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5596

师门一脉

月夜,上弦月。还未到子时,距离日出最少还有三个时辰。

陆小凤已回到客栈,在房里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至少还可以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一顿。

花满楼道:“你应该睡一觉的。”

陆小凤道:“若有霍天青那么样一个人约你日出的决斗你睡不睡得着?”

花满楼道:“我睡不着。”

陆小凤笑了,道:“你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你从来也不说谎话。只可惜你说的老实话,有时却偏偏像是在说谎。”

花满楼道:“我睡不着,只因为我根本完全不了解他!

陆小凤道:“他的确是个很难了解的人。”

花满楼道:“你认得他已有多久?”

陆小凤道:“快四年了。四年前阎铁珊到泰山去观日出他也跟着去的,那天我恰巧约好了个小偷,在泰山绝顶上比赛翻跟头。”

花满楼道:“你了解他多少?”

陆小凤道:“一点点。”

花满楼道:“你说他年纪虽轻,辈份却很高!”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天松云鹤、商山二老’?”

花满楼道:“商山二老久已被尊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就算是聋子,也该听见过的。”陆小凤道:“据说他就是商山二老的小师弟。”

花满楼动容道:“商山二老如今就算还活着,也该有七八十岁,霍天青最多不到三十岁,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年龄相差为什么如此悬殊?”

陆小凤笑了笑道:“夫妻间相差四五十岁的都有,何况师兄弟?”

花满楼道:“所以‘关中大侠’山西雁成名虽已垂四十年,算辈份却还是他的师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昔日天禽老人威镇八荒,但平生却只收了商山二老这两个徒弟,怎么会忽然又多出了个霍天青来的?”

陆小凤笑道:“花家本来明明只有六童,怎么会忽然又多出个你来?”

父母要生儿子,师傅要收徒弟,这种事的确本就是谁都管不着的。

花满楼面上却已现出忧虑之色,道:“山西雁我虽未见过,却也知道他的轻功,掌法,号称关中双绝,却不知霍天青比他如何?”

陆小凤道:“我也没见过霍天青出手,可是看他夹起阎铁珊那么重的一个人,还能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轻功。就凭这手,天下就已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他从来也不愿回答这种话,事实上,除了他自己外,世上几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但这次花满楼却似已决心要问个究竟,又道:“你有没有把握胜过他?”

陆小凤还是没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

花满楼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没有把握,所以你连酒都不敢喝得太多。”

陆小凤平时的确不是这样子喝酒的。

自从到了这里后,丹风公主居然也变得很乖的样子直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着,片刻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你在泰山绝顶,跟一个小偷约好了翻跳头,那个小偷是谁?”

陆小凤笑了道:“是个偷王之王,偷尽了天下无敌手但被他偷过的人非但不生气而且还觉得很光荣。”

丹凤公主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够资格被他偷的人还不多,而且他从来也不偷真正值钱的东西,他偷,只不过因为是在跟别人打赌。

忽又笑了笑,接着道:“有一次别人跟他赌,说他一定没法子把那个天字第一号守财奴陈福州的老婆用的马桶偷出来。

丹风公主也忍不住嫣然而笑,道:“结果呢?”

陆小凤道:“结果他赢了。”

丹风公主道:“你为什么要跟他比赛翻跟头?”

陆小凤道:“因为我明知一定偷不过他,却又想把他刚从别人手上赢来的五十坛老酒赢过来。”

丹风公主嫣然道:“这就对了这就叫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你为什么不能用这种法子对付霍天青?你本来就不是定非跟他拼命不可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无论用什么花招对付他,都没有用的,西门吹雪就是这种人,霍天青也是。”

丹风公主道:“你认为他真的要跟你一决生死?”

陆小凤的情绪很沉重,道:“阎铁珊以国士待他,这种恩情他非报答不可,他本已不惜一死。”

丹风公主道:“但你却不必跟他一样呀!”

陆小凤又笑了笑,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站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口。

窗口本就是支起来的,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已有个穿着长袍戴着小帽的老人搬了张凳子坐在外面的天井里抽旱烟。

夜已很深,这老人却连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好像一直要坐到天亮的样子。

陆小凤忽然笑道:“风寒露冷,老先生若有雅兴,不妨过来跟我们喝两杯,以遣长夜。”这老人却连睬都不睬,就像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的话。陆小凤只有苦笑。

丹凤公主却生气了冷笑道:“人家好意请你喝酒,你不喝也不行。”

她忽然也冲到窗口一挥手,手里的一杯酒就向老人飞,了过去又快又稳,杯里的酒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溅出来。

老人突然冷笑一招手,就接住了酒杯,竟将这杯酒,一下子全都泼在地上,却把空酒杯一片片咬碎,吞下肚子里。就好像吃蚕豆一样,还嚼得“格登格登创响。

丹凤公主也看呆了,忍不住道:“这个老头子莫非有毛病?不吃酒,反倒吃酒杯。”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也许只因为酒是我买的,酒杯却不是。”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又有个人走了进来竟是个卖肉包子的小贩。

如此深夜,他难道还想到这里来做生意?

丹风公主眨了眨眼,道:“喂,你的肉包子卖不卖?”

小贩道:“只要有钱,当然卖。”

丹风公主道:“多少钱一个?”

小贩道:“便宜得很一万两银子一个,少一文钱都不少。

丹风公主脸色变了变,冷笑道:“好,我就买两个你这一万两银子一个的肉包子,你送过来。”

小贩道:“行。”

他刚拿起两个包子,墙角忽然有条黄狗窜出来,冲着他“汪汪”的叫。

小贩瞪眼道:“难道你也跟那位姑娘一样也想买我的肉包子。你知不知道肉包子本来就是用来打狗的。”

他真的用肉包子打这条狗,黄狗立刻不叫了。衔起肉包子咬了两口突然一声惨吠,在地上滚了滚活狗就变起了条死狗。

丹凤公主变色道:“你这包子里有毒?”

小贩笑了笑悠悠道:“不但有毒,而且还是人肉馅的。”

丹风公主怒道:“你竟敢拿这种包子出来卖?”

小贩翻了翻白服,冷冷道:“我卖我的,买不买都随便你,我又没有逼着你买。”

丹风公主气得脸都黄了,几乎忍不住想冲出去给这人几个耳括子。

陆小凤却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就在这时,突听一人慢声长吟“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窗?”

个满身酸气的穷秀才,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了院子忽然向那卖包子的小贩笑了笑道:“今天你又毒死几个人。”

小贩翻着白服,道:“我这包子只有狗吃了才会被毒死毒不死人的,不信你试试?”

他抛了个包子去,秀才竟真的接住吃了下去,摸着肚子笑道:“看来你,而且还能治病。”

只听墙外一人道:“什么病?”

穷秀才道:“饿病。”

墙外那人道:“这病我也有,而且病得厉害,快弄个包子治治。”

小贩道:“行。”

他又拿起个包子往墙头一抛,墙头就忽然多了个蓬头乞丐一张嘴,恰巧咬住了这个包子,他抛得快,这乞丐也吞得快,忽然间七八个包子全都不见了,完全都被又瘦又小的乞丐吞下了肚。

穷秀才道:“这下子看来总该已将你的饿病治好了吧!”

乞丐苦着脸,道:“我上了你们当了,这包子虽然毒不死人,却可以把人活活的胀死。”院子外居然又有人笑道:“胀死也没关系,胀死的,饿死的,被老婆气死的,我都有药医。”一个卖野药的郎中,背着个药箱,提着中药铃一瘸,拐的走进来,竟是个跛子。

这冷冷清清的院子,就像是有人来赶集一样,忽然间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到后来居然连卖花粉的货郎,挑着担子的菜贩都来了。

丹风公主已看得连眼睛都有点发直,她虽然没什么江湖历练,但现在也已看出这些人都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奇怪的是,这些人全都挤在院子里,并没有进来找他们麻烦的意思。

她忍不住悄悄的问:“你看这些人是不是替阎铁珊报仇的?”

陆小凤摇了探头,微笑道:“阎大老板怎么会有这种朋友。”

丹风公主道:“他们身上好像都有功夫。”

陆小凤淡淡道:“市井中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只要他们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不必去管人家的闲事。”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你几时变成个不爱管闲事的人。”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刚刚才变的。”

更鼓传来,已过三更。

那抽旱烟的老头子忽然站起来,仰了个懒腰,道:“约我们来的人,他自己怎么还不来!”

原来他既不是聋子也不哑巴。

但丹风公主却更奇怪,是谁约这些人来的?为什么要约他们来。

穷秀才道:“长夜已将尽,他想必已经快来了。”

卖包子的小贩道:“我来看看。”

他忽又双手不停,将提笼里的包子全都抛出来,几十个肉包子,竟一个叠一个,笔直的叠起七八尺高。

这小贩一纵身,竟以金鸡独立式,站在这叠肉包子上,居然站得四平八稳,纹风个动。

他不但一双手有快有稳,轻功也可算是江湖中一等的高手。

丹风公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闯江湖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总算明白了。”

花满楼微笑道:“能明白总是好的。”

突听那小贩大叫一声,道:“来了!”

这一声“来了”叫出来,每个人都好像精神一振,连丹风公主的心跳都已加快,她实在也早就想看看来的这是什么人。

可是她看见这个人后,却又有点失望。

少女们,在她的想像中,来的纵然不是风采翩翩的少年侠客,至少也应该是威风八面,身怀绝技的江湖豪侠。

谁知来的却是个秃顶的老头子,一张黄惨掺的脸,穿着件灰朴朴的粗布农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盖着膝盖、脚上白布袜,灰布鞋,看着恰巧也像是个从乡下来赴集的土老头。

但他一双眼睛却是发亮的,目光炯炯,威凌四射。

奇怪的是院子里这些人本来明明是在等他的。可是他来了后,又偏偏没有一个人过去跟他招呼,只是默默的让出一条路。

这秃顶老人目光四下一打量,竟突然大步向陆小凤这间房走过来。

他走得好像并不快,但三脚两步,忽然间就已跨过院子跨进了门。

房门本就是开着的,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跟别人招呼,就大马金刀的在陆小凤对面坐下,提起了地上的酒坛子嗅了嗅,道:“好酒。”

陆小凤点点头,道:“确是好酒。”

秃顶老人道:“一人一半?”

陆小凤道:“行。”

秃顶老人什么话也不再说就捧起酒坛子,对着嘴“咕噜咕噜”的往下倒。

顷刻间半坛子酒就已下肚,他黄惨惨的一张脸,忽然变得红光满面,整个人都像是有了精神,伸出袖子来一抹嘴道,真他娘的够劲。”

陆小凤也没说什么,接过酒坛子就喝。喝得绝不比他慢,绝不比任何人慢。

等这坛酒喝完了,秃顶老人突然大笑。道:“好!酒够劲、人也够劲。”

陆小凤一抹嘴,道:“人够劲,酒才够劲。”

秃顶老人看着他道:“三年不见,你居然还没喝死。”

陆小凤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只担心你是个好人。”

秃顶老人瞪眼道:“谁说我是好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江湖中谁不说山西雁又有种,又够朋友,是他娘的第一大好人。”秃顶老人大笑,道:“你是个大祸害,我是个大好人,这他娘的真有意思。”

丹凤公主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也想不到这又秃又土,满嘴粗话的老头子,竟是享名三十年,以一双铁掌威震关中的大侠山西雁。

不管怎样,一个人能被称为“大侠”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可是这老人却实在连一点大侠的样子都没有,难道这就是他的成功处?丹凤公主想不通。她忽然发觉自己想不通的事,竟好像越来越多。

山西雁的笑声已停顿,目光炯炯,盯着陆小凤,道:“你只怕想不到我会来找你。”

陆小凤承认:“我想不到。”

山西雁道:“其实你到太原,我就已知道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这并不奇怪,我来了若连你都不知道才是怪事。”

山西雁道:“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你是个忙人。”

山西雁道:“我一点也不忙,我没有来,只因为你是我的师叔的客人,我既然没法子跟他抢着作东,就只好装不知道。”

陆小凤笑道,我还以为我剃了胡子后,连老朋友都不认得我了。”

山西雁又大笑道:“我本就觉得你那两撇骚胡子看着讨厌。”

陆小凤道:“你讨厌没关系,有人不讨厌。”

山西雁的笑声又停顿,道:“霍天青是我的师叔,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但你却总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山西雁道:“外面抽旱烟的那老怪物,姓樊,叫樊鹗,你认不认得?”

陆小凤道:“莫非是昔日独闯飞鱼塘,扫平八大寨,一根旱烟袋专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的樊大先生。”

山西雁道:“就是他。”

陆小凤道:“西北双秀,樊简齐名,那位穷酸秀才,想必也就是‘弹指神通’的唯一传人,简二先生了。”

山西雁点点头,道:“那穷要饭的,野郎中,卖包子跟卖菜的小贩,卖花粉的货郎,再加上这地方的掌柜,和还在门口卖面的王胖子,七个人本是结拜的兄弟,人称“市井七侠”

,也有人叫他们山西七义。”

陆小凤淡淡笑道:“这些大名鼎鼎的侠客义士们,今天倒真的雅兴不浅,居然全都挤到这小院子乘凉来了,”

山西雁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山西雁道:“他们也都是我的同门。论辈分来有的甚至是霍天青的徒孙。”

陆小凤又笑道:“这人倒真是好福气。”

山西雁道:“六十年前,祖师爷创立‘天禽门’第一条大戒。就是要我们尊师重道,这辈分和规矩,都是万万错不得的。”

陆小凤

山西雁道:“祖师爷一生效力武学。到晚年才有家室之。”

陆小凤道:“天禽老人竟也娶过妻,生过子?”

山西雁道:这件事江湖中的确很少有人知道,祖师爷是在七十七岁那年,才有后的。”

陆小凤道:“他的后代就是霍天青?”

山西雁道:“正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年纪青青,辈分却高得吓人。”

山西雁道:“所以他肩上的担子也重得可怕。”

陆小凤道:“哦。”

山西雁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他不但要延续祖师爷的香烟血脉,唯一能继承‘天禽门’道统的人也是他,我们深受师门的大恩,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能让他有一点意外,这道理你想必也应该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明白。”

山西雁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他明晨日出时若是不幸死了,我们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弟子,也绝没有一个还能活得下去。”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他怎么会死?”

山西雁道:“他若败在你手里,你纵然不杀他,他也绝不会再活下去。”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性情很刚烈的人,但他却不是一定会败的。”

山西雁道:“当然一定。”

陆小凤淡淡道:“他若胜了我,你们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子弟,岂非都很有面子?”

山西雁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愿你败在他的手里,伤了彼此的和气。”

陆小凤道:“山西雁的脸好像又有点发红,苦笑道:“只要你们一交手,无论谁胜谁败,后果都不堪设想。霍师叔跟你本也是道义之交,这么样做又是何苦?”

陆小凤微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在日出之前,赶快离开这里,让他找不着我。”

山西雁居然不说话了,不说话的意思就是默认。

丹凤公主突然冷笑,道:“现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约了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要逼他走,让霍天青不战而胜,否则你就要对付他,现在距离日出的时候已没多久,他就算能击退你们,等到日出时,也一样没力气去跟霍天青交手。”

她铁青着脸,冷笑着又道:“这法子倒的确不错。恐怕也只有你这样的大侠才想得出来。”

山西雁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仰面狂笑,道:“好,骂得好,只不过我山西雁虽然没出息,这种事倒还做不出,来!”

丹凤公主道:“哪种事你才做得出来,他若不愿走,你怎么办?”

山西雁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满院子的人全都,鸦雀无声,他发亮的眼睛从这些人脸上,个个扫过去忽然,道:“他若不走,你们怎么办?”

卖包子的小贩翻着白眼,冷冷道:“那还个简单,他若不走,我就走。”

山西雁又笑了,笑容中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惨之意。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

卖包子的小贩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先走一步?”

他的手一翻,已抽出了柄解腕尖刀,突然反手一刀,刺向自己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稳,而且快,非常快,但却还有人比他更快的。

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的刀已断成了两载,样东西随着折断的刀尖掉在地上,竟是陆小凤的半截筷子。

剩下的半截筷子还在他手里,刀是钢刀,筷子却是牙筷。

能用牙筷击断钢刀的人,天下只怕还没有几个。

丹凤公主忽然明白山西雁为什么要这样做了,霍天青根本就不是陆小凤的敌手,别人虽不知道,山西雁却很清楚。

那卖包子的小贩吃惊的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刀,怔了很久,突然恨恨跺了跺脚,抬头瞪着陆小凤,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笑了笑,谈淡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还有句话要问你。”

卖包子的小贩道:“什么?”

陆小凤道:“我几时说过我不走的?”

卖包子的小贩怔住。

陆小凤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道:“打架本是件又伤神,又费力的事。我找个地方去睡觉多好,为什么要等跟别人打架。”

卖包子的小贩瞪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忽然大声道:“好,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从今天起,无论你要我干什么,我若皱一皱眉头,我就是你孙子。”

陆小凤笑道:“你这样的孙子我也不想要。只要我下次买包子时,你能算便宜点,就已经很够朋友了。”

他随手抓起了挂在床头的大红披风,又顺便喝了杯酒道:“谁跟我到城外的又一村去吃趟大麻子炖的狗肉去?”

花满楼微笑道:“我。”

樊大先生忽然敲了敲他的旱烟袋,道:“还有我。”

简二先生道:“有他就有我,我们一向是秤不离铊的。”

卖包子的小贩立刻大声道:“我也去。”

简二先生笑道:“你专卖打狗的肉包子,还敢去吃狗肉?你不怕那些大狗小狗的冤魂在你肚子里作怪。”

卖包子的小贩瞪起了眼,道:“我连死都不怕,还伯什么!”

山西雁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种,大伙儿都一起去吃他娘的狗肉去。谁不去谁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花满楼微笑着,缓缓道:“看来好人还是可以做得的。”

陆小凤道:“偶尔做一次倒没关系,常常做就不行了。”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陆小凤板着脸,道:“好人不长命,这句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他虽然板着脸,但眼睛里却似已有热泪盈眶。

丹凤公主看着他们,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轻轻的喃喃自语:“谁说好人做不得,谁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狗肉已卖了,没有狗肉。可是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要吃的本就不是狗肉而是那种比狗肉更能令人全身都发热的热情,用这种热情来下酒,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

何况日出的时候,还有人用快马追上了他们,送来一封霍青天的信:“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约,又何妨改为明日,朝朝有明日,明日之约,又何妨改为明日之明日。

人不负我,我又怎能负人?

金鹏旧债,随时可清,公主再来时,即弟远游日也。盛极一时之宝气珠光,已成明日之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两字而已。天青再拜。”

就凭这封信,已足下酒百斗,沉醉三日。何况还有那连暴雨都浇不冷的情。

暴雨。雨正午才开始下的,正午时人已醉了,不醉无归,醉了才走的。

陆小凤将醉未醉,似醉非醉,仿佛连他自己都已分不清自已是醉是醒?正面对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呆呆的出神。

丹凤公主看着他,忽然道:“你若走,那些人难道真的全都会死在那里?”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懂不懂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两句话的意思?”

丹凤公主道:“我当然懂,这意思就是说,有些事你若是认为不该去做,无论别人怎么样威逼利诱,甚至用刀子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绝不会去做。若是你认为应该去做的事,就真要你抛头颅,洒热血,你也非去做不可。”

陆小凤点了点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人题身吞炭,舍命全义,也有人拿八十二斤重的大铁推,搏杀暴君。”

丹凤公主抢着道:“也正因如此,所以霍天青才会以死报答阎铁珊,山西雁和那些卖包子馒头的,才会不惜为霍天青卖命。”

陆小凤道:“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只要能做到这两句话,就已不负侠义二字。”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真能不负这侠义二字?”

花满楼手持酒杯,慢声低吟:“盛极一时之宝气珠光,已成明日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两字而已……好,好一个霍天青。我竟几乎小看了他,当浮一大白。”

他真的举杯一饮而尽。仿佛也有些醉了,喃喃道:“只可惜那苏少英,他本也是个男儿,他本不该死的,本不该死的。”

他声音越说越低,伏在桌上,竟似睡着了。

丹凤公主悄悄走到窗口,悄悄的拉起了陆小凤的手柔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陆小凤道:“我几时生过你的气?”

丹凤公主嫣然一笑,垂下了头悄悄的问道:“今天你还怕弄错人?”

她的呼吸轻柔,指尖仿佛在轻轻颤抖。她的头发带着种比鲜花更芬芳的香气。

陆小凤也许是个君子,也许不是,但他的确是个男人。

是个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男人。

窗外的暴雨如注,就仿佛是一道道密密的珠帘,隔断了行路的人,也隔断了行人的路。

屋子里幽静昏暗,宛如黄昏。

从后面一扇开着的门看进去可以看见一张新换过的被单的床。

陆小凤忽然发现心跳得很厉害,忽然发现上官丹凤的心也跳得很厉害。

“你的心在跳。”

“比比看,谁的心跳得快?”

“怎么比?”

“我摸摸你的心,你摸摸我的……”

突然间,密如万马奔腾的雨声中,传来了一阵密如雨点般的马蹄,十余骑快马,冒着暴雨急驰而来,冲过了这荒村小店。

马上人一色青蓑衣,白笠帽。经过他们的窗口时,突然一起挥手。

只听“嗖、嗖、嗖”一连串风声,比雨点更密,比马蹄更急,数十道乌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墙上。

陆小凤一侧身,已拉着丹凤公主躲到窗后。

伏在桌上的花满楼却已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硝磺霹雳弹。”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只听“轰”的一声,窗里窗外,乌光击中的地方,已同时冒起了数尺高的火焰。赤红中带着惨碧色的火焰。

陆小凤变色道:“你们先冲出去,我去救赵大麻子。”

赵大麻子已睡了。他们刚才还听见他的鼾声。

但火焰竟要眼间就将门户堵死,连外面的墙都已燃烧起来,连暴雨都打不灭。

花满楼拉着上官丹凤冲出去,那时余骑已飞驰而过,去得很远了。马上人一起纵声狂笑、还有人在放声大呼:“陆小凤,这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若再不识相,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几何话说完,人马都已被殊帘般的雨帘阴断,渐渐不能分辨。

再回头,赵大麻子的小店也已完全被火焰吞没,哪里还看得见陆小凤。

上官丹凤咬了咬牙,道:“你在这里等,我进去找他。”

花满楼道:“你若再进去,就出不来了。”

上官丹凤道:“可是他……”

花满楼笑了笑,道:“他可以出来,比这再大的火,都没有烧死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但脸色却还很平静。

就在这时,远外突然响起一阵惨呼,呼声凄厉,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兽发出来的,但却很短促。

呼声一发即止,却又有马群的惊嘶。

上官丹凤动容道:“难道刚才那些人现在也己遭了别人的毒手?”

突然间,又是“轰”的一响,燃烧着的房子突然被撞破个大洞。一个人从里面飞出,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雨中凌空一个跟斗,扑到地上,就地滚了滚,滚灭了身上的火。

衣服上头发上,已被烧焦了七八处。

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又滚了一滚就站了起来,正是陆小凤。

上官丹凤吐出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的确是烧不死的。”

陆小凤笑道:“要烧死我倒的确不容易。”

他虽然还在笑,一张脸都似巳被熏黑了。

上官丹凤看着他的脸,忽然一笑,道:“可是你本来有四条眉毛,现在却几乎连一条眉毛都没有了。”

陆小凤淡淡道:“眉毛就算被烧光了也还可以再长,可惜的是那几坛子酒……”

花满楼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赵大麻子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他不在里面?”

陆小凤道:“不在。”

上官丹凤变色道:“他难道也是青衣楼的?难道早就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否则他们又怎会知道你在这里?”

她恨恨的接着说:“你冒险去救他,连眉毛都几乎被烧光,他却是这么样一个人。”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狗肉烧得最好。”

上官丹凤道:“别的你全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我全不知道。”

上官丹凤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别人都说他有两个脑袋,我看他简直…。”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因为他看见一个人从暴雨中大踏步而来。

一个身材很魁伟的人,头上戴着个斗嘴,肩上打着根竹竿,竹竿上还挑着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也看不清是什么。

但她都已看清了这个人正是赵大麻子。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你不能对任何人都没有信心的。这世上的坏人也许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多,毕竟总还有——”

他的声音也突然停顿,因为他已看清赵大麻子竹竿上挑着的,竟是一串手。

人的手,血渍虽已被暴雨冲干净,却显然是刚从别人的腕子上割下来的,十三四只手用一条裤带绑住,吊在竹竿上赵大麻子的裤带上,赫然正插着一把刀,杀狗的刀。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道:“愿来你不们会杀狗,还会杀人。”

赵大麻子咧着嘴笑道:“我不会杀狗我只杀过人。”

陆小凤又看了他半天,才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赵大麻子。”

这人笑道:“谁说我是赵大麻子的?”

他笑的时候,除了一张大嘴刚咧开之外,脸上并没有别的表情。

陆小凤道:“你是谁?”

这人的眼睛闪着光,道:“连你都认不出我是谁,看来我易容的本事纵然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也笑了笑:“可是你翻跟头的本事却不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上官丹凤已大声道:“这人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偷?”

这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跟他比过翻跟头的司空摘星,但却不是小偷,是大偷。”

上官丹凤嫣然道:“我知道。你不但是大偷,而且还是偷王之王,偷尽天下无敌手。”

司中摘星挺了挺胸,道:“这一点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论偷的本事,连陆小凤都不敢跟我一较高低,还有谁能比得上我?”

上官丹凤道:“你什么人不好扮,为什么要扮成个杀狗的麻子。”

司空摘星笑道:“这点你不懂了,扮成麻子,才不容易被人看破。”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

司中摘星道:“你见几个人瞪着大麻子的脸左看右看的?”

上官丹凤也笑了,道:“看来易容这门功夫的学问也不小。”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小。”

陆小凤皱眉道:“你几时到关中来的?”

司空摘星道:“前两天。”

陆小凤道:“来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来等你!”

陆小凤道:“等我?”

司空摘星道:“因为你要去找阎老西,这里正好是你的必经之路。何况,你既然已到太原附近来了,总免不了要吃顿赵大麻子炖的狗肉。”

他叹了口气,又道:“连我都不能不承认,他炖的狗肉,的确没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生怕我吃出味道不对,露出马脚来,所以才说狗肉卖完了。”

司空摘星大笑,道:“不管怎样,这次我总算骗过了你这个机灵鬼。”

陆小凤道:“你在这里等我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这个人还会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想偷到我身上来?”

司空摘星傲然道:“只要你能说得出来的,我什么都偷。”

陆小凤道:“你想偷我的什么?”

司中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说?”

陆小凤谈谈道:“你若不敢说,我也不勉强。”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为什么不敢说?”

上官丹凤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偷什么?”

司空摘垦道:“偷你。”

上官丹凤瞪大了眼睛,呆住了。

司空摘星道:“有人出二十万两银子,要我把你偷走。”

上官丹凤道:“想不到我居然还值二十万两银子……”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已通红。

司空摘星笑道:“只不过那个人要我偷走你。倒并不是你想的那种用意。”

上官丹凤红着脸,忍不住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用意。”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上官丹凤道:“那个人又是什么用意?他究竟是谁?”

司空摘星还是不开口。

陆小凤叹道:“他不会说的,干他这行的若是泄露了主顾的秘密。下次还有谁敢上他的门?”

上官丹凤道:“小偷还有主顾上门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他这小偷与众不同,他从不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道:“但是我也要吃饭。”

司空摘星道:“所以只有在别人肯出大价钱来请我偷的时候,我才偷。”

陆小凤道:“只不过能出得起价钱请你偷的人并不多。”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多。”

陆小凤道:“所以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这次是谁找你来的了。”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是你的事,我不说是我的事。”

陆小凤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反正都不说。”

司空摘星道:“对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司空摘星叹道:“你冒险到火里去救我,差点眉毛都烧光了,我怎么好意思偷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看来你这人倒还是‘盗亦有道’。”

司空摘星道:“你又说对了。”

上官丹凤忍不住大声道:“你若好意思,难道就真的能把我偷走?”

司空摘星傲然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天下还没有什么是我偷不到的。”

上官丹凤冷笑道:“我倒要听听你准备怎么偷法?”

司空摘星道:“你有没有听说卖膏药的肯将他独门秘方告诉别人?”

上官丹凤道:“没有。”

司空摘星悠然道:“这也是我的独门秘方,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

上官丹凤瞪着他,忽然道:“十个麻子九个怪,我看你本来一定也是个麻子。”

司空摘星瞪眼:“谁说的?”

上官丹凤道:“我说的,要不然你就把你这张麻脸收起来,让我看看你本来是什么样子”

司空摘星道:“那可不行。”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不行?”

司中摘星道:“你若万一看上了我,陆小凤岂非又要跟我比翻跟斗了,那次已经把我翻得头晕脑涨,第二次我可再也不敢领教。”

上官丹凤红起脸,却又忍不住笑了。

陆小凤道:“这些手是什么人的?”

司空摘星道:“那些放火烧房的人。”

陆小凤道:“你追上他们了?”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扮成了赵大麻子,有人来放火烧他的房子,我当然要替他出气。”

上官丹凤道:“所以你就砍下他们的手,叫他们以后再也不能烧别人房子。”

司空摘星道:“我还准备把他们的那十几匹马卖了赔给赵大麻子。”

陆小凤道:“他们的人呢?”

司空摘星道:“还在那边的树林子里,我特地留给你的。”

陆小凤道:“留给我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他们要烧死你,你难道不想问问他们的来历。

强仇大敌

暴雨就像是个深夜闯入豪门香闺中的浪子。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可是他来过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已被他滋润,被他改变。

春林中的木叶,已被洗得青翠如碧玉,尸体上的鲜血也已被冲洗干净。几乎找不到致命的伤口。

但这十几个人,却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着的。

他们看到这些尸体时,司空摘星已不见了。

上官丹凤恨恨道:“他将这些死人留给我们,难道要我们来收尸?”

陆小凤道:“这些人绝不是他杀的,他一向很少杀人。”

上官丹凤道:“不是他是准?”

陆小凤道:“是那个叫他们来放火的人。”

上官丹凤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人怕我们查出他的来历,所以就将这些人全都杀了灭口?”

陆小凤点点头,脸色很严肃。他最痛恨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杀人。

上官丹凤道:“可是他本来可以将这些人放走的,为什么定要杀他们灭口?”

陆小凤道:“因为十几个右手被砍断的人,是很容易被找到的。”

上官丹凤叹了门气,道:“其实他杀了这些人也没有用,找们还是一样知道他们的来历。”

陆小凤道:“你知道?”

上官丹凤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青衣楼的?”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看出一件事。”

上官丹凤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你一定会赶到珠光宝气阎去,叫人带棺材来收尸。”

上官丹凤瞪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道:“然后你当然就会叫那里的人替你准备好水先洗个澡,再选个最舒服的后户,好好的睡一觉。”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记那地方现在已完全是你的了。”

陆小凤躺在,大盆热水里,闭上了眼睛,全身都被淋得湿透了之后,能找到地方液个热水澡,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觉得自己运气总算还不错。旁边炉子上的大铜壶里水也沸了,屋子充满了水的热气,令人觉得安全而舒服。

花满楼已洗过澡,现在想必已睡着,上官丹凤想必已到了珠光宝气阁。

她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却还是乖乖的走了,居然好像很听陆小凤的话。

这也令他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听话的女孩子。

只不过他总觉得这件事做得并不满意,其中好像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却又偏偏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阎铁珊临死前已承认了昔年的过错,霍天青已答应结清这笔旧账。

大金鹏王托他做的事,他总算已完成了三分之一。而且进行得很顺利。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雨早已停了屋檐下偶尔响起滴水的声音,晚风新鲜而干净。

陆小凤叹了口气,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尽力做一个知足的人。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但他却不知道自已是不是看错了,他看见从外面走进来的,竟是四个女人。

四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不但人美风姿也美,一身窄窄的衣服,衬得她们苗条的身子更婀娜动人。

陆小凤最喜欢细腰长腿的女人,她们的腰恰巧都很细腿都很长。

她们微笑着,大大方方的推门走了进来,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屋子里有个赤裸裸的男人在澡盆里。

可是她们四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却又偏偏都盯在陆小凤的脸上。

陆小凤并不是个害羞的人,但现在却觉得脸上在发烧用不着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的脸已红了。

忽然有人笑道:“听说陆小凤有四条眉毛,我怎么只看见两条?”

另外一个人笑道:“你还看得见两条,我却连一条都看不到。”

第一个说话的人,身材最高,细细长长的一双凤眼,虽然在笑的时候,仿佛也带着种逼人的杀气,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不是那种替男人倒洗澡水的女人。

但她却走过去提起了炉子上的水壶,微笑着道:“水好像已凉了。”

陆小凤看着水壶里的热气,虽然有点吃惊,但若叫他赤裸裸的在四个女人的面前站起来,他还真没有这种勇气。

不过这一大壶烧得滚烫的热水,若是倒在身上那滋味当然更不受。

陆小凤正不知是该站起来的好,还是坐着不动的好,忽然发现自己就算想动,也没法子动了。

一个始终不说话,看来最文静的女孩子,已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尺多长,精光四射的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森寒的剑气,使得他从耳后到肩头都起了,粒粒鸡皮疙瘩。

那长身凤眼的少女已慢慢的将壶中开水倒在他洗澡的木盆里,淡淡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安分些,我四妹看来虽温柔文静,可是杀人从来个眨眼的,这壶水刚烧沸,若是烫在身上不死也得掉层皮。”

她一面说,面往盆里倒水。

盆里的水中来就很热,现在简直已烫得叫人受不了。

陆小凤头上已冒出冷汗,铜壶里的热水却只不过倒出了四分之一。

这已壶水若是全倒完,坐在盆里的人恐怕至少也得掉层皮。

陆小凤忽然笑了,他居然笑了。

倒水的少女用一双媚而有威风的眼瞪着他,冷冷道:“你好像还很开心。”

陆小凤看来的确很开心,微笑着道:“我只不过觉得很好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的?”这少女水倒得更快了。

陆小凤却还是微笑道,道:“以后我若告诉别人,我洗澡的时候,峨媚四秀在旁边替我添水,若有一个人相信,那才是怪事。”

原来他已猜出了她们的来历。

长身凤目的少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眼力,不错,我就是马秀真。”

陆小凤道:“杀人不眨眼的这位,莫非就是石秀云?”

石秀云笑得更温柔,柔声道:“可是我杀你的时候,一定会眨眨眼的。”

马秀真道:“所以我们并不想杀你,只不过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若是答得快,我这壶水就不会再往盆里倒,否则若是等到这壶水全都倒光……”

石秀云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你这个人只怕要变成熟的。”

孙秀青叹道:“猪煮熟了还可以卖烧猪肉,人煮熟了恐怕就只有送去喂狗。”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好像已经快熟了,你们为什么还个快问?”

马秀真道:“好,我问你,我师兄苏少英是不是死在西门吹雪手上的?”

陆小凤苦笑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我?”

马秀真道:“西门吹雪的人呢?”

陆小凤道:“我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才会骗女人,现在我还很清醒。”

马秀真咬了咬牙,忽然又将壶里的开水倒下去不少,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最好老实些。”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我怎么能不老实?”

马秀真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真是金鹏王朝的公主。”

陆小凤道:“的确不假。”

马秀真道:“大金鹏王还活着?”

陆小凤道:“还活着。”

马秀真道:“是他要你来找阎铁珊的?”

陆小凤道:“是。”

马秀真道:“他还要你找什么人?”

陆小凤道:“还要我找上官木和平独鹤。”

马秀真皱眉道:“这两人是谁?我怎么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见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没有听见过的名字,只怕最少也有几千万个。”

马秀真瞪着他。

陆小凤又叹道:“我没穿衣服,你这么样瞪着我,我会脸红的。”

他的脸没有红,马秀真的脸倒已红了。

她忽然转过身,将手里的铜壶放到炉子上整了整衣衫,向陆小凤行礼。石秀云的剑也放了下去。

四个衣裳整齐的年轻美女,忽然间同时向一个坐在澡盆赤裸男人躬身行礼。你若没见过这种事,一定连做梦都想不道那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似已怔住,他也想不到这四个强横霸道的女孩子,怎么忽然变得前倔后恭了。

马秀真躬身道:“峨媚弟子马秀真,叶秀珠,孙秀青,石秀云,奉家师之命,特来请陆公子明日午间便餐相聚。不知陆公子是否赏光?”

陆小凤怔了半天,才苦笑道:“我倒是想赏光的,只可惜我就算长着翅膀,明天中午也飞不到峨嵋山的玄真观去。”

马秀真抿嘴一笑。道:“家师也不在峨嵋,现在他老人家,已经在珠光宝气阁恭候陆公子的大驾。”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他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马秀真道:“今天刚到。”

石秀云嫣然道:“我们若是没有到过珠光宝气阁,又怎会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陆小凤有笑了,当然还是苦笑。

马秀真微笑着摇了摇头,态度温柔而有礼,好像已竟全忘记了刚才还要把人煮熟的事。

叶秀珠倒是个老实人,忍不住笑道:“我们久闻陆公子的大名,所以只有乘你洗澡的时候,才敢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你们随便什么时候来,随便问我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

石秀云眨着眼睛道:“陆公子真的不生气?”

陆小凤道:“我怎么会生气?我简直开心得要命。”

石秀云也怔了怔,道:“我们这样子对你,你还开心?”

陆小凤笑了笑,这次是真的笑,微笑着道:“非但开心,而且还要感激你们给了我个好机会。”

石秀云忍不住问道:“什么机会?”

陆小凤悠然道:“我洗澡的时候,你们能闯进来,你们洗澡的时候,我若闯进去了,你们当然也不会生气,这种机会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我怎么能不高兴?”

峨媚四秀的脸全都红了,突然一起转身,抢着冲了出去。

陆小凤这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洗澡的时候,最少也得穿条裤子。”

陆小凤洗澡的地方,本是个厨房,外面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白果树。

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桂在树梢,木叶的浓荫挡住了月色,树下的阴影中,竟有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背后却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峨媚四秀一冲出来,就看见了这个人,看见这个人就不由自主觉得有阵寒气从心里,直冷到指尖。

马秀真失声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她们,慢慢的点了点头。

马秀真怒道:“你杀了苏少英?”

西门吹雪道:“你们想复仇?”

马秀真冷笑道:“我们正要找你,想不到你竟敢到这里来。”

西门吹雪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得可怕,冷冷道:“我本不杀女人,但女人都不该练剑的,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石秀云厉声道:“用不着一起过去,我一个人就足够杀了你。”

她看来最温柔文静,其实火气比谁都大,脾气比谁都倔强。

她用的是一双短剑,还是唐时的名剑客公孙大娘传下来的“剑器”。

厉喝声中,她的剑已在手,剑光闪动,如神龙在天,闪电下击,连人带剑一起向西门吹雪扑了过去。

突听一人轻喝“等一等”。二个字刚说完,人已突然出现。

石秀云双剑刚刺出,就发现两柄剑都已不能动了,两柄剑的剑锋,竟然被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因两根乎指捏住。

她竟未看出这人是怎么出手的。她用力拔剑,剑锋却似已在这人手上生了根。

但这个人神情还是很从容,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石秀云脸却已红了,冷笑道:“想不到西门吹雪居然还有帮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以为他是我的帮手?”

石秀云道:“难道他不是?”

西门欧雪冷冷已笑,突然出手,只见剑光已交,如惊虹理电,突然又消失不见。

西门吹雪已转过身,剑以在鞘,冷冷道:“他若不出手你此刻已如此树。”

石秀云正想问他。这株树又怎样了,她还没开口,忽然发现树已凭空倒了下来。

刚才那剑光一闪,竟已将这株一人合抱的大树已剑削成了两段。

树倒下来时,西门吹雪的人已不见。

石秀云的脸色也变了,世上竟有这样的剑法?这样的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看着这株树已将倒在对面的人身上,这人忽然回身伸出双手轻轻一托一推,这株树就慢慢的倒在地上,这人的神情却还是很平静,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温柔平和的微笑。缓缓道:“我不是他的帮手,我从不帮任何人杀人的。”

石秀云苍白的脸又红了她现在当然也已懂得这个人的意思,也已知道西门吹雪说的话并不假。她脾气虽然坏,却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终于垂下了头,鼓足勇气,道:“谢谢你,你贵姓?”

这人道:“我姓花。”他当然就是花满楼。

石秀云道:我……我叫石秀云,最高的那个人是我大师姐马秀真。”

花满楼道:“是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位?”

石秀云道:“是的。”

花满楼笑道:“她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分辨我下次定还能认得出她。”

石秀云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一定要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才能认得出她?”

花满楼点点头。

石秀云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我是个瞎子。”

石秀云怔住。

这个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能将她剑锋夹住的人,竟是个瞎子。她实在不能相信。

月光正照在花满楼脸上,他笑容看来还是那么温和,那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对生命充满了热爱的人。绝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会嫉护别人比他。”

因为他对他自己所有的已经满足,因为他已直都在享爱着这美好的人生。

石秀云痴痴的看着他,心理忽然涌起了已种无法描叙的感情,她自已也不知道是同情?

是怜悯?还是爱慕崇敬?

她只知道自己从未有过这种感情。

花满楼微笑着,道:“你的师姐们都在等你,你是不是已该走?”

石秀云垂着头,忽然道:“我们以后再见面时,你还认不认得我?”

花满楼道:“我当然能听得出你的声音。”

石秀云:“可是……假如我那时变成了哑巴呢?”

花满楼也怔住了。

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这句话,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会有人问他这句话。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问答,忽然发觉她已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手,柔声道:“你摸摸我的脸,以后我就算不能说话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脸,也会认出我来的,是不是?”

花满楼无言的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已触及了她光滑如丝缎的面颊。

他心里忽然也涌起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

马秀真远远看着他们,仿佛想走过来拉她的师妹走。可是忽然又忍住。

她回过头,孙秀青,叶秀英也在看他们,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笑意,似已看得痴了。

石秀云这么样做,她们并不奇怪,因为她们,向知道她们这小师妹,是个敢爱,也敢做的女孩子。她们心里是不是也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样有勇气?

要爱,也得要有勇气。

陆小凤倚在门口,看着花满楼,嘴角也带着微笑。

石秀云已走了。她们全都走了,四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在一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风,走的时候也像是一阵风。谁也没法子捉摸到她们什么时候会来,更没法子捉摸她们什么时候会走。

花满楼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仿佛也有些痴了。

风在轻轻的吹,月光淡谈的照下来,他的微笑看来平静而幸福。

陆小凤忽然笑道:“我敢打赌。”

花满楼道:“赌什么?”

陆小凤道:“我赌你最少三天不想洗手。”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不懂你这人为什么总是要把别人想得跟你自己一样。”

陆小凤道:“我怎么样?”

花满楼板着脸道:“你不是个君子,完全不是!”

陆小凤笑了,道:“我这人可爱的地方,就因为我从来不想板起脸来,装成君子的模样。”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

陆小凤忽然又道:“最近你好像交了桃花运,男人若是交了桃花运,麻烦就跟着来了。”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还有件事我也不懂。”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为什么总是能看见别人的麻烦,却看不见自己的呢?”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个混蛋。”

花满楼笑道:“一个人若能知道自己是个混蛋,总算还有点希望。”

陆小凤沉默半晌,忽然道:“依你看,是谁要司空摘星来偷上官丹凤的?”

花满楼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霍休。”

陆小凤道:“不错,定是他。”

花满楼道:“能花得起二十万的银了来请司空摘星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的道:“由此可见,大金鹏王没说谎,霍休一定就是上官木。”

花满楼同意。

陆小凤道:“独孤一鹤当然也就是严独鹤,所以他才会到珠光宝气阁去,才会要他的弟子来找我。”

花满楼补充着道:“他来的时候,想必还不知道阎铁珊这里已出了事。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早已跟阎铁珊约好了要见面商量件事。”

花满楼道:“很可能。”

陆小凤道:“他叫峨媚四秀来找我,问了我那些话,已无异承认他跟大金鹏王朝有关。”花满楼道:“所以你认为他本不该这么样做的。”

陆小凤道:“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严独鹤。他本不必承认的,除非——”

花满楼道:“除非他已有法子能让你不要管这件闲事。”

陆小凤慢慢的点了点头,道:“除非他已想出了个很好的法子。”

花满楼道:“最好的法子只有一种。”

陆小凤道:“不错,只有一种,一个人若死了,就再也没法子管别人的闲事了。”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已在那里布好了陷阱,等着你跳?”

陆小凤苦笑道:“他用不着再布置什么陷阱,他那‘刀剑双杀,七七四是九式’很可能就己足够让我没法子再管闲事了。”

花满楼道:“据说当今七大剑派的掌门人中,就数他的武功最可怕。因为他除了将峨嵋剑法练得炉火纯青之外,他自己本身还有几种很邪门、很霸道的功夫。至今还没有人看见他施展过。”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花满楼道:“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当然珠光宝气阁。”

花满楼道:“约会在明天中午我们何必现在就去?”

陆小凤道:“早点去总比去迟了好。”

花满楼道:“你担心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以独孤一鹤的身分,想必还个会对一个女孩子怎么样。”

花满楼道:“那你是在担心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花满楼动容道:“不错。他既然知道独孤一鹤在珠光宝气阁,现在想必已到了那里。”

陆小凤道:“我只担心他对付不了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

他接着又道:“以他剑法,本不必要别人担心的。可是他太自负,自负就难免大意,大意就可能犯出致命的错误。”

花满楼叹道:“我并不喜欢这个人,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有值得自负的地方。”

陆小凤道:“他只看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就已能击破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

,却未想到苏少英并不是独孤鹤。”

花满楼道:“独孤一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有种人我虽然不愿跟他交朋友,却更不愿跟他结下冤仇。”

花满楼道:“独孤一鹤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点了点头,叹息着道:“无论谁若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敌人,晚上都睡不着觉的所以我们不如现在就走。”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我想他现在也一定没有睡着。”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无论谁知道有你这么一个敌人,晚上也一样睡不着的。”

独孤一鹤没有睡着。夜已很深,四月的春风竟仿佛带着晚秋的寒意,收起了灵堂里的白幔。

棺木是紫楠木的,很坚固,很贵重。

可是人既已死了,无论躺在什么棺材里,岂非都已全无分别。

烛光在风中摇晃,灵堂里充满了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

独孤一鹤静静的站在阎铁珊的灵位前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行动过。

他是个高大严肃的人,腰杆依旧挺直钢针般的须发也海是漆黑的,只不过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很深。你只有在看见他的脸时,才会觉得他已是老人。

现在他严肃沉毅的脸上,也带着种凄凉而悲伤的表情。

这是不是也正因他已是个死人,已能了解死亡是件多么悲哀可怕的事。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可是他的手却已握住了剑柄。

他的剑,剑身也特别长,特别宽。

黄铜的剑锷,擦得很亮,剑鞘却已很陈旧,上面嵌着个小小的八卦,正是峨嵋掌门人佩剑的标志。一个人慢慢的从后面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他虽然没有转头去、已知道这人是霍天青。

霍天青的神情也很悲伤,很沉重,黑色的紧身衣外,还穿着件黄麻孝服,显示出他和死者的关系不比寻常。

独孤一鹤以前并没有见过这强傲的年轻人,以前他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

霍天青站在他身旁,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道长还没有睡?”

独孤一鹤没有回答。因为这本是句不必要回答的话,他既然站在这里,当然还没有睡。

他的身分和地位,已使他可以不用回答这种不必要的问题。

霍天青却又问道:“道长以前是不是从未到这里来过?”

独孤一鹤道:“是。”

霍大青道:“所以连我都不知道,阎大老板和道长竟是这么好的朋友。”

独孤一鹤沉着脸,冷冷道:“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霍天青淡淡道:“道长武林前辈,知道的事当然比我多。”

独孤一鹤道:“哼!”

霍天青忽然扭过头,目光刀锋般盯着他的脸、缓缓道:“那么道长想必一定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独孤一鹤脸色似已有些变了,忽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霍天青却已轻叱道:“站住!”

独孤一鹤,脚刚踩下地上的方砖立刻碎裂,手掌上青筋凸起,只见他身上的道袍无风自动,过了很久才慢慢转回身,眼睛里精光暴射,瞪着露天青,一字字道:“你叫我站住?”

霍天青也已沉下了脸,冷冷道:“不错,我叫你站住!”

独孤一鹤厉声道:“你还不配!”

霍天青冷笑道:“我不配?若论年纪,我虽不如你,若论身分,霍天青并不在独孤一鹤之下。”

独孤一鹤怒道:“你有什么身分?”

霍天青道:“我也知道你不认得我,但是这一招,你总该认得的。”

他本来和独孤一鹤面对面的站着,此刻突然向右一拧腰,双臂微张,“凤凰展翅”左手两指虚捏成凤啄,急点独孤“天突”。

独孤一鹤右掌斜起,划向他腕脉。

谁知他脚步轻轻一滑,忽然滑出了四尺,人已到了独孤右肩后。招式虽然还是同样一着“凤凰展翅”,但出手的打向部位却已忽然完全改变,竟以右手的凤啄,点向独孤右颈后的血管。

这一着变化看来虽简单,其中的巧妙,却己非言语所能形容。

独孤一鹤失声道:“凤双飞!”

喝声中,他突然向左拧身,回首望月式,以左掌迎霍天青的啄。

霍天青吐气开声,掌心以“小天星”的力量,向外一翻。

只听“噗”的一声,两双手掌已接在一起。两个人突然全都不动了。

霍天青本已吐气开声,此刻缓缀道:“不错,这一着正是凤双飞,昔施出了这一着风双飞,你当然想必也在旁看着。”

独孤一鹤道:“不错。”他只说了两个字,脸色似已有些白。

高手过招,到了内力相拼时,本就不能开口说话的。

但天禽老人绝世惊才,却偏偏练成了一种可以开口说话的内功,说话时非但于内力无损,反而将丹田中一口浊气乘机排出。

霍天青的内功正是天禽老人的真传,此刻正想用这一点来击倒独孤一鹤。

他接着又道:“一般武功高手,接这一招时,大多向右拧身,以右掌接招,但胡道人究竟不愧为一代大师,竟反其道而行,以左掌接招。你可知道其中的分别何在?”

独孤一鹤道:“以右掌接招,虽然较快。但自身的变化已穷,以左掌接招,掌势方出,余力求尽,仍可随意变化……。”

他本不愿开口的,却又不能示弱。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呼吸急促,竟已说不下去。

霍天青道:“不错,正因如此,所以天禽老人也就是只能用这种硬拼内力的招式,将他的后着变化逼住……”

独孤一鹤仿拂不愿他再说下众突然喝道:“这件事你怎会知道的?”

霍天青道:“天禽老人正是先父。”

独孤一鹤的脸色变了。

霍天青淡淡道:“胡道人与先父平辈论交。你想必也该知道的。”

独孤一鹤脸上阵青阵白,非但不能说话,实在也无话可说。

天禽老人辈分之尊一时无人可及,他和胡道人平辈论交,实在已给了胡道人很大的面子。

独孤一鹤虽然高傲刚烈,却也不能乱武林的辈份。

霍天青淡淡道:“我的身分现在你想必已知道,但我却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独孤一鹤咬着牙点点头,额上已有汗珠现出。

霍天青道:“你为什么要苏少卿改换姓名,冒充学究?你和阎大老板本无来往,为什么要在他死后突然闯来?”

独孤一鹤道:“这些事与你无关。”

霍天青道:“我难道问不得?”

独孤一鹤道:“问不得。”

霍大青冷冷道:“莫忘记我还是这里的总管,这里的事我若问不得,还有谁能问得?”

独孤鹤满头大汗涔涔而落,脚下的方转一块块碎裂。右腿突然踢起,右手已握住了剑柄。

但就在这一瞬间,霍天青掌上的力量突然消失,竟借着他的掌轻飘飘飞了出去。

独孤一鹤骤然失去了重心,似将跌倒。突见剑光一闪,接着“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里一柄长剑已盯入地下。

再看霍天青的人竟已不见了。

风吹白幔,灵桌上的烛光闪动。突然熄灭。

独孤一鹤手扶着剑柄,面对一片黑暗,忽然觉得很疲倦。他毕竟已是个老人。

拔起剑,一剑入鞘,他慢慢的走出去。黑暗中竟似有双发亮的眼睛在冷冷的看着他。

他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院中里的白杨树下,一身白衣如雪。

独孤一鹤的手又捏上剑柄,厉声道:“什么人?”

这人不回答,却反问道:“严独鹤?”

独孤一鹤的脸突然抽紧。

白衣人已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衫上,一尘不染,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背后斜背着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独孤一鹤动容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是的。”

独孤一鹤厉声道:“你杀了苏少英?”

西门吹雪道:“我杀了他,但他却不该死的,该死的是严独鹤。”

独孤一鹤的瞳孔已收缩。

西门吹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严独鹤,我就要杀你。”

独孤一鹤突然狂笑,道:“严独鹤不可杀,可杀的是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道:“哦?”

独孤一鹤道:“你若杀了独孤一鹤,必将天下扬名。”

西门吹雪冷笑道:“很好。”

独孤一鹤道:“很好?”

西门吹雪道:“无论你是独鹤也好,是一鹤也好,我都要杀你。”

独孤一鹤突也冷笑,道:“很好。”

西门吹雪道:“很好?”

独孤一鹤道:“无论你是杀的独鹤也好是一鹤也好,都已不妨拔剑。”

西门吹雪道:“好极了。”

独孤一鹤手握着剑柄,只觉得自己的手比剑柄还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

显赫的声名,崇高的地位,现在他就算肯牺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刚才失去的力量了。

他看着西门吹雪时,心里却在想着霍天青。他忽然觉得很后悔。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后悔,可能也正是最后一次。

他忽然很想见到陆小凤,可是他也知道陆小凤现在是绝不会来的。

他只有拔剑。

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突然间,黑暗中又有剑气冲霄。

风更冷,西门吹雪自己的血流出来时,也同样会被吹干。

魂断离恨天

柔软的草地已被露水湿透,夜已更深了。

霍天青慢慢的穿过庭园,远处小楼上的灯光,照着他苍白憔悴的脸。他显得很疲倦。孤独而疲倦。

荷塘中的碧水如镜,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月光,他背负着双手,停立在九回桥头,有风吹过时,片树叶落下。

他俯下身,拾起了这片落叶,忽然道:“你来了。”

“我来了。”

霍天青抬起头来时,就看见陆小凤。

陆小凤就像是片落叶一样,从墙外飘了进来,落在荷塘另一边,也正在看着霍天青。

他们之间,隔着十丈荷塘,可是他们却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很近。

陆小凤微笑着,道:“你好像在等我”

霍天青道:“我是在等你。”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会来?”

霍天青点点头,道:“我知道你非来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天青道:“你走了后,这里又发生了很多事。”

陆小凤道:“很多事?”

霍天青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

霍天青道:“你知道独孤已死在这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我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该死。”

霍天青沉默着,忽然也叹息了一声,道:“你当然也不会知道他的死跟我也有关系。”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若不是我,他也许还不会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我一向不喜欢妄尊自大的人,独孤却偏偏是个妄尊自大的人,所以,西门吹雪还没有来的时,他已跟我交过了手。”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天青很意外:“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独孤与西门交手时,真力最多巳只剩下五成,能让他真力耗上五成的人,这附近还不多。”

霍天青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件事你应该能想得到的。”

陆小凤道:“还有件事是我想不到的?”

霍天青点点头。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想不到也无妨,现在我只想知道上官丹凤在哪里?”

霍天青道:“这件事正是你想不到的。”

陆小凤道:“什么事?”

霍天青道:“她并没有到这里来,而且只怕也不会来了!”

陆小凤怔住,他的确没有想到上官丹凤居然不在这里。

霍天青道:“你也许会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她不来了?”

陆小凤承认:“我的确奇怪。”

霍天青道:“你看过这封信,也许就不会奇怪了。”

他果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随手一抛,这封信就像是浮云般向陆小凤飘了过去。

“丹凤难求,小凤回头。

若不回头,性命难留。”

信上只有这么样的十六个字,字写得很好,信纸也很考究。

信封上竟写的是:“留交陆小凤。”

霍天青道:“这封信本是要给你的,现在我已给了你。”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霍天青淡淡道:“这意思就是说,你已很难再找到上官丹凤了,所以最好还是及早回头,不要再管这件事,否则就有人要你的命。”其实他当然知道这意思陆小凤也懂得。

陆小凤道:“这封信是谁要你转交给我的?”

霍天青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若也写了这么样一封信叫我转给别人,你会不会当面交给我?”

陆小凤道:“不会。”

霍天青道:“所以写这封信的人,也没有当面交给我,我只不过在阎大老板的灵位下发现了这封信,别的我全不知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知道。”

霍天青道:“但你却应该知道。”

陆小凤道:“应该知道什么?”

霍天青道:“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这不是阎大老板在棺材里写的。”

霍天青目光闪动,道:“你也应该知道,除了阎大老板外,还有谁不愿你管这件事?”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偏偏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至少知道一个人的。”

陆小凤道:“谁?”

霍天青道:“我。”陆小凤笑了。

霍天青却没有笑,沉着脸道:“上官丹凤既已不会来,你若也不再管这件事,这珠光宝气阁的万贯家财,岂非就已是我的。”

陆小凤微笑道:“但我却知道天禽门的掌门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霍天青凝视着他,嘴角终于也露出了微笑,忽然道:“想不想喝杯酒去。”

陆小凤道:“想。”

酒是用青花磁坛装着的,倒出来时,无色无昧,几乎和白水差不多,可是用新酒一兑,芬芳香醇的酒昧,就立刻充满了这间小而精致的屋子。

陆小凤慢慢的啜了一口,长长的吸了口气,道:“这才是真正的女儿红。”

霍天青道:“你很识货。”

陆小凤笑道:“所以下次你若还有这么样的好酒,还是应该请我来喝,我至少不会糟蹋你的好酒。”

霍天青笑了笑,道:“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有这种好酒的。”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这酒还是我上次去拜访一位邻居时,他送给我的。”

陆小凤叹道:“我羡慕你,这么好的邻居,现在已经比好酒更难找。”

霍天青道:“但他却也是个很古怪的人,你想必也该听说过他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的怪人的确不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霍天青道:“他叫霍休。”

陆小凤失声道:“霍休?他怎么会是你的邻居?”

霍天青道:“他虽然并不常住在这里。却盖了栋小楼在这后面的山上,每年都要到这里来住一两个月。”

陆小凤眼睛忽然亮了,道:“你知不知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霍天青道:“除了喝酒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

陆小凤没有再问下去却仿佛存沉思着,他喝酒的时候,本来一向不大肯动脑筋的,这次却是例外。

霍天青并没有注意道他的表情,又道:“所以只要是你能,说得出的好酒,他那里几乎都有的,我虽然并不太喜欢喝酒,但连我到了他那小楼后,都有点不想再出来了。”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什么酒喝起来味道特别好?”

露天青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偷来的酒。”

霍天青又笑了,道:“你想要我陪你到那里偷酒去?”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

霍天青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是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你知不知道是哪种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霍天青道:“是没有脑袋的人,所以你若还想留着脑袋喝酒,最好乘早打消这主意。”

陆小凤笑道:“偷酒就跟偷书一样,是雅贼,就算被人抓一住,也绝不会有砍脑袋的罪名。”

霍天青

陆小凤笑道:“你跟露休算起来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你怕什么?”

霍天青道:“可是他自己亲口告诉过我,他那小楼上,有一百零八种机关埋伏,若不是他请去的客人,无论谁闯了进人,要活着出来都很难。”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些机关是不认得人的,不管你姓霍也好,姓陆也好,都完全没有一点分别。”

陆小凤终于也叹了口气,道:“我眉毛有四条,少了两条也没关系,脑袋却只有一个,连半个也少不得的。”

他苦笑着,又道:“连几坛酒都要用一百零八种机关来防备别人去偷,这就难怪他会发财了。”

霍天青道:“也许他并不是为了要防备别人去偷他的酒。”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难道你认为他那小楼上另有秘密。”

霍天青笑了笑,淡淡道:“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秘密的事。”

陆小凤道:“只不过真正能保守秘密的,却也只有一种。”

霍天青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死人。”

霍天青的目光也在闪动着,道:“霍休并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他不是。”

最可怕的也是死人。无论这个人活着多么温柔美丽,只要一死,就变得可怕了。

所以石秀云的尸体上,已被盖起了一块白布。

桌上有盏孤灯,花满楼默然的坐在灯旁,动也不动。他本来已走了,却又回来。

无论石秀云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能抛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小店的主人早巳溜了,只留两盏灯在这里,似已忘记了瞎子根本就用不着灯的。

四下一片寂静,听不见一点声音,陆小凤进来时,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花满楼却已转过头,面对着他,忽然道:“你喝了酒?”

陆小凤只有承认:“喝了一点。”

花满楼冷冷道:“出了这么多事之后,你居然还有心情去喝酒,倒真难得的很。”他板着脸,他一向很少板着脸。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很佩服我?”

他对付生气的人有个秘诀,你既然已生气了就索性再气气你,看你究竟能气成什么样子,看你究竟气不气得了。

花满楼不说话了。他很了解陆小凤,他还不想被陆小凤气死。

陆小凤反而没法子了,讪讪的道:“其实你也该喝杯洒的,酒最大的好处,就是它能让你忘记很多想也没有用的事。”

花满楼不理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刚才看见了很多个人。”

花满楼道:“但这个人却是我本来以为绝不会在这里看见的!”

陆小凤道:“谁?”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怔了怔,道:“她没有死?”

花满楼黯然道:“她虽然还没有死,但活得却已跟死差不多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她似已落在别人的手里,行动已完全被这个人控制。”

陆小凤动容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花满楼道:“她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以我的猜想,这个人一定是——”

队小凤道:“一定是谁?”

花满楼道:“霍休。”

陆小凤刚坐下去又忽然站了起来,失声道:“霍休?”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这次来找我,也是被人所逼,来叫我不要再管这件事的,现在不愿我们再管这件事的,也只有霍休。”

陆小凤又坐了下去过了很久,忽然道:“我刚才没有看见一个人。”这句话很妙,简直叫人听不懂。

花满楼道:“你没有看见的人也很多。”

陆小凤道:“但这个人却是我以为一定会看得见的,我到珠光宝气阁去中就是为了找她。”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陨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她个在那里?”

陆小凤道:“她根本没有去,却有人留了封信给霍天青叫他转交给我。”

花满楼道:“信上说什么?”

陆小凤道:“信上只有四句似通非通,跟放屁差不多的话。”

花满楼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丹凤难求,小凤回头,若不回头,性命难留。”

花满楼沉吟着道:“这四句话的意思,好像也是叫你不要再管这件事的。”

陆小凤道:“现在不愿我们再管这件事的,也只有一个人。”

花满楼道:“所以你认为写这封信的人一定也是霍休?”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这个人若是己开始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中途罢手。”

成功的人做事本就全都不会半途罢手的。

花满楼道:“司空摘星没有把上官丹凤偷走,他也许并不意外,所以他早就另外派人夜路上等着,终于还是劫走了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我刚刚却喝了他半坛子洒。”

花满楼又不禁很意外:“你已见过了他?”

陆小凤道:“我没有,酒是他送给霍天青的,他有个小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上。”花满楼动容道:“小楼?”

陆小凤一字字道:“不错,小楼。”

花满楼也站了起来,又坐下,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孙秀青刚才说的话?”

陆小凤当然记得。独孤一鹤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得到了个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

花满楼的脸上也发出了光,道:“你是不是认为霍休的那小楼,就是青衣第一楼?”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这句话已用不着回答。

花满楼道:“但是,据大金鹏王说,青衣楼的首领本是独孤一鹤。”

陆小凤道:“他得到的消息并不一定都是完全正确的。”

花满楼承认“无论谁都难免被人冤枉的,同样也难免有冤枉别人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朱停不在这里。”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据说那小楼上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埋伏。”

花满楼道:“你想到小楼上去看看?”

陆小凤道:“很想。”

花满楼道:“那些机关埋伏难道已吓住了你?”

陆小凤道:没有。”

陆小凤若已开始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也绝不会半途罢手的。无论什么事都绝不能令他半途罢手。”

山并不高,山势却很拔秀。上山数里,就可以看见一点灯光,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分外明亮。

花满楼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陆小凤道:“我已看见了那小楼。”

花满楼道:“在哪里?”

陆小凤道:“穿过前面一片树林就到了,楼上还有灯光。”

花满楼道:“你想,霍休会不会也到了这里?”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我刚才说过,每个人那难免有冤枉别人的时侯。”

陆小凤道:“我听见了我也不聋。”

花满楼道:“我只不过提醒你,霍休是你的朋友、而且对你一向不错。”

陆小凤冷冷道:“我以为我会冤枉他?我虽然常常被人冤枉,却还没有冤枉过别人。”

他忽然显得很烦燥,因为他心里也有种矛盾。

能赶快结束这件事,赶快揭穿这秘密,当然最好,但他却实在不希望发现那阴险恶毒的青衣楼中,真是他的朋友。

树林中带着初春木叶的清香,风中的寒意虽更重,但天地间却是冰冷的。

没有人,没有声音,红尘中的喧哗和烦恼,似已完全被隔绝在青山外。

只不过世上一些最危险、最可怕的事、往往就是隐藏在这种平静中的。

陆小凤忽然道:“我不喜欢这种情况。”

花满楼道:“什么情况?”

陆小凤道:“这里太静了,太吵和太静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紧张。”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每次遇见的怪事,都是在这两种情况下发生的!”

花满楼道:“你若是真的很紧张,最好多说话,说话往往可以使人忘记紧张。”

陆小凤道:“你要我说什么?”

花满楼道:“说说霍休。”

陆小凤道:“这个人的事你岂非已知道很多。”

花满楼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又孤避,又古怪的大富翁。平生最讨厌应酬,所以连他最亲信的部下都往往找不到他的人。”

陆小凤道:“他不但讨厌应酬,还讨厌女人,所以直到现在还是个老光棍。”

花满楼道:“他唯一的癖好就是喝酒,不但喜欢喝,而且还喜欢收藏天下各地,各式各样的名酒。”

花满楼道:“听说他的武功也不错。”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他施展武功,但我却可以保证。他的轻劝,内功,和点穴术绝不在当世代何人之下。”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而且他练的是童子功,据我所知,世上真正有恒心的练童子功的人,绝不出十个。”

花满楼笑道:“要练这种功夫,牺牲的确很大,若不是天生讨厌女人的人,实在很难保持这种恒心。”

陆小凤也笑了,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绝不会练这种倒霉功夫的,就算要倒下我的脑袋来,我也不练。”

花满楼微笑道:“若是割下你另外一样东西,你就只好练了。”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你也不是真君子。”

花满楼道:“跟你这种人时常在一起,就算是个真君子也会变坏的。”

他们大笑着,似乎并不伯被人发现,既然迟早总要被发现,鬼鬼崇崇的岂非反而有失风度。

陆小凤又道:“故老相传,只要有恒心练童子功的人,武功一定能登峰造极。”

花满楼道:“这不是传说,是事实,你知要肯练童子功,练别的武功一定事半功倍。”

陆小凤道:“但古往今来,武功真正能到达颠峰的高手却偏偏没有一个练童子功的,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花满楼道:“不知道。”

陆小凤退“因为练童子功的人一定是老光棍,老光棍心里多多少少总有点毛病,心里有毛病的人武功就一定不能到达巅峰。”

花满楼微笑道:“所以你不练童子功。”

陆小凤道:“绝不练,无论割掉我的什么东西,我都不练。”

花满楼道:“只可惜你无论练不练童子功,武功都很难达到颠峰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只要对练武有妨碍的事,你全都喜欢得要命,譬如说……”

陆小凤道:“譬如说赌钱,喝酒,管闲事。”

花满楼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太不讨厌女人。”

陆小凤大笑,然后就发现他们已穿过树林,来到小楼前。

这段路在别人走来,定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但他们却轻轻松松的就已走过了。

路本是同样的路,只看你怎么样去走而已。人生的路也是这样子的。

朱红色的门是闭着的,门上却有个大字“推”。陆小凤就一推,一推门就开。

无论什么样的门,都能推得开的,也只看你肯不肯去推,敢不敢去推而已。

门里是条宽而曲折的甬道:“走过段字转”。

陆小凤就转过去,转了几个弯后,走上一个石台,迎面又有个大字“停”。

陆小凤就停了下来,花满楼当然也跟着停下却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忽然停了下来?”陆小凤道:“因为这里有个停字。”

花满楼道:“叫你停,你就停?”

陆小凤道:“我不停又怎样?这里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埋伏,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花满楼道:“不知道,连一处都不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索性大方。”

花满楼道:“既然往前面走也可能遇上埋伏,为什么不索性停下来。”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借,所以他们要我停,我就停,要我走,我就走。”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像你这么听话的人,确实在少见得很。”

陆小凤道:“既然我这么听话,别人又怎么好意思再来对付我。”

花满楼也忍不住笑道:“你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有你自己一套稀奇古怪的法子。但我却从不知道你的法子是对是错。”

陆小凤还没有开门,忽然发现他们站着的这石台在渐渐的往下沉。

然后他就发现他们已到了一间六角形的石屋里一张石桌上摆着两碗酒,桌上也有个大字“喝”。

陆小凤笑了道:“看来听话的人总是有好处的。”

花满楼道:“什么好处?请你喝酒?”

陆小凤道:“不错,这次人家已经请我们喝酒了,下次说不定还要请我们吃肉。”

花满楼道:“这是真正的泸州大曲,看来霍大老板拿出来的果然都是好酒。”

陆小凤笑道:“但好酒却不是用鼻子喝的,来,你一碗我一碗。”

花满楼道:“这种酒太烈。一碗我只怕就已醉了。”

陆小凤道:“好,你不喝我喝。”

他捧起一碗酒,就往嘴里倒。口气就喝了大半碗,忽然发觉花满楼的脸色变了,忍不住停下来问道:“你不舒服?”

花满搂连嘴唇都已发白,道:“这屋子里好像有种特别的香气,你嗅到没有?”

陆小凤道:“我只嗅到酒气。”

花满楼似乎连站都湖不稳了,忽然伸出手,摸到那碗酒,也一口气喝了下去,本来已变成死灰的一张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陆小凤眼殊子转了转,笑道:“原来这酒还能治病。”

他也喝下了自己的一碗酒,才发觉酒碗的底上,也有个字“摔”。

于是他就发觉石壁忽然开始移动,露出了一道暗门,后有几十级石阶,通向地底,下面是山腹,陆小凤还没有走下去已看到了一片珠光宝气!

山腹是空的。方圆数十丈堆着一扎扎的红樱枪,一捆捆的鬼头刀,还有一箱箱的黄金珠宝。

陆小凤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刀枪和珠宝。

可是最令他惊异的,并不是这些珠宝的刀,而是四个人、四个老人。

他们的脸色都是苍白,显然已有多年未曾见过阳光,他们身上都穿着织锦绣金的滚龙袍,腰上还围着根玉带,赫然竟是帝王的打扮。

下面还有四张雕着金龙的椅子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痴痴的出神,一个老人正蹲在地上打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正在计算着这里的财富一个老人对着面铜镜,正数自己头上的白发。

还有个老人正背负着双手,在踱着方步,看见陆小凤就立刻迎了上来板着脸厉声道:“尔等是何许人?怎敢未经通报,就闯入孤家的寝宫?莫非不知道这是凌迟罪名么?”

他的态度严肃,看来竟真有点帝王的气派,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小凤却怔了怔,忍不位问道:“你说这里是皇宫?你又是什么人呢?”

这老人道:“孤家乃是金鹏王朝第十三大金鹏王。谁知这里的大金鹏王还不止一个。”

这老人的话刚说,另外三个老人立刻全都冲了过来,抢着说道:“你千万莫要听这疯子胡言乱语,孤家才是真正的大金鹏王,他是冒牌的。”

“他才是冒牌的……他们三个全都是冒牌的。”

四老人竟异口同声,说的全是同样的话,个个全都争得面红耳赤,刚才的那种王者气派,现在已全都不见了。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四个人全都是疯子到全都有点疯。

遇见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就算世上的,珠宝全都在这里,全都给他,他也不想在这里多留片刻了。

只可惜他再想退回去时,才发现石阶上的门以关了起来,那四个老人也已将他围住纷纷抢着道:“你看我们谁是真的大金鹏王?一你说句良心话。”

他们苍白而衰老的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种疯狂而狞恶的表情,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怕的事。他简直连想都没想都过。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三声清悦的钟声,后面的山壁,上忽又露出了一道门户。

四个身穿黄袍,内监打扮的俊少年,手里捧着四个朱红的食盒,鱼贯走了出来。

这四个老人立刻赶回去在自己的盘龙交椅上坐下,脸上又摆出很庄重严肃的表情,四个少年已分别在他们的面前跪下,又手捧起食盒,道:“陛下请用膳。”

陆小凤忽然觉得头很痛,因为他实在弄个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四个老人全是真的大金鹏王?否则又怎会有这么样的四个人在这里后面山壁的那扇门还是开着的,他悄悄拉了拉花满楼的衣袂,两个人一起纵身掠了过去门后面又是条甬道,甬道的尽头又有扇门,他们推开了这扇门,就看见了霍休。

霍休身上穿着套己洗得发了白的蓝布衣裳,赤足穿着双破草鞋正坐在地上用只破锡壶在红泥小火炉上温酒。

好香的酒。

第一聪明人

空气里充满了芬芳醇厚的酒香,红泥小火炉的火并不大,却恰好能使得这阴森寒冷的山窟,变得温暖起来。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没有找错地方,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霍休也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懂,这人为什么总能在我有好酒喝的时候找到我。”

他微笑着,转过头一双发亮的眼睛,使得这已垂暮的老人看来还是生气勃勃,微笑着道:“你若是不怕弄脏你的衣服,就坐下来喝一杯吧。”

陆小凤看着自己身上鲜红的斗蓬,再看看他身上已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忍不住笑道:“等我有你这么多家当的时候,我也会穿你这种衣服的。”

霍休道:“哦?”

陆小凤道:“这种衣服只有你这种人富翁才配穿,我还不配。”

霍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一个人若是到了真正有钱的时候,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了。”

霹休微笑道:“只可惜你永远也发不了财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露休道:“闪为你太聪明,太聪明的人都发不了财的。”

陆小凤道:“可是上次我们见面的时,你还说我迟早有发财的一天。”

霍休道:“那只是因为上次我还没有发现你这么聪明。”

陆小凤道:“你几时发现的?”

霍休道:“刚才。”

陆小凤又笑了。

霍休道:“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顺利地就找到这里来。”

陆小凤笑道:“那是不是因为别人都没有我这么听话?”

霍休点点头,道:“看到门上的推字时,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不肯推门的,不推门就根本进不来,看到转字若是不转,无论谁也休想走出我那九曲迷阵,看到停字不停,纵然不被乱箭射成个刺猬,也得掉在油锅里脱层皮。”

陆小凤道:“但最厉害的恐怕还是上面那屋子里的迷魂香了。连花满楼都几乎被迷倒,能想得到那两碗酒里非但没有毒药,反而有解药的人,只怕也不多。”

霍休道:“你却已想到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只知道你这人不管是好是坏,至少还不会要朋友上当,因为你的朋友根本就没有几个,死一个就少一个。

霍休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还知道你并本姓霍,你本来的名字是上官木。”

霍休居然面不改色,淡淡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跟阎铁珊,独孤一鹤,本来都是金鹏王朝的重臣。”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道:“金鹏王朝覆没时,你们受命托孤,带着内库的珠宝财富,来到中土。

霍休道:“不错。”

他的脸色居然还是很平静,连一点内疚忏悔的意思都没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后来你们却见利忘义。将那笔财富吞没了,你们一到了中土,就躲了起来,并没有依约去找那位第十三代大金鹏王……”

霍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

陆小凤皱眉道:“错了?”

霍休道:“只有一点错了。”

陆小凤道:“哪一点?”

霍休道:“失约的并不是我们,而是跟着上官谨出逃的小王子。”

陆小凤怔住,这一点的确是他愿不到的。他根本就不相信。

霍休道:“他非但没有在我们约好的地方等我们,而且一直在躲着我们,我们寻找了几十年,都没有找到他。”

陆小凤道:“这么样说来,并不是你们在躲他,而是他在躲你们。”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们是他父王托孤的重臣,又带着一大笔本来属于他的财富,他为什么要躲着你们?难道他有毛病?”

霍休冷冷道:“因为那笔财富并不是他的,而是金鹏王朝的。”

陆小凤道:“这又有什么分别?”

霍休道:“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他若承受了这笔财富,就得想法子利用这笔财富去夺回吃很多苦,而且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危。”

陆小凤同意。生在帝王之家,有时也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愿生生世世莫再生于帝王家”,这句话的辛酸,也不是普通人能体会得到的。

霍休目中忽然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之色,缓缓道:“只可惜我们那小王子,并不是田单光武那样的人。”

阳小凤忍不住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霍休道:“他跟李后主一样,是个诗人,也跟宋徽宗一样,是位画家,他从小就已被人称为“诗书画’三绝。”

他叹息着,又道:“这么样的一个人,他的生性自然是恬淡的,对于王位的得失,他也许并不在乎,只想能诗酒逍遥平平静静的过一生,何况……”

陆小凤道:“何况怎么样?”

霍休道:“上官谨带出来的财富,本就已足够他们逍遥一世。”

陆小凤不再说话,但不说话的意思,并不表示他已相信。

霍休道:“你不信?”

陆小凤还是不说话。

霍休道:“我们为了复兴金鹏王朝而准备的军饷和武器你刚才想必已见到。”

陆小凤点点头。

霍休道:“我们利用金鹏王朝的财富,的确又赚了不少。但那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这笔财富,游说你们当朝的重臣借兵出师,但小王子若不在,我们岂非师出无名?”

他的话显然已使得陆小凤不能不信,但陆小凤却还是忍不住道:“他若真的一直躲着你们,现在为什么又忽然要找你们了?”

霍休冷冷道:“以前也并不是没有人来找过我们。”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外面那四个老头,你刚才想必已见过了。”

陆小凤恍然道:“他们难道全都是冒充大金鹏王,来谋夺这笔财富的?”

霍休点点头,淡淡道:“他们要发财,我就让他们一天到晚面对着那些黄金珠宝。他们要冒充帝王,我就让他们一天到晚穿着龙袍坐在王位上。他们虽然想骗财,我却并没亏待他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你也不是君子,君子是绝不会用这种法子对人的。”

其实他也不能不承认,用这种法子来对付那种人,正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

霍休道:“这件事本是个很大的秘密,除了我们四个人和小王子外,本不该有别人知道的。”

陆小凤怔住,这句话的意思他听不懂。

雀休道:“知道这秘密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们只不过是被这人利用的傀儡而已。”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呢?”

霍休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连他们也不知道?”

霍休冷笑道:“你若是他,你会不会以真的面目见人?”

陆小凤笑道:“我不会。”

霍休道:“他们一共只见过这人三次,每次见到他时,他容貌都不一样,若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改变,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道:“看来这人不但计划周密,而且还是个精通易容术的高手。”

花满楼,直在静静的听着,忽然道:“真正精通易容术的高手,连声音也可以改变的。”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易容术也就是东瀛扶桑三岛上所说的忍术、其中有一种功夫,练好了控制自己咽喉的骨肉,使说话的声音完全改变。”

陆小凤沉吟道:“难道这次找我们来的那大金鹏王,也是冒牌的!”

霍休道:“我请司空摘星却偷丹凤公主,为的就是要查明他的真假、只可惜他偏偏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幸好你后来总算还是得手了。上官丹凤毕竟还是已落人你手里。”

霍休道:“谁说她已落人我手里?”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没有?”

霍休道:“没有。”

陆小凤又怔住,他知道霍休绝不是个说谎的人。

霍休说的若是谎话,上官丹凤又怎么会忽然失踪了呢?他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

霍休道:“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她这个人。”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你也没有见过?”

霍休道:“这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见过。”

陆小凤更想不通了。这件事变化的复杂与诡诱,已完全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苦笑着道:“难怪阎铁珊听说我知道这秘密,就要赶我走了,他想必认为我也是串通好了,来谋夺这笔财富的。”

霍休道:“当时你却以为他是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恼羞成怒。”

陆小凤只有承认。他现在终于也已明白,阎铁珊临死前看着上官丹凤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但上官丹凤难道真是个为了谋财而杀人的凶手?

他还是不能相信,若这件事真是个骗局,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要阻止他管这件事?青衣楼为什么会派出人来,阻止他和大金鹏王见面?

花满楼忽然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小王子,是在什么时候?”

霍休道:“是在四十多年以前。”

花满楼道:“那时他有多大年纪?”

霍休道:“十二岁。”

花满楼道:“事隔四十多年,当中十二岁的小王子,现在也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了。”

霍休沉吟着,道:“这其中也有个秘密,这秘密更不会有别人知道!”

花满楼没有再问,他认为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

但霍休却已接着道:“可是我信任你们,所以我愿意将这秘密告诉你们。”

花满楼沉默表示感激,能获得霍休这种人的信任,并不是件容易事。

霍休道:“金鹏王朝的每一代帝王,都是生有异像的人。他们两只脚上都生着六足趾。”陆小凤恍然道:“你就因为这一点,才能发现外面那四位老人都是冒牌的。”

霍休点点头,道:“这秘密就算有人知道,也很难伪装双脚都生着六趾的人,我至今还没有见过第二人。”

陆小凤道:“我连一个都没有见到过。”

霍休笑了笑道:“有四条眉毛的人也不多的。”

陆小凤也笑了。

霍休道:“所以你现在只要能设法脱下那位大金鹏王的靴子来,看看他脚上的几根足趾就可以分辨出他的真假了。”

陆小凤道:“这并不难。”

霍休微笑道:“脱男人的靴子,至少比脱女人的裤子容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也不是个君子,完全不是。”

霍休却又叹息了一声,道:“要做君子不难,要做我这样的小人,才是件难事。”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无论谁有他这么多财富要看管,都不能不先以小人之心却提防着别人的。

霍休又道:“这次那大金鹏王若真是当年的小王子,我也可将肩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

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我就也将他请来,和外面的那四位名人作伴。”

他们走出这神秘的山窟时,已是凌晨。春风冷而清新,青山翠绿,草上的露殊在署色看来远比珍珠更晶莹明亮,这世界还是美妙的。

陆小凤深深的吸了口气,苦笑道:“我的预感并没有错。今天我果然又遇见了件怪事。”这件怪事的发展和变化,的确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花满楼忽然道:“你想,这世上是不是真的会有双脚上都长着六趾的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花满楼道:“世上若根本没有这种人,我们也就永远找不到真的大金鹏王了,霍休说的就算不是真话,岂非也变成了真的。”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我只知道这本是个无奇不有的世界。本就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人。”

花满楼也笑道:“不错,一个人既然可以有四条眉毛,为什么不能有六根足趾呢?只可惜你的四条眉毛,已只剩下了两条。”

陆小凤摸着自己的上唇微笑着道:“这次你又错了。”

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胡子无论被人刮得多光,都一样还是会长出来的。”

他说了这句话就看见一个人幽灵般从弥漫着晨雾的树林中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虽然显得疲倦而憔悴,却还是非常美丽的。

陆小凤认得她:“叶秀珠姑娘?”

叶秀珠点点头。

陆小凤道:“叶姑娘莫非是在这里等人?”

时秀珠摇摇头道:“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这里。”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秀珠骇然道:“我们在这里埋葬了家师和小师妹。大师姐已累了,我……我却睡不着。”

她的确是峨嵋四秀最老实的一个,看见男人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对这个女孩子,他心里的确觉得很抱歉,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秀珠却忽然又道:“我们一直没有追上西门吹雪,所以……现在我们连三师妹的死活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会去替你们找她回来的。”

叶秀珠头垂得更低,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等着她说下去。

叶秀珠道:“这句话本是三师妹想告诉你们的,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来,就已……就已…

…”

她声音突然呸咽悄悄的用衣袖拭了拭泪痕,才接着道:“家师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老人家得到个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无论谁得到的消息,都不一定全是正确的。”

叶秀珠霍然抬起头,道:“但三师妹却是因为这句话而被人暗算的,显然有人不愿她将这句话说出来,所以我认为这句话一定很重要,才来告诉你。”她面上露着悲愤之色,声音也大了。

陆小凤又不禁觉得很炮歉,苦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无论如何,我若查明了这件事,一定会先来告诉你。”

叶秀珠又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问道:“现在你们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我们要去看一个脚上长着六根足趾的人。”

叶秀珠又拾起头,吃惊的看着他,忽然转过身,很快的走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想她现在,定会认为你是个疯子。”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自己都渐渐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长廊中黝暗而静寂,他们在长廊的尽头处等着,已有人为他们进去通报大金鹏王。

花满楼忍不住悄悄道:“你想你有没有把握能脱下他的靴子来?”

陆小凤道:“没有。”

花满楼道:“你有没有想出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想倒是想出了不少,却不知该用哪一种?”

花满楼道:“你说两种让我听听。”

陆小凤道:“我可以故意打翻一壶水,泼在他的脚上;可以故意说出他的靴子很难看,请他脱下来让我看看。”

花满楼皱眉道:“你当然知道这些法子有多蠢?”

陆小凤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但这根本就是件蠢事,我又怎么能想得出不蠢的法子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门已开了。

大金鹏王还是坐在那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显得兴奋而急切,不等他们走进来,就抢着问道:“你们已找到那三个叛臣?”

陆小凤道:只找到两个。”

大金鹏王服睛里发出了光,道:“他们的人呢?”

陆小凤道:“已经死了。”

大金鹏王动容道:“怎么会死的?”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会死的。”

他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还没有看见大金鹏王的脚趾。

大金鹏王的膝盖上,盖着条织着舍龙的薄被,好像很旧。

花满楼却已将经过简单的说了出来,又道:“我们没有找到霍休,因为他本就是个很难找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说谎,他忽然发觉说谎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他说这句谎话时,心里并没有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大金鹏王长长叹息了一声,恨恨道:“我本想见他们一面的,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脸见我。”

花满楼忽然道:“现在我们也想见一个人。”

大金鹏王道:“谁?”

花满楼道:“朱停。”

大金鹏王皱眉道:“我也正想问你们。我已派过两次人去请他,他都还没有来。”

花满楼沉思着。终于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懒人。”

陆小凤忽然道:“这条被上绣的龙真好看,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

这也是句蠢话,接着他又做了件矗事。他居然去掀起了这条被,然后他就真的像是个蠢人般怔在那里。大金鹏王的裤脚下竟是空的,两条腿从膝盖上被切断了。

大金鹏王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的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的?”

陆小凤只有苦笑着点点头。

大金鹏正叹道:“我的腿本来就有毛病,喝了酒,就疼得更要命。一个人年纪大了毛病也就多了。”这是真话,陆小凤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知道。

大金鹏王苦笑着道:“可是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人,除了喝酒外,还能有什么乐趣?”

陆小凤勉强笑道:“所以……你偷偷的又喝了酒!”

大会鹏王道:“我本来以为喝一点没关系的,谁知道二杯下肚,两条腿就肿了起来,而且竟溃了脓,所以……所以我就索性叫柳余恨把我的两条腿割断。”

他忽然大笑,又道:“现在我虽然已没腿,却可以放心的喝酒了今大晚上,我就要找你们拼拼。看看我这老头子的酒量,是不是还能比得上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

陆小凤只有看着他苦笑。

大金鹏王道:“你们若早来几天,我一定会将割下来的那两条腿让你们看看,让你们知道,我的人虽已老,却还是有毒蛇噬手、壮士断腕的豪气。”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现在那两条腿呢?”

大金鹏王道:“现在我已将它烧了。”

陆小凤愕然道:“烧了?为什么要将它烧了?”

大金鹏王道:“这两条腿害得我十年不能喝酒,我不烧了它,难道还将它用香花美酒供起来不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看着这老人面上骄傲而得意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呆子。又呆又蠢。

走廊里还是黝暗而阴森的,他们慢慢的走了出去。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总算解决了个难题了。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己用不着再想法子去脱他的靴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靴子。”

陆小凤冷冷道:“你几时变得这么样滑稽的?”

但这件事却一点也不滑稽。现在连霍休也分不出这大金鹏王究竟是真是假了。

若说这只不过足巧合,他实在很难相信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若说这不是巧合,大金鹏王又怎会知道这秘密的?他们离开霍休那小楼,就直接到这里,大金鹏王除非有千里眼,顺风耳,否则有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来看他的脚?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若一喝酒腿就肿,说不定也会把两条腿割掉的。”

花满楼叹道:“这世上拼了命也要喝酒的人,好像真不少。”

陆小凤忽然道:“那间屋子想必还为你留着,你为什么不进去睡觉,莫忘记今天晚上人家还在找你拼酒。”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花满楼道:“找谁?”

陆小凤道:“当然是去找一个女人,一个有脚的女人。”

花满楼脸上忽然发出了光,道:“不错。你应该赶快去找,一个脚上有六根足趾的女人。”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莫忘记大金鹏王每一个嫡系子孙。脚上都有六根足趾的,这本是他们的遗传,上官丹凤既然是大金鹏王的亲生女儿,脚上也应该有六根足趾的,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又走了。

将近黄昏,末到黄昏。花园里的花还是升得正艳,风中充满了花香,但却看不见人。

上官雪儿并不在花园里。陆小凤要找的并不是上官丹凤,因为他知道上官丹凤绝不会在这里。

大金鹏王居然没有问他女儿的行踪,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陆小凤现在却没有空想这件事,他只想赶快找到上官雪儿,他有一句话要问雪儿一句很重要的话。

他不想找她时候,她总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现在他急着找她,这小妖精却偏偏连人影都看不见了。陆小凤叹了口气,穿过鲜花中的小秤,忽然发现一扇角门。

门是虚掩着的,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水。

他推开门走进去就终于找到上官雪儿,这小妖精好像总是喜欢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现在她竟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的一片空地,似巳看得出了神。

地上却什么也没有,连一根草也没有。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这块空地有什么好看的,忍不住道:“小表姐,你在看什么?”

雪儿既没有出声,也没有问头。就算是学究在考证经典时,也不会有她这么专心。

这小妖怪究竟在看什么呢?陆小凤的好奇心也不禁被引了起来。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到雪儿身旁,雪儿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就也盯着什么地方看。他什么也没看到。

这地方显然已很久没有下雨了,地上的泥土很干燥,外面的花园里虽然花草茂密,这地方却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黄土。

那口井仿佛也已很久没有人用过了,井口的辘架上。也积着一层黄土,院子两旁有几间破旧的厢房,门上的铁锁已生锈。

陆小凤看来看去也看不出雪儿蹲在这里干什么。

雪儿忽然道:“这里本是我祖父在世时,打坐学弹的地方。

陆小凤知道她祖父就是昔年和霍休一起受托孤的上官谨,也就是大金鹏王的重房皇叔。

雪儿道:“自从我祖父一年前去世了之后,这里就没有人来过。”

陆小凤终于又忍不住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雪儿霍然扭过头瞪着他道:“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雪儿道:“找我干什么?”

陆小凤道:“来看看你,跟你聊聊。”

雪儿板起了脸。冷笑道:“我说的话。你连一句都不信,我跟你还有什么好聊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道:“你自己说的。”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难道认为我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雪儿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忽然笑了。

陆小凤也笑了,他忽然发现雪儿笑起来的时候,看来真是个又乖又听话的女孩子。

雪儿却又板起了脸,道:“你要跟我聊什么,现在就聊吧。”

陆小凤道:“我想问问你,你最后一次看见你姐姐,是在什么时候?”

雪儿道:“就是她带花满楼回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道:“你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雪儿道:“没有。”

她脸上又露出了悲伤之色,道:“她平时一直对我很好。平时就算出去也会留话给我的。但这次……这次她一定司被人害死了。”

陆小凤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道:“她平时是不是常出去。”

雪儿道:“以前她本不敢的,我祖父去世了之后,她的胆子就渐渐大了。不但出去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而且时常出去就是半个月不回来,我总怀疑她在外面有了情人,可是她死也不肯承认。”

她补充着,又道:“我们的父母很早就已去世,我们一直都跟着祖父的,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祖父。”

陆小凤道:“你叔叔从来不管她?”

雪儿摇摇头,道:“他想管也管不住。有一次甚至把我姐姐锁在房里,我姐姐还是想法子溜出去了。”

陆小凤道:“他平时对你姐姐好不好?”雪儿道:“不好、他总骂我姐姐,说她败坏了上官家的门风,我姐姐根本就不买他的账。”

她咬着嘴唇,轻轻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才怀疑是他害死我姐姐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姐姐并没有死。”

雪儿道:“谁说的?”

陆小凤道:“花满楼最近还看过她。”

雪儿冷笑道:“他看过我姐姐?他瞎得就像是蝙蝠一样,怎么能看得见我姐姐?”

陆小凤道:“他听得出你姐姐说话的声音。”

雪儿的脸色忽然变了,道:“那一定是上官丹凤冒充她的,她们两个人长得就有点像,小时候就常常彼此模仿对方,说话的声音,有一次她蒙着脸,学我姐姐说话的声音来骗我,连我都被她骗过了。”

陆小凤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件事越来越诡谲,也越来越有趣了。

雪儿用力握着拳头,忽然又道:“你这么样说,我就明白了害死我姐姐的一定是她。”

陆小凤道:“道你是说上官丹凤?”

雪儿点点头,道:“她表面虽然对我姐姐很好。但我姐姐却常说她完全是虚情假意,因为她心里一直都在嫉妒我姐姐,又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她不让陆小凤开口,抢着又道:“她害死了我姐姐后,又故意在花满楼面前冒充我姐姐,让你们认为我姐姐还没有死。”

陆小凤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雪儿说的话虽然有点荒谬,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雪儿忽然拉着他的手,道:“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帮你什么忙?”

雪儿道:“帮我把我姐姐的尸体挖出来!”

陆小,”

雪儿道:“我知道一定就在这里。”

陆小凤想笑,又笑不出。

雪儿的表情却很严肃,道:“我总是在花园里找,所以总是找个到。现在我才发现,她想必一定是在这里害死我姐姐的,所以就将尸体埋在这里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发现的?”

雪儿道:“我祖父晚年的时候,变得就像是个老和尚样。非但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而且常常用碎米来喂它们,所以这院子里本来有很多蚂蚁的。”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又道:“但现在我已在这里看了两个时辰,连一只蚂蚁都没有看见。”

陆小凤道:“所以你认为……”

雪儿抢着道:“我认为这块地下面一定有毒,所以连蚂蚁都不敢来。”

陆小凤道:“有毒?”

雪儿道:“她一定是用毒药害此我姐姐的,现在毒已经从我姐姐的尸体里散发出来。渗入了土壤,所以连这里的泥土都被毒死了。”

陆小凤道:“泥土也会破毒死?”

雪儿道:“当然会,泥士也有活的和死的两种,活的泥土上,才长得出花草,才有小虫蚂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多了。一个人小时候就胡思乱想,长大了后就会老得很快的。”

雪儿瞪着他,道:“你不肯帮我的忙?”

陆小凤苦笑道:“今天我做的蠢事已经够多了。”

雪儿瞪了他半天,忽然大叫,救命呀,陆小凤要强奸我。

陆小凤也急了,道:“我连碰都没碰你,你鬼叫什么?”

雪儿冷笑道:“我不但现在要叫,以后只要我碰见一个认得你的,就要告诉他,你总是强奸我。”

陆小凤也叫了起来,道:“我总是强奸你!”

雪儿道:“嗯,总是的意思,就是说你已强奸过我好多好多次了。”

陆小凤道你以为有人会相信你这小丫头的鬼话?”

雪儿道:“谁不相信我就脱下衣服来给他看,要他看看我是不是还很小?”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她。不停的摇着头,喃喃道:“这丫头疯了,一定是疯了。”

雪儿道:“好,就算我疯了,所以我现在还要叫。”她果然真的又叫了起来。

但这次陆小凤很快就掩住了她的嘴,道:“难道你现在要。”

雪儿点点头,等他的手放开。就立刻问道:“你是不是已答应?”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奇怪,这种法子是谁教给你的?”

雪儿又笑了,道:“这本来就是女人对付男人,最古老的三钟法子之一,现在我才知道这法子果然有效。”

陆小凤道:“还有另外的两种法子是什么?”

雪儿嫣然道:“那怎么能告诉你,我还要留着来对付你的,怎么能让你学了去。”

她跳了起来,又道:“我去找锄头去。你乖乖的在这里等着,今天晚上我去偷几只鸽子,烧来给你下洒。”

陆小凤道:“鸽子?”

雪儿道:“我姐姐养了很多鸽子,平时她连碰都不许别人碰叫随现在……现在我想她已不会在乎了。”

她脸上又露出了悲伤之色忽然转过身,很快的跑了出去。

陆小凤看着她两条大辫子在后面甩来甩去,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神情:“你一起去找锄头。”

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怕你被鸽子衔去。”他笑容看来好像也有点奇怪。

雪儿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怕我也会跟我姐姐一样,突然失踪?”

阵凉风吹过,几只燕子从花丛巾飞起。飞出墙,天色已渐渐黯了。

陆小凤凝注着已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燕影,忽然长长叹息,道:“连燕子都已不愿留在这里,何况人呢?……”

上官飞燕是不是也已像燕子一样飞了出去?还是已被埋在黄土里?”

上官丹凤为什么也失踪呢,大金鹏王是不是已知道她的去处,所以才没有向陆小凤问她的消息。

他已被割掉的那双脚上,是不是还长着第六根足趾?这些问题的答案,又有谁知道?

黄昏,黄昏后。风更清冷,清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花满楼身上时,他就知道天黑了。

他的皮肤和他的鼻子和耳朵一样。有种远比常人灵敏的感觉。

但现在他并没有心情来享受这四月黄昏后的清风,他的心很乱。

自从在那小店里见到上官飞燕后,他的心就时常会觉得很乱,尤其是在他完全孤独的时候。

他觉得有件事很不对,但充究是什么事,他自己却说不出。

现在已经快到晚饭时候,陆小凤还没有回来,大金鹏王也没有派人来请他们准备去吃晚饭。

事情好像又有变化,他甚至已可感觉得到,但究竟会有什么变化,他也说不出。

这在这时,他忽然发觉风中又传来一种特异的香气,正是那种令他心神不安的香气。

莫非上官飞燕已回来了?他的手轻按窗台,人已越出窗外,他相信自己的感觉绝不会错的。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没有光亮,没有色彩,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刚才的香气,似已和花气混合到一起,他已分不出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但却忽然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从花香最浓处传了出来“我回来了。”果然是上官飞燕说话的声音。

花满楼勉强控制着心里的激动,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果然回来了。”

上官飞燕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你回来。”

上官飞燕道:“你在想我?”

花满楼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情感,也不知是喜?还是辛酸?

上官飞燕却已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

花满楼道:“我……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

上官飞燕道:“什么事?”

花满楼道:“这两次我见到你时,总会想到另外一个人。”

上官飞燕道:“想到谁?”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他说出这名字,就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似乎轻轻的一抖。

可是她的手立刻握得更紧了些,带着三分娇嗔,道:“你见到我时,反而想到她?”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因为我有时总会将你跟她当作同个人。”

上官飞燕笑了,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花满楼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时常觉得很奇怪。”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也相信了我那妹妹的话,认为上官飞燕已被人害死了,现在的上官飞燕,只不过是上官丹凤伪装的?”

花满楼没有开口。因为他心里的确有种怀疑,他不愿在他所再爱的人面前说谎。

上官飞燕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崔一洞?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奇妙的生命力?知不知道秋风中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花满楼当然记得。这些话本是他说的,上官飞燕现在说的连一个字都没有错。

上官飞燕道:“我若是上官丹凤,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这些活?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花满楼笑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怀疑、实在是不必要的。

对这个女孩子,他心里不禁又有份歉意,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

上官飞燕已倒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几乎已忘了一切。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已点上了他脑后的玉枕穴。然后他就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地上已多个一丈多宽,两尺多深的大洞,陆小凤身上已多了一身汗。

上官雪儿蹲在旁边,用双手托着腮,不停的催着:“你停下来干什么?快点继续挖呀。

看你身体还蛮棒的,怎么会这样没用?”

陆小凤用衣袖擦着汗,苦笑着道:“因为我还没吃饭,现在我本该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陪你叔叔喝酒的。但是我却像个呆子一样,在这里挖洞。”

雪儿眨着眼,道:“你难道好意思叫我这么样一个小女孩来挖,你却在旁边看着!”

陆小凤道,我不好意思,所以我才倒霉。”

雪儿道:“这怎么能算倒霉,这是光荣。”

陆小凤道:“光荣?”

雪儿道:“别的男人就算跪在地上求我,要替我挖洞,我还不肯哩。”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来找这小妖精,根本就不该跟她说话的。

可是他立刻又发觉自己这想法错了。他一锄头挖下去时,忽然看到地下露出鲜红的衣角。

雪儿跳了起来,道:“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下面是不是埋着人。”

这次用不着她催,陆小凤也起劲了放下锄头,换了把铲子几铲子下去,地下埋着的尸体己渐渐露了出来,居然还没有腐烂。

雪儿已将本来挂在井上灯笼提过来,灯光恰巧照在这尸体上的脸上。

她忽然惊呼一声,连手里的灯笼都提不稳了几乎掉在陆小凤手上。

陆小凤也已怔住。他这一辈子几乎从没有这么样吃惊。

这尸体竟不是上官飞燕,竟赫然是上官丹凤。

灯光不停的挥来挥去,因为雪儿的手也一直在不停的颤抖。

尸体的脸,非但完全没有腐烂,而且居然还颜色如生。

一双眼珠子己凸了出来的大眼睛,仿佛正在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想到上官丹凤不久前还跟他说过的那些话,想到她那甜蜜动人的容貌。他的手也软了,手里的铲子,也拿不住。

铲子从他手里落下却的时候,恰巧打在这尸体的身上。只听“当”的一声音竟像是金铁相击。陆小凤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才发觉这尸体又冷又硬,竟真的象钢铁样。

他的手也冷了。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她果然是被毒死的。”

雪儿道:“是……是谁毒死了她?”

陆小凤没有回答,他根本不知道答案。

雪儿道:“中毒而死的人,尸体本来很快就会腐烂的,看来她被毒死还没有多久。”

陆小凤道:“已有很久了。”

雪儿道:“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她身子里的毒,已散发出来,渗入泥土里。”

这本是雪儿自己说的,她果然没有说错。

陆小凤又道:“而且,看这块地的样子,至少已有两个月没有翻动。”

雪儿道:“你的意思是说,她死了至少一两个月?”

陆小凤道:“不错。”

雪儿道:“那么她尸体为什么还没有腐烂?”

陆小凤道:“因为她中的毒,是种很奇怪的毒,有些药物,其至可以将一个人的尸体保存几百年,何况,这块地非但很干燥,而且虫蚁绝迹,尸体被埋在这里,都不会很快腐烂的。”

他的声音单凋而缓慢。因为他嘴里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了。

雪儿也在沉思着,喃喃道:“两个月之前?那时我姐姐,还没有去找花满楼。”

陆小凤道:“不错。”

雪儿道:“她若在一两个月以前就已死了怎么还能去找你?你怎么还能看见她?”

陆小凤道:“我看见上官丹凤,并不是真的上官丹凤。”

雪儿道:“是谁呢?”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这两个月以来,你有没有看见你姐姐跟她同时出现过?”

雪儿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道:“好像没有。”

陆小凤道:“这两个月来,你是不是觉得她对你的态度有点奇怪?”

雪儿又想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道:“好像是的,以前她见到我,还有说有笑的,但最近她好像一直在躲着我。”

陆小凤道:“那只因她已不是真的上官丹凤,她怕被你看出来。”

雪儿皱着眉,道:“她会是谁呢?怎么装得那么像,难道……”

她突又跳起来,大声道:“难道你认为你看见的上官丹凤,是我姐姐扮成的?”

陆小凤没有说话,不说话的意思,有时就等于是默认。

雪儿瞪着眼,道:“难道你认为上官丹凤并没有害死我姐姐,我姐姐反而害死了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现在她的确已死了。”

雪儿道陆小凤没有说。却不知是说不出?还是不愿说?他突然蹲,下去去脱这尸体的鞋子。

雪儿失声道:“你想干什么?”

陆小凤风道:“我想看看她的脚。”

雪儿叫了起来,道:“你疯了你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知道这么做的确有点疯,可是我非看不可。”

他已将鞋子脱了下来一双很纤秀的脚,竟赫然真的有六根足趾。

雪儿突然安静了下来,过了很久,才黯然道:“这真的是我表姐。”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你表姐有六只足趾?”

雪儿道:“嗯。”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的?”

雪儿道:“她……她总是不肯让别人看她的脚。有时我们大家脱鞋子到河边去玩水,就她一个人不肯脱。”

女孩子都是爱美的,脚上长着六根足趾,并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雪儿道:“她越不肯让别人看,我就越想看,所以,有天我乘她在洗澡时,突然闯了进去。”

陆小凤苦笑,只有苫笑,看来小妖精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雪儿道:“她看见我时,开始很生气。后来又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陆小凤道:“你答应了?”

雪儿点点头,道:“我从来也没告诉过别人?”

陆小凤道:“你姐姐呢?”

雪儿道:“没有。”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叔叔的脚是什么时候割断的?”

雪儿脸上露出吃惊之色,道:“他的脚被割断了?我怎么不知道?”

陆小凤动容道:“你真的不知道?”

雪儿道:“我昨天中午还看见他在我姐姐养鸽子的地方走来走去。好像在替我姐姐喂鸽子。”

陆小凤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雪儿道:“这两个月来,若真有人冒充我表姐,为什么连我叔叔都没有看出来?”

她想问陆小凤,但这时陆小凤已忽然不见了。

夜色凄清,昏黯的灯光,照着这尸身一张冷冰冰的脸一双空空的眼睛又仿佛正在瞪她。

雪儿忍不住机伶伶打个寒噤,突然听到一个人在黑暗中冷冷道:“你不该多事的。”

她听得出这声音。她的心不禁沉了下去。

走廊里阴森而黝暗,门是关着的。陆小凤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有回应。

他的脸色已变了,突然用力一撞,三寸多厚的木门,竟被他撞得片片碎裂。

桌上的黄铜灯已点起,椅子上却是空着的,大金鹏王平时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但现在他的人却似也不见了。

陆小凤却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这变化似乎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床上面绣着金龙的褥被,已落在地上他弯下腰,想拾起,忽然看见一只手。

只枪瘦干瘪的手,从椅子后面伸出来,五指弯曲,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没有抓住。

陆小凤走过去就看见了大金鹏王。

这老人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冰冷硬僵,呼吸却早已停止眼睛里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惊慌和愤怒之色。显然临死前还不相信,杀他的那个人真能下得了毒手。

他另一只手臂上,带着道很深的刀痕,好像有人想砍下这只手,却没有砍断。

他的手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显然死也不肯松开手里抓住的东西。

陆小凤蹲下去,才发现他手里握着的,竟赫然是只鲜红的绣鞋。

就像是新娘了穿的那种红绣鞋但鞋面上绣着的,既不是鸳鸯,也不是猫头鹰而是只燕子,正在飞的燕子。

他抓得很紧,太用力,一只中来很漂亮的红绣鞋。现在已完全钮曲变形。

但他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和他那只凸出来的,充满了惊惧愤怒的眼睛一比,更显得说不出的恐怖诡秘。

陆小凤用不着去触摸,也看得出他脸上已被很巧妙的易容过。

这老人显然也不是真的大金鹏王,大金鹏王当然也已和他的女儿同时死了。

陆小凤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已割断了的腿,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做的蠢事虽然不多,但你做的事岂非更蠢?”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因为他已听见一丝很尖锐的剑风破空声。

剑风是从他身后的窗户外刺进来的,来势非常急、在窗外暗算他的这个人,无疑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剑手。武林中的,流剑手并不多。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他的身子已滑出三尺,叹息着道:“柳余根,你不该现在就来的。”

窗外果然传来柳余恨的声音。声音冰冷:“可是我已来了。”

他的剑比他的声音更快。古老的优美的雕花窗格,“砰”的被震散。他的人和他的剑同时飞了进来。

他的头发披散,眼睛里带着种狂热的光芒,他的人看来远比他的剑可怕。

陆小凤没有看他的人。

他的剑光凶狠迅急,剑招改变得非常抉,每一剑刺的都是立刻可以致命的要害。

陆小凤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剑锋,就像是,孩子盯着飞舞的蝴蝶。

霎眼间柳余恨又刺出了十七剑,就在这时,陆小凤突然出手。

只伸出两根手指一夹,没有人能形容他这动作的迅速和巧妙,甚至没有谁能想象。

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的手指似乎能随心所欲。

柳余恨第十八剑刺出后,突然发觉自己的剑锋已被夹住。

这一剑就像是突然刺入一块石头里,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拔出来。

剑是装在他的右腕上的,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但他却还是无法将这柄剑从陆小凤的指间拔出来,也无法撤手。

这只手腕上平时装的是个铁钩,可以挑起各种东西的铁钩,只有在要杀人时,铁钩才针换成剑。他显然早已难备要杀人。

陆小凤看着他已痛苦而招曲的脸,心里忽然生出种说不出的怜悯之意,道:“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柳余根没有开口,他的回答是他左腕上的铁球。

铁球带着风声向陆小凤砸下来,陆小凤若不放手,大好,的头颅就要被砸扁。

他还有一只手,铁球击下时,他这只手斜斜一划,柳余恨的左臂就垂了下去:“我若放开手,你走不走?”

柳余恨突然冷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对陆小凤的轻蔑,对自己生命的轻蔑。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为什么我总是要遇见这种愚蠢的人,为什么……”

他这句话还没有话完,因为当时他已听见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这声音本是上官丹凤的声音,但现在他己知道上官丹凤,绝不会再出现的了。

落日的余睬已消失,屋子里更暗。一个人幽灵般忽然出,现在门口,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美得温柔而甜蜜。

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道:“因为你自己也是个愚蠢的人,蠢人总是常常会碰在一起的。”

陆小凤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但他已知道她是谁了:“上官飞燕?”

“是的。”她笑得就像是个天真的小孩子:“你看我是不是,比上官丹凤漂亮?”

陆小凤点点头,他不能不承认。

上官丹凤已无疑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但是他现在看见的这个女孩子却美得几乎已接近每个男人心日中的梦想。

她不但笑,而且纯洁而天真,她看见你的时候,就好像已将你当做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男人同时让你觉得她是个唯一的女人。

上官丹凤的笑,可以让你引起很多幻想,她的笑却可以让你忘记一切。

陆小凤叹了口气:“你错了!”

上官飞燕道:“我错了?”

陆小凤道:“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无论为了什么都不该扮成别人的。”

上官飞燕眨了眨眼,道:“假如那天晚上你就看见我的真面目,你还会不会放我走呢?”陆小凤道:“假如你早就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我也许根本就不会等到那天晚上了。”

上官飞燕道:“难道在马车里你就要?……”

陆小凤道:“我说过,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

上官飞燕笑了道:“你虽然不是个君子,说的话倒还很老实。”

陆小凤道:“你非但不是个淑女,说的话也不老实。”

上官飞燕嫣然道:“一个女孩子若是太老实,就难免会上你这种男人的当。”

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竟似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对陆小凤来说,这种声音的突然故变,甚至比易容更不可思仪。

他能了解易容术,也见过已被传说得接近神话的人皮面具,但他却不能了解一个人的声音怎么能改变成另,个人的。

上官飞燕当然已看出他惊异的表情,微笑着道:“我的声音是不是也比上官丹凤好听。”陆小凤苦笑。

上官飞燕道:“现在你想必已该看出来,我样样都比她强,可是从我一生出来,她就已压在我的头上。”

她甜密温柔的声音里,忽然充满怨恨,又道:“从小我就穿她穿过的衣服,吃她吃剩下的东西,只因为她是公主。”

陆小凤道:“所以,有了机会,你就要证明你比她强。”

上官飞燕冷笑。

陆小凤道:“所以你祖父一死,你就不愿再耽在家里。”

上官飞燕道:“谁也不愿意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

陆小凤道:“你本来只想凭你的本事,闯闯江湖,做几件扬眉吐气的事给他们看,却想不到江湖中居然遇见了一个能认你倾心的男人。”

上官飞燕冷冷道:“说下去。”

陆小凤道:“他知道金鹏王朝的秘密后,就替你出了主意。”

上官飞燕在听着,脸上的甜密微笑已看不见了。

陆小凤道:“他劝你想法子将金鹏王朝的财富,从阎铁珊他们手里要回来,无论谁有了那笔庞大的财富,都立刻可以出人头地。”

上官飞燕冷冷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么庞大的笔财富,无论谁都会动心的。”

陆小凤道:“但你也知道,你的叔祖和你的表姐都绝不会同意这件事,何况,他若不死,你就算要回了那笔财富,也是他们的。”

上官飞燕道:“我当然不愿意让别人来坐享其成。”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跟你的情人,定下了一条妙计。”

上官飞燕道:“我本来只想杀了那个年老昏庸的大金鹏王,可是我们派来假冒他的人,易容无论多么巧妙,也一定瞒不过上官丹凤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索性就连她一起杀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道:“恰巧你们的容貌本来就有三分相象,而且你从小就能模仿她的声音,所以你正好代替她。来尝尝做公主的滋味。”

上官飞燕冷笑道:“滋味并不好。”

陆小凤道:“像这种秘密你们当然不愿让一个多嘴的孩子知道,所以你们一直都瞒过雪儿,只可笑她居然反而以为你遭了上官丹凤的毒手。”

上官飞燕恨恨道:“那小鬼不但多嘴,而且多事。”

陆小凤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霍休他们?”

上官飞燕道:“因为我们事后才发现,大金鹏王必定有个秘密的标记,只有当时和他同时出亡的那些大臣才知道,所以无论谁来冒充他,都难免要被霍休那些老狐狸识破的。”

陆小凤道:“你那时还不知道他是个有六根足趾的人?”

上官飞燕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冒险。”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认为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找一个人去替你们将那些老狐狸杀了。”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苦笑道:“但这个人却并不太好找,因为他不但要有能力杀霍休那些人的本事,还得有天生就喜欢多管闹事的臭脾气。”

上官飞燕淡谈道:“这个人的确不好找,除了你之处,我们就简直想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像我这样的人,世上倒真还不太多了。”

上官飞燕道:“只不过要你心甘情愿的出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幸好我不但喜欢多管闲事,而且还有点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骡子脾气。”上官飞燕终于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倒还很了解你自己。”

陆小凤道:“你们故意要勾魂手他们来拦阻我,因为你们知道,越是有人不准我去做一件事,我越是偏偏要去做的。”

上宫飞燕笑道:“山西人的骡子也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道:“后来你们故意杀了萧秋雨和独孤方来警告我,也正是这意思。”

上官飞燕道:“那也因为他们已知道得太多了。”

陆小凤道:“你在那破庙中故意以歌声诱我们去故意在水盆里留下几报头发,为的只不过是要花满楼相信你还是活着罢?”

上官飞燕道:“那也为了你们以后不再相信那小鬼说的。”

陆小凤道:“你知道雪儿在窗外偷看的时候,就故意在她眼前杀了柳余恨。”

上官飞燕冷冷道:“那小鬼当然不会知道这只不过是我跟柳余恨故意演给她看的一出戏。”

陆小凤道:“当我们看见柳余根还活着的时候,当然就更认为她是个说谎精。”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怜她看见柳余恨又活着出现的时候,那表情真像见到了个活鬼一样,废话都不敢说就跟着他乖乖的走了!”

上官飞燕道:“我本该早就把那小鬼关起来的。只可惜……”

陆小凤道:“只可惜那几天你要做的事太多,而且你也怕我们回来看不见她,会更起疑心。”

上官飞燕冷笑道:“有时我简直认为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的心事你好像全知道。”陆小凤道:“你故意又在花满楼面前出现一次,为的当然是想将罪名推在霍休身上。”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叹道:“我只奇怪你怎么能骗过他的,他不但耳朵特别灵,鼻子也特别灵,就算听不出你的声音,也该嗅得出你的气味来。”

每个人身上本来都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气息,甚至比说话的声音还容易分辨。

上官飞燕道:“那只因我每次见他时,身上都故意洒了种极香极浓的花粉,等我再以上官丹凤的身分出现时就已将这种香气洗干净了。”

陆小凤叹道:“看来你考虑得很周到。”

上官飞燕嫣然道:“我是个女人,女人本就是不愿冒险的。”

陆小凤道:“那末你为什么要柳余恨来杀我?”

上官飞燕悠然道:“这原因你应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是不是因为他对你已没有用了,所以你又想借我的手杀他。”

上官飞燕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看出你不喜欢杀人,否则阎铁珊也用不着我去动手了。”

自从她一出现,柳余根就像是变了个人,变得非常安静。

每当他看着她的时候,那只独眼中就会露出种非常温柔的友情。

上官飞燕说的这句话,却橡是一柄尖刀,忽然刺入他心里,颤声道:“你……你真的想我死?”

上官飞燕连看都不看他,眼冷冷道:“其实你早该死了像你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余根道:“可是你……你以前……”

上官飞燕道:“我以前说的话,当然全都是骗你的,你难道还以为我真的会喜欢你?”

柳余恨全身都似已冰冷僵硬,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痴痴的看着她,独眼中充满了怨毒,却又充满了爱意,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你当然不会真的喜欢我。我自己也明白,我只不过,直都在自己骗自己。”

上官飞燕道:“你至少还不太笨。”

柳余恨慢慢的点了点头,忽然反手一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里。

剑锋竟穿透了他的心。鲜血箭一般从他背后喷出来,点点溅在墙上。

可是他的脸部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死,对他说来,竟仿佛已不是件痛苦的事,而是种享受。

他的眼睛里忽然发的了光,忽然笑了笑,喃喃道:“死原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能死在你的面前,我总算还……”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已倒了下去。

陆小凤并没有阻拦他,也来不及阻拦。一个人能平平静静的死,有时的确比活着好。

“多情自古空余恨”,他实在是个多情的人,只可惜用错了情而已。陆小凤凝视着上官飞燕,忽然对这个无情的女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不是痛恨,而是厌恶,就像是人们对毒蛇的那种感觉。

他冷冷道:“你也做了件愚蠢的事。”

上官飞燕道:“哦。”

陆小凤道:“你不该逼他死的。”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若活着,至少总会眼看着我杀你。”

上官飞燕道:“你要杀我?你忍心杀我?”

陆小凤道:“我的确不愿杀人,更没有杀过女人,但你却是例外。”

上官飞燕笑了,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陆小凤道:“我不着急。”

上官飞燕嫣然道:“你当然不着急,我反正已跑不了的。何况你一定还有话要问我。”

陆小凤道:“你也不笨。”

上官飞燕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怎么会在你赶来之前,先要柳余恨割断那老头子一只脚的?我怎么会忽然知道他应该有六根足趾?”

陆小凤道:“这点我已不必问了。”

上官巴燕道:“你已知道?”

陆小凤道:“鸽子飞得当然比人快。”

上官飞燕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道:“我本不该将这秘密泄漏给叶秀珠知道的。”

上官飞燕道:“你只告诉了她一个人?”

陆小凤道:“不错。”

上官飞燕道:“你是无意泄漏的?还是故意试探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想害她,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上官飞燕突然冷笑,道:“你看错人了。这女人看来虽老实,其实却是个天生的婊子。”陆小凤道:“只以为她跟你爱上的是同一个男人?”

上官飞燕铁青着脸,道:“他只不过是在利用她,就好像我利用柳余恨一样而已。”

陆小凤道:“叶秀珠将这秘密告诉了他,他就用飞鸽传书来通知你。”

上官飞燕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忽又变得很温柔,道:“那黑鸽子本来是我们用来传送情书的,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别的用处。”

陆小凤道:“他既然能命令勾魂手和铁面判官替他做事,莫非他才是青衣楼的老大?”

上官飞燕道:“你猜呢?”

陆小凤道:“我猜不出。”

上官飞燕道:“你难道以为我会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现在当然不会告诉我的。”

上官飞燕道:“我以后也不会告诉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

陆小凤道:“但你却是个女人。”

上官飞燕道:“女人可又怎么样?”

陆小凤冷冷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鼻子若是被人割下来,也一定会变得很难看的。”

上官飞燕失声道:“你……你难道忍心割下我的鼻子?”

陆小凤淡谈道:“你若以为我的心真比豆腐还软,你就错了。”

上官飞燕吃惊的看着他,道:“我若不肯告诉你他是什么人,你就要割我鼻子?”

陆小凤道:“先割鼻子,再割耳朵。”

上官它燕忽又嫣然笑道:“你嘴里说得虽凶,其实我也知,道这种事你是绝对做不出的。”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你想试试?”

上官飞燕道:“我知道你连试都不会试,因为你也绝不会,喜欢没鼻子的朋友。”

陆小凤道:“幸好你已不是我的朋友。”

上官飞燕道:“我虽然不是。但花满楼和朱停却是的。”

陆小凤的脸色也变了。

上官飞燕悠然道:“你若割下我的鼻子来,他们只怕连脑袋都保不住了,没有脑袋岂非比没有鼻子更难看点?”

陆小凤瞪着她,忽然大笑。

上官飞燕道:“你认为这是件很可笑的事?”

陆小凤笑道:“你难道真要我相信。花满楼又被你骗了?”

上官飞燕道:“我能够骗他一次,就能够骗他第二次。”

陆小凤道:“只有呆子才会被人骗两次。他不是呆子。”

上官飞燕道:“但他却是个多情人。呆子最多只不过会上人两次当,多情人却可能会被人骗两百次,因为这本就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陆小凤道:“朱停难道也是个多情人?”

上空飞燕道:“他不是,他太懒了。”

陆小凤道:“懒人也有好处的。”

上官飞燕道:“哦。”

陆小凤道:“他连动都懒得动,又怎会去上别人的当?”

上官飞燕微笑道:“要让他那么懒的人上当。的确不容易幸好他还有个好朋友给了张银票给他,要他来上当。”

陆小凤笑不出了。

上官飞燕忽然道:“你当然不会看着他为了你这个好朋友而送掉脑袋的,何况还有个千娇百媚的老板娘也在陪着他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老板娘通常比老板还懒,这次怎么也来了?”

上官飞燕道:“因为她知道你一定会去救她的,她在等你。”

陆小凤道:“她在什么地方等我呢?”

上官飞燕道:“你想知道?”

陆小凤道:“很想。”

上官飞燕道:“你想我会不会带你去?”

陆小凤道:“不会。”

上官飞燕笑道:“你错了,我若不肯带你去又何必告诉你。”

陆小凤道:“至少你现在总不会带我去的。”

上官飞燕嫣然笑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道:“还不太笨。”

上官飞燕道:“但他们毕竟是你的朋友,你当然还是去救他们。”

陆小凤道:“我可以考虑。”

上官飞燕道:“考虑什么?”

陆小凤道:“我得先看看你要我做什么的事,才肯带我去。”

上官飞燕道:“你想我要你做的,只不过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上官飞燕道:“我只不过要你去替我杀个人而已,对你说来杀人岂非是件很容易的事。”陆小凤道:“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杀的是什么人。”

上官飞燕道:“这个人你一定可以对付他的。”

陆小凤道:“谁?”

上官飞燕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笑了,道:“你究竟是想要我去杀他,还是想要他杀了我?”

上官飞燕道:“当然要你去杀他。他侮辱了我,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侮辱过我。”

陆小凤道:“就为了这一点,所以你要杀他?”

上官飞燕道:“女人家的心眼儿。总是很窄的。”

陆小凤道:“我着不杀他,反而被他杀呢?”

上官飞燕道:“那你也不必雄受,等你走在黄泉路上时一定会有很多朋友赶去陪你。”

陆小凤叹道:“看来我好像已没什么选挥的余地了。”

上官飞燕道:“点也没有。”

陆小凤道:“无论是他死也好,是我死也好,你反正都会很愉快的。”

上官飞燕道:“凭良心讲,你们两个就算全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陆小凤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良心。”

上官飞燕道:“我当然有,所以我希望你杀了他,用他的一条命,换花满楼他们三条命。”

陆小凤叹道:“这笔债算来倒也不吃亏,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上官飞燕道:“你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陆小凤道:“我怎么找?”

上官飞燕道:“那天他带走了孙秀青,当然是为要救孙秀青的命。”

陆小凤道:“他除了杀人外,偶尔也会救人的。”

上官飞燕道:“所以他现在一定是在一个可以给孙秀青养伤的地方,那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养伤的,你应该知道。”

陆小凤道:“但死人就用不着养伤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道:“所以这也得问你。孙秀青中了你的飞凤针后,是不是还有救?”

上官飞燕冷冷道:“她中的不是飞风针,是飞燕针。那本来是无救的,但西门吹雪却好像也是个大行家。”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飞燕针的毒与平常暗器不同,中了飞燕针后,若是静静脑躺着一定必死无疑。”

陆小凤续道:“所以石秀云已死了。”

上官飞燕道:“但西门吹雪却将孙秀青带着满山飞奔,让她的毒性发散出来了,反而可能有救。”

陆小凤道:“那天你暗算了她以后,还没有走。”

上官飞燕笑了笑,道:“在你们那些高手的面前,我怎能走得了?所以,你们出去追我时,我一直都在。”

陆小凤苦笑道:“你的胆子倒真不小。”

上官飞燕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想不到我还敢留在那里的。”

陆小凤道:“等我们都走了后,你就出来了。”

上官飞燕道:“那时已只剩下花满楼一个人,我知道他绝不会疑心我,我就算说雪是黑的,墨是白的,他也不会不信。”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上官飞燕嫣然道:“因为他喜欢我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上一个女人,那可真是没法子的事。”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认为他吃亏上当都活该。”

上官飞燕道:“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我又没有一定要他喜欢我。”

陆小凤忽又吸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上官飞燕道:“你说。”

陆小凤道:“一个人总是要将别人当做笨蛋,他自己就是个天下第一号的大笨蛋。”

上官飞燕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你若回头去看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上官飞燕回过头了。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忽然掉进了个又黑又深的大洞里。

屋子里更暗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花满楼!”上官飞燕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陆小凤的神情却是很平静,看来并没有丝毫痛苦愤怒之色。

上官飞燕看着他,诧声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花满楼淡淡道:“我走来的。”

上官飞燕道:“可是我……我明明已闭住了你的穴道。”

花满楼道:“别人点你的穴道时,你若能将真气逼在那穴道的附近,过了一阵子,也许就可以有法子将闭住的穴道撞开,这种功夫我恰巧会一点点。”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早已想到我会下手的?难道你早已有个准备?”

花满楼道:“我并不想要我的朋友为了救我而去杀人。”

上官飞燕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到了?”

花满楼点点头。

上官飞燕道:“你……你……你不生气?”

花满楼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做错事的,何况,你的确并没有要我喜欢你。”

他看来还是那么文静,那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上官飞燕看着他,就连她这种女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惭愧之色。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轻轻叹息,道:“这个人实在是个君子。”

花满楼笑了笑。道:“君子和呆子,有时本就是差不多。”

陆小凤道:“老板呢?”

花满楼道:“老板当然在陪着老板娘。”

陆小凤道:“他们为什么不来?”

花满楼道:“他们在听雪儿讲故事。”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他们上当的时候也已快到了。”

其实他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来。他们是为了他才会被骗的,他们觉得不好意思。

雪儿也不想见她的姐姐,在这种情况下,她们见了面彼此心里都水会很好受的。

上官飞燕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刚才说的话,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了。”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看来我做的才真正是件蠢事,蠢得不可救药。”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我一直把你们当做呆子,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呆子原来是我自己。”

她又叹息了一声,道:“但是你就真割下我的鼻子,我也不会说出他是谁的。”

陆小凤道:“原来你也是个多情的人。

上官飞燕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一个女人要是喜欢上一个男人,也同样是件没有法子的事。”

花满楼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

上官飞燕黯然道:“只不过,我实在对不起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花满楼道:“我并不想伤害你。”

上官飞燕道:“你想把我怎么样?”

花满楼道:“不怎么样。”

上官飞燕动容道:“你……你难道肯放我走?”

花满楼什么都没有说,忽然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去。陆小凤叹了口气,居然也跟着走了出去。

上官飞燕吃惊的看着他们,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知道我现在一定会去找他的,所以故意放我走,好在后面跟踪我。”

陆小凤并没有回头,淡淡道:“我用不着这么做。”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上官飞燕变色大呼,道:“你知他是谁?……他是谁?”

陆小凤还是没有问答,也不再开口。他赶上了花满楼并肩走过了阴暗的走廊,走入了黑暗中。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

上官飞燕一个人站在黑暗里。身子突然开始发抖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花园里黑暗而幽静。风中的花香仿佛比黄昏前还浓。几十顾淡淡的秋星刚升起,却又被一片淡淡的云掩住。

花满楼度得很慢,走到一丛月季花前,他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陆小凤点点头,似已忘了花满楼是看不到他点头的。

花满楼道:“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她虽然做了错事,可是……”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做错事就要受惩罚,无论谁做错事,都得付出代价。”

花满楼道:“但你却放过了她。”

陆小凤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知道有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花满楼道:“谁?他的情人?”

陆小凤道:“不是情人,他是个无情的人。”

花满楼道:“你真的已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假的。”

花满楼道:“她说的难道没有错?你是不是想在暗中跟踪她?”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虽然不是个君子。却还不至于说了话不算数的。”

花满楼道:“你既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不去跟踪她难道你准备就这样算了?”

陆小凤道:“算不了的。”

花满楼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陆小凤道:“我虽然找不到那个人,但他们一定会来找我花满楼道:“你有把握?”

陆小凤道:“至少有七分把握。”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他必定以为我已知道他是谁。怎么肯让我活下去?”

花满楼道:“你刚才故意那么说,为的也就是要他来找你。”

陆小凤道:“我那么说,也等于救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谁,他就不必再杀上官飞燕灭口。”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听不见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陆小凤道:“他听得见!”

花满楼皱眉道:“你难道认为他刚才也在这里?”

陆小凤道:“他现在也一定还在这里。”

花满楼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出现,随时都可能要你的命。”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但你却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陆小凤微笑道:“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花满楼的脸色已变了,花满楼并不是个容易吃惊变色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花满楼道:“血!”

陆小凤道:“什么血?谁的血?”

花满楼道:“我只希望不是上官飞燕的……”

血是上官飞燕的。她的咽喉已被割断了,血还没有凝固。

她的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就像是那大金鹏王临死时的表情一样。

虽然她也想不到杀她的这个人,竟真的能下得了毒手她死也不信。

是情人?还是无情的人?没有人、只有一片黑暗。

风中的血腥气还是很浓,花满楼显然道:“他还是杀了她。”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他显然并不相信你所说的话。”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现在他既然将上官飞燕杀了灭口,这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是谁了。”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所以你也永远找不到他。”

陆小凤忽然道:“我只知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必定要付出代价的。”

花满楼黯然道:“上官飞燕的确已付出了她的代价,可是杀她的人呢?”

杀她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可能也永远消失。

陆小凤忽然握起花满楼的手,道:“老板呢?”

老板不见了。本来囚禁他们的地窖里,已没有人。一张陈旧的红木桌子倒在地下。桌上的茶壶和杯子都已粉碎。

陆小凤道:“他们刚才一定交过手。”

花满楼道:“你认为是那个人来将朱停他们绑走的?”

陆小凤冷笑道:“看来他对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将朱停他们绑走,准备来要胁。”

花满楼道:“他能在片该间绑走他们,武功绝不在你之下。”

朱停和老板娘的武功并不弱,何况还有那人小鬼大的上官雪儿。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没有认为他的武功比我差。”

花满楼道:“武功这么高的人,并没有几个。”

陆小凤道:“所以他错了。”

花满楼道:“他不该多此一举的。”

陆小凤道:“他这么样做,已无异告诉我们他是谁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

陆小凤道:“做错事就得受惩罚,无论谁都一样。

屋子里寂静如坟墓。十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陆小凤,樊大先生、简二先生、市井七侠和山西雁。酒己喝了很多,但现在都已停止。

朋友们在一起喝酒,若还投有醉。本来是很难停止的。他们却都很清醒。每个人的脸上都完全没有酒意,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山西雁之神色更沉重,凝视着陆小凤,忽然道:“你真的能确定,这件事的主谋是他?”陆小凤点点头。

山西雁道:“你有把握?”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们是朋友,我也知道你们跟他的关系,若没有一点把握,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们?”

山西雁握紧了双拳,突然重重一拳打在桌上,厉声道:“霍天青当真的做了这种事,我跟他无论有什么关系,都从此断绝。”

樊大先生冷冷道:“但我却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不敢相信的,但除了他外,已找不出第二个人。”

樊大先生道:“哦?”

陆小凤道:“只有他能在片该之间制住朱停他们三个人。

樊大先生冷笑道:“就凭这点还不够。”

陆小凤道:“只有他才可能知道金鹏王朝的秘密,因为他是阎铁珊最亲信的人。”

樊大先生道:“这也不够。”

陆小凤道:“只有他才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阎铁珊死,珠光宝气阁就已是他的。”

阎铁珊和霍休一样,也是个老光棍,别人怀疑他本是个太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陆小凤道:“以他们身分和武功,若非另有企图,又怎么肯做阎铁珊那种人的总管呢?”这点连樊大先生都已无法否认。

陆小凤道:“江湖中当然绝不会有人想到,青衣第一楼竟会在珠光宝气阁里。”

山西雁动容道:“你说青衣第一楼在珠光宝气阁?”

陆小凤点点头,道:“独孤一鹤显然就是因为得到这消息,所以才来的,所以霍天青才会先借故消耗他的内力,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花满楼一直静坐在旁边,此刻也忍不住道:“孙秀青、石秀云也就因为要说出这秘密,所以才会被上官飞燕杀了灭口。

山西雁道:“她们若真的知道这秘密,马秀真和叶秀珠又怎么不知道。”

陆小凤道:“她们也知道。”

山西雁道:“但她们还活着。”

陆小凤道:“叶秀珠还活着,只因为她和上官飞燕一样爱上了少年英俊,武功高绝的霍天青。”

山西雁道:“马秀真呢?”

陆小凤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她想必也死在霍天青手上,其中可能是叶秀殊杀了她的。”

山西雁道:“他为了转移你的目标、所以才说出山后那小楼,让你去找霍休。”

陆小凤点点头道无:“论是我死在那小楼里,还是霍休死在我手,这件事都已可结束,他从此就可以高忱无忧。”

山西雁道:“但他却没有想到,你跟那孤僻的老人,居然会是老朋友。”

陆小凤道:“他为了想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所以才要叶秀珠在外面等着我们打听消息。”山西雁道:“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你们要去找霍休。”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但叶秀珠却说错了一句话。”

山西雁道:“她说错了什么?”

陆小凤道:“她说她留在那里,只因她刚将独孤一鹤和石秀云的尸体埋葬。”

山西雁皱眉道:“独孤一鹤身为一派掌门,又怎么会葬得那么草率?”

陆小凤叹口气道:“叶秀珠究竟还是个很贤良的女孩子,还没有学会应该怎么说谎。”

山西雁也叹了口气,苦笑道:“要在你这种人面前说谎的确也不容易。”

陆小凤道:“但我却在她面前说出了六根足趾的秘密,所以她立划去告诉了霍天青,珠光宝气阁和霍休那小楼距离本就很近。”

山西雁道:“所以也只有霍天青才能这么快就得到她的消息。”

陆小凤道:“不错。”

山西雁道:“你是故意将这个秘密泄露给她的?还是无意?”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笑了笑道:“我当时只不过觉得她本不该在那里出现的,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山西雁看着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不该叫小凤的。你根本就是一只小狐狸。”陆小凤也叹息着,苦笑道:“但我却很佩服霍天青,他实在是个思虑周密,头脑冷静的人,这件事若是一局棋,对方的每一着都已在他的计算之中。”

山西雁道:“只可惜到最后他自己还是走错了一步。”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了,他也是人。”

樊大先生忽然又冷笑道:“其实他最后纵然不走那着棋,你还是能找到他的。”

陆小凤道:“至少我那时还不能确定。”

樊大先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是没有十分把握,只个过有了几分而已。”

樊大先生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们?”

陆小凤道:“你们是我的朋友,我答应过你们,绝不跟他交手的。”

樊大先生道现:“在我们已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我们还是朋友,所以我才来。”

樊大先生道:“来收回你的话?”

陆小凤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霍天青也一样。”

樊大先生道:“。”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过想请你们去转告他,明日日出时,我在青风观等他。”

樊大先生道:“很好。”

他霍然随身而起,目光刀锋般瞪着陆小凤,道:“请。”

陆小凤道:“请,请什么?”

樊大先生道:“请出手。”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难道不信?”

樊大先中道:“我只知道霍天青是天禽门的掌门,我樊天仪恰巧是天禽门的弟子。”

陆小凤道:“所以你……”

樊大先生道:“所以只要我樊天仪活着,就不能让别人去对付霍天青。”

山西雁皱眉道:“大义灭亲,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

樊大先生冷冷道:“我听说过,但却已忘了。”

简二先牛也慢慢的姑起来,道:“我们本来就是不分黑白,不知轻重的人。”

那卖包子的小贩突然大声道:“这种人该死。”

简二先生道:“不错,很该死。”

卖包子的小贩道:“只可惜我包乌鸦恰巧也是这种人。”

简二先生道:“所以你也该死。”

包乌鸦道:“不但该死。而且现在就已经该死了。”他突然跳起来,就像是根标枪一样,一头向墙上撞了过去。他没有撞到墙上,却撞上了陆小凤的胸膛。陆小凤忽然间已挡在他前面。

包乌鸦凌空翻身,两条腿在座梁上一蹬,头下脚上头往石板地上栽了下去他还是没有撞在石板山只觉得有只手在他的腰畔轻轻一托,他的人已四个八稳的站住了,正好面对着一个人。一个长身玉立,脸色苍白的人,霍天青。

每个人全都怔住,就连陆小凤都怔住。谁也想不到霍天青居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谁也想不到他居然还敢来。霍天青的脸色虽是苍白的,但神情却还是很冷静。

包乌鸦握紧双拳,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霍天青道:“你该死?”

包乌鸦咬牙道:“我该死。”

霍天青冷冷道:“你们若全都该死,难道要天禽门全都死尽死绝不成?”包乌鸦怔住。

霍天青道:“天禽门传你们一身武功,并不是要你们自己找死的。”

包乌鸦道:“可是你……”

霍天青冷笑道:“我跟你们又有何关系?若是为了别的事你们就算全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你们一眼的。”

包乌鸦道:“但是你现在……”

霍天青道:“现在我只不过不愿要你们为我死而已,日后传说出去居然有个卖包子为我而死了,我霍天青岂非罪他突然从中拿出面竹牌一折两断,冷冷道:“我霍天青有财有势,这种穷掌门我早已不想当了,从此我和你们天禽门全无关系。若有谁再说我是天禽门下,我就先割下他的舌头,再打断他两条腿。”

包乌鸦看着他,眼睛突然发红,突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山西雁的眼睛似也发红,突然仰面而笑道,“好,霍天青,你总算还是个姓霍的,总算还没有辱没这个“霍’字。”

霍天青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慢慢的转过身,凝视着陆小凤,陆小凤在凝视着他。

两个从面面相对,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会是你?”

霍天青冷冷道:“我们的事,你这种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心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不愿在令尊的余荫下过一辈子。但这种事……”

霍天青厉声道:“这种事就是大事,除了我霍天青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陆小凤苦笑道:“的确没有别人。”

霍天青道:“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别人能破坏我的大事。”

他忽然仰而长叹,道:“这世上有了霍天青,就不该再有你陆小凤。”

陆小凤道:“所以……”

霍天青道:“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非死不可。却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明日日出之时,也许就知道了。”

霍天青冷笑道:“朝朝有明日,明日之约,又何妨改为今日。”

他忽然拂了拂衣袖,人已在门外,只听他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黄昏时,我在青风观外等你!”

黄昏。青风观。青风观在青山上,青山已在斜阳外。

没有雾,淡淡的白云漂渺,看来却像是雾一样。一阵风吹过,苍松间的昏鸦惊起,西天一抹斜阳更淡了。然后暮色就已笼罩大地。陆小凤面对着满山苍茫的暮色,心情却比这暮色还沉重。

花满楼意兴也显得很萧索,叹息着道:“霍天青还没有来。”

陆小凤道:“他,会来的。”

花满楼道:“我想不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他本不该做出这种事的。”

陆小凤黯然道:“可是他偏偏做了。”

花满楼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太骄傲,非但想胜过所有的人,还想胜过他自己的父亲。”陆小凤道:骄傲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哪。”

个人若是太骄傲了,的确就难免会做出些愚蠢的事。

花满楼道:“也就因为骄傲,所以他并不想推诿自己的责任。”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放过他?”

花满楼道:“我不是你。”

陆小凤长长叹息一声,道:“幸好你不是我,幸好我也不是你—一—”

花满楼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他已听见厂开门的声音。青风观那出名而沉重的大门,刚刚开了一线。一个黄衣道童手提着灯笼,走出来,还有个人跟在他身后,却不是霍天青而是个黄袍道人。这道人宽袍大袖,两鬃已斑白瘦消清矍的脸上,带着种很严肃的表情,脚步虽然很轻健,看来却不像练武功的样子。

他四面看了一眼。就笔直的向陆小凤走了过来,单掌问讯,道:“施主莫非就是陆小凤公子?”

陆小凤点点头,道:“道长是……”

这道人道:“贫返青枫,也就是这小小道观的主持。”

陆小凤道:“道长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

青枫道:“霍施主与贫道是棋友,每个月要到贫道这里来盘桓几天的。”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青枫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贫道此来,正是为了要带施主去见他的。”

陆小凤道:“他在哪里?”

青枫缓缓道:“他在贫道的云房中相候,已有多时了。”

小院中出奇幽静,半开的窗子里香烟漂渺淡谈的随风四散。门也是虚掩的。

陆小凤穿过小院,等青枫推开了门,他就会见了霍天青。霍天青却永远看不到他。

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枫道人的房里的云床上。云床低几上,有个用碧玉雕成的盘龙杯,杯中还留着些酒。毒酒。

霍天青的脸是死灰色的,眼角口鼻下还隐隐可看出已被擦干净的血痕。陆小凤看着他,心已沉了下去。

青枫道人神色很惨淡黯然道:“他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来下昨天未完的那局残棋的,正等着看他有什么新妙着,能逃过那一劫?谁知他却说今天没有下棋的心情。”

陆小凤道:“他只想喝酒?”

青枫点点头,道:“那时贫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异,仿佛心事重重而且还不停的在长呼短叹喃喃自语。”

陆小凤道:“他说了些什么?”

青枫道:“他仿佛是在说人生百年,转眼即过,又说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为什么偏偏又要多出个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却又忍不住问道:“这酒是你替他准备的?”

青枫道:“酒虽足此间所有,酒杯却是他自己带来的,他素行洁癖,从来不用别人用过之物。”

陆小凤拿起酒杯嗅了嗅、皱眉道:“毒果然是在酒杯上。”

青枫道:“他几次拿起酒杯,又放下像是遇见了一着难棋,举杯不定,贫道正在奇怪时,他仰面大笑了三声、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这满怀忧虑的道人,双手合十,黯然道:“贫道实在没有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又看破世情,但愿他早归道山。”他声音越说越低,目中竟似有泪将落。

陆小凤沉默着,心情更沉重,过很久,才长长叹息,道:“他没有再提起别的人?”

青枫道:“没有。”

陆小凤道:“也没有说起朱停这名字。”

青枫道:“没有。”

陆小凤的心又沉了下去。

云床旁边摆着一局残棋,青枫道人喃喃道:“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局残棋犹在,他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陆小凤忽然道:“他着的是黑子?”

青枫道:“贫道总是让他一先。”

陆小凤拈起粒黑棋,沉思着,慢慢的摆下,道:“我替他下这局棋。”

青枫凄然而笑,道:“这一子摆下,黑棋就不输了。”

陆小凤道:“但除此以外,他无路可走。”

青枫道:“这局棋他本就是输了他自己也知道的,只不过已直不肯认输而已。”

陆小凤目光远视着远方,喃喃道:“但现在他毕竟已认输了,棋局就是人生,只要一着走错,就非错不可。”

青枫道人忽然挥袖拂乱了这局残棋,悠悠道:“人生岂非也正如一局棋。输赢又何必太认真呢?”

陆小凤道:“若不认真,又何必来下这一局棋?”

青枫道入看了他一眼,双掌合门慢慢的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一阵风吹开窗户,黑暗的夜色已笼罩大地。

陆小凤躺在床上,凝视着胸膛上的一杯酒。这杯酒已在他胸膛上摆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没有喝下去他似连喝酒的,心情都没有。

花满楼道:“你在想朱停他们?”陆小凤沉默着。

花满楼道:“他一心求死,想必就不会再造孽杀人了,现在他们说不定已平安回到家里。”

那句话不但是安慰陆小凤,也是实慰他自己,陆小凤却仿佛没有听见。

花满楼勉强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局棋总算是你赢。”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息,声,道:“但这最后一着,却不是我自己下的。”

花满楼道:“也不是照你的意思下的么?”

陆小凤道:“不是。”

他苦笑着,又道:“所以我显然赢了这局棋,却比输了还难受。”

花满楼也不禁区长叹息,道:“他为什么不肯将这一局残棋下完呢?”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知道这局棋已输了。就正如他昨天也不肯下完那局棋一样。”

这句话刚说完,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胸膛上的酒杯“当”的一声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花满楼知道他从来也不肯让自己的酒杯跌碎的。但现在他却似已完全忘了这句话,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头一直冷到脚底。

花满楼并没有问他什么?花满楼知道他自己会说出来的。

陆小凤忽然道:“昨天他也没有下完那局棋。”

花满楼道:“不错。”

陆小凤道:“昨天还在青风观下棋。”花满楼的脸色也变了。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若是死在他手里的,昨天怎么能在这里下棋?”

上官飞燕在数百里外,霍天青就算长着翅膀,也无法在一天之内赶回来的。上官飞燕正是昨天死的。

花满楼只觉得手脚也已冰冷,叹声道:“我们难道错怪了他?”

陆小凤紧握双拳。道:“至少上官飞燕绝不会是被他杀了的。”花满楼点点头。

花满楼道:“他为什么不辩白?”

陆小凤道:“他约我在青风观相见,也许正是为了要那道人证明,昨天他还在青风观下棋。”

花满楼道:“因为他知道若是空口辩白,你一定不会相信。”

陆小凤道:“只可惜他竟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花满楼道:“这么样说来,他当然不是自己要死的?”

陆小凤道:“绝不是。”

花满楼道:“是谁杀了他?”

队小凤道:“杀他的人,也就是杀上官飞燕的人。”

花满楼道:“这个人才真正是这件事的主谋?”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青枫道人莫非也被他收买了,所以才帮着他说谎。”

陆小凤道:“出家人也是人。”

花满楼道:“既然如此,青枫道人当然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所以现在我只希望青枫还活着。”他失望了。他们再回到青风观时青风观已化一片火海。没有人能逃出来,连一人都没有。烈火无情,放这把火的人更无情。这人是谁?

青风观在前山,霍休的小楼就在后山。前山虽已化做一片火海,山后却还是和平而宁静的。

门上那“推”字仍在。陆小凤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他第二次推开这扇门,说不定也就是最后一次。

山腹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珠宝和兵器,竟已全都奇迹般不见。

山腹的中间,有个小小的石台,铺着张陈旧的草席,霍休赤着足,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正在盘膝坐在草席上温酒。好香的洒。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走下石阶、微笑道:“这次我来得好像也正是时候。”

霍休也微笑着道:“但这次我已不奇怪了。反正我只要有好酒,你就会找来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反而有点疑了。”

霍休道:“怀疑什么?”

陆小凤道:“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用好酒把我勾引来的?”

霍休大笑,道:“不管怎么样,好酒总是好酒,你若不怕脏了你的衣服,还是可以坐下来喝一杯。”

陆小凤道:“我怕。”

霍休皱眉道:“你怕?”

陆小凤道:“我怕的倒不是弄脏这身衣服。”

霍休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我会像霍天青一样,喝下这杯酒,就要等着别人来收这局残棋了。”

霍休看着他,目光变得像柄出鞘的刀。他没有再说话只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陆小凤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句话已足够。他面对着的是个聪明人,对聪明人说话一句就已够。

也不知过了多久,霍休突又大笑起来,道:“看来我还是瞒不过你。”

陆小凤道:“我总认为你也跟阎铁珊和独孤一样,也是受害的人,我总认为只有霍天青才能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霍休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才想通,真正能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

霍休道:“这个人就是我了。”

陆小凤道:“不错,这个人就是你!”霍休又倒了杯酒。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一死,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会向你追讨金鹏王朝的旧债了。”

霍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他本来也不会向我要的,但近年来他已太穷了,他是个很会花钱的人,从来不知道赚钱的辛苦。”

陆小凤道:“所以你非杀了他不可?”

霍休冷冷道:“这种人本就该死。”

陆小凤道:“但他死了还不够,因为独孤和阎铁珊还是要来分那笔财富的。”

霍休道:“这笔财富本就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辛辛苦苦的保护它,让它一天比一天增加,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分。”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也该死?”

霍休道:“非死不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这笔财富就算三十个人花也花不完的,你已这么大年纪,将来难道还要将它带进棺材里。”

霍休瞪着他,冷冷道:“你若有个老婆,白天反正也不能用她的,但肯不肯让别人来跟你共用?”

陆小凤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霍休道:“在我看来,这两回事却完全是一样的,这些财富就像是我的老婆一样,无论我是死是活,都绝不让别人来用它。”

陆小凤道:“所以你先利用霍天青和上官飞燕,去杀大金鹏王,又利用我除去独孤一鹤和阎铁珊。”

霍休道:“我本不想找你的。只可惜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做这件事。”陆小凤苦笑道:“这句话我听说过。”

霍休道:“这是实话。”

陆小凤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上了你的当的,但霍天青呢?像他那钟人,又怎么会被你所用?”

霍休道:“不是我要他上钩的。”

陆小凤道:“是上官飞燕?”

霍休道:“所以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陆小凤道:“霍天青也并不是个愚蠢的人,他知道上官飞燕的死讯后。也已想到这件事必定还另有个主谋的人,所以,跟我订定了青风观的约会后,就先赶来找你。”

霍休道:“他的确并不太笨,只可惜聪明人也时常会做笨事的。”

陆小凤叹道:“他的确不该一个人来找你的。”

霍休道:“所以他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后,才将他送到青风观去?”

霍休道:“青风观的庙产也是我的,我随时都可收回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要青枫道人帮着你说谎时,他也不敢拒绝。”

霍休悠然道:“一个出家人居然也说谎,当然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本想让我认为霍天青是畏罪而死的,本想要我就此罢手了。”

霍休叹道:“我的确已不愿你再管这件事,只可惜那多嘴的道士却害了你。”

陆小凤道:“他害了我?”

霍休道:“我听他说出昨天的那局残棋时,就已知道你迟早总会想到这点漏洞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索性将青风观放把火烧了。”

霍休道:“那块地我也正好还有别的用处。”

陆小凤道:“在你看来,这些人岂非也全都跟那块地样?只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霍休道:“所以我要他们活着,他们才能活,我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陆小凤苦笑道:“你怎么想到我也会被你利用的?”

霍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只要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无论谁都一样可以利用。”

陆小凤道:“我的弱点是什么?”

霍休冷冷道:“你的弱点就是你太喜欢多管闲事!”

陆小凤叹道:“所以我才会做你的帮凶,替你去约西门吹雪,帮你除去阎铁珊和独孤一鹤……”

霍休道:“你做得一直都很好,霍天青死了后,你若肯罢手了从此以后,你还是可以随时来喝我的好酒的,你若有困难的时候,我甚至说不定还会借个万两银子给你。”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罢手。”

霍休也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里的东西全都搬走?”

陆小凤不知道。

霍休道:“因为我已准备将这地方,留作你们的坟墓。”

陆小凤苦笑道:“这坟墓倒真不小。”

霍休悠然道:“陆小凤能葬在青衣第一楼,也该死而无憾。”

陆小凤叹道:“上官飞燕至少还说了句实话,青衣第一楼果然就是这里。”

霍休道:“只可惜别人越是说青衣第一楼就在这里,你反而越不相信。”

陆小凤道:“你当然就是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总瓢把子?”

霍休微笑道:“总瓢把子这个字的声音实在好听,我喜欢听这四个字。”

陆小凤道:“难道比你数钱的声音还好听?”

霍休谈谈道:“我不数钱,我的钱数也数不清。”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真的明白,你怎么会发财的了。”

霍休道:“你虽然明白,可借你这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陆小凤道:“我并不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

霍休大笑,道:“好,很好。”

陆小凤道:“很好?”

霍休笑道:“据说你身上总是带着厚厚的一叠银票,而且,出手至少就是五千两。”

陆小凤苦笑道:“那五千两银票,现在只怕也已到你腰包霍休道:“你既然不想把钱带进棺材,等你死了之后,我,定会替你把银票拿出来的。”陆小凤道:“你连死人的钱都要?”

霜休道:“无论什么钱我都要,这也是发财的秘决之一。”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现在还活着。”

霍休道:“但现在你却已到了坟墓里。”

陆小凤道:“你有把握能杀了我?”

霍休道:“我没有,我只不过有把握能要你死在这里。”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无论谁进了坟墓,都休想活着出去。”

陆小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刀锋般的光。”

霍休微笑道:“你的手是不是已经痒了?”

陆小凤道:“的确有点痒。”

霍休悠然道:“只可惜我却没有跟你动手的兴趣,我一向不喜欢跟一个已经快死的人动手的。”他手轻轻在石台上一按。突然间“轰”的一声,上面竟落下个巨大的铁笼来。罩住了这石台。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你几时变成鸟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

霍休道:“你觉得很滑稽?”

陆小凤道:“的确很滑稽。”

霍休道:“等我走了时,你就不会觉得滑稽了,一个人若知道自己快要饿死的时候,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滑稽了。”

陆小凤道:“我已经快要饿死?”

霍休冷冷道:“等我近了后,这里唯一能吃的东西,已只有你和你的朋友们身上的肉,唯一能喝的,就是你们自己的血。”

陆小凤道:“可是你怎么走呢?”

霍休道:“这里唯一的出路,就在我坐的这石台下面,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我走了后,一定不会忘记将这条路封死的。”

陆小凤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我好像并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

霍休道:“你进来的那扇门,只能在外面开,我也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替你在外面开门。”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保证什么?”

霍休道:“我还可以保证你不出十天,就会渴死,只不过我一向是很谨慎的人,所以我一定还要多等十天才回来。”

陆小凤道:“你还回来?”

霍休笑了笑,道:“我当然要回来。回来拿你身上的银子。”

陆小凤忽然笑了,大笑。

霍休淡淡道:“我若是你,我现在,定已笑不出了。”

陆小凤道:“你不是我。”

霍休道:“幸好我不是。”

陆小凤笑道:“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现在我口袋里剩下的,已只有一个大洞。”

霍休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已决心连死都不肯让我占点便宜。”

陆小凤道:“你总算想通了。”

霍休道:“幸好我还是有便宜可占的。”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我至少还可以把你们身上的衣服剥下来,去卖给旧货摊了,全少还可以卖几文钱!”

陆小凤道:“连几十文钱都要。”

霍休道:“一文钱也是钱。”

陆小凤道:“只要是钱都要。”

霍休道:“钱总是好的,一文钱总比没有钱好。”

陆小凤道:“好,我给你。”他的手突然挥出,十几青铜钱夹带着劲风,向霍休打了过去。

霍休没有动,也没有闪避,只等这些铜钱穿过铁笼的栅栏,他才招了招手,这十二枚铜钱就突然全部落入了他的掌里。

这老人手上功夫之妙,连陆小凤看见都不禁动容,脱口道:“好功夫!”

霍休已将十二枚铜钱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微笑道:“有钱可收的时候,我功夫总是特别好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种功夫比我还是差一点。”

霍休大知,道:“你莫非是想激我去出跟你打架?”

陆小凤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霍休道:“那么我劝你还是赶快打消这主意。”

陆小凤道:“你是死也不肯出来的了?”

震休道:“就算我想出去。现在也已出不去。”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休道:“这铁笼子是百炼精铜铸的净重一千九百八十斤,就算有削铁如泥的刀剑,也未必能削得断,何况那种刀剑也只有在神话传说里才能找得到。”

陆小凤道:“一千九百八十斤重的铁笼,当然也没有人能举起来。”

霍休道:“绝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非但你出不来,我也进不去。”

霍休道:“所以你只好看着我走,然后再等着饿死。”

陆小凤道:“你先用这铁笼把自己关起来,为的就是怕我找你打架?”

霍休道:“我已是个老头子了,已经连跟女人上床的兴趣都没有,何况打架?”

陆小凤拍了拍花满楼的肩,叹道:“看来我们好像已只有等死了。”

花满楼后然笑了笑,谈淡道:“看来这就是他最后一着。”

陆小凤道:“你总不能不承认,他这一着实在厉害得很。”

花满楼道:“但我们却还有一着没有下,我们手里还有一着。”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难道忘了朱停?”

陆小凤微笑道:“我没有忘。”

花满楼笑道:“所以你直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一点都不着急呀。”

花满楼道:“他本不该将朱停也绑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该。”

霍休脸色似已有些变了,忍不住道:“朱停在这里又怎么了?”

陆小凤淡淡道:“也没有怎么样,只不过这世上还没有个地方能关得住他的。”

花满楼道:“他这个人也没有别的长处。只不过恰巧是鲁大师的徒弟而已。”

霍休皱眉道:“鲁大师?”

花满楼道:“你当然应该知道,鲁大师就是鲁班祖师的后人,也正是普天之下制作机关的第一高手。”

陆小凤道:“鲁大师死了后,这第一高手就是朱停老板。”

霍休道:“所以他只要在这里,你们就一定能出得去。”

陆小凤道:“不错。”

霍休道:“他的确就在这里。”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休道:“就在后面你上次见到我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休道:“世上既然没有能关得住他的地方,他为什么还不出来?”

陆小凤道:“他会出来的。”

霍休笑了笑,道:“现在就算他能出得来,也己太迟了。”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这地方的机关总枢,就在我坐的地方下面。”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只要我一出去当然立刻就会毁了它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霍休道:“然后这地方所有的出口,立刻就会全都被石块封死,每一块石块重量,都在八千斤以上,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已非死在这里不可。”

霍休谈淡道:“莫说你们,就算是鲁班复生,也只有在这里等着再死一次。”

陆小凤道:“所以你现在就要走了。”

霍休道:“我本来还想陪你在这里多聊聊的,我知道等死并不是件好受的事。”

陆小凤道:“但现在你却已改变了主意?”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我非但留不住你,也没法子送你了。”

霍体道:“但是你一定很快会想念我的,我知道……”

他微笑着伸出手,又道:“只要我的手按上去,我的人就不见了,你从此以后,也就永远看不见我了。”他的手按了下去他的人并没有不见,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

四四方方的一个石台,还是四四方方的一石台。他的人本来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现在还是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被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粒粒比黄豆还大的汗珠子。突然从他头上冒了出来。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奇怪。他一向很了解霍休,没有十分把握的事,这老狐狸是绝不会做的。霍休着说这石台下面就是个出口,这石台下面就一定有个出口,但现在这个出口却好像已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眨着眼,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霍休握紧双拳,道:“你……你……”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已晕了过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叹气。叹气的人并不是花满楼是上官雪儿和老板娘。她们叹着气,走了过来,脸上都带着春花般的微笑。

上官雪儿却道:“看来你说的不错这个人果然有两手。”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所以他才是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陆小凤却不禁苦笑,道:“你们一直不出来,为的就是想,等着看我是不是还有两手?”上官雪儿嫣然道:“我们本来都以为你这次绝不会再有什么法子对付老狐狸了,想不到你居然还留着最后一着。”

老板娘吃吃的笑道:“你这最后一着,实在妙极了。”

上官雪儿道:“这笼子本是他用来对付你的,他自己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反而被你关在笼子里了。”

陆小凤也笑了,道:“这一着就叫做请君入瓮。”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如水,道:“这么绝的法子,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陆小凤悠然道:“我本来就是个天才。”

上官雪儿道:“难道你还没进来之前已经算准了他要从那条路出去,所以就先把那条路封死了?”

陆小凤不开口。

老板娘也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陆小凤忽然摇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上官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每个人都要替自己留两手绝招的,尤其在你们这些女人面前,更千万不可泄露。”

他笑得也有点像是只狐狸了。忽然接着道:“我的绝招若是被你们全学会了,我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等到没有人时候,花满楼也忍不住问陆小凤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为什么不肯告诉她们?”

陆小凤的回答很妙:“因为我也不知道。”

花满楼愕然道:“你也不知那出路是怎么会突然被封死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怔住。

陆小凤道:“也许那只不过因为机关突然失灵了。也许是因为有只老鼠无意间闯进去,将机簧卡死……”

他目中带着沉思之色,叹息着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花满楼道:“只有天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知不知道做坏事的人,为什么总会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

花满楼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老天早巳为他们准备好最后一着,在那里等着他们了。所以无论他们的计划多么巧妙,也一样没有用的。”

花满楼道:“若以这最后一着也不是你使出来的而是天意。”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忽然笑了。

陆小凤道:“你笑什么?你不信?”

花满楼笑道:“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相信?”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反而总不肯相信?”

尾声

石阶上的门已开了,是朱停开的。有人能做得出这种开不开的门,就有人能将它打开。

世界上的事,有很多都是这样子的。所以你就真能做出,种任何矛都刺不穿的盾来,也一定有人能做出种矛来刺穿你的盾。这世上并没行真正“绝对”的事存在。

陆小凤处在石阶上,看着笼子里的霍休,他忽然觉得这笼子实在很像个牢狱。

无论谁做错事,那一定要受到惩罚的。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事能这么样结束,他已觉得很满意。这件事是怎么样结束的呢?

老板正用一个木头做的三角架,在测量这山洞的高低。老板娘在旁边看着她知道他一定又有了个新奇的主意,可,是她并不想问。她知道没有一个男人思索时喜欢女人在旁边多嘴的。

朱停却忽然问她:“那个人是不是要走了?”

老板娘道:“嗯!”

朱停道:“你不去送他?”

老板娘道:“你去,我就去。”

朱停冷冷道:“他好像并不想要我去。”

老板娘道:“你也不想去?”朱停承认。

老板娘道:“他随随便便派个人来通知一声,你就立刻来了。”

朱停道:“那只不过因为我知道,我若有事找他,他也会来的。”

老板娘道:“来了也不打招呼,不说话。”

朱停道:“来不来是一回事,说不说话又是另外一回事。”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像你们这样的朋友,天下只怕还找不出第二对来。”

朱停放下了手里的三角架,凝视着她,忽然道:“我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了。”

老板娘道:“我知道。”

朱停道:“你能够在这种地方耽下去?”

老板娘道:“只要你能耽得下去,我就能。”

朱停道:“你若不想耽在这里,我也不怪你。”

老板娘瞪着眼道:“你想赶我走,好让那小狐狸精陪着你。”

朱停笑了道:“你几时变得会吃醋了?”

老板娘道:“刚才。”

朱停道:“刚才?”

老板娘道:“刚才那小狐狸精偷偷的在跟你说什么?”

朱停微笑道:“说的当然是个秘密。”

老板娘又瞪起了眼,道:“什么秘密?”

朱停悠然道:“我以后会告诉你的,现在……现在你已经可以去送他了。”

老板娘道:“不去。”

朱停道:“为什么?”

老板眼咬着嘴唇,道:“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寸步不离的盯着你,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不去,因为——”

朱停道:“因为什么?”

老扳娘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情,柔声道:“因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我怕别人抢走你!”

陆小凤远远的看着他们,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他们的危机已过去了。”

花满楼道:“他们有什么危机?”

陆小凤道:“这两年来,老板娘好像对老板有点失望,我总担心他们会变成一对怨偶。”花满楼道:“老板娘是不是觉得老板太懒?太没有用?”

陆小凤笑道:“但现在她总该知道,她的丈夫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了。”

花满楼承认,若不是老板,我们说不定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能为自己的丈夫觉得骄傲的。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别的我倒不怕,但挨饿的滋味,看来好像是真的很难忽受。”他正看着笼子里的霍休。霍休却瞪大了眼睛,在看着笼子外的上官雪儿。

雪儿的手里拿着根香肠和两个饼,正在和霍休“嘀嘀咕咕”的说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霍休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了,忽然跳起来,用力去撞那笼子。他当然撞不开,这笼子本就是他特地打造的,谁也撞不开。

雪儿在外面冷冷的看着他,好像已要走了,霍休却又留住她,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霍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在张纸上画了个花押,用这张纸,换了雪儿的香肠和饼,立刻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花满楼忽然问道:“他还是宁死也不肯说出他将那笔珠宝藏到哪里去了?”

陆小凤:“他不怕死。”

花满楼苦笑道:“他真的认为穷比死还可怕?”

陆小凤笑道:“但现在他也许已发现还有件事比穷更可怕。”

花满楼道:“饿?”

陆小凤还没有说话,雪儿已跳跃着奔了上来,眼睛里发光,笑道:“我已将那根香肠和两个饼卖给他了,你们猜我卖了多少银子?”他们猜不出。

雪儿挥舞着手里的那张纸,道:“我卖了五万两,整整五万两,我随时那可以用他亲手写的那张纸条,到他的银号里去提银子的。”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你的心倒真黑。”

花满楼笑道:“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到更贵的香肠来了。”

雪儿道:“所以那老狐狸简直气得要发疯,可惜却又非买不可。”

花满楼叹道:“你难道准备把他的家当全敲光?”

雪儿道:“那些财产中就是我们家的。莫忘记我也姓上官。”

陆小凤笑道:“你就算每天敲他五万两银子一两年之内,只怕也敲不光他的。”

雪儿道:“那么我就在这里敲他三年,敲光为止,反正有人在这里陪我。”

陆小凤道:“老板真的已决定留在这里么?”

雪儿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很神秘的微笑,道:“他跟老板娘说,他要留在这里,是为了要用这地方制造几样惊人的东西出来,其实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什么要留下来的。”

陆小凤道:“是为什么?”

雪儿眨着眼,笑得更神秘,道:“那是个秘密。”

陆小凤道:“什么秘密?”

雪儿道:“既然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

陆小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笑了笑,道:“你的秘密我本就不想知道,我只不过有点担心。”

雪儿道:“担心什么?”

陆小凤道:“你用这张纸条去提银子时,别人若是要追问这纸条的来历呢?”

雪儿道:“绝不会有人问的。”

陆小凤道:“哦!”

雪儿笑道:“莫忘记他本就是个神秘而古怪的老头子,连他最亲信的部下都一向不知道他的行踪,他本就一直是用这种法子办事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好像又是他自己在自作自受。”

雪儿笑道:“一点也不错,若不是他自己造成这种结果,我想要敲他的银子,还真不容易。”

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本就是他自己造成的。所以正直勤勉的人,总是会有很好的运气。

陆小凤微笑着站起来,道:“那么你就留在这里慢慢的敲吧,最好能顺便替我敲他几坛好酒。”

雪儿凝视着他,道:“你……你现在就要走了?”

陆小凤笑道:“我若在这种地方待上三天,不被闷死才怪。”

雪儿道:“我那个秘密你也不想问了?”

陆小凤道:“不想。”

雪儿眼珠子转了转,忽又笑道:“其实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你反正迟早总会知道的。”

陆小凤也不反对。雪儿道:“他留在这里,只因为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

陆小凤笑了。

雪儿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的。但等我嫁给他时,你就不能不信了。”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要嫁给他,老板娘呢?”

雪儿悠然道:“老板并不一定只能有一个老板娘的,你能有四条眉毛,老板为什么不能有两个老板娘?”

山坡在夕阳下,陆小凤走在山坡上。他一声也不响,已走了半天,忽然道:“那小狐狸一定又是在说谎。”

花满楼道:“嗯!”

陆小凤道:“老板又没有疯,怎么会娶她这种小鬼作小老板娘?”

花满楼道:“当然不会。”

陆小凤又闭着嘴走了段路,忽然道:“但老板却是个混蛋,时常都会发疯的。”

花满楼道:“小老板娘也通常都是小狐狸精。”

陆小凤道:“所以你最好赶快回去劝劝那混蛋,叫他千万不能做这种混事。”

花满楼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不跟他说话的。”

花满楼道:“假如根本没有这回事呢,老板岂非要认为我们是两个疯子?”

陆小凤道:“偶尔做一次疯子又何妨?”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看来无论谁跟你交朋友,迟早总会被你传染一点疯病的。”

他去了,他没法子不去。

陆小凤就像是个傻瓜一样,坐在路旁边等着。幸好这条山路很偏偏,除了一个摘野菜的老太婆外,就没有别的人经过。他并没有等多久,花满楼就回来了。

陆小凤立刻问道:“怎么样?”

花满楼板着脸,道:“你是个疯子,我也是。”

陆小凤道:“根本没有那回事?”

花满楼道:“他们的确有个秘密老板巳收了雪儿做干女儿。”

陆小凤怔住。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明明知道那小鬼是在说谎,为什么偏偏还要上她的当呢?”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不但是个混蛋,而且是个笨蛋。”

他抬起头,忽然看见雪儿连跑带跳的赶了过来,喘着气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人走过去?”

陆小凤道:“只有个摘野菜的老太婆。”

雪儿跳起来,道:“这个老太婆一定就是我姐姐。”

陆小凤道:“你姐姐,上官飞燕?”

雪儿点点头,眼睛里发着光,道:“我现在才发现她并没有死,她本来就很会装死,刚才你们走了后,我到下面去……”

陆小凤不等她说完,忽然扭头就走,而且还拉着花满楼一起走:“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上当了,我根本连听都不听。”看来他的确已下了决心他走得真快。

雪儿痴痴的看着他们走远,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反而偏偏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