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9118

引子

陆小凤是一个人。是一个绝对能令你永难忘怀的人。

在他充满传奇性的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怪人和怪事。也许比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所听说过的都奇怪。

现在我想先介绍几个人给你,然后再开始说他们的故事。

(一)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月圆。雾浓。圆月在浓雾中,月色凄凉膝陇,变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但张放和他的伙伴们却并没有欣赏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无拘无束的随便走走。

现在他们刚交过一趟从远路保来的镖,而且刚喝过酒,多日来的紧张和劳苦郁已结束。

他们觉得轻松极了。也愉快极了。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了熊姥姥。

熊姥姥就好像幽灵般忽然间就在浓雾里出现了。

她背上仿佛压着块看不见的大心头,压得她整个人都弯曲了起来,连腰都似已被压断。

她手里提着个很古的竹篮子,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紧紧盖住。

“蓝子里装的是什么?”有人在问。

现在他们的兴致都很高,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糖炒栗子。”熊姥姥满是皱纹的脸上己露出笑容“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

“我们买五斤,一个人一斤。”

栗子果然还是热的,果然很甜很香。张放却只吃了一口。

他不喜欢吃栗子,而且他的酒也喝得太多,只吃了一个栗子。他己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好像要呕吐。

他还没又吐出来,就发现他的伙伴们突然全都倒了下去一倒下去,身子立刻抽紧,嘴角就像马一样喷出了白沫。

白沫忽然又变成了红的,变成了血。

那老太婆还站在那立,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已变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

“糖炒栗子有毒!”张放咬着牙,想扑过去,但这时他竞也已忽然变得全没有半分力气。

他本想扼断这老太婆的咽喉,却扑倒在她脚下。

他忽然发现这老太婆藏在灰布长裙里的一双脚上,穿着的竟是双色彩鲜艳的绣花红鞋子。就好像新娘子穿的一样。

布过鞋面上绣的并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

猫头鹰的眼睛是绿的,好像正在瞪着张放,讥嘲着他的愚昧和无知。张放怔住。

熊姥姥吃吃的笑了,道:“原来这小伙子不老实,什么都不看,偏偏喜欢偷看女人的脚。”

张放这才勉强抬起头。嘎声问:“你跟我们究竟有什么仇恨。”

熊姥姥笑道:“傻小子,我连看都没有看过你们,怎的会跟你们有仇恨?”

张放咬了咬牙,道:“那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熊姥姥谈淡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为了我想杀人。”

她抬起头,望着浓雾里凄凉朦胧的圆月,慢慢的接着道:“每到月圆的时候,我就想杀人”

张放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丁愤怒和恐惧,只恨不得一口咬在她咽喉上。

可是这老太婆忽然间就已在他眼前幽灵般消失,消失在浓雾立。夜雾凄迷,月更圆了。

(二)老实和尚

夕阳西下,秋风吹着蓑草,岸上渺无人迹,只只鸦远远的飞过来,落在岸旁系船的木桩上。

这里本就是个很荒凉的渡头,现在最后一班渡船已摇走。

摇船的硝公是个连胡子都已白了的老头子。

几十年来,他每天将这条破旧的渡船从对岸摇过来,再摇回去。

生命中能令他觉得欢乐的事已不多,已只剩下喝酒跟赌。

可是他发誓今天晚上绝不赌。因为船上有个和尚。

这和尚看样子虽然很规矩,很老实。但和尚就是和尚。

每次他只要看到和尚他就一定会连身上最后的一个铜板都输光。

老实和尚规规矩矩的坐在船上的角落里,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很脏。很脏的脚上穿着双很破的草鞋。

别的人都坐得离他很远,好像生怕他身上的虱子会爬到自己身上来。

老实和尚也不敢去看别人,他不但老实,而且很害羞。

就连强盗跳上船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抬头去看,眼,只听见渡船上的人夜惊呼,又听见四个人跳上船头的声音,然后就听见强盗们的厉喝声“大爷们都是水蛇帮的好汉…,向只要钱。不要命,所以你们也不必害怕,只要把你们身上带着的金银财宝全拿出来,就没事了。”夕阳照着他们手里的刀,刀光在船舱里闪动。

船舱里的男人在发抖女人在流泪,身上带的钱财越多抖得越历害,泪也流得越多。

老实和尚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忽然他看到了另一双脚,双穿着削尖大匝链的大脚就站在他面前“轮到你了,快拿出来。”

老实和尚好像根本就不懂他说的话,嗫嗫着道:“你要我拿什么?”

“只要是值钱的,全都拿出来。”

“可是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老实和尚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发现这人好像要抢起腿来踢他,脚,但却被另一人拉住“算了吧,这邋遢和尚看米也不像有油水的样子,咱们还是扯呼了吧!”

扯呼的意思就是走。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做贼的人多多少少总是有点心虚的。

船上立刻就骚动了起来,有人在跺脚,有人在大骂,不但骂强盗,也骂和尚“遇见了和尚,果然晦气!”

他们骂的时候并不怕被和尚听见,老实和尚也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还是垂着头。坐在那里,神情好像很不安,忽然跳起来,冲上船头。

船头上摆着块木板,本是船到岸时搭桥用的。

老实和尚抓起了这块木板,轻轻一拍,二十厚的木板就碎成了五六块。船上的人充刻全都怔住。老实和尚将第一块木板抛出去,木板刚落在水面上,他的人已飞起,脚尖在这块木板上轻轻,点,第二块木板已跟着抛了出去。

他的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只点水蜻蜓。在水面上接连四五个起落,已追上了那艘水蛇帮的快艇。

水蛇帮的强盗大爷们正在计算着他们今天的收获,忽然发现,个人飞仙般凌波而来,轻飘飘的落在船头上,竟是刚才那邋遢和尚。

这种轻功他们非似连看都没有看见过,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原来这和尚竟是真人不露相,等我们财物到手后,他再来架横梁。”

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把冷汗,只希望这和尚也只要他们的钱,不要他们的命。

谁也想不列这和尚竟忽然在他们面前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说道:“我身上还有四两银子,本来是准备买件新衣服,买双新草鞋的,这已经犯了贪念。”

他已从身上将这链银子掏出来,摆在他们脚下,抬着道:“何况出家人本不该打诳语,我刚才却在大爷们面前说了谎,现在只求人爷们原谅,我回去后也一定会面壁思过,在我佛面前忏悔三个月。”

每个人全都怔住,没有一个人是开口说话的。

老实和尚垂着头,道:“大爷们若是个肯原谅,我也只好在这里跪着不走了。”

又有谁愿意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船上。

终于有个人鼓起勇气道:“好,我……我们就……就原谅了你。”

这句话本来应该是理直气壮的人说出来的,但是这个人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变了。

老实和尚脸上立刻显露出欢喜之色,“咚、咚、咚”在甲板卜磕了三个响头,慢慢的站起来,突然横身一掠四丈,又到了岸上,忽然就连人影都己看不见。

大家怔在船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起看看这锭银子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个人长长时出口气,发表了他自己的意见:“你们难道真的以为他是个和尚?”

“不是和尚是什么?”

“是个活菩萨,不折不扣的是个活菩萨。”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水蛇帮上上下下十八条好汉忽然全都死在他们的寓里。

每个人好像都死得很平静。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谁也看不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三)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剑上的血。

盆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着扼子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刚洗过澡,洗过头,他已将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洗得彻底干净。

现在小红正再为他梳头束发,小翠和小玉正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

小云已为他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衣裳,从内衣到袜子都是白的,雪一样白。

他们都是这城里的名妓,都很美,很年青,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种方法来伺候男人。

但西门吹雪却只选挥了一种,他连碰都没有做过她们。

他也已斋戒了三天。

因为他正准备去做一件他自己认为是世上最神圣的事。

他要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叫洪涛。

西门吹雪说不认得他,也没有见过他,西门吹雪要杀他,只因为他杀了赵刚。

无论谁都知道赵刚是个很正直的人,很够义气的人,也是条真正的好汉。

西门吹雪也知道,可是他也不认得赵刚,连见都没有见过赵刚。

他不远千里。在烈日下骑着马奔驰了三天,赶到这陌生的城市来,熏香沐浴。斋戒了三天,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从来也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复仇,去杀死另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漠生人。

洪涛看着西门吹雪,他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的人,会做这么样的事。

西门吹雪内衣如雪,静静的站在西门里。静静的在等着洪涛拔刀。

江湖中大部分人都知道洪涛叫“闪电刀”。他的刀若不是真的快如闪电,“一刀镇九州”赵刚也不会死在他的刀下。

洪涛杀赵刚,也正是为了“一刀镇九州”这五个字,五个字,一条命。

西门吹雪一共只说了四个字。

洪涛问他的来意时,他只说了两个字“杀你”。

洪涛再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又说了两个字“赵刚”。

洪涛问他“阁下是赵刚的朋友?”他只摇了摇头。

洪涛又问:“阁下为了个不认得的人就不远千里赶来杀我?”

他只点了点头。

他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说话的。

洪涛脸色已变了,他已认出了这个人,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剑法和脾气。

西门吹雪的脾气很怪,剑法也很怪。

他决心要杀一个人时,就已替自己准备了两条路走,只有两条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现在洪涛也已发现自己只剩下这两条路可走,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西风吹过长街,木叶萧萧落下。高墙内的庭园里突然有一群昏鸦惊起,飞入了西天的晚霞里。洪涛突然拔刀,闪电般攻出八刀。

赵刚就是死在他这“五连环闪电八刀”下的。

可惜他这“五连环”也像世上所有其他的刀法一样,也有破绽。只有一点破绽。

所以西门收雪刺出了一剑,剑就已刺穿了洪涛的咽喉。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上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恰巧正落在一片黄叶上。

黄叶直被西风舞起时,西门吹雪的人已消失在残霞外消失在西风里……

(四)花满楼

鲜花满楼。花满楼对鲜花总是有种强烈的热爱,正如他热爱所有的生命一样。

黄昏时,他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夕阳下轻抚着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领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温暖,暮风轻柔。

小楼上和平而宁静,他独自坐在窗前,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上天赐给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让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很急促的脚步。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匆匆的奔上了楼,神情很惊谎,呼吸也很急促。

她并不能算太美,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非常灵活聪敏,只可惜现在她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慌和恐惧。花满楼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并个认得这个女被子,但态度还是很温和,而且显得很关心:“姑娘莫非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喘息着,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能个能在你这里躲一躲?”

“能!”花满楼的回答几乎完全没有考虑。

楼下没有人,大门总是开着,这小姑娘显然是在惊慌中无意闯进来的。

但就算是一匹负了伤的狼在躲避猎犬追逐时投奔到他这里来。他也同样会收容。

他的门永远开着,正因为无论什么样的人到他这里来他那同样欢迎。

小姑娘的眼睛四面转动着,好像正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花满楼柔声道:“你已用不着再躲,只要到了这里,你就已安全了。

“真的?”小姑娘眨着人眼睛,仿佛还有点不信“追我的那个人不但凶得很,而且还带着刀,随时都可能杀人的!”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保证他绝个会在我这里杀人。”

小姑娘还是在慌张,还准备问他“为什么?”

可是她已没法子再问,追他的人已追到这里来,追上了楼。

他的身材很高大,上楼时的动作却很轻快。

他手见果然提着柄刀,眼睛里也带着种比刀还可怕的凶光,看到小姑娘,就瞪起眼来厉声大喝:“这下子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小姑娘正在花花满楼身后跑,花满楼正在微笑着。道:“她既已到了这里,就不必再跑了。”

提刀的大汉瞪了他一眼,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年青人,立刻狞笑着道:“你知道老子是谁?敢来管老子的闲事?”

花满楼的态度还是同样的温和,道:“你是谁?”

大汉挺起了胸。道:“老子就是‘花刀太岁’崔一洞,老子给你一刀,你身上就多了一个洞。”

花满楼道:“抱歉得很,阁下这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身上也不必再增加别的洞了,无论大洞小洞我已都不想再要。”

小姑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崔一洞脸止都已变了颜色,突然狂吼:“你不想要也得要!”

他反手抖起了一个刀花刀光闪动间,他的刀已向花满楼的胸膛上直刺了过来。

花满楼身子连动都没有动,只动了两根手指。

他突然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就夹住了崔一洞的刀。

这柄刀好像立刻就在他手指间生了根。

崔一洞用尽了全力,竟还是没法子把这柄刀拔出来。他的冷汗都已流了出来。

花满楼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这柄刀你若是肯留在这里,我一定代你好好保管,我这里大门总是开着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拿。”

崔一洞满头大汗,突然跺了跺脚,放开手里的刀,头也不回的冲下楼,下楼比上楼还要快得多。

小姑娘银铃般笑了起来,她看着花满楼时,显得又佩服,又惊异:“我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花满楼笑了笑道:“不是我有本事,是他没本事。”

小姑娘道:“谁说他没本事?江湖中有好多人都打不过他连我都打不过他。”

花满楼道:“你?”

小姑娘道:“我虽然打不过他,可是也有很多大男人打不过我,我就是江南的上官飞燕。”

她立刻又自己摇了摇头,叹着气道:“这名字你当然也不会听说过的。”

花满楼走过去将手里的刀轻轻放在靠墙边桌子上,忽又回过头,问道:“他为什么要追你?”

上官飞燕咬着嘴唇迟疑着,终于嫣然而笑。道:“因为我偷了他的东西。”

花满楼并没行觉得吃惊,反而又笑了。

上官飞燕抢着道:“我虽然是个小偷,但他却是个强盗。我从来也不偷好人的东西,我专偷强盗。”

她垂下头。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花满楼,又道:“我只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不要讨厌我。”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喜欢你,我喜欢说实话的人。”

上官飞燕眨着眼,道:“说实话的人可不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花满楼道:“当然可以。”

上官飞燕好像松了以气,嫣然道:“那我就放心,我刚才真怕你会把我赶出去。”她走到窗口深深的呼吸着。风中充满了花香。窗外暮色渐浓,屋子里已暗了下来。

上官飞燕轻轻叹了口气道:“一天天过得真快,现在天以黑了花满楼道:“嗯。’上官飞燕道:“你为什么还不点灯?”

花满楼笑道:“抱歉得很,我忘了有客人在这里。”

上官飞燕道:“有客人在你才点灯?”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你自己晚上难道从来不点灯的?”

花满谈微笑道:“我用不着点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她已转过身。看着花满楼,眼睛里充满了惊异之色。

花满楼的表情却还是很愉快,很平静,他慢慢的回答:“因为我是个瞎子。”

暮色更浓了风中仍充满了芬芳的花香。

但上官飞燕已完全感觉不到,她已完全怔住。

“我是个瞎子。”

这虽然只不过是很平凡的五个字。可是上官飞燕这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听见过比这五个字更令她惊奇的话。

她瞪着眼睛看着花满楼,就是这个人,他对人类和生命充满了热爱、对未来也充满了希望,他随随便便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能夹住别人全力砍过来的刀锋,他一个人独自活在这小楼上,非但完全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而且随时都在准备帮助别人。

上官飞燕实在不能相信这个人竟会是个瞎子她忍不住再问了句:“你真的是个瞎子?”

花满楼点点头,道:“我七岁的时候就瞎了。”

上官飞燕道:“可是你看来一点也不像。”

花满楼又笑了,道:“要什么样的人才像瞎子?”

上官飞燕说不出来。她看见过很多瞎子,总认为瞎子定是个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人,因为这多彩多姿的世界对他们说来,已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虽然没有说山心里的话,但花满楼却显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微笑着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认为瞎子绝不会过得像我这么样开心的。”

上官它燕只有承认。

花满楼道:“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中受更多,乐趣。”

他脸上带着种幸福而满足的光辉,慢慢的接着道:“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上官飞燕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就像是在倾听着一首轻柔美妙的歌曲。

花满楼道:“只要你肯去领略,就会发现人生本是多么可爱,每个季节里都有很多足以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趣。

上官飞燕闭上眼睛,忽然觉得风更轻柔,花也更香了。

花满楼道:“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上官飞燕抬起头,在朦胧的暮色中,凝视着他平静而愉快的脸。

现在她眼睛里的表情已不再是惊异的怜悯,而是尊敬与感激。

她感激这个人,并不是为了他救了她,而是因为他已使得她看清了生命的真正意义。

她尊敬,伟大的看法与胸襟。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家里已没有别的人?”

花满楼微笑道:“我的家是个很大的家族,家里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很健康,很快乐。”上官飞燕道:“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

花满楼道:“因为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一个人真正独立?因为我不愿别人处处让着我,帮助我,我不愿别人把我当做个瞎子。”

上官飞燕道:“你……你在这里真的能一个人过得很好?”

花满楼道:“我在这地方己住了八个月,我从来也没有像这么样愉快过。”

上官飞燕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是除了冬天的雪,春天的花之外,你还有什么呢?”花满楼道:“我有很充足的睡眠,有很好的胃口,有这间很舒服的屋子,有一把声音很好的古琴,这些本已足够,何况我还有个很好的朋友。”

上官飞燕道:“你的朋友是谁?”

花满楼脸上又发出了光,道:“他姓陆,叫陆小凤。”

他微笑着。又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女人,他名字虽然叫小凤,但却是条不折不如的男子汉。”

上官飞燕道:“陆小凤?……这名字我好像也听说过,却个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满楼笑得更愉快:“他也是个很奇怪的人,你只要见过他一面、就永远再也不会忘记,他不但有两双眼睛和耳朵有三只手。还长着四条眉毛。”

两双眼晴和耳朵,当然是说他能看见的和听见的都比别人多。

三只手也许是说他的手比任何人都快,都灵活。

但“四条眉毛”是什么意思呢?上官飞燕就实在不懂。

她决心以后一定要想法子去看看这个有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最漂亮的老板娘

黄昏,黄昏后。这正是龙翔客栈最热闹的时候,楼下的饭厅里每张桌上都有客人,跑堂的伙计小北京忙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有点哑了。

楼上是四六二十四间客房,也已全都客满。

客人们大多数都是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谁也不懂这平时很冷落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突然间。蹄声急响两匹快马竟从大门外直闯了进来。

健马惊嘶,满堂骚动,马上的两条青衣大汉却还是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

匹马的雕鞍旁挂着一副银光闪闪的双钩,马上人紫红的脸,满脸大胡子,眼睛就好像他的银钩一样。锋锐而有光。

他目光四面一闪,就盯在小北京脸上,沉声道:“人呢?”

小北京道:“还在楼上天字号房。”

紫面虬髯的大汉又问:“九姑娘在哪里?”

小北京道:“也还在楼上缠着他。”

紫面大汉不再说话,双腿一夹,缰绳一紧,这匹马就突又箭一般窜上楼去。

另一匹马上的人动作也不慢。这人左耳缺了半边,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得他铁青的脸看来更狰狞可怖。

马一冲上楼,他的人已离鞍而起,凌空倒翻了两个跟头突然飞起一脚“砰”的,已踢开了楼梯门旁天字号房的门。

他的人扑进去时。手里已多了对百练精钢打成的判官笔。

然后他就突然怔住。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着的女人,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膛,修长结实的腿。

这本是个任何男人一看见她就会联想到床的女人,但现在却在屋顶上。

屋梁很高,她就四平八稳的坐在上面,表情却急躁得像是条蹲在发烫的白铁皮屋顶上叫床的猫。她没有叫,只不过因为她的嘴己被塞住。

紫面大汉手里的马鞭一挥,鞭梢已灵蛇般将她嘴里含着的一块红丝巾卷了出来。

刀疤大汉已在问:“人呢?”

屋梁上的女人喘了几口气,才回答:“走了,他好像早就已发现我是什么人。”

刀疤大汉立刻追问:“往哪边走的?”

屋梁上的女人道:“听他的马蹄声,是往北边黄石镇那方面去的。”

她急着又道,“你们先把我弄下去,我跟你们一起去追。”

刀疤大汉冷冷道:“又没人拉着你,你自己难道不会下来?”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又已凌空翻起。

屋梁上的女人更急,大叫道:“我下不去,那小王八蛋点了我腿上的穴道。”

但这时两条大汉都已掠出窗外,下面竟已有人早就准备好另外两匹健马,勒住缰绳在等着。

他们的人,一落到马鞍上,两队马立刻就又箭一般向北面窜了过去。

屋梁上的女人听到这,阵马蹄声,气得连嘴唇都白了用力打着屋粱,恨恨道:“王八蛋,个个全他妈的都是王八蛋……”

门是开着的。她看着自己赤裸棵的腿,咬着嘴唇道:“这次占便宜的又不知是哪个王八蛋。”

“是我这个工八蛋。”小北京正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也眯着眼睛在看着她那双又白又结实的长腿。然后门就被关了起来。

黄石镇是个大镇。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繁荣热闹的街。

他现在夜已深、新月如钩,谈谈的照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那两骑快马急驰而来时,街上已看不见什么人。

刀疤大汉勒马四顾,沉声道:“你想他会不会在这镇上留宿?”

紫面大汉道:“会。”

“他”也是个人,晚上他要睡觉的,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睡觉有个毛病。

刀疤大汉道:“他若已留下来,留在哪里?”

紫面大汉想也不想,道:“迎春阁。”

迎春阁是这里漂亮女人最多的地方。“他”睡觉绝不能没有女人,这就是他的毛病。

每个人岂非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迎春阁大门口的灯笼还亮着,绯色的灯光,正在引诱着人们到这里来享受一个绯色的晚上。

门半掩。紫面大汉手提缰绳,“的卢”一声,健马就直闯了进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打磕睡。

紫面大汉手里的鞭子忽然绕上了他的脖子。厉声道:“今天晚上这里有没有一个穿着大红披风的年青人来过?”

这人已被鞭梢勒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能不停的点头。

紫面大汉终于放过了他,道:“他还在不在?”

这人喘着气,又点了点头。

紫面大汉道:“在哪里?”

这人道:“他刚才还在桃花厅跟四个人喝酒,四个人轮流灌他,总算把他灌醉了。”

刀疤大汉动容道:“四个什么样的人?”

这人道:“四个看样子很凶的人,但是对他倒还很客气。”

刀疤大汉道:“他们的人呢?”

这人道:“见他们送他回房去的,直到现在,还留在他房里。”

紫面大汉巴勒转马头,冲入了左面一片桃花林。桃花林里的桃花厅灯还亮着。

桃花厅里的桌子上杯盘狼藉,三四个酒坛户都已空了。

刀疤人汉凌空翻身一个箭步窜了进去,脚踢开了厅,后的门。他叉怔住。

居现只有四个人,四个人一排,直挺挺的跪在门口,本来已经苍白得全无血色的脸,看见这刀疤大汉,突然一下子,涨得通红。

四个人身上穿的衣裳都很华丽,看来平常定都是气派很大的人,但现在四个人的脸上却已都被人画得一塌糊涂。第一个人额头上被人画了个乌龟。脸上还配了四个字,“我是乌龟。”

第二个人额头上画的是只王八“我是王八。”

第三个人“我是活猪。”

第四个人“我是土狗。”

刀疤大汉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画和字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好像这辈子从来也没看过这么好笑的。

四个人咬着牙,狠狠的瞪着他,看他们眼睛里那种愤恨,怨毒之色,就像是恨不得跳起来一口把他咬死。

但四个人都还是全直挺挺的跪在那里,非但跳不起来,连动都动不了。

刀疤大汉狂笑道:“威风凛凛的江东四杰,几时变成乌龟,王八,活猪土狗的?这倒真是怪事。”

紫面大汉已大笑着冲出去。拍手大呼道:“欢迎大家来参观参观大名鼎鼎的江水四杰现在的威风,无论推进来看一眼,我都给他十两银子。”

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四张脸突又变得白里透青,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刀疤大汉笑道:“那小子虽然也是个王八蛋,但倒真是个好样的王八蛋。”

紫面大汉道:“咱们这一趟走的倒还不冤枉。”

两个人的笑声突然停顿,因为他们又看见外面有个人垂着头走了进来。

个最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然打扮得满头珠翠,满脸脂粉。但还是掩不住她脸上那种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气,她垂着头、轻轻问“两位是不是来找陆大少爷的?”

刀疤大汉沉下了脸,道:“你怎么知道?”

这个小姑娘嗫蠕着,道:“刚才陆大少爷好像已快醉得不行人事了。我刚好坐在他旁边,就偷偷的替他喝了两杯酒。”

刀瘤大汉冷笑,道:“看来他在女人堆里人缘倒真不错。”

小姑娘涨红了脸。道:“谁知道,后来他忽然又清醒了,说我的心还不错,所以就送给我一样东西,叫我卖给你们。”

紫面大汉立刻追问:“他送你什么东西?”

小姑娘道:“是——是……是一句话。”

紫面大汉皱了皱眉。道:“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小姑娘道:“他说这句话至少要值三百两银子,连一文都不能少,他还说,一定要两位先付过银子,我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很荒唐。话没说完,脸更红。

谁知紫面大汉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抛在这小娥娘面前的桌子上,道:“好,我买你这句话。”

小姑娘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三张银票简直不能相信天下竟真有这么荒唐的人,竟真的肯拿三百两银子买一句话。

紫面大汉道:“你过来,在我耳朵旁边轻轻的说。千万不能让里面那四个畜生听见。”

小姑娘迟疑着,终于走过去,在他耳衅轻轻道:“他说的这句话只有八个字‘要找我,先找老板娘’。”

紫面大汉皱起了眉,他实在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世上的老板娘也不知有多少,每家店铺里都有个老板娘。这叫他怎么去找。

小姑娘忽然又道:“他还说,你若是听不懂这句话。他还可以另外奉送一句,他说这老板娘是天下最漂亮的一个。”

紫面大汉又怔了怔,什么话都不再问,向他的伙伴一招手,就大步走了出去。

刀疤大汉已跟着走出来,突又转身。拿起个空酒坛。随手一抛。

这空酒坛就恰巧落在第二个人头上,酒坛子是绿的。

刀疤大汉大笑,道,“这才真正像是不折不扣的活王八。”

世上漂亮的老板娘也不少,最漂亮的一个是谁呢?

刀疤大汉皱着眉道:“这小子难道要我们一家家店铺去找,把店里的老板眼全都找出来,一个个的看。”

紫面大汉道:“不必。”

刀疤大汉道:“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紫面大汉沉吟着,道:“也许我已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刀疤大汉道:“他是什么意思?”

紫面大汉忽然笑了笑,道:“你难道忘了朱停的外号叫什么?”

刀疤大汉又大笑。道:“看来我也该弄个酒坛子给他戴上。”

朱停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意,也没有开过店。

他认为无论做什么生意,开什么店,都难免有蚀本的时候。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其实他不做生意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只因他从来也没有过做生意的本钱。但他的外号却叫“老板”。

朱停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而且对什么事都很看得开这两种原因加起来,就使得他身上的肉也,天天增加了起胖的人看来总是很有福气的样子,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很多人都叫他老板。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他自己的长相虽然不敢恭维。却有个非常美的老婆,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做过一样正经事,却总是能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讲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

他还有件很自傲的事,他总认为自己比陆小凤还懒。

你只要看见他坐到那张宽大而舒服的太师椅上。世上就很少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站起来。

因为他无论要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要先“停”下来想。

只要想开了,世上也就没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了。

到现在他日子还能过得很舒服,因为他有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够做出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只要你能想得出的东西,他就能做得出。

有一次他跟别人打赌,说他能做出一个会走路的木头人。

结果他赢了五十桌上好的燕翅席,外加五十坛陈年的好酒。这使得他身上的肉至少义增加了五斤。现在他正在研究。怎么样才能做得出,个能把人带上天去的大风筝。

以前他曾经想到地底下去看看、现在他却想上天。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外面的蹄声马嘶。然后就看见了那两条青衣大汉。

这一次那刀疤大汉没有踢门,因为门从来就是开着的。

他一冲进来,就瞪起了眼,厉声道:“老板娘呢?”

朱停淡淡道:“你要找老板娘,就应该到对面的杂货铺去,那里才有老板娘。”

刀疤大汉道:“这里也有,你叫老板。你的老婆就是老板娘。”

朱停笑了道:“这里的老板娘若知道有青衣楼的人特地来找她,定也会觉得很荣幸。”

他认得这两个人。

“青衣楼”并个是一座楼,青衣楼,有一百零八座。每楼都有一百零八个人,加起来就变成个势力极庞大的组织。

他们不但人多势大,而且组织严密,所以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就很少有做不成的。

这两个人都是青衣楼第一楼上有画像的人。

谁也不知道青衣楼第一楼在哪里,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一百零八张画像。

但无论谁都知道,能够在那里有画像的人,就已经能够在江湖上横冲直闯了。

有刀疤大汉叫“铁面判官”,据说别人一刀砍在他脸上,时连刀锋都砍得缺了个口“铁面”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

另外的一个叫“勾魂手”,他的一双银钩也的确勾过很多人的魂。

朱停淡谈的接着道:“只可借她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恐怕,没空见你们。”

铁面判官道:“什么要紧的事?”

朱停道:“她正和朋友喝酒,陪朋友喝酒岂非正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

铁面判官道:“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姓陆?”

朱停忽然沉下了脸,道:“你最好听清楚些,姓陆的只不过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

铁面判官道:“他们在哪里喝酒?”

朱停道:“好像是在那小子住的那家青云客栈里。”

铁面判官看着他,上上下下的看了几眼,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你老婆在客栈里陪一个有名的大色鬼喝酒,你居然还能在这里坐得位?”

朱停淡淡道:“小孩要撤尿。老婆要偷人,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我坐不住又能怎么样?上房去翻跟头?滚在地上爬?”

铁面判官大笑,道:“你这人倒真看得开,我佩服你。”

他常常大笑,只因他自己知道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刀疤就突然扭曲,看来简直比破,庙里的恶鬼还狰狞诡秘。

朱停一直在看着他,道:“你有没有老婆?”

铁面判官道:“没有。”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若也有个像我这样的漂亮老婆。你也会看得开了。”

陆小凤躺在床上。胸口上放着满满的一大杯酒。

酒没有溅出来,只因为他躺在那里,连一动都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已像是个死人。连眼睛都始终没有张开来过。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

老板娘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胡子。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的女人,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而丰满,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看见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但是她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这张脸,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种成熟的风韵。

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她这种女人有兴趣。

但现在她却好像对陆小凤这两撇胡子很有兴趣,她已有了很久,忽然吃吃的笑了,道:“你这两撇胡子看来真的跟眉毛完全一模一样,难怪别人说你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

她笑得如花枝招展,又道:“没看见过你的人。一定想不到你还有两条眉毛是长在嘴上的。”

陆小凤还是没有动,忽然深深的吸了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了里满满的一杯酒竟也立刻被他吸进了嘴“咕哪”一声就到了肚子里。

他再吐出口气,酒杯立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老板娘又笑了,道:“你这是在喝酒,还是在变戏法?”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不开口,只伸手来指了指胸口的空杯子。

老板娘就只好又替他倒了杯酒,忍不住道:“喂,你叫我来陪你喝酒,为什么又一直像死人一样躺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陆小凤终于道:“我不敢看你。”

老板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你勾引我!”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故意要很多人认为我跟你有点不清不白的。却又怕我勾引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道:“为了他?你难道认为他喜欢当活王八?”

陆小凤道:“活王八总比死王八好!”

他不让老板娘开口,接着又道:“干他这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一刀砍下脑袋来的,他认得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老板娘也不能不承认,朱停的确替很多人做过很多又秘密,又奇怪的东西。

那些人虽然都相信他的嘴很稳,但死人的嘴岂非更稳?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种事,那些人中就是随时都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道:“他死了之后,你若能为他守一年寡,我就不信陆。”

老板娘扬起了眉。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潘金莲?”

陆小凤悠然道:“只可惜就算你是潘金莲,我也不是西门庆。”

老板娘瞪着他,突然站起来,扭头就走。陆小凤还是动也不动的躺着,连一点拉住她的意思都没有。

但老板娘刚走出门,突又冲了回来,站在床头,手叉腰,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真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以为我是个呆子?”

陆小凤道:“你不是?”

老板娘大声道:“你跟他闹翻了,却又怕他被别人毒死,所以才故意让别人认为我跟你好。为了要表示清白,为了不想做寡妇,当然就会求你保护他,有了你保护他,别人就真要杀他,也不得不多考虑考虑了!”

她的火气更大,声音也变大接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为什么要不明不白的背上这口黑锅?”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女人为了自己的丈夫牺牲一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只要你老公相信你,别人的想法。你根本就不必去管它。”

老板娘咬着唇,发了半天怔,忍不住道:“你认为他会相信我?”

陆小凤道:“他不笨。”

老板娘瞪着他,道:“但他是不是也一样信任你呢?”

陆小凤懒洋洋的叹了门气,道:“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又吸了了气,将胸口的一杯酒喝下去,喃喃道:“青衣楼的人若是也不太笨,现在想必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去吧。”

老板娘眼睛里又露出关切之色,道:“他们真的要找你,找你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这也正是我想问他们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找来了!”

朱停坐在他那张太师椅里,痴痴的发呆,心里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就是这么样想出来的。

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进来。用两根手指头拈着块小手帕,扭动着腰肢,在他面前走了两遍。朱停好像没看见。

老板娘忍不住道:“我回来了!”

朱停道:“我也看见了。”

老板娘脸上故意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我刚才跟小凤在他房里喝了许多酒,现在头还是有点晕晕的。”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眼珠子转动着,道:“但我们除了喝酒之外,并没做别的事。”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道:“你知道个屁!”朱停淡谈道:“屁我倒不知道。”

老板娘的火气又大了起来,大声道:“我跟别的男人在他房里喝酒喝了半天,你非但一点也不吃醋,还在这里想什么糊涂心思?”

朱停道:“就因为我没有想糊涂心思,所以我才不吃醋!”

老板娘的手又叉起了腰。道:“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关在一间小屋子里,难道真的会一直都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喝酒?”

她冷笑着。又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个圣人?是柳下惠?”

朱停笑了,道:“我知道他是个大混蛋,可是我信任他!”

老板娘火气更大,道:“你不吃醋,只因为你信任他,并中是因为信任我?”

朱停道:“我当然也信任你。”

老板娘道:“可是你更信任他?”

朱停道:“真忘记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已认得了。”

老板娘冷笑道:“你们既然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为什么现在忽然变得橡仇人一样,连话都不说一句?”

朱停淡谈道:“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也是个大混蛋!”

老板娘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扑哧”声笑了。摇着头笑道:“你们这两个大混蛋做的事,我非但连一点都不懂,而且简直越来越糊涂。”

朱停道:“大混蛋做的事,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大混蛋。”

老板娘嫣然道:“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最多也只不过是个小混蛋而已,很小很小的一个小混蛋!”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胸膛上还是摆着满满的一杯酒。

这杯酒是老板娘临走时替他加满的。他自己当然不会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来。

这张床又软又舒服,现在能要他从床上下来的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人。

他的红披风就桂在床头的衣粱上。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论吞夏秋冬,无论到什么地方,他总是要带着这么样一件红披风。

只要看见这件红披风,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铁面判官和勾魂手现在已看到了这件红披风,从窗口看见的。

然后他们的人就从窗口直窜了进来一下子就窜到床头,瞪着床上的陆小凤。

陆小凤还是像个死人般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甚全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呼吸。铁面判官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还是没有反应。”

勾魂手皱了皱固,冷冷道:“这人莫非已死了?”

铁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

陆小凤忽然张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立刻闭上喃喃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两个人似的!”

铁面判官大声道:“这里本来就有两个人!”陆小凤道:“屋子里如真的有人进来。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勾魂手道:“因为我们没有敲门。”

陆小凤又张开眼看了看他们,只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真的是人?”

铁面判露怒道:“不是人难道是活鬼?”

陆小凤道:“我不信。”

勾魂手道:“什么事你不信?”

陆小凤谈淡道:“只要是个人,到我房里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的,只有野狗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认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的脸色变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关内擅使双钩的四大高手之一,在这条用蛇皮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据说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摆在三块豆腐上的核桃。

陆小凤的人当然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是死人般躺在地面前,这一鞭子抽下去,当然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陆小凤突然伸出了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好像起叫化子捏臭虫一样,一下子就把他灵蛇般的鞭梢捏住。

这一手不是花满楼教他的,是他教花满楼的。

勾魂手现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锋被捏住时样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法子把这条鞭子从陆小凤两根手指中里抽出来。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胸膛上满满的一杯酒,连半滴都没有溅出来。

铁面别官在旁边看着,眼睛里也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陆小凤果然是名不虚传。”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着放下手里的鞭子,道:“我这下子总算试出这个陆小凤是不是真的陆小凤了。”

铁面判官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货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陆朋友想必不会怪我们失礼的。”

两个人一搭一挡,替自己找台阶下,陆小凤和好像又已睡着。

勾魂手惭渐又有点笑不出了,轻咳了两声。道:“陆朋友当然也早已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他好像存提醒陆小凤,莫忘记了“青衣楼”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铁面判官道:“我们这次只不过是奉命而来。请陆朋友劳驾跟我们回去一趟,我们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证绝不动陆朋友一根毫发。”

陆小凤终于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道:“我跟你们回去干什么?你们的老板娘又不肯陪我睡觉。”

铁面判官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我们那里没有老板这里有!”

陆小凤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赶快回去告诉你们楼上那姓卫的,叫他最好不要来动朱停否则我把一把火烧光你们一百零八座青衣楼!”

铁面判官冷笑道:“我们若杀了朱停。岂非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淡淡道:“你们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一向不再欢寡妇。”

铁面判官道:“只要你答应跟我们去走一趟,我就保证绝不让老板娘做寡妇。”

他这句刚说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不是外面有人在敲门,敲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进了这屋子。他也并不是用手敲门的,因为他没有手。

又是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敲门的这个人脸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张脸。

这张脸左面已被人削去了一半,伤口现在已干瘪收缩。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的扯了过来,不是一个鼻子,是半个,也不是一双眼睛,是一只。他的右眼已只剩下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额角被人用刀锋划了个大“十”字,双手也被齐腕砍断了。现在右腕上装着个寒光闪闪的铁钩,左腕上装着的却是个比人头还大的铁球。

铁面判官和这个人比,简直就变成了个英俊潇洒的小脸。

现在他就站在门里面,用心腕上的铁钩轻轻敲门,冷冷说:“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别人房里来的时候,总是要敲门的。”

他一说话。被人削掉了的那半边脸,就不停的抽动,又叮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这个人,连铁面判官都忍小住机怜伶打不了寒颤。

他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勾魂手已后退了两步,正失声通:“柳余恨?”

这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刀刮铁锈般轻涩的笑声,道:“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认得我。难得,难得。”

铁面判官也已惊然动容,道:“你就是那个‘玉面郎君’柳余根?”

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叫“玉面郎君”?

这人却点点头,黯然神伤,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现在‘玉面郎君’早已死了。只可恨柳余恨还活着。”

铁面判官变色道:“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似乎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竟使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柳余根冷冷道:“十年前柳余恨也就已想死了,无奈偏偏直到现在还活着。我此来但求一死而已。”

铁面判官道:“我为什么要你死?”

柳余恨道:“因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铁面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脸色也已发青。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听见,阵敲门声。

这次敲门的人是在外面,但忽然间就已走了进来,没有开门就走了进来。

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门,在他面前,竟像是变成了张纸。

他既没有用东西撞,也没有用脚踢,随随便便的往前面走过来,前面的门就突然粉砰。

可是看起来他却连一点强横的样子也没有,竟像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文弱书生,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现在他正微笑着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铣面判官忽然发现他就算在笑的时候,眼睛里也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勾魂手已义后退了两步,失声道:“萧秋雨!”

这人微笑道:“好,阁下果然有见识,有眼力。”

铁面判官父不禁惊然功容,道:“莫非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这人点点头,长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杀人时,我总是难免要发愁的。”

铁面判官忍个住问道:“发什么愁?”

萧秋雨淡谈道:“现在我正在发愁的是,不知道是我来杀你,还是让柳兄来杀你?”

铁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声却似已被哽在喉咙里,连他自己听来都有点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失措,不停的东张西望,好像想找一条出路。

突听一人笑道:“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对银钩?”的天突、迎香,两处大穴。

他用的招式并不花俏。但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柳余恨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双判官笔。

他反而踏上一步。只听“叭”的一声,双判官笔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头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铁球也已重重的打在铁面判官的脸上。铁面判官的脸突然就开了花。

他连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仰面倒了下去,但柳余恨右腕的铁钩却已将他的身子勾住。

双判官笔还留在柳余恨的血肉里,虽然没有点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余恨却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冷冷的看着铁面判官,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冷冷道:“这张脸原来并不是铁的。”

铁钩一扬,铁面判官已从窗口飞了出去,去见真的判官。

就在这时,勾魂手的那对银钩也飞了起来。飞出了窗。

他的人却还留在屋子时,面如死灰,双手卜垂,两条手臂上的关节处都在流着血。

萧秋雨手里的一柄短剑上也在滴血。

他微笑着,看着勾魂手,道:“看来你双手以后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着牙。牙齿还是在不停的“格格”作响,忽然大吼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萧秋雨谈淡道:“因为现在我又不高兴杀你了,现在我要你回去告诉你们楼上的人,这两个月最好乖乖的待在楼上不要下来,否则他恐怕就很难再活着上楼去。”

勾魂手脸色又变了变,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往门外走去。

谁知独孤方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从窗门进来的,最好还是从窗口出去。”勾魂手狠狠的看着他,终于跺跺脚,从窗门进来的两个人,果然又全部都从窗口出去了。

柳余恨正痴痴的盯视着窗外已渐渐深沉的夜色,那双判官笔还留在他身上。

萧秋雨走过去,轻轻的为他拔了下来,看着从他胸膛里流出来的血,冷酷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一种惋惜之色。

柳余恨突然长波叹息。道:“可惜。…可惜……”

萧秋雨道:“可惜这次你又没有死?”

柳余恨不再开口。

萧秋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

独孤方突也叹息着道:“你断的是别人的肠,他断的却是自己的。”

屋子里已死了一个人,打得一塌糊涂,陆小凤还是死人不管,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人居然也好像没有看见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床上还躺着个人。

屋子里也暗了下来。他们静静的站在黑暗坐,谁也个再开口,可是谁也不走。

就在这时,晚风中突然传来,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仙。

独孤方精神仍佛一振,沉声道:“来了!”

是什么人来了?是什么人奏出的乐声如此美妙?

陆小凤也在听,这种乐声无论谁都忍不住要听的。他忽然发现这本来充满血服气的屋子,竟然变得充满了香气。

比花香更香的香气,从风中吹来,随着乐声传来,转眼天地间仿佛就都已充满着这种奇妙的香气。

然后这间暗的屋子也突然亮了起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张开了眼睛忽然发觉满屋子鲜花飞舞。

各式各样的鲜花从窗外飘进来。从门外飘进来,然后再轻轻的飘落在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铺起了一张用鲜花织成的毯子,直铺到门。

一个人慢慢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陆小凤看见过很多女人,有的很丑,也有的很美。但他却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纯黑的柔软丝炮,长长的拖在地上拖在鲜花之上。

她漆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色却是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也黑得发亮。

没有别的装饰,也没有别的颜色。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众鲜花上。地上五彩缤纷的花朵竟似已忽然失去了颜色。

这种美已不是人世间的美,已显得超凡脱俗,显得不可思议。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都已悄悄走到墙角。神情都仿佛对她得很恭敬。

陆小凤的呼吸好像已经快停止了。但他还是没有站起。

黑衣少女静静的凝视着他,一双眸子清澈得就像是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

她的声音也轻柔得像是风,黄昏时吹动远山上池水的春风。

但她的微笑却是神秘的又神秘得仿佛静夜里从远方传来的笛声飘飘渺渺令人永远无法捉摸。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忽然向陆小凤跪了下去,就像是青天上的一朵白云出然飘落在人间。

陆小凤再也没法子躺在床上了。他突然跳起来。

他的人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粒被强弓射出去的弹子,忽然突破了帐顶接着又“砰”的一声,撞破了屋顶。

月光从他撞开的洞里照下来,他的人却已不见了。一个眼睛很大,样子很乖的小个姑娘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后,站在鲜花上。

陆小凤突然好像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这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的问:“公主对他如此多礼他为什么反而逃走了呢?他怕什么?”

黑衣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活。

她慢慢的站了起来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

第一富人

酒杯还在陆小凤手里,杯子里的酒却已有一大半溅在他身上。

他刚进霍老头屋里来的时候,霍老头也正在喝酒。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木屋,孤孤单单的建筑在山腰上的一片枣树林里。

屋子虽陈旧,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布置得居然也很精细。

霍老头的人也正像这木屋子一样,矮小,孤独,干净,硬朗,看起来就像是,被风干了的硬壳果。他正处在一张小而精致的椅子上喝酒。

酒很香,屋子里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酒坛子,看来居然全都是好酒。

他看到陆小凤手里的酒杯,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笑,道:“你难到还怕我不知道你是来喝酒的?还带看个酒杯来提醒我?”

陆小凤也笑了道:“我走的时候几乎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了,哪里还有空放下这杯子?杯子里还有酒,丢在路上又太可惜了。”

霍老头好像觉得很奇怪,皱着眉问道:“什么事能让你急成这样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有一个女人到了我房子里。”

霍老头又笑了。道:“我记得你屋子里好像天天都有女人去的,你从来也没有被吓跑过一次。”

陆小凤道:“这次的这个女人不同。”

霍老头道:“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什么地方都不同。”

霍老头眯起了眼睛,道:“这女人难道是个丑八怪?”

陆小凤立刻用力摇头,道:“非但不是丑八怪,而且简直像天仙一样美。像公主一样高贵。”

霍老头道:“那你怕她什么?怕她强奸你?”

陆小凤笑道:“她若真的要强奸我,就是有人用扫把来赶我,我也不会走了!”

霍老头道:“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才把你吓跑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她向我跪了下来。”

霍老头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鼻子上忽然长出了一朵喇叭花一样。

陆小凤却好像还怕他听不懂。又解释着道:“她,一走进我屋子,就忽然向我跪了下来,两条腿全都跪下来。”

霍老头终于也长长叹了门气,道:“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很正常的小伙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做现在我却开始有点怀疑。”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你怀疑我有毛病?”

霜老头道:“一个美如天仙的女人,到你屋里去,向你跪了下来,你就被吓得落荒而逃?”陆小凤点点头,道:“不仅是落荒而逃,而且是撞破屋顶逃出来的。”

霍老头叹道:“看来你脑袋不但有毛病、而且病已经很重。”

陆小凤道:“就因为我脑筋一向很清楚所以我才要逃。”

霍老头道:“哦?”

陆小凤道:“我说过,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派头奇大。”

霍老头道:“她派头有多大?”

陆小凤道:“简直比公主还大。”

霍老头道:“你见过公主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但我却知道,她用的那三个保镖,就算真的公主也绝对请不到。”

霍各头道:“那三个保镖是谁?”

陆小凤道:“柳余恨,萧秋雨,和独孤方。”

霍者头又皱了皱眉,道:“是不是那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柳余恨?”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是不是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力气却比野牛还大的萧秋雨?”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是不是那个一向行踪飘忽,独来独往的独孤方?”

陆小凤道:“是”霍老头道:“这三人都做了她的保镖?”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不说话了,而又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

陆小凤也把杯子坐剩卜的酒,口喝了下去,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通了?”

霍老头道:“是!”

陆小凤道:“你想她为什么要向我下跪呢?”

霍老头道:“她有事求你。”

陆小凤道:“像她这么样一个人,居然不惜跪下来求我为的是什么事?”

霍老头道:“一件很麻烦的事。”

陆小凤道:“我连看都没有看见过她。为什么要为她去惹麻烦呢?”

霍老头道:“只有混蛋才会去惹这种麻烦。”

陆小凤道:“我是笨蛋?”

霍老头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你若是我,遇见这种事怎么办?”

霍老头道:“我也会跟你一样落荒而逃,而且说不定逃得比你还快!”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看来你虽然已经很老却还不是个老糊涂。”

霍老头道:“像她那种人,居然不惜跪下来求你,这件事、然是别人解决不了的。”

陆小凤同意。

霍老头道:“现在她既然已找到了你,你想你还能逃得了?”

陆小凤道:“你认为她还会来找我?”

霍老头道:“说不定她现在就已经找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别的本事没有,逃起来却快得很。”

霍老头道:“是不是已经快得没有人能追上?”

陆小凤道:“能追上我的人至少还不太多。”

霍老头冷笑。

陆小凤道:“你冷笑是什么意思?”

霍老头道:“我冷笑就是冷笑的意思。”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霍老头道:“你不懂的事多得很。”

陆小凤却又笑着道:“至少我还懂得分别你这些酒里哪坛最好?”

他随随便便的一伸手,果然就挑了坛最好的酒,刚想去拍开泥封,突听“咚、咚、咚”。三声大响,前、左、右三面的墙,竞全都被人撞开了个大洞。

三个人施施然从洞里走了进来,果然是柳余恨,萧秋雨,和独孤方。

三个人的神情都很从容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墙上的三个大洞就好像根本不是他们撞开的,就好像三个刚从外面吃喝饱的人,开了门,回到自己家里来一样。

萧秋雨甚至还在微笑着,悠然道:“我们没有从窗口跳进来!”

独孤方道:“所以我们不是野狗。”

两个人嘴里说着话手上已提起张椅子随手一拗,“喀喇”一响。两张很精致的雕花木椅。就已被他们拗得四分五裂。柳余恨却慢慢的坐到床上,还没有坐稳又是“喀喇”一声响,床已被他坐垮了。萧秋雨皱了皱眉道:“这里的家具不结实。”

独孤方道:“下次千万要记住。不能再到这家店里去买。”

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又有五六件东西被砸得粉碎。

陆小凤和霍老头都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霍老头还在慢慢的喝着酒,连一点心疼的样子都没有。这些人砸烂的东西,就好像根本不是他的。

片刻之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已被这三个人砸得稀烂,十七八坛好酒也已被砸得粉碎。

萧秋雨四面看了一眼,道:“这房子看来好像也不太结实,不如拆了重盖。”

独孤方道:“好主意。”

三个人竟真的开始动手拆房子了。陆小凤和霍老头居然还是不闻不问,还是在继续喝他们的酒。

只听“盯略、喀喇”,连串声响,四面的墙壁都已被打垮,屋顶就“哗喇喇”声整个落了下来,眼看就要打在陆小凤和霍老头的脑袋上。

但就在这时,他们的人已忽然不见了。

独孤方和萧秋雨对望了一眼,转过头,就发现他们的人己坐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坐的还是刚才那两张椅子,面前的桌上,还摆着刚才那坛酒。

萧秋雨道:“色是刮骨钢刀。酒是穿肠毒药,留下来总是害人的。”

独孤方道:“对,连一坛都留不得。”

他竟大摇大摆的走过来、抓起了桌上这最后一坛酒,重重的往地上一摔。

这次酒坛子并没有被他砸碎。酒坛子忽然又回到桌上。

独孤方皱了皱眉,又抓起来,往地上一摔。

这次他终于看清楚,酒坛子还没有摔到地上,陆小凤突然一伸手,已接住。

独孤方再摔,陆小凤再接。眨眼间独孤方已将这坛酒往地上摔了七八次。但这坛酒还是好好的摆在桌上。独孤方看着这坛酒,好像已经开始在发怔了。

怔了半天,他才转过头,看着萧秋雨苦笑,道:“这坛酒里有鬼。摔不破的!”

萧秋雨道:“什么鬼?”

独孤方道:“当然是酒鬼。”

萧秋雨道:“我来试试。”

他居然也走过来,好像也没有看见坐在桌子旁边的两个人、突然抓起酒坛子,用力一抡。

这坛酒突“砰”的一声,飞出去五六丈。但这坛酒还是没有被摔破。

酒坛子飞出去的时候,陆小凤也跟着飞出去。

陆小凤刚到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酒坛子也已回到桌上。

萧秋雨再抓起来用力一抡,这次酒坛子飞得更快。他本来就是天生的神力,这么样用力,抡,几百斤重的,铁都可能被他抡出去。

可是这坛酒即又回来了,跟着陆小凤回来了。

萧秋雨也不接开始发怔,喃喃道:“这坛酒果然有鬼,好像还是个长着翅膀的酒鬼。”

柳余恨突然冷笑,只冷笑了一声,他的人已到了桌前,一双手抓起了酒坛子,抓得很紧,突然重重的往他自己脑袋上砸了下去。

别人要砸烂的本是这坛酒,他要砸烂的却好像是自己的头。

萧秋雨叹了口气,这下子酒坛子固然非破不可,他的头只怕也不好受。

谁知他的头既没有开花,酒坛子也没有破。

陆小凤的手巴突然伸到他头上去。托住了这坛酒。

柳余恨又一声冷笑,突然飞起一脚,猛踢陆小凤的下阴,他也没有踢着。

陆小凤的人已突然倒翻了起来,从他头顶上翻了过去,落到他背后,手里还是在托着这坛酒。

柳余恨反踢一脚,陆小凤就又翻到前面来了,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坛酒已经是我们最后一坛酒,这脑袋也是你最后一个脑袋,你又何苦,定要把它们砸破?”

柳余恨瞪着他,没有瞎的眼睛也好像瞎了的那只眼睛一样,变成了个又黑又深的洞。

萧秋雨忽然笑了笑,道:“看来这个人果然是真的陆小凤!”

独孤方道:“哦。”

萧秋雨道:“除陆小凤外,又有谁肯为了坛酒费这么大的力气?”

独孤方大笑,道:“不错,像这样的呆子世上的确不多。”

萧秋雨微笑着,将柳余恨手里的酒坛子接下轻轻的摆在桌上。

突听“波”的一声,这坛酒突然粉碎,坛子里的酒流得满地那是,刚才柳余恨的两只手。和陆小凤的一只手都在用力,这酒坛子休说是泥做的就算是铁打的也样要被压破。

萧秋雨怔了怔,苦笑道:“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子的,你要它破的时候,它偏偏不破,你不要它破的时候,它反而破了。”

陆小凤却淡淡道:“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本来就很多,所以做人又何必太认真呢?”

柳余恨独眼里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辛酸之色,默然的转过身走了出去。

陆小凤的那句话,仿佛又引起了他久已藏在心底的伤心。

就在这时候,突听一种又可爱,又清越的声音,道:“大金鹏王陛下丹凤公主,特来求见陆小凤陆公子。”

说活的人小是那样子很乖,眼睛很大,穿着身五色彩衣的小女孩。

她就从那尺浓密的枣林中走出来,满天的星光月色仿佛都到了她眼睛里。

陆小凤道:“小凤公主?”

小女孩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抿着嘴笑了:“是丹凤公主,不是小凤公主!”

陆小凤看着霍老头叹了以气,喃喃道:“她果然是个真的公主?”

小女孩道:“绝对一点也不假。”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小女孩又笑了笑,笑得真甜:“她生怕又把陆公子吓跑,所以还留在外面!”

她笑得虽甜,说的话却有点慢。陆小凤只有苦笑。

小女孩睁着眼微笑道:“现在她是在外面等着,却不知陆公子敢不敢见她。”

霍老头忽然道:“他敢。”

这深沉而神秘的老人微笑着,悠然接着道:“他若是不去见这位丹凤公主,他所有朋友的屋子只怕都要被他们拆光。”

群星闪烁,十焰月弯弯的嵌代尾中里,枣林里流动着阵阵清香,并不是枣树的香,姓花香。

花香是从一条狗身上传来的,一条非常矫健的阔耳长腿的猎狗。

它身上披着一串五色缤纷的鲜花,嘴里还衔着一篮子。

满篮鲜花中,有金光烁然,是四锭至少有五十两重的金子。

小女孩接过了花篮。嫣然道:“这是我们公主赔偿给这位老先生的。都请陆公子替他收下。”

陆小凤睁了睁眼道:“为什么要赔偿给他?因为你们拆了他的房子?”

小女孩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这四锭元宝至少有一百多两的确不算少了。像这样的小木屋,五十两金子就可以盖好几栋,这当然已不能算少。”小女孩道:“点点小意思,但望这位老人家笑纳!”陆小凤道:“他不会笑纳的。”

小女孩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百多两金子若真是你们送给他的,他根本不需要,若算是你们赔偿他这屋子的,又好像不够。”

小女孩道:“这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小女孩道:“这还不够赔他的木屋?”

陆小凤道:“还差一点点。”

小女孩道:“差一点点是差多少?”

陆小凤道:“究竟差多少,我也算不出来,大概再加三四万两总差不多了。”

小女孩道:“三四万两什么?”

陆小凤道:“当然是三四万两金子。”小女孩笑了。

陆小凤道:“你不信?”

小女孩吃吃的笑个不停,遇见这么样一个会额竹杠的人,她除了笑之外,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真的赔他万两黄金。

陆小凤忽然提起刚才他坐着的那张雕花木椅,道:“你知道这是张什么椅子?”

小女孩笑道:“看来好像是张坐人的椅子。”

陆小凤道:“但这张椅子却是四百年前的名匠鲁直亲手为天子雕成的,普天之下已只剩下十一张,皇宫大内里有五张,这里本来有六张,刚才却被他们砸烂了四张。”

小女孩张大了眼睛,瞪着他手里的这张椅子,渐渐已有,点笑不出了。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木屋以前是谁住过的?”

小女孩摇摇头。

陆小凤道:“这本是大诗人陆放翁的夏日行吟外,墙壁上还有着他亲笔题的诗,现在也已被砸得稀烂。”

小女孩的眼睛张得更大,脸上已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这木屋里每一片木头,都可以算是无价之宝,你们就算真的拿四万两金子,来赔也未必够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这位老先生连一文钱都不会要,你们赔,因为四五万两金子,在他看来,跟一文钱也差不了多少。”

小女孩悄悄的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吃惊的看着这神秘的老人。

霍老头却还是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慢慢的啜着他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像是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喝这半杯酒更重要的事。

陆小凤忽又转过头向独孤方笑了笑道:“我知道阁下的见闻一向很博,阁下当然也听说过世上最有钱的人是谁了。”

独孤方沉吟着,道:“地产最多的,是江南花家,珠宝最多的,是关中阎家,但真正最富有的人,只怕算是霍休。”

陆小凤道:“阁下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独孤方道:“这个人虽然富甲天下,却再次过隐士般的生活,所以很少有人能看见他的真面目只听说他是个很孤僻,很古怪的老人,而且……”他突然停住以看着霍老头。

现在每个人终于都己明白这神秘孤独的老人,就是富甲天下的霍休。

霍老头忽然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道:“现在既然已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这地方我也住不下去了,不如就送给你。

陆小凤看着地上一堆堆破木头道:“我记得以前也向你要过,你却连借我住几天都不肯。”

霍老头淡淡道:“你自己刚才也说过,这里的东西本都是宝贝,宝贝怎么能送人。”

陆小凤道:“宝贝变成了破木头,就可送人了。”

霍老头道:“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叹了口气,苫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你是怎么会发财的了。”

霍者头面不改色。淡淡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明白。”

陆小凤道:“什么事?”

霍老头道:“你逃走的时候,世上也许真的没有人能追上你,只可惜这世上除了人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譬如说——”

陆小凤道:“譬如说一条鼻子很灵的猎狗。”

霍老头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还不太笨,将来说不定也有会发财的一天。”

漆黑的车子。漆黑的马黑得发亮。发亮的马车上,也缀满了五色缤纷的鲜花。小女孩道:“我们的公主就在马车里等你,你上去吧!”

陆小凤道:“上车去?”

小女孩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

小女孩道:“然后这辆马车就会把你带到一个你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我保证你到了那地方后。绝不会后悔的。”

陆小凤道:“我当然不会后悔。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去。”

小女孩又瞪起了眼睛,好像很吃惊,道:“你为什么不会?”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一个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到一个我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

小女孩瞪了瞪眼,道:“因为……因为我们会送很多很多金子给你!”

陆小凤笑了。

小女孩道:“你不喜欢金子?”

陆小凤道:“我喜欢金子,却不喜欢为了金子去拼命。”

小女孩眼珠子转了转,悄悄道:“车子里很安静。我们公主又是个很美的美人,这段路也很长,在路上说不定会发生很多事的。”

陆小凤微笑道:“这句话好像已经有点让我动心了!”

小女孩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你已经答应上去?”

陈小凤道:“不答应。”

小女孩撅起了嘴,道:“为什么还不答应?”

陆小凤淡淡道:“漂亮的女人我一向很喜欢,但却也不喜欢为了女人去拼命。”

小女接道:“为了什么你才肯拼命?”

陆小凤道:“为了我自己。”

小女孩道:“除了你自己外,天下就再也没有别人能让你去拼命?”

陆小凤道:“没有。”

小女孩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为了花满楼你也不肯?”

陆小凤道:“花满楼?”

小女孩悠然道:“我想你总该认得花满楼的,他现在也就在那地方等你,你若不去,他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陆小凤道:“他若要我去,自己会来找我。”

小女孩道:“只可惜他现在不能来。”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女孩道:“因为他现在连,步路都没法子走。”

陆小凤道:“你是说他已落在你们手里?”

小女孩道:“好像是的。”

陆小凤突然大笑,就好像刚听见一样天下最可笑的事笑得捧起了肚子。

小女孩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陆小凤笑道:“我笑你,你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连说慌都不会说。”

小女孩道:“哦?”

陆小凤道:“你们若能制得住花满楼,天下就没什么事是你们做不到的了,又何必来找我?”

小女公淡淡的笑了笑,道:“你这人的确不太笨。可是也不太聪明。”

陆小凤道:“哦?”

小女孩道:“你若真的聪明,就早已该明白两件事。”

陆小凤道:“哦?”

小女孩道:“第一、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是丹凤公主的表姐,她今年才十九,我都已二十。”

陆小凤这次才真的怔住了,上下看着这小女孩看了好几遍,随便怎么样也看小出她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少女。她看来简直好像连十二岁都没有。

小女孩又淡淡接着道:“你应该明白,有些人是天生就生不高的,有些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比我还矮一大截,你总该也看见过。”

陆小凤虽然还是不太相信,却也不能不承认世上的确是有这种人的。

小女孩道:“第二、你也应该明白,花满楼跟你不一样。”

陆小凤道:“他比我聪明!

小女孩道:“但他却是个好人。”

陆小凤道:“我不是?”

小女孩道:“就因为你不是好人,所以才不容易上别人当,但他却对每个人都很信任,要他上当。就容易得多了!”

陆小凤看着她,又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几遍,突又问道:“你真的已经有二十岁?”

小女孩道:“上个月才满二十的。”

陆小凤笑了笑,淡淡道:“二十岁的人就已应该明白,像我这种坏人,是绝不肯为了朋友击拼命的,随便为了什么样的朋友都不行。”

小女孩瞪着眼,看着他,道:“真的?”

陆小凤道:“真的。”

陆小凤已坐在马车上,马车已启动。

车厢里也堆满了五色缤纷的鲜花,丹凤公主坐在花从里,就像是一朵最珍贵,最美丽的黑色玫瑰。她的脖子也是漆黑的,又黑又亮。她还在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没有看她,他已闭起眼睛,好像准备在车上睡觉。

丹风公主忽然笑了笑,柔声道:“我刚才还以为你不会上车来的。”

陆小凤道:“哦?”

丹风公主道:“我刚才好像还听见你在说,你绝不会为了任何朋友拼命。”

陆小凤淡谈道:“我本来就不会为了朋友拼命,但为朋友坐坐马车总没什么关系的。”

丹风公主又笑了。她向你笑的时候,就仿佛满园春花忽然在你面前开放。

陆小凤的眼睛刚睁开,立刻又闭了起来。

丹风公主柔声道:“你好像连看都不愿看我,为什么?”

陆小凤道:“以为这车厢很小,我又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

丹风公主道:“你怕我诱惑你?”

陆小凤道:“我也不愿为了你去拼命。”

丹风公主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要你去拼命的?”

陆小凤道:“因为我并不笨。”

丹凤公主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这次来找你,的确是为了要求你去替我们做一件事,可是我并不想诱惑你,也不必诱惑你。”

陆小凤道:“哦?”

丹风公主道:“因为我知道有种人为了朋友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陆小凤道:“是哪种人?”

丹风公主道:“就是你这种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你反而知道。”

丹风公主道:“我以前显然没有见过你,但你的传说我却已听到过很多。”

陆小凤在听着,唯一没有听见过这些传说的人,也许就是他自己。

丹风公主道:“我听见很多人都说你是个混蛋。但就连他们自己都不能不承认,你是所有混蛋中最可爱的一个。”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实在听不出这是赞赏?还是讽刺?但他的眼睛总算已睁开。

丹风公主道:“他们都说你外表看来虽然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其实你的心却软得像豆腐。”陆小凤苦笑,他只苦笑。

丹凤公主忽又笑了笑,道:“传说当然并不一定可靠,但其中至少有一点他们并没有说谎。”

陆小凤忍不作问道:“哪一点?”

丹风公主嫣然道:“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说你有四条眉毛,现在我才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忽然皱了皱眉。他皱眉的时候,胡子好像也皱了起来。

陆小凤皱着眉道:“花满楼真的在你们那里?”

丹风公主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反正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陆小凤道:“他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十里外的危险,他都能感觉得到。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落入你们的手里的。”

丹风公主道:“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是个男人,一个好男人若是遇见了个坏女人。就难免要上当。”

陆小凤冷冷道:“他遇见了你?”

丹风公主叹了口气,道:“有时我虽然也想去骗骗人,只可惜我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个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

丹风公主道:“上官飞燕就是雪儿的姐姐。”

陆小凤道:“雪儿又是谁?”

丹风公主道:“雪儿就是我的小表妹,也就是刚才去请你来的那个小女孩。”

陆小凤道:“她不是你的表姐?”

丹风公实公主笑道:“她今年才十二岁,怎么会是我表姐?”

陆小凤怔住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大哭三声?还是该大笑三声?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骗得团团乱转。

有这样的妹妹,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可想而知。

丹风公中看着他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又不禁嫣然一笑。道:“那小鬼说起谎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的。你是不是也上了她的当?”

陆小凤苦笑道:“至少我现在总算已想通花满楼是怎么上当的了。”

丹风公主道:“他虽然在我们那里,但我们还是很尊敬他,那不仅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也因为他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陆小凤道:“他的确是的。”

丹风公主道:“你跟他,还有朱停,是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认得的。”

陆小凤道:“你对我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丹风公主笑了笑,道:“老实说,我们为了要找你,至少已准备了七个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无论谁若是花了七个月的功夫上找一个人。这个人想必都要倒露了。”

丹风公主柔声道:“我们要求你做的事虽然危险,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她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仰慕和信心。

陆小凤道:“你们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丹风公主垂下头,迟疑着,道:“现在我也不必告诉你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丹风公主点点头,又笑道:“找他们虽然也不容易,至少总比找你容易得多!”

陆小凤道:“你们找这三个人用的又是什么法子?”

丹风公主微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的,他们一定也猜不出我能用什么法子请到你!”

她将手里的一朵鲜花送到陆小凤面前,慢慢的接着道:“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花满楼,再加上你,这世上若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五个人做不到的,那才真的是怪事。”

车窗外已经有乳白色的烟雾升起,车厢里的灯光更柔和。

陆小凤凝视着她手里的鲜花,花虽鲜艳,她的手却更美。

她用她这双纤秀柔柔的手,轻轻的将这朵鲜花插在陆小凤的衣襟上,轻轻道:“我看你还是赶快睡觉的好。”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丹风公正垂下了头,声音更轻,更温柔:“因为我已经忍不住要开始诱惑你了。”

车马前行,冲破了浓雾。雾虽浓,却是晨雾,漫漫的长夜已经结束。

陆小凤斜倚在车厢里,似已睡着。

丹风公主柔声道:“你好好的睡一觉,等你醒的时候,说不定就可以看见他了。”

陆小凤忍不住又张开眼,道:“他是谁?”

丹凤公主道:“大金鹏王主持公道

长廊里阴森而黑暗,仿佛终年看不见阳光。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很宽大的门,门上的金环却也闪闪的发着光,他们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大金鹏王。

大金鹏王并不是个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岁月的流逝,壮志的消靡而萎缩干瘪,就正如一朵壮丽的大鸡冠花已在恼人的西风里刚刚枯萎。

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椅子上铺满了织锦的垫子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云堆里的枯松。

可是陆小凤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他的眼睛里还是在发着光他的神情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那条阔耳长腿的猎犬竟已先回来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脚下。

丹凤公主也已轻轻的走过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仿佛在低低的叙说此行的经过大金鹏王一双发亮的眼睛,却始终盯存陆小凤身上,忽然道:“年轻人,你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陆小凤没有走过去。

陆小凤并不是个习惯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来远远的坐在这老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屋子里的光线也很暗,大金鹏王的眼睛却更亮了,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淡谈道:“是陆小凤,不是上官丹凤。”

他现在已知道她也姓上官,昔日在他们那王朝望族里每个人都姓上官的,每个人世世代代都为自己这姓氏而骄傲。

大金鹏王突然大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看来我们并没有找错人。”

大金鹏王道:“你找花满楼?”

陆小凤点点头。

大金鹏王道:“他很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随时都可以见到他。”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大金鹏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他凝视着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闪起了一种奇持的光辉。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我们的王朝,是个很古老的王朝。远在你们这王朝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们的王朝就已存在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血统而骄傲。

陆小凤并不想破坏,个垂暮老人的尊严,所以他只听没有说。

大金鹏王道:“现在我们的王朝虽已没落。但我们流出来的血,却还是王族的血,只要我们的人还有一个活着,我们的王朝就绝不会被消灭。”

他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自信。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老人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

他至少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人。陆小凤一向尊敬这种人,尊敬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大金鹏王道:“我们的王朝虽然建立在很遥远的地方,但却也世代安乐富足,不但田产丰收,深山里更有数不尽的金沙和珍宝。”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到中土来呢?”

大金鹏王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为我们富足,所以才引起了邻国的垂涎。竟联合了哥萨克的铁骑,引兵来犯。”

他黯然接着道:“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先王一向注重文治,当然无法抵抗他们那中强悍野蛮的骑兵,但他却还是决定死守下去,与国土共存亡。”

陆小凤道:“是他要你避难到中土来。”

大金鹏王点点头,道:“为了保存部分实力,以谋日后中兴,他不但刚坚持要我走,还将国库的财富,分成四份,交给了他四位心腹重臣,叫他们帮我到中土来。”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舅父上官谨,他带我来这里,用他带来的一份财富,在这里购买了,田产和房舍。使我们这一家能无忧无虑的活到现在,他对我们的恩情,是我永生也难以忘怀的。”

陆小凤道:“另外还有三位呢?”

大金鹏王感激义变成愤恨,道:“从我离别父王的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但他们的名字,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陆小凤对这件事巳刚刚有了头绪,所以立刻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恨恨道:“上官木,乎独鹤,严立本。”

陆小凤,沉吟着,道:“这三个人的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但人你一定看见过。”

陆小凤道:“哦?”

大金鹏王道:“他们一到了中土,就此名换姓,直到一年前,我才查出了他们的下落。”他忽然向他的女儿做了个手式,丹凤公主就从他坐后一个坚固古老的柜子里,取出了二卷画册。

大金鹏王恨恨道:“这上面画的,就是他们六个人,我想你至少认得其中两个。”

每卷画上,那画着两个人像。一个年青一个苍老,两个人像画的本是同,个人。

丹凤公主摊开了第一卷画,道:“上面的像,是他当年离宫时的形状,下面画的,就是我们一年前查访出的,他现在的模样。”

这人圆圆的脸,满面笑容。看来很和善,但却长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这人看来很像是关中珠宝阎家的,阎铁珊。”

大金鹏王咬着牙,道:“不错,现在的阎铁珊就是当年的严守本,我只感激上天,现在还没有让他死。”

第二张上的人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里威棱凹射。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权力的人。

陆小凤看过这个人,脸色竟然有些变了。

大金鹏王道:“这人就是平独鹤,他现在的名中叫独孤鹤,青衣楼的首领也就是他……”陆小凤惊然动容怔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个人我也认得,但却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楼第一楼的主人。”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只知道他是峨媚剑派的当代掌门。”

大金鹏王道:“他的身分掩饰得最好,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想得到,公正严明的峨媚掌门竟是个出卖了他故国旧主的乱臣贼子!”

第三张像画的是个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单,干净,硬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霍休!”

大金鹏王道:“不错,霍休,上官木现在用的名字,就是霍休。”

他接着又道:“别人都说霍休是个最富传奇性的人,五十年前,赤手空拳出来创天下,忽然奇迹般变成了天下第一富豪,直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之外,江湖中人只怕还是不知道他那庞大的财富是怎么得来的!”

陆小凤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慢慢的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

大金鹏正凝视着他,慢慢道:“你现在想必已能猜出我们要求你做的是什么事了。”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道:“但我却还是不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用力敲打着椅子,历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只是公道!”

陆小凤道:“公道就是复仇?”

大金鹏王铁畜着脸,沉默着。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去复仇?”

大金鹏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们已全都是就快进棺材的老人,我也老了,难道我还想去杀了他们?”

他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句话,又道:“可是我也绝不能让他们就这样逍遥法外。”

陆小凤没有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

大金鹏王又厉声道:“第一、我要他们将那批从金鹏王朝带出来的财富,归还给金鹏王朝,留作他日复兴的基础。”

这要求的确很公道。

大金鹏王道:“第二、我要他们亲自到先王的灵位前,忏悔自己的过错,让先王的在天之灵,也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陆小凤沉思着,长叹道:“这两点要求的确都很公道。”

大金鹏王展颜道:“我知道你是个止直公道的年青人,对这种要求是绝不会拒绝的。”

陆小凤又沉思了很久,苦笑道:“我只怕这两件事都难做得到。”

大金鹏王道:“若连你也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得到?”

陆小凤叹道:“也许有人能做得到。”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现在这三个人都已是当今天下声名最显赫的大人物,若是真的这第样做了,岂非已无异承认了自己当年的罪行,他们的声名,地位和财富,岂非立刻就要全部被毁于一旦。”

大金鹏王神情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们自已是当然绝不会承认的。”

陆小凤道:“何况他们非但财力和势力,都已大得可怕。他们自己又都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大金鹏王道:“先王将这重任交托给他。也就因为他们本就是金鹏王朝中的一流高手。”陆小凤道:“这五十年来,他们想必在随时提防着你去找他们复仇,所以他们的武功又不知精进了多少?”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常说当今大下武功真正能达到颠峻的,只有五六个人。霍休和独孤鹤完全都包括在其中。”

女人毕竟是好奇的,丹凤公主忍小住问道:“还有三四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少林方丈大悲禅师,武当长老木道人,内外功都已达于化境,但若论剑法之犀利灵妙,还得数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

丹风公主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陆小凤笑了笑,只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

大金鹏王忽又长长叹息,黯然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和危险,所以我并不想勉强你来帮助我们,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他眉宇间充满悲愤,握紧双拳,厉声道:“但我们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拼一拼的。

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跟他们拼到底。”

陆小凤叹道:“我明白。”

大金鹏王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强笑了笑,大声道:“不管怎么样,陆公子总是我们的贵客,为什么还不送上酒来?”

丹风公主垂头道:“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大金鹏王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将花公子也一起请。”

丹风公主道:“是。”

大金鹏王看着陆小凤,神情已又变得骄傲而庄严,缓缓道:“不管怎么样,你已是我们的朋友,金鹏王朝的后代,从来也不曾用任何事来要挟朋友。”

银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陆小凤静静的看着丹凤公主将酒倾入古樽的高杯里,花满楼就坐在他身旁。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互相用力握了握手。

这就已足够说明一切。酒已倾满,只有三杯。

大金鹏王抬头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两位喝一杯。”

丹凤公主却摇了摇头,道:“我替你喝,莫忘记你的腿。”

大金鹏王瞪起了眼,却又终于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着别人喝好洒也是种乐趣,好酒总是能带给人精神和活力。”

丹凤公主微笑着向陆小凤解释,道:“家父只要喝一点酒,两腿就立刻肿起来,就得寸步难行,我想两位一定会原谅他的。”

陆小凤微笑举杯。

丹凤公主转过身,背着他的父亲,忽然间陆小凤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陆小凤看不懂。

丹风公主也已微笑举杯,道:“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他俩的口味。”

她自己先举杯,饮而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会自己再三称赞自己的酒,丹风公主也绝不是个喜欢炫耀自己的人。

陆小凤正觉得奇怪,忽然发觉他喝下去的并不是酒,只不过种加了颜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风公主的意思,却又怕花满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花满楼却在微笑着,微笑着喝下他的酒,也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陆小凤笑了道:“我简直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大金鹏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这的确是人间难求的好酒,但你们这两个年青人,也的确配喝我这种好酒。”

陆小凤有很快的喝了三杯,忽然笑道:“这么好的酒,当然是不能白喝的。”

大金鹏王的眼睛亮了,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说……”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道:“你要的公道,我一定去尽力替你找回来。”

大金鹏王忽然长身而立,踉跄冲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感激的热泪,连声音,都已哽咽:“谢谢你,谢谢你们,谢谢你……”

他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已说了多少。

丹凤公主在旁边看着,也不禁扭转身子,悄悄的去拭泪。

过了很久,大金鹏王才比较平静了些,又道:“独孤方和独孤一鹤显然同姓独孤,他却仇深如海,柳余恨的半边脸就是被阎铁珊削去的;萧秋雨却是柳余恨的生死之交,你只要能为我们做这件事,他们三个赴汤蹈火,也跟你走。”

陆小凤却道:“他们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大金鹏正皱眉道:“为什么?”

陆小凤叹了门气,道:“我也知道他们全都足武林中的一流高乎,可是,若要他们去对付独孤一鹤和霍休,实在无异要他们送死。”

大金鹏王道:“你……你难道不要别的帮手?”

陆小凤道:“当然要的”

他轻轻伯了拍花满楼的肩,微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搭档。”

大金鹏王看着花满楼,仿佛有点怀疑。

他实在不信这瞎子能比柳余恨,萧秋雨,那样的高手还强。只怕无论谁都不信。

陆小凤已接着又道:除了他之外,我当然还得去找两三个人。”

大金鹏王道:“找谁?”

陆小凤沉吟着,道:“先得找朱停。”

大金鹏王陆小凤笑了笑,道:“朱停并不能算是个高手,但现在却很有用。”

大金鹏王在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道:“你既然找到了他们,他们说不定也已发现了你,你要找他们算帐,他们也很可能先下手为强,将你杀了灭口。”

大金鹏王冷笑道:“我不怕!”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不怕,我怕,所以我一定要找朱停来,只有他可以把这地方改造成一个谁都很难攻进来的城堡。”

大金鹏王道:“他懂得制造机关消息。”

陆小凤微笑道:“只要他肯动手,他甚中可以制造出一张会咬人的椅子。”

大金鹏王也笑了道:“看来你的确有很多奇怪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我能说动一个人中来帮我做这件事。”

大金鹏王目光闪动,道:“他也很有用?”

陆小凤道:“他若肯出手,这件事才有成功的机会。”

大金鹏王道:“这个人是淮?”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长廊里更阴森黝暗,已经是下午。

丹凤公主垂着头,漆黑的头发春泉般披散在双肩,轻轻道:“刚才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谢谢你。”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刚才那杯酒?”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垂着头道:“现在你也许己看得出,家父是个很好胜的人,而且再也受不了打击,所以我直不愿让他知道真象。”

陆小凤道:“我明白。”

丹凤公主幽然叹息着,道:“这地方除了他老人家日常起居的客厅和卧房外,别的房子几乎已完全是空的了,就连些窟藏多年的好酒,也都巳陆续被我们卖了出去。”

她的头垂得更低:“我们家里几乎完全没有能生产的人,要维持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我们还要去做很多别的事,为了去找你,其至连先母留给我的那串珍珠,都被我典押给别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不很清楚你们的情况。可是那杯酒,却告诉了我很多事。”

丹凤公主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就因为你已知道我们的情况,所以你才答应?”陆小凤道:“当然也因为他已将我当做朋友,并没有用别的事来要挟我!”

丹凤公主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似又露出了感激的泪珠。

所以她很快的垂下头,柔声道:“我一直都错了。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个绝不会被情感打动的人。”

花满楼一直在微笑着,他听得多,说的少,现在才微笑着道:“我说过,这个人看来虽然又臭又硬,其实他的心却软得像豆腐。”

丹凤公它忍个住嫣然一笑,道:“其实你也错了。”

花满楼道:“哦?”

丹风公主道:“他看起来虽然很硬,但却一点也不臭。”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已红了,立刻改变话题,道:“客房里实在简陋得很,只希望两位不要在意。”

陆小凤轻轻咳嗽,道:“也许我们根本不该答应留下来吃晚饭的。”

丹凤公主忽又嫣然一笑,道:“莫忘记我们还有你为我们留下来的四锭金子。”

陆小凤目光闪动着道:“那时你们已知道霍老头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丹凤公主道:“直到你说出来,我们才知道。”

陆小凤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但你们又怎会知道,独孤一鹤就是青衣楼的主人?这本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

丹凤公主迟疑着,终于回答:“因为柳余恨本是他左右最得力的亲信之一,昔年风采翩翩的玉面郎君变成今天这样子,也是为了他。”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似已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又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他本是个伤心人,已伤透了心。”

客房很大。但除了一床一几,几张陈旧的椅子外,就几乎已完全没有别的陈设。

花满楼坐了下来,他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总能感觉到椅子在那里。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从来没有坐空过?”

花满楼微笑道:“你希望我坐空?”

陆小凤也笑了道:“我只希望你坐下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女人身上。”

花满楼道:“这种经验你比我丰富。”

陆小凤淡淡道:“这种经验你若也跟我一样多,也许就不会上当了!”

花满楼道:“上谁的当?”

陆小凤道:“你已忘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没有上当,我自己愿意来的。”

陆小凤很惊讶,道:“你自己愿意来的?为什么?”

花满楼道:“也许因为我最近过的日子太平凡,也很想找两件危险的事。”

陆小凤冷冷道:“也许你只不过是被一个很会说谎的漂亮女人骗了!”

花满楼笑道:“她的确是个很会说谎的女孩子,但却对我说实话。”

花满楼道:“也许。”

陆小凤道:“也许她已发现对付你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说实话。”

花满楼道:“也许。”

陆小凤道:“她的目的就是要你来,你既然来了,她就已达到目的。”

花满楼微笑道:“你好像存心要让我生气。”

陆小凤道:“你不生气?”

花满楼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他们用马车接我来,用贵宾之礼接待我,这里风和日丽,院子里鲜花开得正盛,何况,现在你也来了,我就算真的是上了她的当,也已没什么好抱怨的。”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看来要你生气,的确很不容易。”

花满楼忽然问道:“你真的想去找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你能说动他出手替别人做事?”

陆小凤奸笑道:“我也知道天下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的事,但我总得去试试。”

花满楼道:“然后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到别的,只想到外面到处走走到处看看。”

花满楼道:“你是想看什么?”

陆小凤笑道:“也许我最想看的就是上官飞燕。”

花满楼还在微笑着,但笑容中却似巳有了些忧虑之意。淡淡道:“你看不到她的!”

陆小花满楼道:“自从我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她好像已离开了这里。”

陆小凤看着他,眼睛里仿佛也有了些忧虑之色。

花满楼却又笑了笑,道:“她好像是个很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女人。”

陆小凤忽然也笑了,道:“其实女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子的?”

屋子里已刚刚黯了下来。花满楼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看来还是那么愉快,那么平静。他永远是愉快而满足的,因为无论在什么地力,他都能领略到一些别人领略不到的乐趣。

现在他正在享受着这暮春三月里的黄昏。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刚响起,人已推开门走了进来,是两个人,独孤方和萧秋雨。

但脚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的,独孤方的脚步简直比春风还花满楼微笑道:“两位请坐,我知道这里还有几张椅子。”

他既没有问他们的来意,也没有问他们是谁,无论准走进他的屋子,他都一样欢迎,都一样会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和这个人分享。

独孤方却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两个人?你究竟是不是个真瞎子?”

他本来认为绝不会有人听到他脚步声的,他对自己的轻功,向很自负,所以他现在很不高兴。

花满楼却还是同样愉快,微笑着道:“有时连我自己也不信我是个真的瞎子、因为我总认为只有那种虽然有眼睛,却不肯去看的人,才是真的瞎子。”

萧秋雨也在微笑着,道:“你忘了还有一种人也是真的瞎子。”

花满楼道:“哪种人?”

萧秋雨道:“死人。”

花满楼笑道:“你怎么知道死人是真的瞎子?也许死人也同样能看得见很多事,我们都还没有死,又怎么会知道死人的感觉?”

独孤方冷冷道:“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萧秋雨悠然道:“我们并不认得你,跟你也没有仇恨,但现在却是来杀你的。”

花满楼非但没有吃惊,甚至连一点不愉快的表情都没有,他还是在微笑着,淡淡的笑道:“其实我也早就在等着两位!”

独孤方道:“你知道我们要来杀你?”

花满楼道:“陆小凤并不笨,可是他得罪的人却远比他自己想像中多得多,因为他有时说话简直就像是个大炮。”

独孤方冷笑。

花满楼道:“谁也不愿意别人认为他还不如个瞎子。何况是两位这样的高手,这当然是件不能忍受的事,两位当然会来找我这个瞎了比一比高下!”

他神情还是同样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江湖好汉们最忍不得的,本就是这口气。”

独孤方道:“你呢?”

花满楼道:“我不是好汉,我只不过是个瞎子。”

独孤方虽然还在冷笑,但脸上却已忍不住露出很惊异的表情。

这瞎子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

萧秋雨道:“你知道我们要来,还在这里等着?”

花满楼道:“一个瞎子又能跑到哪里去?”

独孤人突然厉喝,道:“去死!”

喝声中他已出手。一根闪亮的练子枪已毒蛇般刺向花满楼咽喉。断肠剑也已出手。

他出手很慢、慢就没有风声、瞎子是看不到剑的,只能听到一剑刺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这一剑却根本没有风声,这一剑才是真正能令瞎子断肠的剑。

何况还有那毒蛇般的练子枪在前面抢攻,练子枪纵然不能一击而中,这一剑却是绝不会失手的。可是萧秋南想错了。

这瞎子除了能用耳朵听之外。竟似还有种奇妙而神秘的感觉。

他仿佛已感觉到真正致命的并不是枪,而是剑,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的这一剑。

剑还没有刺过来,他已突然翻身,练子枪从他肩上扫过去的时候,他的双手已“拍”的一声夹住了剑锋。

只听“格格”两响一柄百炼精钢长剑,已突然断成了三截,别人的肠未断,他的刽却断了。

最长的一截还夹在花满楼手里,他反手,练子枪就已缠住了剑锋。

花满楼的人却已滑出去三丈,滑到窗口,恰巧坐到窗下的张椅子上。

独孤方怔住,萧秋雨的脸在暮色中看来,已惊得像是张白纸。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本不想得罪萧秋雨先生的,但萧秋雨先生的这一剑,对一个瞎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些,我只希望萧秋雨先生换过一柄剑后,出手时能给别人留下两三分逃路。”

花园里的花中来确实很多,但现在却已有很多花枝被折断。

陆小凤现在才知道丹凤公主带去的那些鲜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上官燕儿就站在花丛里,站在斜阳下淡淡的斜阳,照着她丝绸般柔软光滑的头发。

她看起来还是很乖很乖的样子,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说过半句谎话。

陆小凤笑了,忍不住走过招呼呼,道:“喂,小表姐。”

上官燕儿问头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喂小表弟。”

陆小凤道:“你好。”

上官燕儿道:“我不好。”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好?”

上官燕儿道:“我有心事,很多心事。”

陆小凤忽然发觉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好像真的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甚至连她那甜甜的笑容,都似己变得有点勉强。

他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上官燕儿道:“我在担心我姐姐。”

陆小凤道:“你姐姐?上官飞燕?”上官燕儿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担心她什么?”

上官燕儿道:“她忽然失踪了!”

陆小凤道:“什么时候失踪的?”

上官燕儿道:“就是花满楼到这里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瞪着眼,道:“你既然担心,为什么不出去找她?”

上官燕儿道:“因为她说过她要留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的。”

陆小凤道:“她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上官燕儿道:“当然相信。”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她既然没有出去,又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上官燕儿道:“我也想不通,所以我正在找她。”

陆小凤道:“在这花园里找?”

上官燕儿道:“嗯。”

陆小凤道:“她难道会在这花园里躲起来,而且已躲了好几天?”

上官燕儿道:“我不是找她的人,我是在找她的尸首。”

陆小凤皱眉道:“她的尸首?”

上官燕儿道:“我想她一定已经被人杀了,再把她的尸体,埋在这花园里。”

陆小凤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家,难道也会有人杀她?”

上官燕儿道:“这里虽然是我们自己的家,但家里却有别的人。”

陆小凤道:“别的什么人?”

上官燕儿道:“譬如说你的朋友花满楼。”

陆小凤道:“你认为花满楼也会杀人?”

上官燕儿道:“为什么不会?每个人都可能杀人的,甚至,连老王爷都有可能!

陆小凤道:“老王爷也可能杀她?为什么?”

上官燕儿道:“就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才要找!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本不该想得这么多的。”

上官燕儿看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谁说我只有十二岁?”

陆小凤道:“你表姐说的。”

上官燕儿道:“她说的话你相信,我说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花满楼道:“你找过她?”

陆小凤道:“连她妹妹都找不到她,我去找又有什么用?”

花满楼安详平静的脸上又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对这个突然失踪了的女孩子,他显然已有了种很不寻常的感情,就算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这种感情若是到了一个人心里、就好像沙粒中有了颗珍珠一样,本就是任何人都一眼就对以看出的。

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立刻又故意问道:“你见过她妹妹没有?”

花满楼道:“没有。”陆小凤叹道:“看来你运气还不错,至少比我的运气好。”

花满楼道:“她妹妹是个小捣蛋?”

陆小凤苦笑道:“岂只是个小捣蛋,简直是个小妖怪,非但说起谎来时可以把死人都骗活,而且还有疑心病。”

花满楼道:“小姑娘也会有疑心病?”

陆小凤道:“她的疑心病简直比老太婆还重,她甚至怀疑她的姐姐已经被人谋害了甚至怀疑你和大金鹏王就是凶手。”

他本来是想让花满楼开心些的,所以他自己也笑了。

可是花满楼却连一点开心的样子都没有。

陆小凤又忍不住道:“你说她这种想法足不是滑稽得很?”

花满楼道:“不滑稽。”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最多也只不过会说说谎而已,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谁不会说谎呢?别人为什么,又有谁能下得了这种毒手。”

花满楼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希望。”

陆小凤道:“什么希望?”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晚上用的不是假酒。”

这句话本不是陆小凤问的,他本来也不是个喜欢喝酒的。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的笑容好像也变得有点神秘起来。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到了这里,好像都立刻会变得有点神秘,有点古怪。

陆小凤眨了眨眼,也故装出像是很神秘的腔调,压低声音道:“我也有一个希望。”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什么希望?”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晚上请我们吃的不是人肉包子,喝的不是迷魂酒!”

虚情假意

盛宴。宴席就摆在大金鹏王刚才见客的花厅里,酒菜丰富而精致。

酒是真酒,真正上好的陈年花雕。

陆小凤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叹息着道:“这虽然也是好酒,但比起刚才的波斯葡萄酒来,就差得远了。”

大金鹏王大笑,道:“那种酒只宜在花前月下,浅斟慢饮,你阁下这样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

花满楼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感觉出,好酒拿给他喝,实在是糟蹋。”

大金鹏王又大笑,道:“看来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兴致很高,而且又换了件用金线绣着团龙的锦袍,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国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征前的大将。

丹凤公主也显得比平时更娇艳,更美丽。

她亲自为陆小凤斟满了空杯,嫣然道:“我们觉得就要像这样子喝酒才有男子汉的气概,那些喝起酒来像喝毒药一样的男人,绝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看上眼的!”

大金鹏王故意板起了脸,道:“女孩子难道都喜欢酒鬼。”

丹凤公主眼珠子转了转道:“喝酒当然也有点坏处。”

大金鹏王道:“只有一点坏处?”

丹风公主点点头。道:“一个人酒若是喝的太多,等到年纪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时,看见别人喝酒就会生气。一个人常常生气总不是好事。”

大金鹏正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失笑道:“说老实话我年轻时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证绝不会比你倒得慢。”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来款待客人,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

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的值得。

陆小凤又倒了一杯酒下去,忽然道:“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门吹雪。”

大金鹏王报掌道:“好极了!”陆小凤道:“这人是个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来,朱停就不必了。”

他从身上找出张又赃又皱的破纸铺开,用筷子蘸了蘸酱油,在纸上画了个龙飞风舞的“凤”中,然后就交给丹凤公主道:“你随便找个人带着这张纸去见他,他就会跟那个人来的。”

丹风公主迟疑着,道:“我听说你们已经有很久不说话。”

陆小凤道:“我并没有想要跟他说话,只不过要他来而已,那完全是两回事。”

丹风公主瞧着眼,道:“他不跟你说话,可是,看见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个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来?”

陆小凤道:“绝无问题。”

丹凤公主失笑道:“看来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个怪人。”

陆小凤道:“岂止是个怪物,简直是个混蛋。”

丹凤公主折起了这张纸,才发现这张又脏又皱的破纸竞赫然处张五千两的银票。”

她忍不住道:“这张银票还能不能兑现?”

陆小凤道:“你认为这是偷来的?”

丹风公主的脸红了红,道:“我只不过觉得,你们本来既然是好朋友,你用这种法子去请他,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个起他?会不会生气?”

陆小凤道:“他不会。”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个人唯一的好处,就是无沦你给他多少钱,他都绝不会生气。”

丹风公主嫣然道:“这只因他并不是个伪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饿着肚子时,却偏偏还要恭维他是个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是条宁可饿死也不求人的硬汉子。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点钱给他时,却只肯寄给他一封充满了安慰和鼓励的信,还告诉他自力更生是件多么高贵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这种人,那么我可以保证,你唯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凤个是这种人,她显然已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

除了有一张美丽的脸之外,她居然还有一颗能了解别人、体谅别人的心,这两样东西本来是很难在同一个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知道,体凉和了解,永远比最动人的容貌还能令男人动心。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好像越来越喜欢这女孩子了,直到现在为止,他心里居然还想着她。

现在夜已很深,屋子里没有点灯,春风轻轻的从窗外吹进来,送来了满屋花香。

陆小凤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还是睁得很大。

如此深夜,他为什么还不睡?莫非他还在等人?

他等的当然不会是花满楼,花满楼刚刚才跟他分手没多久。

夜更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声音所以他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但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快了这时脚步声已停在门外。

门没有栓。一个人轻轻的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的将门掩起。

屋子里暗得很,连这个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出。

但陆小凤却没有问她是什么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么人。

脚步声更轻,更慢,慢慢的走到他的床头,慢慢的伸出手轻轻的摸着他的脸。

她的手冰冷而柔软,还带着种鲜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陆小凤的胡子,才证实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陆小凤。

陆小凤刚听见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已感觉到一个赤裸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

她的身子本来也是冰凉而柔软的,但忽然间就变得发起烫来,而且还在发着抖。就像是跳动的火焰一样,刺激得陆小凤连咽喉都似被堵塞住。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警告过你我是禁不起诱惑的,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没有说话,她身子抖得更厉害。

他忍不住翻着身,紧紧拥抱着她,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一粒粒麻点,就像是春水被吹起了阵阵漩涡。

她的胸膛已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鸽子般,嫩而柔软。

陆小凤忽然推开了她,失声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

她还是不肯开口,身子却已缩成一团。

陆小凤伸出手,刚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触了电船缩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终于不能不承认了,吃吃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陆小凤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道:“你来干什么?”

上官燕儿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听她的声音,好像已生气了。

一个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许就是一个男人在跟她亲热时,却将她当做了别人。

陆小凤的嘴并不笨。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官燕儿冷笑了一声又道:“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跟你一比,简直就像是个老头子了。”

上官燕儿道:“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说谎,你难道还以为我喜欢你,告诉你,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气。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凤刚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明亮了起来。

个人手里举着灯,站在门口,穿着件雪白的袍子,脸色却比她的袍子还苍白。

上官丹风。陆小凤几平忍不侍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实在受不了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

雪儿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个正在厨房里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的站起来,歪着嘴向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要来,我本来可以早点走的。”

上官丹凤看着她,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雪儿也已披上了长袍,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忽又歪着嘴对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男人本来就全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丹凤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全身都似已僵硬,雪儿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

上官丹风还是站在那里,瞪着陆小凤,美丽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这样也好,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可是陆小凤已赶过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风咬着嘴唇,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叹’口气道:“我本来不必说什么的,因为你也应该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风垂下头,听着,过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来的。”

陆小凤道:“现在呢?”

上官丹凤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又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惋惜。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会跟雪儿……”

上官丹凤用指尖轻轻掩任了他的嘴,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这里。”

无论准看见这种风景的事,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

陆小凤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开手。

上官丹风看着他,忽然垫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亲,轻轻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走的。”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道:“现在你最好还是快点走,否则我说不定会……”

上官丹凤不等他的话说完,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头可真是个小妖精,你下次看见她时也最好快点走,我吃醋的时候会咬人的。”

夜更深,更静,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和平。

人的心呢?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刚刚被太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店铺却还有几家未曾开门。

大城里的人,又有几个还能习惯那种“日出而作”的生活。

丹凤公主用缀满鲜花的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这里才回头的。

“我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等你,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花满楼道:“你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个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还灵,下次我倒要提防着点。”

花满楼微笑着,道:“她说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飞燕的妹妹?”

陆小凤苦笑道:“像她那样的小妖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出第二个的。”

花满楼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有没有找到她姐姐?”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刚才应该问问上官丹风的,她也许会知道你那燕子飞到哪里去丁?”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你不问也好,问了说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陆小凤道:“我虽然没有问,但雪儿却已应该问过。”

花满楼道:“看样子她也没有问出来!”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脸上却又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

陆小凤沉思着,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飞燕有多大年纪?”

花满楼道:“她说过,她是属羊的,今年才十八。”

陆小凤用指尖抹着他的胡子,喃喃道:“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会不会有一个二十岁的妹妹?”

花满楼笑道:“这就得看情形了。”

陆小凤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满楼道:“若连你这样的聪明人,都会问得出这么笨的话来,十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二十岁的妹妹说不定还会生出八十岁的儿子来。”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岁的姐姐显然绝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上官飞燕也就绝不会有意外。”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雪儿说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里,却故意用那些话来唬我,现在我才知道:“她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花满楼又笑了笑,仿佛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说你要到这里来找人?”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西门吹雪好像并不是住在这里的。”

陆小凤道:“他本来就不在这里,我找的是别人。”

花满楼道:“你找谁?”

陆小凤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动,也许还不知道江湖中有两个很奇怪的老头子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多,他都知道一点,另一个本事更大,无论你提出多奇怪困难的问题来、他都有法子替你解决。”

花满楼道:“你说的是大通和大智?”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们?”

花满楼淡淡道:“我虽然是个瞎子,却一点也不聋。”

陆小凤苦笑道:“有时我例真希望你还是聋一点的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阴凉的屋檐下。对面正有一个和尚垂着头,规规矩矩的走过来。

这和尚长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穿的却又破又脏,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

陆小凤看见了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实和尚你好!”

老实和尚抬头看见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没有变得老实些?”

陆小凤笑道:“等你不老实的时候,我就会老实了。”

老实和尚遇着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陆小凤又道:“看样子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莫非有什么喜事?”

老实和尚苦笑道:“老实和尚怎么会有喜事,像你这样不老实的小伙子才会有喜事。”

陆小凤道:“但今天却好像是例外。”

老实和尚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道:“今天的确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不愿陆小凤再问下去。

只可惜陆小凤偏偏有点不识相,还是在问道:“为什么?”

苍实和尚苦着脸讷讷道:“因为……因为我刚做过一件不太老实的事。”

他本来不想说的,却又不能不说,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所以陆小凤更觉得奇怪,更要问下去:“你也会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道:“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

陆小凤觉得更有趣了压低声音道:你做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的脸似已有点发红,嘎哺着道:“我刚去找过欧阳。”

陆小凤道:“欧阳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又好象对陆小凤无知很同情,摇着头道:“你怎么会连欧阳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老实和尚悄悄道:“因为欧阳就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欧阳情又是何许人也?”

老实和尚的脸更红结结巴巴的说道:“她是个……是个,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才总算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老实和尚也会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里虽然觉得又惊奇,又好笑,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淡淡道:“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的。”

老实和尚反而吃了一惊,忍不住道:“这种事还很平常?”

陆小凤正色道:“和尚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小老婆,一个个身强力壮的,若连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们怎么办?难道去找尼姑?”

老实和尚已听得怔住。

陆小凤接着道:“何况,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对,而且本来就有种很密切的关系。”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名妓却是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这种关系难道还不够密切么?”话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已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老实和尚却已气得发了呆,呆呆的怔了半天,才叹息着,喃喃道:“我佛慈悲,为什么叫我昨天晚上遇见孙老爷今天早上又遇见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不笑了,急急问道:“你看见了孙老爷?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老实和尚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嘴里还是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看来坏事真是万万做不得的,我真该死,菩萨应该罚我爬回去。”

他念着念着,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路爬着走了。

陆小凤也只有看着他苦笑,全没有半点别的法子。

花满楼忍不住走过来,问道:“他真的在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人若说要爬十里,就绝不会只爬九里半的,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花满楼笑道:“看来他不但是个老实和尚,还是个疯和尚。”

陆小凤道:“但他却是在装疯,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花满楼道:“孙老爷又是何许人也?”

提起孙老爷,陆小凤的兴致又高了道:“这孙老爷的全名应该是龟孙子大老爷。”

花满楼失笑道:“他怎么会起这么样个好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常说他自己没钱的时候虽然是龟孙子有钱的时候就是大老爷了。他又恰巧姓孙,所以别人就索性叫他孙老爷。”

花满楼笑道:“你认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陆小凤道:“幸好十个怪物,倒有九个都不太讨厌,这孙老爷尤其不讨厌。”

花满楼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还是他?”

陆小凤道:“大通大智也是两个怪物,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除了孙老爷外,谁也找不到他们。”

花满楼道:“想不到这孙老爷的本事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个人从小就吃喝膘赌,浪荡逍遥,平生没做过一件正经事,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凭这一样本事,已经足够他逍遥半生了。”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无论谁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从各种地方赎出来。”

花满楼道:“赎出来?为什么要赎出来?”

陆小凤道:“这个人花起钱来比谁都凶,所以他大老爷总是做不了三天,就要变成龟孙子,等到没钱付帐时,他就把自己押在那里,等着别人去赎,这样子的日子他居然一过就是十来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满楼笑道:“看来这个人不但有本事,而且还很有福气。”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若要个没福气的人过他这种日子,不出半年准得发疯。”

花满楼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赎他?”

陆小凤道:“我当然要先去找欧阳。”

花满楼道:“欧阳?”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连欧阳你都不知道?欧阳就……”

欧阳情,始情院里的花牌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她。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什么人都一样,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秃子也好,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把你当做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干她这行的。只要有这一样本事,就已足够。

何况她长得又的确不丑,白生生的脸,乌油油的头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涡,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你,让你觉得无论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都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她在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看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这么漂亮的胡子。

陆小凤却被她看得有点飘飘然了,口袋里的银票也好像已长出翅膀要往外飞。

欧阳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从没有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道:“从来也没有。”

欧阳情道:“你,来就找我?”

陆小凤道:“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欧阳情垂下了头,轻轻道:“这么样说来,难道我们真的有缘?”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假!”

欧阳情眼波流动,道:“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么样个人的?”

陆小凤道:“有个神仙今天早上在梦里告诉我,说我们八百年前就有缘了。”

欧阳情惊笑道:“真有这回事?”

陆小凤道:“连半点都不假,那神仙是个和尚,看样子就很老实,他还说连他自己都来找过你。”

欧阳情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个和尚来过,我到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坐着看了我一夜。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却想不到他竟是个神仙。”

她忽然走过来,坐到陆小凤腿上,轻抚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咬着嘴唇笑道:“只不过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陆小凤道:“我不是神仙。”

欧阳情附在他耳旁,轻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的笑道:“其实做神仙也没什么好处,只要你这朋友也去,我就可以让你觉得比神仙还快活。”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静静的坐在较远的一个角落里,他好像已不愿让这出戏再演下去,忽然道:“我们是来找孙老爷的,你一定知道孙老爷在哪里?”

欧阳情道:“孙老爷,听说他还在隔壁的潇汀院,等着人去赎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潇汀院了。”她希望花满楼快走。

但是陆小凤却先推开她站了起来。

欧阳情皱起眉,道:“你也要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欧阳情道:“你要去赎他?”

陆小凤道:“不是去赎他,是陪着他一起等人来赎。”

他苦笑着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实说,现在我们身上剩下的钱,连买张大饼都不够。”

欧阳情虽然还笑,但却已忽然变成一种笑了一种让你一看见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

陆小凤却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们既然有缘。我又怎么能走?我看不如还是让他……”

欧阳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既然有缘,将来应该还是会在一起的,现在你还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肚子疼。”

陆小凤走过来,迎着从东面吹过来的春风,长长的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你若要摆脱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己说肚子疼。一个出来玩玩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三种法子让女人肚子疼。”

花满楼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办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个君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当面揭穿她?”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喜欢虚情假意的人。”

花满楼道:“可是她中能不虚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对每个人都有真情,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活得下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够义气,够朋友,甚至已可真是一个侠客,但你却有个最大的毛病。”

陆小凤只有听着。

花满楼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很可耻,但他们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没有替他们想过。”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简直就好像是个混蛋了。”

花满楼微笑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已是混蛋,那么他总算还有救药。”

“我是个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绝后的大混蛋,像我这样的混蛋一百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他们一走进潇汀院,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

花满楼道:“孙老爷?”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

花满楼笑道:“所以他还有救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他还不太醉,还能站得起来。”

孙老爷虽然已站不起来,幸好还能坐起来。

现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里,两眼发直,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个老怪物,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给你酒喝。”

孙老爷刚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救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个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这么样一个人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们先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说。”

孙老爷道:“一个问题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里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总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问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个问题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过了片刻,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人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中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个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

“这问题还有点补充: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个问题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已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耍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没有法子。”

城里“上林春”的竹叶青和硝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没有法子,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谈谈的微笑着道:“他说没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了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你对这个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复仇。”

陆小凤道:“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说不动他的。”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总算没有空跑趟,我们总算已知道,大金鹏王说的那些事,并不是空中楼阁。”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说的不假所以这件事我们更非管不可,就因为我们要管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他的剑法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陆小凤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

花满楼道:“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着道:“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他手下就全少有五六个很难对付的人,何况,峨媚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

花满楼道:“我也听说峨嵋七剑,三英四秀,都是当今武林中,后起一代剑客中的饺饺者。”

陆小凤道:“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却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难对付,这个人年纪不大,辈份却极高。据说连关中大侠山西雁,都得叫他声师叔的。”

花满楼道:“这种人怎么肯在阎立本手下做事?”

陆小凤道:“向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阎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

花满楼道:“霍休常年踪影不见,他那庞大的财产,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

陆小凤道:“完全说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个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级顶,就跟我一样。”

他笑了笑,接着道:“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也是连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有个法子,倒也许可以去试一试。”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这个法子花满楼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四月的吞阳过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嘴里,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流着血。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像。

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里“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宇都没有说出来,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但他却还活着。

这是奇迹,还是因为他在临死的还想见陆小凤一面,还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萧秋雨”。

萧秋雨喉咙里仍在不停的“格格”直响,流着血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恐惧,愤怒,仇恨。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萧秋雨点了点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就像是一匹孤独,饥饿,受了伤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可是他已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样,掠过了四瓦张桌子,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来,掠到门外。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也留着一串鲜血,从街心到门口。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个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黑马车,赶车的好像是条青衣汉子。”

“往哪边去的?”

“西边。”

陆小凤什么也不说,逐着斜阳追出去,奔过长街,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条街上传来一阵惊呼一阵骚动。

一辆漆黑的马车,刚闯入一家药铺,撞倒了四五个人、撞翻了两张桌子。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嘴角还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都是血,紫黑色的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忽然间。淡黄的脸己变成死黑色。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车厢里的座位上竟赫然摆着双银钩。

银钩上悬着条黄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闹事的下场!”

银钩在闪闪的发着光。

花满楼轻抚着钩的锋,缓缓道:“你说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以血还血!”

花满楼道:“但另外一句话却显然是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的。”

陆小凤冷笑道:“青衣楼的消息倒真快但却看错人。”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看错人,青衣楼本不该做出这种笨事的。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这样子就能吓倒你?”

陆小凤道:“这样做只对一个人有好处。”

花满楼道:“对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个弯的牛脾气,你越是吓唬他,要他不要管这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陆小凤就是这种。

现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紧握着银钩。忽然道:“走。我们就去找西门吹雪去。现在我也想出了一种法子对付他。”

花满楼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烧了他的万梅山庄。”

远山传歌声

万梅山庄还没有梅花。

现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鹃正在开放,开在山坡上。

面对着满山遍地的鲜花,花满楼几乎不愿再离开这地方,他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采,就仿佛初恋的少女看见自己情人时那样。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并不想杀风景,可是天一黑,西门吹雪就不见客了。”

花满楼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都不见。”

花满楼道:“若他不在呢?”

陆小凤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只山去四次,只有在杀人时才出去。”

花满楼道:“所以他每年最多只杀四个人。”

陆小凤道:“而且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花满楼道:“谁是该杀的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去找他,我情愿在这里等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这个人。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他道:“先试试我的法子,再试你的。”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张用长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他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阵阵比春风还轻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也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这以上有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西门吹雪道:“也没有。”

陆小凤道:“你真的已完全满足?”

西门吹雪淡淡道:“因为我的要求并不高。”

陆小凤道:“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西门吹雪道:“从来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不肯。”

陆小凤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来都一样。”

陆小凤道:“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西门吹雪道:“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道:“我。”

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次来本来就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真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求你。”

西门吹雪淡淡道:“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不管从哪里开始烧都行。”

陆小凤怔住了,他也很了解这个人。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样,从来也不会回头的。

西门吹雪道:“我后面的库物,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通大智这两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他们答不出的问题,天下的事他们难道真的都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信?”

西门吹雪道:“你相信?”

陆小凤道:“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我本来也不信,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倒真的了解你。”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又笑了笑,道:“这次他们就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法子?”

西门吹雪微笑着,道:“只要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上。”

朋友们以后再看见陆小凤时,也许会不认得他了。

这个本来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巳只剩下了两条,他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现在已变得像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一样光滑。

只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他当然也看不见跟着陆小凤一起来的西门吹雪,却微笑着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道:“花满楼?”

花满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身带残疾,看不见当代剑客的风采。”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阁下真的看不见?”

花满楼道:“庄主想必也该听说过,花满楼虽有眼睛,却瞎如蝙蝠。”

西门吹雪道:“阁下难道竟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他也正如独孤方一样,忍不住要问这句话,他对自己的,轻功和剑法,都同样自负。他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

花满楼道:“据在下所知,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庄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门吹雪道:“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花满楼笑了笑,道:“那只因庄主身上带着杀气。”

西门吹雪道:“杀气?”

花满楼淡淡道:“利剑出鞘,必有剑气,庄主平生杀人几许?又怎会没有杀气?”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就难怪阁下要过门不入了,原来阁下受不了我这种杀气。”

花满楼微笑道:“此间鲜花之美,人间少见。庄主若能多领略领略,这杀气就会渐渐消失于无形中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花满楼道:“哦?”

西门一种奇特的光亮,道:“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当你一剑刺人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尸绽开,你总能看得见那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暮蔼苍茫,仿佛在花丛里撒下了一片轻纱,他的人忽然问就已消失在暮色里。

花满楼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陆小凤道:“哦?”花满楼道:“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做了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要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等而已。”

陆小凤沉思着,忽然也轻轻叹息,道:“幸好他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花满楼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无边的夜色忽然已笼罩了大地。

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远处的树梢。

风中还带着花香,夜色神秘而美丽。

花满楼慢慢的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路入了个神秘而美丽的梦境里。

陆小凤却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获?”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说动了他。”

陆小凤道:“你知道?怎么会知道的?”

花满楼道:“他既没有留你,也没有送你,你却也没有生气,当然是因为你们已约好了相见之地。”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当然是我的法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他虽无情,你却有情,他知道你绝不会烧他房子的,何况,你就算真的烧,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管你多厉害,有一样事你还是永远也想不到的。”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摸了摸他本来留着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的猜,猜中时我再告诉你。”

花满楼笑了道:“我若已猜出来,又何必还要告诉我?”

陆小凤也笑了,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花满楼安详平静的微笑,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恐不住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花满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却仿佛在倾听着,遥远处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只有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山坡后走了过去。

陆小凤只有跟着他走,夜色更黯,星月都己隐没在山峰。

忽然问,他也听见了,阵飘渺的歌声,带着种淡淡的忧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美丽而动人的,是叙说一个多情少女人,在垂死前向他的情人,叙说她这,生的飘零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仔细去倾听这歌词,因为他觉得花满楼的,神情奇怪,他又忍不住要问。”你以前听见过这首歌?”

花满楼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听人唱过。”

陆小凤道:“听谁唱过?”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常常说这世上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东西一共只有十☆样,其中有一样就是花满楼的耳朵。

别人连亲眼看见的事,有时都会看错。可是花满楼却从,来没有听错过。

他虽然陆小凤,现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飞燕。

这个已神秘失踪了的少女,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月夜荒山里,唱这首凄凉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给谁听的?

难道她也像歌词中那身做飘零的孤女一样,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命运的凄苦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时黑暗中已忽然出现了点灯光。

歌声正是从灯火闪动处传来的。

花满楼已展动身形,向那边飞掠了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这盏孤灯的光,可是他飞掠的方向却完全没有错误。

灯火越来越近了,陆小凤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间小小的庙宇。供奉的也不知是山神?还是土地?

就在这时,歌声竟突然停顿,天地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静。

陆小凤看了花满楼一眼,忍不住道:“她若是真的在唱给你听,就不会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灯光还亮着,阴森森的山庙里,却已看不见人影。

黑脸的山神提着钢鞭,跨着猛虎,在黯谈的灯光下看来,仿佛正待挥鞭痛惩肚上的奸贼,为善良的人们抱不平。

油漆剥落的神案上,有个破旧的铜盆,盆中盛满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缕浅乌丝。

花满楼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道:“桌上有一盆水,水里还有几根头发。”

花满楼道:“头发?”

头发很柔软,还残留着一种少女特有的发香。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头发,刚才好像还有个女孩子在这里一面唱着歌,一面用这盆水作镜子梳头,但现在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花满楼慢慢的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想到她绝不会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梳头,显然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

花满楼谈淡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有谁不爱漂亮?”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岂非止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花满楼道:“她本来就爱漂亮。”

陆小凤看着他,试探着道:“你以前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满楼笑了笑,笑有很多种,他这种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她的头发?”

他相信花满楼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样灵敏,他亲眼看见过花满楼用指尖轻轻一触,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满楼已接过那根头发,正在用指尖轻轻抚摸,脸上忽然又露比种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她的头发?”

花满楼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她刚才既然还在这里,还能梳头唱歌,可见她还好好的活着。”

花满楼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刚才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会来。又是在为谁而歌唱?

陆小凤暗中叹息,也不知是该安慰安慰他?还是假装不懂。

有风吹过,从门外吹进来,那提着钢鞭,跨着黑虎的黑面山伸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四尺长的钢鞭,突然断成八九截。

接着,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块块的粉裂,一块块落在地上。

尘土迷漫中,陆小凤忽然发现山神像后的墙壁上,竟有个人儿挂在半空中。

一个死人,身上血迹还没有干,一对判官笔从他胸膛上插进去,将他活中生的钉在那里,判官笔上飘扬着两条招魂幡一样的黄麻布。

“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榜样!”

同样的两句话,同样用鲜血写出来的,血迹似已干透。

陆小凤不用再看这死人的脸,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独孤方。不是柳余恨,是独孤方,一心求死的人还未死,不想死的人却已死了。

陆小凤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内力震毁,这死人正是摆在这里,等着我们来看的。”花满楼的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问道:“死的不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死的是独孤方,我实在没想到第二个死的是他。”

花满楼沉思着,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上官飞燕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难道她也是被人所看?难道她也已落在青衣楼手里?”

陆小凤皱肩,道:“你平时一向很想得开的,遇到她的事,为什么就偏偏要往坏处想?”花满楼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这是不是因为我太关心她?”

是的,若是太关心了,就难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难免要钻牛角尖了。

所以越是相爱深的人,越容易发生误会,在分离时也就,越痛苦。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她总算还活着,一个人的脖子上若有柳刀在架着,又怎么还能唱得出那么好听的歌?”

歌唱得并不好听。因为是陆小凤唱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用被子敲着酒杯,反反覆覆的唱着,唱来唱去就只有这两句。

他唱一遍,花满楼就喝一杯,终于忍不住道:“我并不是说你唱得不好,但是你能不能换两句唱唱?”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只会唱这两句。”

花满楼笑了,道:“别人都说陆小凤惊才绝艳,聪明绝顶,无论什么样的武功,都一学就会。可是你唱起歌来,却实在比驴子还笨。”

陆小凤道:“你若嫌我唱得不好听,你自己为什么不唱?”

他就是要花满楼笑,要花满楼唱。因为他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想不开。也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喝过酒。

酒并不好,山村野店里,怎么会有好酒?

但无论什么样的酒,至少总比没有酒好,花满楼突然举杯一饮而尽。高声而歌:“云,且,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本是南唐后主李煜为怀念他的亡妻大周后,而作。凄侧缠绵,带着种叙不尽的相思之意。

陆小凤忽然发现花满楼是真的已爱上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孩子了他从来不说,只因为爱得深、他爱得深、只因为,他从未爱过。

可是上官飞燕呢?

她的行踪实在太诡秘,做的事也实在太奇怪,就连陆小凤都摸不透她的心意,又何况已陷入情网的花满楼?

陆小凤忽然笑道:“我唱得虽不好,你唱得却更糟,我唱的至少还能让你发笑,你唱的却让我连笑都笑不出来。”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不如还是喝酒,今朝有酒,已醉今朝。”

他们举起杯,忽听人道:“哪位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夜已深了,人已散了。这山村野店里,本已不会再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来找陆小凤。

但这个人却偏偏来了,偏偏是来找陆小凤的。

看他的打扮,仿佛是山里猎户。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是只已烤好的山鸡。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找陆小凤干什么?”

猎户将竹篮放在桌上,道:“这是陆大少爷的姑妈特地买下来,叫我送来给陆大少爷下酒的。”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的姑妈?”

猎户竟似也怔了怔,道:“你就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陆小凤点点头,道:“只不过我既不是大少爷,也没有姑妈。”

猎户道:“定有的,绝不会错。”

陈小凤道:“为什么?”

猎户道:“那位始娘若不是你的姑妈,为什么要花五两银子买下这几只山鸡,又花五两银子叫我送来?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猎户用力忍着笑道:“她说陆大少爷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我一看就会认得的。可是你好像却只有两条眉毛。”

陆小凤想板着脸,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几时看见过有四条眉毛的人?”

猎户也笑了道:“就因为我没有看见过,所以想来看一看,倒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五两银子。”

陆小凤道:“我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猎户道:“是个小姑娘。”

陆小凤失声道:“是个小姑娘?你这么大的人会不会有一个姑妈是小姑娘?”

猎户苦笑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的,可是她说她年纪虽不大,辈分却很高,她还说她有个侄孙子叫花满楼,今年已五十多了。”

陆小凤看了看花满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不错,我的确是有这么样一位姑妈。”

猎户又怔了怔,道:“你就是花满楼?你今年已有五十多?”

花满楼道:“我保养得好,所以看来年纪轻。”

猎户以不住问道:“要怎么保养,我……我可不可以学。”

花满楼谈淡道:“那也容易,我只中过每天吃五十条蚯蚓,二十条壁虎,外加三斤人肉。”

猎户看着他,连眼珠子好像都要掉了下来,突然转回身,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落荒而逃了。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大笑。

花满楼也笑道:“你说的不错,看来那小妖怪说起谎来,的确连死人都要被她骗活。”

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间用筷子指了指左边窗户。

陆小凤的人已飞身而起凌空一翻,又推开了窗户。

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正躲在窗外掩着嘴偷偷的乐着。

上官燕儿的眼睛还是那么大,样子还是那么乖,可是已笑不出了。

陆小凤揪着她的辫子,把她押了进来,道:“就是这个小妖怪,不但要做我的姑妈,还要做你的姑婆。”

雪儿撅着嘴,道:“人家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就算你开不起玩笑,也个必拿人家的辫子出气。”

花满楼微笑道:“何况人家总算花了十两银子请你,这山鸡的味道也不错,你就算不感激、最少也该对人家客气些。”

雪儿嫣然道:“还是我这侄孙子有良心,总算说了句公道话。”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有良心的人,还是要比没有良心的晚辈。”

他大笑着松开手。雪儿就像是个小狐狸似的,立刻就从他胁下溜出。

只可惜她溜得还不够快,陆小凤又揪住了她的辫子。把她抓小鸡一样抓回来,按在椅子上,板起脸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许说谎。”

雪儿眨着眼,好像很委屈的样子、道:“我根本从来也没有说一句谎话。”

陆小凤道:“你现在说的这句就是谎话。”

雪儿生气了,大声道:“我说的话你既然连一句都不信你又何必跟我说话?”

陆小凤也知道跟这小妖怪斗嘴是件多愚蠢的事,只好板起脸,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雪儿道:“我根本没有跟你们,就算要跟,也跟不上。”这句倒是真话。

陆小凤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雪儿道:“我知道你们要来找西门吹雪、所以就先来了。”

陆小凤道:“你一直在这里等?”

雪儿道:“人家已经等了一整天,衣服也没有换,澡也没有洗,身上都发臭了。你不信来闻闻看。”

花满楼又笑了,陆小凤只好干咳了几声,道:“你等我们干什么?”

雪儿道:“因为我有件秘密,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什么秘密?”

雪儿撇着嘴,又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从身上拿出打造得很精巧的金燕子,道:“你看,这就是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找到的。”

陆小凤看了看,却看不出这算是什么秘密。

雪儿又道:“这是我爹还没有她的时候,送给我姐姐的。我姐姐总总是拿它当宝贝一样,用条金链子挂在身上。我要她借给我挂两天,她都死也不肯,但现在……现在却被我在地上捡到了。”

陆小凤道:“也许是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雪儿用力摇了摇头,道:“绝不会,这一定是人家在搬她的尸体时,无意间拉下来的。”她眼睛里已有了泪光,果然像是很悲伤的样子,连声音都已有些嘶哑。

陆小凤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你姐姐已死了?”

雪儿咬着嘴唇。又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道:“我不但知道她已经死了,而且还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陆小凤道:“是谁?”

雪儿恨恨道:“就是我那个倒霉表姐。”

陆小凤道:“上官丹凤?”

雪儿道:“就是她,她不仅杀了我姐姐,而且还害死了萧秋雨,独孤方,和柳余恨。”

陆小凤道:“这三个人全都是被她害死的?”

雪儿点点头,道:“我亲眼看见的,她跟柳余恨在一家客栈的屋里面。说着说着话,忽然用她的飞凤针一抬手就把柳余恨杀了,还把他的死尸藏在床底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求死不得的柳余恨,这次竟死得这么快。”

雪儿道:“飞风针中就是她拿手的独门暗器,见血封喉,毒得要命,我姐姐想必也就是被她这种暗器毒死的,却不知她把我姐姐的死尸藏到哪里去了。”这句话没说完,她的泪己流了下来。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这些话说得真是又合情,又合理,简直完全跟真的一样,只可惜我还是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流着泪,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你……你……你根本已经被她迷住了。”

陆小凤看着她,决心反而有些动摇,忍不住又问道:“她跟你姐姐也是表姐妹,为什么要害死你姐姐?”

雪儿咬着牙道:“谁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许她一直都在恨我姐姐,因为我姐姐有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陆小凤道:“柳余恨呢?他岂非一直都在忠心耿耿的替她,做事。她为什么要承柳余恨?”

雪儿恨恨道:“像她这钟比毒蛇还毒的女人,连我姐姐她都能下得了毒手,还有什么人是她不能杀的?”

陆小凤叹道:“我知道你恨她,可是……”

雪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恨她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是在吃醋,她表面对我虽然好,其实从小就在背地里欺负我……”

陆小凤忽然也打断了她的话,道:“她今年才十九,你却已二十,你,她怎么能欺负你?”

雪儿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又不忍了柔声道:“你若真的在替你姐姐着急,现在就可以放心了,因为我知道她还没有死。”

雪儿咬着嘴唇,道:“可是她害死了柳余根的时候,我的确是亲眼在窗子外面看见的,因我……”她声音突然停顿,整个人都巳呆住。

那个已被上官丹风藏到床底下的柳余恨,竟忽然又出现。

夜雾凄迷,月色朦胧。柳余恨正慢慢的从朦胧月光下走过来,走进了这小小的酒店。

他那狰狞丑恶的脸,在月光下看来,更是说中出的狰狞,可怖。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安详,声音也很柔和,看着雪儿道:“你在外面若已玩够了,就跟我回去吧,王爷特地要我来接你回去的。”

雪儿睁大了眼,吃吃道:“你……你没有死?”

柳余恨目中又掠过一抹悲伤之色。黯然道:“死,有时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雪儿道:“我表姐呢?”

柳余恨道:“她也希望你快回去,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些,再出来玩也不迟,你看你姐姐,现在她随便想到哪里去,都没有人会管她的。”

雪儿看着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忽然拉住陆小凤的,手大叫道:“求求你千万不要让这个人带我回去我情愿,跟你走。”

柳余恨道:“那也得等你长大些,现在你还是个孩子,大人们有正事要做,你怎么能愿着去。”

外面传来车攒马嘶,辆马车,停在门外,正是陆小凤也坐过的那辆。

柳余恨在车上好好的睡觉,就到家了。

雪儿终于走了,连回头都没有回头。

陆小凤看着她上了马车,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你本来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谎呢?”

花满楼一直静静的坐着,忽然道:“每个人说谎都有原因的,有的人说谎是想骗别人,有的人说谎却是想骗自己。”

他叹息着,接着道:“还有些更可怜的人,说谎只不过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要别人注意她。”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因为她从小就缺少别人的爱护和同情。”

花满楼道:“是的。”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有些人就算做错事,也是值得原谅的,也许我早就应该为他们多想,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柳余恨又出现在门外,看着他,缓缓道:“雪儿有句话要我来转告你。”

陆小凤在听着,他忽然发现这可怕的人眼睛里,似也露出种温暖的笑意,道:“她说她刚才忘记告诉你,你没有胡子的时候,看起来远比你有胡子年轻得多,也漂亮多了。”

陆小凤用指尖摸着嘴唇上刚长出来的胡茬子,这一路上,他都在摸,从燕北一直摸到了山西,好像只恨不得他的胡子,快点长出来。

花满楼微笑道:“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看不见而难受过,但现在我倒真想看看你胡子利光了之后,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是种又年青,又漂亮的样子。”

花满楼道:“那末你以前为什么要留胡子?”

陆小凤道:“我怕女孩子都一个个被我迷死。”

花满楼笑道:“这两天你火气好像不小,是不是在对你自己生气?”

陆小凤冷玲道:“我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花满楼道:“因为你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那个又可怜,又可爱,又会说谎的小女孩,还有点不放心,不知道她回去后是不是会被人欺负,受人的气。”

陆小凤霍然站起来,刚想走出去,已有人送来了两份帖子:“敬备菲酌。为君洗尘,务请光临。”

下面的具名是“霍天青”。

简简单单的儿句话,字写得很端正,墨很浓,所以每个字都是微微凸起来的,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指尖也可以摸得到。

花满楼微笑道:“看来这位霍总管倒真是个很周到的人。”

陆小凤淡谈道:“岂止周到而已。”

送帖子来的,是个口齿很伶俐的小伙子,在门外躬身道:“霍总管已吩咐过,两位若是肯赏光,就要小人准备车在这里等着,送两位到珠光宝气阎府去,霍总管已经在恭候两伙的大驾。”

陆小凤道:“他怎么知道我来了?”

小伙子笑了笑道:“这里周围八百里以内,无论大大小小的事,霍总管还很少有不知道的。”

剑出人亡

酒筵摆在水阁中,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九回桥栏却是鲜红的。

珍珠罗的纱窗高高支起,风中带着初开荷叶的清香。

已经是四月了。

花满楼静静的领略着这种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阔和芬芳。他当然看不见霍天青的模样,但却已从他的声音中判断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霍天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说话时缓慢而温和,他说话的时候,希望每个人都能很注意的听,而且都能听得很清楚。

这正表示他是个很有自信,很有判断力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则,他虽然很骄傲,却不想别人认为他骄傲。

花满楼并不讨厌这个人,正如霍天青也并不讨厌他。

另外的两位陪客,一位是阎家的西席和清客苏少英,一位是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

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很久,手上的功夫也不错,并不是那种徒有盛名的人,令花满楼觉得很奇怪的是,他对霍天青说话时声音里总带着种说不出的馅媚讨好之意。

一个像他这种凭本事打出天下来的武林豪杰,本不该有这种态度。

苏少英反而是个很洒脱的人,既没有酸腐气,也不会拿肉麻当有趣,霍天青特地介绍他,是个饱学的举人,可是听他的声音,年纪却仿佛很轻。

主人和客人加起来只有五个,这正是花满搂最喜欢的种请客方式,显见得主人不但殷勤周到,而且很懂得客人的心理。

可是直到现在,酒菜还没有摆上来,花满楼显然不着急,却也不免有点奇怪。

水阁里的灯并不多,却亮如白昼,因为四壁都悬着明珠。灯光映着珠光,柔和的光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苏少英谈笑风生,正在说南唐后主的风流韵事:据说他和小周后的寝宫里,就是从不燃灯的,小说上记载,江南人将获李后主宠姬,夜见灯,飘闭目说:烟气,易以蜡烛,亦闭日,说烟气更生,有人问她宫中难道不燃灯烛?她说道:‘宫中本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霍天青微笑道:“后主的奢靡,本就太过分了所以南唐的覆亡。也本就是迟早间的事。”苏少英道:“但他却是个多情人,他的同凄婉绝伦,更没有人能比得上。”

霍天青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适于做皇帝。”

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总管这种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许就不会灭亡了。”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只怪李煜早生了几百年,今日若有他在这里一定比我还要急着喝酒。”

花满楼笑了。

霍天青也不禁失笑回道:“酒菜本己备齐,只可惜大老板听说今天有陆小凤和花公子这样客人,也一定要来凑凑热闹。”

陆小凤道:“我们在等他?”

霍天青道:“你若等得不耐烦,我们也不妨先摆上菲食引酒。”

马行空立刻抢着道:“两位多等等也没关系,大老板难得有,今天这么好的兴致我们怎能扫他的兴。”

突听水阁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扫你们的兴,来,快摆酒快摆酒。”这个人大笑着走进来,笑声又尖又细……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皮肤也细得像处女一样,只有脸上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还显得很有男子气概。

花满楼在心里想:“这人本来是大金鹏王的内库总管,莫非竟是个太监?”

马行空已站起来,赔笑道:“大老板你好!”

阎铁珊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把就拉住了陆小凤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忽又大笑,道:“你还是老样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观日峰上看见你时,完全没有变,可是你的眉毛怎么只剩下两条了?”

他说话时时刻刻都不忘带着点山西腔,好像唯恐别人认为他不是在山西土生土长的人。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道:“俺喝了酒没有钱付帐,所以连胡子都被那酒店的老板娘刮去当粉刷子了。”

阎铁珊大笑道:“他奶奶的,那骚娘儿们,定喜欢你胡子擦她的脸。”

他又转过身,拍着花满楼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几个哥哥都到俺这里来过,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

花满楼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几杯的。”

阎铁珊抚掌道:“好!好极了!快把俺藏在床底下的那几坛老汾酒拿来,今天谁若不醉,谁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山西的,☆吃十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外加软斗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颐。

阎铁珊用一只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夹菜给陆小凤道:“这是俺们山西的拿手名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外地却他奶奶的真吃不着。”

陆小凤道:“大老板的老家就是山西?”

阎铁珊笑道:“俺本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土人,这几十年来,只到泰山去过那么几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但是俺看来看去,就只看见了个大鸡蛋黄,啥意思都没有。”他一口口“他奶奶的”也好像在尽量向别人说明。他是个大男人,大老粗。

陆小凤也笑了,他微笑着举杯,忽然道:“却不知严总管又是哪里人?”

马行空立刻抢着道:“是霍总管,不是严总管。”

陆小凤淡淡道:“我说的也不是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是昔年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严立本。”

他瞬也不瞬的盯着阎铁珊。一字字接着道:“这个人大老板想必是认得的。”

阎铁珊一张光滑柔嫩的白脸,突然像弓弦般绷紧,笑容也变得古怪而僵硬。

平时他本来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陆小凤的话却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几十年的老疮疤,他致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大老板若是认得这个人,不妨转告他,就说他有一笔几十年的旧帐,现在已有人准备找他算了。”

阎铁珊紧绷着脸,忽然道:“霍总管。”

霍天青居然还是声色不动,道:“在。”

阎铣珊玲冷道:“花公子和陆公子已不想在这里耽下去。快去为他们准备车马,他们即刻就要动身。”

不等这句话说完,他已拂袖而起,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们还不想走,你也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个人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剑却是黑的,漆黑,狭长,古老。

阎铁珊瞪起眼、厉声喝问:“什么人敢如此无礼?”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这名字本身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

阎铁珊竞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突然大喝:“来人呀!”

除了两个在一旁等着斟洒的童髫小鬟,和不时送菜上来的青衣家奴外,这水阁内外部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但是阎大老板这一声呼喝后,窗外立刻有五个人飞身而入,轻灵的身法,发光的武器一柄吴钩剑一柄雁翎刀,一条鞭子枪一对鸡爪镰,二节镔铁棍。

五件都是打适得非常精巧的外门兵刃,能用这种兵刃的,无疑都是武林高手。

西门吹雪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冷冷道:“我的剑一离鞘,必伤人命,他们定要逼我拔剑?”

五个人中,已有二个人的脸色发青。可是不怕死的人,本就到处都有的。

突听风声急响,雁翎刀已卷起一片刀花,向西门吹雪连劈七刀。

三节棍也已化为了一片卷地狂风,横扫西门吹雪的双膝。

这两件兵刃一刚烈一轻灵,不但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他们平时本就是常在一起练武的。

西门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出鞘。

霍天青没行动,只是静静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不动他也绝不动。

马行空却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霍总管好意请你们来喝酒,想个到你们竟是来捣乱的。”

喝声中,他伸手往腰上一探,已亮出了一条鱼鳞紫金滚龙棒,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笔直的刺向花满楼的咽喉。

他看准了花满楼是个瞎子,以为瞎子总是比较好欺负。

只不过他这条滚龙棒上,也实在有与众不同的招式,棒刺出后,只断“格”的一声,龙嘴里又有柄薄而锋利的狂剑弹了出来。

花满楼静静的坐着,等着,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又是“格”的一声。这柄百炼精钢的龙舌短剑已断成了三截。

马行空脸色变了变一抖手,滚龙棒回旋反打一双龙角急点花满楼左耳后脑。

花满楼叹了口气,袍袖已飞云般挥出,卷住了滚龙棒轻轻一带。

马行空的人就已倒在桌上,压碎了大片碗碟,花满楼再轻轻往前面一送,他的人就突然飞起,飞出了窗外,“噗通”声,跌在荷池里。

苏少英不禁失声道:“好功夫!”

花满楼淡淡道:“不是我的功夫好,而是他差了些。云里神龙昔年的武功,如今最多已只不过剩下五成,莫非是受过很重的内伤?”

苏少英道:“好眼力!三年前他的确挨了霍总管一着劈空掌。”

花满楼叹道:“这就难怪了。”

他这才终于明白。马行空为何会是这么样一个馅媚讨好的人,在刀头舔血的朋友,若是武功已失去了大半,就不得不找个靠山,能找到“珠光宝气阁”这种靠山,岂非再稳当也没有。

苏少英忽然道:“我也想请教请教花公子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的功夫,请。”

“请”字出口,他忽然将手里的筷子,斜斜的刺了出来。

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学士,此刻竟以牙筷作剑,施展出正宗的内家剑法。一霎眼间,就已向花满楼刺出了七剑。

陆小凤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看着霍天青,霍天青不动,他也绝不动。

地上已经有三个永远不能动了,雁翎刀斜插在窗棂上,三节棍已飞出窗外,练子枪已断成四截。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尖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下来。

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那双冷漠的眼睛,却己在发着光,冷冷看着阎铁珊,冷冷道:“你本该自己出手的,为什么定要叫别人送死。”

阎铁珊冷笑道:“因为他们的命我早已买下了。”

他一挥手水阁内外又出现了六七个人,他自己目光闪动,似已在找退路。

现在他说话已完全没有山西腔,也不再骂人了,但声音却更尖更细,每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根尖针,在刺着别人的耳膜。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原来大老板也是位内功深湛的人。”

霍天青谈淡道:“他的武功这里只怕还没有一个人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可惜无论他武功多高都没有用。”

霍天青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霍天青道:“什么弱点?”

陆小凤道:“他怕死!

苏少英已又攻出了第二式连环七剑,剑法光轻灵,变化,奇巧,剑剑不离花满楼耳目方寸间。

花满楼还是坐在那里,手里也拿起根牙筷,只要他牙筷,轮轻一划,就立刻将苏少英凌历的攻势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苏少英第二次七剑攻出。突然住手,他忽然发现这始终,带着微笑的瞎子,对他所用的剑法,竟像是比他自己还要懂得多。

他一剑刺出,对方竟似早已知道他的下一着,他忍不住,问道:“阁下也是峨嵋传人?

也会峨嵋剑法?”

花满楼摇摇头,微笑道:“对你们说来,剑法有各种各派,用式变化都不同,但是对瞎子说来,世上所有的剑法,却都是一样。”

这本是武学中最奥妙的道理,苏少英似懂非懂。想问,却连问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问。

花满楼却已在问他:“阁下莫非是峨嵋七剑中的人?”

苏少英迟疑着,终于道:“在下正是苏二侠。”

突听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个人既然也是学剑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苏少英的脸色忽然苍白,“格”的一声,连手里的牙筷都被他自己扭断了。

西门吹雪冷笑道:“传言中峨嵋剑法,独秀蜀中,莫非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苏少英咬了咬牙,霍然转身,正看见最后一滴鲜血从西门吹雪的剑尖淌落。

陆小凤和霍天青还是互相凝视着,静静的坐在那里,好象都在等着对方先动。

地上却已有七个人永远不能动了七个人中,没有一个不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但却已都在瞬间被西门吹雪的剑洞穿了咽喉。

阎铁珊眼角的肌肉已开始在颤抖。直到现在,别人才能看出他的确已是个老人。

可是他对这些为他拼命而死的人,并没有丝毫伤感和同情。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他还没有等到十拿九稳的机会,现在也没有到他非走不可的时候。

还能出手的四个人,本已没有出手的勇气,看见苏少英走过来,立刻让开了路。

苏少英的脚步还是很稳定,只不过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你用的是什么剑?”

苏少英也冷笑道:“只要是能杀人的剑,我都能用。”

西门吹雪道:“很好,地上有剑,你选一柄。”

地上有两柄剑,剑在血泊中。

一柄剑窄长锋利一柄剑宽厚沉重。苏少英微微迟疑,足尖轻挑一柄剑就已凭空弹起落在他手里。

峨媚剑法本以轻灵变化见长,他选的却是较重的一柄。这少年竟想凭他年青人臂力,用沉猛刚烈的剑法,来克制西门吹雪锋锐犀利的剑路。

这选择本来是正确的。独孤一鹤门下的弟子,每个人都已被训练出良好的判断力。

可是这一次他却错了,他根本就不该举起任何一柄剑。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再过二十年,你剑法或可有成。”

苏少英道:“哦?”

西门吹雪道:“所以现在我口不想杀你。再过二十年,你再来找我吧。”

苏少英突然大声道:“二十年太长了我等不及!”

他毕竟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只觉得脸中一阵热血上涌,手里的剑连环击出,剑法中竟似带着刀法大开大合的刚烈之势。

这就是独孤一鹤独创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人”他投入峨媚门下时在刀法上已有了极深厚的功力。经过三十年的苦心,竟将刀法的刚烈沉猛,溶入峨嵋灵秀清奇的剑法。

他这七七四十九人独创的绝招,可以用刀使,也可以用剑,正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功夫。

这种功大竟连陆小凤都没有见过。

西门吹雪的眼睛更亮了,看见一种新奇的武功,他就像是孩子们看见新奇的玩具一样,有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和喜悦他直等苏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的剑才出手。

因为他已看出了这种剑法的漏洞,也许只有一点漏洞,一点漏洞就已足够。

他的剑光一闪,只一剑,就已洞穿了苏少英的咽喉。

剑尖还带着血,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血就从剑尖滴落下来。

他凝视着剑锋,目中竟似已露出种寂寞萧索之意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少年为什么总是要急着求死。”

“二十年后,你叫我到何处去寻对手?”这种活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山来,定会有人觉得很肉麻可笑,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凉萧杀之意。

花满楼忽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杀他?”

西门吹雪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我只会杀人的剑法。”

花满楼只有叹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说的并不是假话这个人使出的每一剑,都是绝剑,绝不留情,也绝不留退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他一剑刺出,就不容仅何人有选择的余地,连他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阵风从长阁外吹进来,还是带着荷叶的清香,却已吹不散长阁里的血腥气了。

西门吹雪忽然转身,面对着阎铁珊,冷冷道:“你不走我不出手,你一动,就得死。”

阎铁珊居然笑了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的。”

阎铁珊道:“但我却不知道。”

陆小凤道:“严立本呢?他也不知道?”

阎铁珊的眼角突又开始跳动,白白胖胖的脸,突然露出种奇特而恐惧的表情看来又苍老了很多,过了很久他才叹息着,喃喃道:“严立本早已死了,你们又何苦再来找他?”

陆小凤道:“要找他的人并不是我们。”

阎铁珊道:“是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听见了这名字,阎铁珊看来本已奇特的脸,竟突然变形更诡异可怖,肥胖的身体突然旋陀般的溜溜一转,那阁里突然又闪耀出一片辉煌的珠光。

深光辉映,几十缕锐风突然暴雨般射了出来。分别击向西门吹雪、花满楼和陆小凤。

就在这时,珠光中又闪出了一阵剑气。

剑气森寒剑风如吹竹“刷、刷,刷、刷”一阵急响剑气,与珠光突然全都消失不见,却有几十粒珍珠从半空中落下来,每一粒都被削成了两半。

好快的剑。但这时阎铁珊的人竟已不见了。

陆小凤也已不见了。

水阁外的荷塘上,却似有人影闪动,在荷叶上轻轻一点就飞起。

有两条人影,但两条人影却似黏在一起的,后面的一个人,就像是前面一人的影子。

人影闪动,突又不见,但水阁里却已响起了一阵衣抉带风声。

然后阎铁珊就忽然又出现了。

陆小凤也出现了,忽然间,他已坐在刚才的位子上,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阎铁珊也站在刚才的地方,身体却己靠在高台上,不停的喘息,就在这片刻间,他仿佛又己衰老了许多。

走入这水阁时,他本是个容光焕发的中年人。脸上光滑,柔细,连胡子都没有,但现在看来,无论谁都已能看得出他已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脸上的肉已松弛,眼皮松松的垂下来,眼睛也变得暗淡无光,喘息着,叹着气,暗然道:“我已经老了……老了。”

陆小凤看着他,也不禁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确已老了。”

阎铁珊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子来对付,个老人?”

陆小凤道:“因为这老人以前欠了别人的债,无论他多老,都要自己去还的。”

阎铁珊,“我欠的债,当然我自己还,但我几时欠过别人什么?”

陆小凤道:“也许你没有欠,但严立本呢?”

阎铁珊的脸又,阵扭曲,厉声道:“不错,我就是严立本。就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严总管,但自从我到这里之后,我一。”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扭曲变形的脸,却又突然奇迹般恢复平静。

然后每个人就会都看到一股鲜血从他胸脯上绽开,就像是朵灿烂的鲜花突然开放。

等到鲜血飞溅出后,才能看见他胸膛上露出的一截剑。

他低着头,看着这截发亮的剑尖,仿佛显得很惊讶,很奇怪。

可是他还没有死,他的胸膛还在起伏着,又仿佛有人在,拉动着风箱。

霍天青的脸色也已铁青,霍然长身,厉声喝问:“是谁下的毒手?”

“是我!”银铃般清悦的声音,燕子般轻巧的身法。一个人忽然从窗外跃而入,一身黑鲨鱼皮的水靠紧紧裹着她。

苗条动人的身材,身上还在滴着水,显然是刚从荷叶塘里翻,到水阁外的。

阎铁珊勉强张开眼,吃惊的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她已扯下了水靠的头巾,一头乌云般的柔发披散在双肩,衬得她的脸更苍白美丽。

可是她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与怨毒,狠狠的瞪着阎铁,珊,厉声道:“我就是大金鹏王陛下的丹风公主,就是要求找你算算那旧债的人。”

阎铁珊吃惊的看着她。眼球忽然凸出,身子已阵抽搐,就永远不能动了,但那双已凸出眼外的眼睛里,却还带着钟奇特而诡异的友情,也不知是惊讶?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还是没有倒下去,因为剑还在他胸膛里。

剑是冷的,血也冷了。

丹凤公主终于慢慢的转过身,脸上的仇恨和怨毒,都已变成一种淡淡的悲哀。

她想招呼陆小凤,却突然听见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也用剑。”

丹风公主怔了怔,终于点点头。

西门吹雪道:“从今以后,你若再用剑,我就要你死。”

丹凤公主显然很吃惊,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剑不是用来在背后杀人的,若在背后伤人,就不配用剑。”

他突然挥手“叭”的一响,他的剑尖击中了阎铁珊胸膛上的剑尖。

阎铁珊倒了下去,他胸膛前的剑己被击落,落在水阁里。

西门吹雪的人也己到了水阁外,提起那柄还带着血的剑,随手一抖这柄剑就突然断成了五六截,截截落在地上。

又有风吹过,夜雾刚从荷塘上升起,他的人已忽然消失在雾里。

霍天青又坐下来,动也不动的坐着、铁青的脸上仿佛带着个铁青的面具。

但陆小凤却知道没有表情往往也就是最悲伤的表情,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阎铁珊本是金鹏王朝的叛臣。所以这件事并不仅是私怨而已,本不是别人所能插手的。”

霍天青慢慢的点点头,道:“我明白。”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责备自己。”

霍天青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抬起头,道:“但你却是我请来的。”

陆小凤道:“我是的。”

霍天青道:“你若没有来,阎铁珊至少现在还不会死。”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

霍天青冷冷道:“我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领教领教你双飞彩翼陆小凤的轻功,和你那心有灵犀一点通独门绝技而已。”

陆小凤苦笑道:“你一定要逼我跟你交手?”

霍天青道:“一定。”

陆小凤刚叹了口气,丹风公主已突然转身冲过来,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找他?你本该找我的。”

霍天青道:“你?”

丹凤公主冷笑道:“阎铁珊是我杀死的,从背后杀死他的,你不妨试试看,我是不是只有在背后杀人的本事?”

她刚受了西门吹雪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竟找上霍天青。

霍天青看着她,缓缓道:“阎铁珊欠你的,我会替他还清,所以你可走了。”

丹风公主道:“你不敢跟我交手?”

霍天青道:“不是不敢,是不想。”

丹风公主道:“为什么?”

霍天青淡淡道:“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丹凤公主脸都气红了,突然伸出一双纤纤玉指,竟以毒龙夺珠式,去刺霍天青的眼睛。

她的手指虽柔若春葱,但她用的招式却是极狠毒,极辛辣的,出手也极快。

霍天青肩不动,臂不举,身子却已突然移开七尺,抱起了阎铁珊的尸体,大声道:“陆小凤,日出时我在青风观等你。”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以在水阁外。

丹凤公主咬着嘴唇,跺了跺脚,气得连眼泪都仿佛已要掉下来。

陆小凤却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若使出你的飞凤针来,他也许就走不掉了。”

丹凤公主道:“飞凤针?什么飞凤针?”

陆小凤道:“你的独门暗器飞凤针。”

丹凤公主瞪着他,忽然冷笑,道:“原来我不但会在背后杀人,还会用暗器杀人。”

陆小凤道:“暗器也是种武器武林中有很多君子也用这种武器。”

丹风公主道:“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用过,我连飞凤针这三个字都没听过。”

这回答陆小凤倒不觉得意外,他问这件事,也只不过要证实那小妖怪说的又是谎话而已。

丹风公主却连眼圈都红了,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所以才故意说这些话来编排我。”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丹风公主道:“因为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更不该杀了阎铁珊。”

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曲,眼睛里又涌出了泪光,恨恨道:“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把我们家害得有多惨,若不是他,忘义背信,我们本来还可以有复国复仇的机会,但现在……,现在……”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眼泪已终于忍不住珠串般挂满了已脸。

陆小凤什么也不能再说了。

谁说眼泪不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她的泪珠远比珍珠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