的一家略有名声的酒楼,随便点了些素食小菜和两壶被矮胖的店家吹成了仙露般的美酒。

董月抱着小思思在酒楼外踌躇了一会儿,直等所有的酒菜都摆放到魏伯阳跟前的桌面上,才颇不情愿地跟了进来,在魏伯阳的对面落座。

魏伯阳拎着酒壶先往杯中斟满了酒,再朝董月望去,提醒道:“快些吃吧。填饱肚子后,我们还有事情要做。”操起木筷,一边品尝着桌面的小菜,一边享用着给老奸巨滑的店家吹嘘成琼浆玉露般的美酒。

酒的味道还算不错,入口颇有种香醇诱人的感觉,不过比起魏伯阳所知的玉露琼浆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酒楼里坐满了喧哗吵闹的食客。各种高谈阔论混成的吵杂不堪的声音,便像有数百只苍蝇围在耳旁打转,直听得人都快背过气去。更有甚者,一些醉得迷糊了的食客翻桌砸碟,跟死了爹娘似的大叫大嚷,挤眉弄眼地瞧着匆匆赶来的店伙计,无力的拳头扬得老高,还没甩打到店伙计身上,自个儿倒先踉跄着栽了下去。

董月饶有兴致地瞧看着发生在周围的一切。这一刻,刚有两名醉酒寻衅的食客给店伙计抛死猪似的扔到了大门外。

魏伯阳放下酒杯,伸袖拭去嘴角的酒渍,啧啧叹道:“真是好酒啊…听说长安城最有名气的还数飘香楼的三日醉,也不知比此酒的味道能胜出多少。”摸着桌面的空酒壶,刚要再叫店伙计送上两壶美酒,突然想起董月进来后还未动过碗筷,忍不住道:“咦?你肚子不饿吗。”

董月奇怪道:“我为什么要饿?”

魏伯阳露出大感有趣的表情,道:“面对满桌子的佳肴美食,你就算真的不饿,也该尝一点儿吧。”

董月神色漠然,道:“这些东西能吃吗?”

“当然能吃了。”魏伯阳好笑道,“这些菜肴虽然平平无奇,不过味道也算是不错的了。”

董月讶异道:“听说,全天下的炼气士都能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为什么你还需吃这些东西?”不等魏伯阳接岔,立即又道:“莫非你不知道蕴含太重杂气的食物,对法术的修炼什么好处也没有吗?”

魏伯阳愣了愣,愕然失笑,道:“对我来说,餐食六气不过是筑基时的修炼而已。六气淡而无味,怎能同世间千奇百味的美食相比。再说这些食物虽有较重的杂气,不过杂气顺肠而下,对修行也没什么影响吧。”望着眼前仍剩下的半桌子菜肴,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早知道你不吃,便不用点这么多菜了。”

董月冷冷道:“你把它们吃光后,就不用可惜了。”抱着小思思站了起来,快步朝大门外走去。

魏伯阳看着她迅速行出酒楼的倩影,暗自嘀咕,道:“不爱吃就算了…难道我还会哄小孩似的劝你吃吗?”招手唤来忙碌得满头大汗的店伙计,付清酒帐后,随口问道:“你听说过,城里有一位姓郭名倩的女神医吗?”

店伙计想也不想,道:“客官问的是住在城南玉溪街的那位吧?”稍顿了顿,立即又噼哩啪啦,道:“唉。说起那位女神医,可真是位大善人啊。去年我背上生了一个大瘤,许多大夫都说治不好了,我家里的贼婆娘成天尽盼着我死,听了别提有多欢喜。后来不知怎么给女神医知道了这件事,便托人将我叫去,不用施针不用开药,只让我喝了一碗神水,没两天便治好了我背上的大瘤。哈。您不知道,这事儿可把我家那贼婆娘气得好死……”

魏伯阳听他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而且越说越来兴致,就连周围桌面的酒客嚷嚷着叫他添菜送酒也装听不见,忍不住微微摇头,暗道:“再要让他说下去,只怕等到天黑也讲不完。”

这一刻,肥头大耳的胖掌柜大步走了过来,低骂道:“混小子,你在客人面前瞎嘀咕些什么!”

店伙计道:“没什么。小的正向这位客官说着城南郭女神医的事儿呢。”

“还不快去做事。”胖掌柜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移往魏伯阳身上,诌媚也似地笑道:“那位女神医七天前刚出门儿,听说要隔大半个月才会回来。客官如果有急事儿寻她,只怕要失望了。”

魏伯阳笑道:“没关系。反正我还有时间。”起身朝漆得红灿灿的酒楼大门走出几步,忽又回头盯着胖掌柜,道:“这里的酒实在很不错。只是不知道与飘香楼的三日醉相比如何?”

胖掌柜微微一怔,全是油脂的肥脸上挤满了笑容,道:“嘿,这个我可不敢凭嘴瞎说…客官去过飘香楼后便知道了。”

“听掌柜的语气,似乎飘香楼的酒还比不得贵店的佳酿。”魏伯阳哈哈一笑,循酒楼的朱漆大门快步走了出去。

这一刻,铺照到长安大街的阳光比半个时辰前更要炎热了许多。

魏伯阳来到吵闹拥挤的街面上,感受着阳光播洒在身上带来的融融暖意,情不自禁舒了口气,连日来压抑在胸中的那股沉甸甸的感觉仿佛也消散了不少。尽管现在他仍不能确定,当日出现在乱葬坡的女子是否真的是胖掌柜口中的女神医。不过既然知道了确有郭倩其人,总算也是一条不错的线索。

董月正待在相邻着酒楼的一家买卖珠宝的店铺内,煞有介事地挑选着饰品。店铺内还有几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一边挑选着金饰,一边大感有趣地瞧着半蹲在董月脚旁的小思思,仿佛她们从没有见过身躯如此红艳的小狐狸。

“要买吗?”魏伯阳走进店铺,饶有兴致地凑到正专心挑选着珠宝饰品的董月身后,道,“这些珠宝太俗气了,未必适合你用。”

“是吗?”

董月轻轻一笑,先拣了对晶莹剔透的镯子套在手腕上,再从放珠宝的盘子里拾起一块玉佩,望着目瞪口呆的店掌柜,道:“多少钱?”

“翡翠玉镯值一万三千钱…玉佩值二万八千钱。既然姑娘如此喜爱,您出四万钱也就是了。”

董月从腰间摸出块黄灿灿的金条递给他,颇不耐烦道:“你瞧这些够吗?”

店掌柜的脸都快笑烂了,连声道:“够了,够了。”

“等等。”

魏伯阳鬼魅般夺过店掌柜手里的金条,从肩上的小布袋内掏出块小了一半有余的金子,塞到他手里,道:“我看这些黄金也值四万钱有余了。”说话间,也不理店掌柜都快急得喷出火来的双眼,疾步走出店铺。

董月冷着脸孔跟魏伯阳走在拥挤不堪的长安大街上,微微不悦道:“刚才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利用道术行欺瞒之事,可是我们修行的大忌。”

魏伯阳冷笑一声,掌心迅速溢出一股金轮丹气。片刻不到,从店掌柜手里夺来的金条,便散开成一团转瞬即灭的微弱光点。

董月不屑一顾,道:“骗了他又怎么样?不要忘记,我可不是道门的人,你们的臭规矩对我根本没用。”突地一笑,又道:“刚才他不是也在骗我吗?一块劣质的伪玉居然卖我这么贵。”

“那你还要买?”魏伯阳愕然望着她。

董月洋洋得意,道:“本小姐不过对他略施小惩而已。刚刚没有买光那店里的所有东西,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魏伯阳暗自苦笑,心想:“照她这么说,今趟反倒是我在枉作好人了。”叹道:“算了,这次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董月气急道:“当然是你多管闲事了。”说着又“嗤”地一笑,道:“喂。道士,我们今晚就在城里住宿吗?”

魏伯阳道:“现在咱们还得先去找人,晚上再投栈。”刚说完话,便挤入来来往往的人潮中,向着城南的方向行去。

坐落在城南的玉溪街长仅五十余丈,合共住有七十余户人家。街道的两边都少见店铺,整条街上只有二三十人在闲逛,比起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倒显得冷清了不少。

“你千辛万苦要找的人就在这里?”董月随着魏伯阳来到玉溪街口,望着眼前冷冷清清的街面,道,“这条街有许多家人,你知道她住哪一家吗。”

魏伯阳摇了摇头,思索着道:“既然她颇有名声,在这里随便寻个人问问,该都能告诉我们吧。”目光望往十数丈外,正背着一位病气恹恹的老妇人缓步行来的中年汉子。

老妇人面黄肌瘦,双目枯燥无神。中年汉子每每走出几步,她便轻轻咳喘几声,时而从嘴里咯出鲜血来,滴淌到中年汉子破旧的衣衫上。

每逢这时,中年汉子脸上便会痛苦地抽搐一下,用带着哭腔般的声音,低低唤上几遍,道:“娘。别咳了,咱们就快到家了…”

“这人一定也是来寻那位女神医治病的吧。”董月望着逐渐行近的中年汉子,道,“真可怜,他娘已经活不到几个时辰了。”

“生离死别当然是一件令人最悲痛难过的事。”魏伯阳轻轻叹口气,道,“因为每一次的死亡,都代表着一段缘分的寂灭。”

董月缓缓道:“佛门崇尚因果循环。今生有缘,来世一定还会再见的。”

“可惜,生离死别遵循的是自然之道。”魏伯阳微微摇头,道,“所谓命数无常,有缘没缘,谁又能说得清楚。”

这一刻,中年汉子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丈许远了。老妇人还是不停咳喘着,嘴里连续咯出暗红的血丝。

魏伯阳缓步挡到中年汉子跟前,彬彬有礼,道:“这位大哥,您知道这里有位姓郭的女神医吗?”

中年汉子神色漠然地望着他,低声道:“你也要找她治病吗?”痛苦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晚了,晚了…如果早来几天,兴许还能求求她…”

魏伯阳好半晌才读懂他的话意,心想:“看来人还没有回来。”见中年汉子急着要走,连忙又道:“不知那位郭女神医住在哪一家?”

“咳!咳…”

老妇人又剧烈地咳喘起来,从嘴里淌出的鲜血,直滴到中年汉子粗壮的脖子上。

中年汉子脸色剧变,使劲儿搂紧咳喘不止的老妇人,急声道:“娘,别咳了。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再也不理魏伯阳,擦过他身旁直往前走。

“慢着。”董月鬼魅般闪到中年汉子身前,轻声道,“难道不想救你娘了吗?”

中年汉子倏然止步,疑惑道:“你们能救我娘?”

“当然了。”董月微点螓首,笑道,“你要寻的那位女神医可是我的师妹。她能治好的病,我也一样能治好。”

中年汉子惊喜道:“那您快帮我治治吧!”说话间,不禁向董月再靠近了些,侧着身子将老妇人凑到她眼前,神情激动得活像是掉落水里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董月道:“真不懂礼貌。你都还没有回答,我那位姓郭的师妹到底住在哪一家呢?”

中年汉子微微一怔,连忙腾出只手往左边指了指,道:“前面最大门的那家就是了。”

魏伯阳顺着他指认的方位望去,果然见到有两扇紧闭着的格外宽敞的朱漆大门。

“原来是那里。”董月轻轻一笑,美眸直看着魏伯阳,道:“既然人家回答过你的问题。现在你该动手救人了吧?”

魏伯阳指着自己的鼻子,愕然道:“我救?”

“当然是你救啊。”董月“嗤”地一笑,道,“你不是常夸自己的医术最了得吗?”

魏伯阳冲口而出,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刚把话说完半截,便见中年汉子鼓瞪着双眼直盯过来,心想:“看来要再多说半个不字,马上便有人扑上来寻老子拼命了。”

“要治便快点儿吧。”董月望望中年汉子背上的老妇人,再瞧着魏伯阳,淡淡道,“我看这位老人家捱不过多久了。可别等到你还没有医治,便一命呜呼掉。”

魏伯阳狠狠瞪了她一眼,快步行到中年汉子身旁,单指点住老妇人的额头,透出指尖的金轮丹气立即顺着老妇人的上丹田游入体内,助其修复老迈受损的脏腑,通畅阻塞的经脉。

老妇人缓缓合上双眼,不到片刻便鼾声大起,在中年汉子的背上熟睡过去。

“好了。”魏伯阳抹了把额头泛出的大汗,长长呼出口气,道,“只要再让这位老夫人多睡上一天,醒来后便没事了。”

中年汉子瞠目咋舌地盯着他,道:“我娘真的好了?”

董月不悦道:“难道你不信我们?”笑了笑,又道:“瞧你娘睡得多香啊。我猜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睡过了吧?”

中年汉子微微一怔,霎时便用陷入回忆般的语气,喃喃道:“是啊。娘真的很久没有睡好过了…”脸上忽又露出傻愣愣的笑容,双眼饱含感激地望着魏伯阳,道:“神医今日医好了我娘,便是对王猛有天大的恩德。今后但有差遣,王猛就是赴汤蹈火,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王兄不用多礼,还是快背你娘回家去吧。”魏伯阳表现出罕有的客气,道,“记住明日午时之前,千万不要去叫醒老夫人。到了时辰,她自然会醒转的。”

中年汉子连连点头,再默默盯住魏伯阳与董月看了一会儿,才背着老妇人快步行出街口,拐入另一条宽长的街道。

董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突然在魏伯阳耳旁,道:“糟糕。你好像忘记请教他的住处了?”

魏伯阳哑然失笑,道:“难道我真的会有事找他去赴汤蹈火吗?”突然想起当日离开乱葬坡前的一幕,暗道:“唉。既然我都跑来长安寻找那位郭女神医了,还有什么样的事不会发生呢。”

董月陪他静静站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道:“常听娘说,道门有气禁术能祛百病,又有咒禁术可避百毒。刚才你替人治病时,用的就是古老相传的禁术吗?”

魏伯阳想起这件事便感到一阵恼怒,不悦道:“你好像还不知道干扰正常的生老病死,是修道之人的大忌。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千万别又找我。”

“不找就不找。”董月冷笑一声,道,“这种在病患体内行气的小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再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走到远处紧闭的朱漆大门前,娇躯倏然泛出淡淡的红光,裹住她迅速透入进门内。

魏伯阳微感愕然,三两步来到门外,喃喃自语,道:“这丫头明知里面没人,还跑进去干什么…”话没说完,忽然感到门内涌出数股转瞬即逝的强烈气息,忍不住一阵心颤,暗道:“难道里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