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斯人其萎
作者:公孙千羽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8934

第十五章斯人其萎

“春夏秋冬阴阳人”心中充满了狂喜,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形象,开始狂笑着道:“是你第一,还是我第一?凭着这一团前所未有的剑华,我敢在“佛”前发誓,陆地神仙也不如我,你说是不是?说呀!说我第一,你怎么不说?”

符国夫人无视无闻,那里会作答?

“你还不肯认输?”

他暴怒起来,喝声:“九九归一”!

剑下的九招“九横夺命”,化而为一,啸风中带着超度的乐音,剑华炎炎宛如阴间的磷火!

符国夫人骤觉“九横”之苦,同时交加,痛苦难熬,暗道:“罢了,平生功力,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想着,七孔笛猛然一绞,击向左手关节,自断一指!

这乃是救命绝招“血指力”,那道血箭乃精血与黑沙胶合而成!

符国夫人心知今朝之战,输在功力之不及,非干招式,为求救命,故将全身集聚之毒砂,凝于一指,扫数逼出,孤注一掷!

“春夏秋冬阴阳人”狂号一声,运劲一吐,施出“血掌印壁”!

两股骇人所闻的神力,在空中交接抵拼“血指力”像是一把血钻,“血掌印壁”的那股红烟像是铁壁!

符国夫人暗用“湿婆心经”心法,以“金针穿线”奇功,遥引“血指力”,两目通红,密切注意它一分一寸钻研着铁壁!

“春夏秋冬阴阳人”单臂出力,力道源源施出,亦自寸寸拍出,右手提剑凝在空中想道:“三寸丁,掌力着实不凡!”

符国夫人微微吐气,两脚逐渐沉入土中!

“春夏秋冬阴阳人”—前一后推拉着,双肩不动,头颅四下乱转,看到松间的太阳落在技桠上,已不识其意义?

太阳一分一分上升,行将接触到第二根技桠的下缘!

它的万道光芒,显示着一天的好天气,但这两个人已无法可能活着看到日落!

“血指刀”和“血掌”在空中缓缓穿行而过,起了微响,有点像是铁器碰到寒冰的声音,“铿:铿!”越去越远,不无快慰!

但,渐渐地觉得有万钩重力,寸寸近前——那个掌型的红烟已经压到胸口!

这究竟意味着痛苦或是死亡,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它一定是会来到,而自己却毫无办法阻止!

她感到绝望和恐惧,银牙—咬,再一使劲,只听“砰”地—声轻响,五指加速而前,钻入“春夏秋冬阴阳人”的右胸,尽根皆没,声作金石响!

就在同时,她觉得胸口一麻一紧,胆血已推涌上喉咙玉指钻入体内,使他感到一阵微痛,依稀之间记起以前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他想起来了,那是“不倒翁”朱儒的玉尺一戳!

在一刹那间过去的痛苦,完全回到心上,他哀哀的呼道:“天呀!我又再输一次!”

这句话使自己刺激的清醒回来,惊奇地发现右胸染了一团生血,那不应是自己的血呀,自己的血早已半凝固了!

他抬头向前方看去,站在眼前一丈之处,不是“不倒翁”朱儒,而是符国夫人!

她玉容凄然,左襟上印一鲜艳欲滴的手掌模型,像绣着一朵三春的玫瑰,被白雪也似的衣衫衬托着,异常美丽!

然而这美丽的刺绣,实是乃刺在犯人脸上的金字,已透骨入脏,判定她充军发配到遥远的地狱去——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呀!

“春夏秋冬阴阳人”缓缓抬起手臂,猛然撕下胸前沾上黑砂的道袍,露出一片胸肌来!

干瘪瘪的肌肉,因为“舍利子”碎化的关系,重新坚实起来,他用道袍衫角拭去肉上的黑砂,夷然一笑!

毒砂根本无法侵损他坚比金石的法体,此皆是“舍利于”碎后为浆,流满全身之功!,符国夫人无法忍受这惨酷的现实,“血指刀”一无功效,哀号一声,回身飞奔下山!

走未百步,已娇躯遥晃踉跄起来,樱口中脏血狂喷而出!

她的肺脏、胆脏已被“血掌印壁”拍成块状!焉能活命……

她也要寻找一个好风水、好地角来安葬自己的艳尸!因为冬日山区时有饥饿的野狼群出没!她甚不愿尸体被野狼分而食之——“春夏秋冬阴阳人”不必追这女奸邪,抬头望着松间的太阳,忖道:“你不可能活得比我更长,还是要早我一刻而去!”

太阳像一枚赤热的铜镜,悬在半空,不敢对目,上缘已经接触到第二根枝桠的下缘了,预定的时辰已到——大地苏醒了,虽然离春天尚早,但清晨永远是清晨,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味道,新鲜的感觉,新鲜的希望——他感到“死亡”像一条蛇,渐渐由脚下游动着爬升,将要蚕食自己的——“心”。

下意识地移动双脚,还好,还能活动自如,也许自己尚能多苟延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的苦乐与留恋,也许已太长!但,半个时辰的生命,实是太短了!

“我实是也活够了!”

“春夏秋冬阴阳人”说着,走进山洞里去!

洞里香雾迷漫,浓郁扑鼻,他似一阵风飘了进来,顿时如置身在万花丛中,牡丹花下,芍叶花前。

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每一口呼吸,每一滴水都是甜的!刻意的珍惜!

他以为这乃是空气甚至是阳光的香味,毫不为意地闪到卧在地下的少年身侧!

杨士麟沉沉甜睡,状极安详!

“春夏秋冬阴阳人”陡觉香味更盛,丝丝香精钻入鼻来!

时间已经无多,他无暇多顾,付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曾服下什么迷药不成?”

猛的翻过杨士麟,用手抵住他的“命门穴”!反覆轻揉。

杨士麟不醒如故——“这少年定有隐疾,也罢,我顺便替他除去!”

想起“琵琶行”既然无功,只好佐以“一指禅”了!

他把杨士麟衣裳脱掉,放平在地下,把洞中束柴清理一下,空出一些位置来,起立驰走,十指松软如棉,环绕着杨士麟,开始打出一百零八招“琵琶行”!

这“琵琶行”他在斗符国夫人之前已为杨士麟施展过一次,但那次是枯守在杨士麟身侧,现在为了配合“一指禅”,他身形游走,更似是与敌过招了!

他身形如闪电还快,根本无法分出手脚来,一股旋风环身呼啸!刮得柴木堆左摇右晃,发出马车在急驰中的颠簸撞碰声音来!

猛然,“春夏秋冬阴阳人”目光如炬,暴鸣一个“头”字:朝杨士麟身子一点即退!

杨士麟身子被点之处,立即浮上一个红点,红点宛如一滴水珠,落在热锅中瞬即消失无痕!

他游走不停,再喝声“头”,盘空一跃,十指在杨士麟身上一抄!

杨士麟浑身颤抖了一下!

这老和尚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继续一招一招弹演“一指弹”,及是达摩天竺禅师将歧伯所创之“按摩指”,增益而成!

除了“按”“摩”“拍”“拿”四法之外,更增加了“搓”“抄”“滚”“捻”

“缠”“揉”等六法!

歧伯之术,施术者无需习内外功,流为市井间所习知的“按摩”,盲者每以此为谋生之业,师徒相习!

达摩禅师的“一指禅”,则是一种精奥的武学,施发者不但要懂外功,使两臂及十指骨节柔屈如棉,钢铁如锥,而且需有精湛的内功作基础,调和气息,贯全身之气力于一指之尖,然后通气出指,使之直达病源所在,其功效有过于药力!

于同我医家之“金针过穴”的手法!令气贯穴中……

过招六十,杨士麟苦“哼”一声,微微有点知觉,鼻里闻到一股香味,还以为是受这香气味道刺激,才醒转过来!

迷迷糊糊之间,还可感觉到自己已棵灵着躺在地上他张开惺松睡眼一看,只见一团人影在自己周围驰走,快得看不清,疾如闪电地出手向自己攻了三招!

在这倾刻间,他无法想到为什么自己并没受伤,只自想到一连串的问题:“我睡了,我梦到芸姐,……这个人正在攻我要害……”

本能的反应,使他打一翻滚,出手化解,无奈浑身乏力,只觉手腕已被扣住,有如铁箍紧缩一样,再也不能挣扎!

“春夏秋冬阴阳人”怒目焦急的暴喝道:“生命交关之界,快点闭目冥心!”

说着铁箍也似的手指顺臂一揉!

杨士麟但觉一般热流,直冲心肺五脏,全身真气宛如沸水般滚滚流动!

他嘴一掀,还待言语!而老和尚早巳离去,又化为一团人影在他身周旋转!

“前辈……”

那团人影喝道:“快点扫净灵台,不然你会走火入魔,小命难保!”

杨士麟刹那间明白大敌符国夫人已去,遂依言闭目屏息思虑,灵台清净,尘埃不生,气息如流,生生不息那团人影在刹那间又打出七招:杨士麟只觉全身真气,宛如赤焰火蝗,在经脉间翻转乱钻,由四肢到百骸,由百骸到五筋——奇痒、奇热,而又带了几分舒泰感!

不到一盏茶工夫,“琵琶行”已使到一百零五招!

第一百零六招;他俯身一抄,把杨士麟翻过身来,一捻即退!同时斗指透劲,缕缕白烟带着“滋!滋”的声音,由指尖冒出!

第一百零七招,猛可往杨士麟“太阳”“少阴”两大经脉一揉,杨士麟真气由丹田内府顺流而出,其势若渠水出堰,流入全身各处!

第一百零八招,系接上招而发,十指顺势滑下,一搓杨士麟之“少阳”、“太阴”

两大经脉穴道——、只听“泼刺”一声轻响,积在四大奇穴的淤血,宛如长江大河,一流千里!

杨士麟舒泰的微“哼”一声!

老和尚面有喜色!

然而——无声无息的,或者只有微微的一丝声息,聚积在骨髓里的“九茎芝”之芝精,亦随着淤血之长流,发作出来了!

顿时,洞中香味愈浓!

“春夏秋冬阴阳人”入鼻一嗅,神色大变,变为铁青,眼睛紧紧的盯着这少年:“糟了!糟了!”

杨士麟如饮醇洒,微醺半醉,而且期望醉得更深——在他的身躯里面,深藏在骨髓、五脏六腑的芝精,仿佛是一朵芍药的初苗,现在突然生长、茁壮,与他同高,芍药的根部盘结在他的膝盖、脚掌……

芍药的茎枝沿着他的躯干骨路而生!

芍药的叶子遍布在他的手臂!

芍药的馨香充盈在他的脑门……

现在已将花开盛放!药香四溢!

“现在不是望日呀!”

杨士麟埋怨地喃喃自语着!

老和尚摇头叹息,声音如蚊,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小友,那是“九茎芝”的香气,你服下了九茎芝?”

杨士麟是惊弓之鸟,一听到人对他谈九茎芝,便胆颤心惊,凝目看着这个一无须眉光秃秃的老人!不知他是否要吃了……

“小友幸勿生疑,老衲若非败给“不倒翁”朱儒,必亲上终南夺宝,若非命在旦夕,或会闻“菜人”而心动!”

“然而亦需择人而行,小友有思于我,我岂会恩将仇报,再者,便是真吃了你,也挽救不回打碎“舍利子”必死的命运!”

“那是因为“舍利子”已在体内要逐渐硬化……”他叹息着顿了顿再道:“方才老衲大吃一惊,乃因一时不察,为了聊尽心意,用出“一指禅”功,小友体内淤血,虽已尽除,但,芝精亦被点碎,提前发作!”

“所谓爱之,足以害之,不但误人,而且误己了……”

杨士麟疑心虽去,可是听不懂他的话,为什么他命在旦夕,看他神元劲足!为什么说是误人而又误已?

“唉!时间无多,我不能细表,小友为我护法受挫“梵音魔唱”之际,正是老衲自破“舍利子”成功之时,因而能击退强敌!又除去强敌!小友幸免为其所乘!不然,你我皆危矣!”

“然而“舍利子”己破,老衲亦只得多活两个时辰!”

“死非其时,死非其所,原不能无憾,但在死前能参武功无上妙境,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亦可冥目!”

“小友必有疑问:碎“舍利子”亦死,不碎“舍利子”亦死,缘何老衲要贪图这数个时辰,其理无他,只唯不忍师门异宝落入异派手中而已!”

杨士麟如有所悟地听着!

“老衲无法生离此山,生死关心者,乃徒儿们不知音讯,老衲意欲劳烦小友传讯,为图近功,便出“一指禅”,不幸误打误撞,引发芝精,小友芝精不散,浑身无力,亦只能死人而已,岂能再为老衲助力!”

杨士麟总算明白了“误人误已”那句话了!还不及想到其他……

“芝精不曾自散,若你又胜其力,反有生命之虑!”

“散芝精之道有二,一曰:以本身真火将之火化,小友尚无此等功力!”

“二曰:由内家好手聚火代为开关,小友寻访“不倒翁”朱儒当系此意!”

““聚火开关”需时三昼一夜,老衲虽有此功力,其奈命已如蜉蝣何?”

“为今之计——”

说至此,“春夏秋冬阴阳人”两眼炯炯凝视着杨士麟杨士麟也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心胸坦荡……

“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老和尚叹息一声又道:“由老衲仿“金刚知”为“一行僧”秘密灌顶之法!以“舍利子”所化之玉浆,为小友作“舍利灌顶”。”

“小友得玉浆膏火之助,内外功必一日千里,而且体内芝精泰半消融,极易吸收,可谓一举两得!”

“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另一半芝精,随时皆有发作之可能,危机仍在,老衲希望小友至其时已自有火化之能,或者及时找到代为聚火开关之人,不过,更应慎之!所托非人。便成了他口中的美食!那三寸丁是否靠得住,颇令老衲怀疑……”

杨士麟眼睛睁得大大的,楞住了,岂能相信“一行僧”受秘密灌顶大法之事,重见于今日,而且发生在自己头上?

他是知道这故事的,一行,乃有唐一代之高僧,俗家姓张名遂,是张公谨的孙子,唐之矩鹿人氏,深研律藏,又精通历数天衍之学!

唐玄宗闻其名,曾命入禁苑,制黄道仪,那时恰好“善无畏”二藏东来,因此更就之习“密教”,这是尽人皆知之事!

一行僧之武功亦超凡入圣,他因精通佛法,悟性又高,“金刚智”为他灌顶,内功一日千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比较少了!

杨士麟惊震之余,呐呐道:“前辈半世功力,将因而化为乌有,后辈期期以为不可!”

“呵呵!老衲将证佛果,要武功何用,而且小友亦非平白受惠——”

说着,不由分说,把杨士麟头发打散,命其坐好,口诵十六字真经曰:“凝神生虚,虚玄通化化精为气,气达心开”

杨士麟乍听之下,心光忽发,镞破三关——老和尚无念无诟,清净慈悲,无住见本,拳心紧握,平抬左臂,悬空不坠,有倾,“咕噜”一声,黑舍利的玉浆,凝聚在手臂上端,状如巨瘤隆隆然!

他掌心张开,瘤状的黑色突肌沿手臂滚滚而落,终于到达手掌!

掌心如玉,白玉生烟,一只巨灵掌宛如蒸笼里半熟的热馒头,软绵绵地覆在杨士麟头顶上,密得一丝空隙也无!

只听“滋!滋!……”之声,不绝于耳,玉浆状如银丝,直钻入顶内……

杨士麟浑然无觉,只觉自己体重骤加,若因高崖坠下!

下坠着!下坠着……

“舍利”乃是梵语,俗称“舍利于”,若直译成汉语便是“结精成晶”之意!

高僧圆寂,佛身荼昆火化后,骨、发、肉结成珠状,光莹坚固,椎击、石破,坚比金石,是曰:“舍利”。

色泽大别有三,依其来源而定,骨化为“白舍利”、“发化为黑舍利”、“肉化为赤舍利”!

这“舍利子”,乃由戒、定、慧修为得来,道行越高,舍利越多!

“春夏秋冬阴阳人”原叫“四季上人”!

幼年落发,严守戒律,师长辈寄有厚望,同僚有嫉妒的,就说他乃为了将来的“舍利子”才一心向佛!

年青的他,遂暗生一念,此生若无“舍利子”,宁入阿鼻地狱!

壮年之后,“四季上人”贪嗔两念时生,“舍利子”是注定没指望了!

但他虽不是个好和尚,却是炉火纯青的内家好手!

偶得一册秘笈记载自我火化之法,遂暗聚真火茶昆自身的骨髓、发丝、精肉!

数十年如一日,也许真诚感动我佛,居然给他弄出“白、黑、赤”三色各一个舍利于来:本来是预备上西天极乐国时作川资,见了恩师好讲话!

那知昨夜为局势所逼,不得不聚火融化“舍利子”,将它化为玉浆,作为续命金丹,击败符国夫人,保护师门宝笈!

这事非他始料所及了!他一生未近女色,未曾自慰过!所修成之“舍利于”,事到头来还是栽在女人手里!

可知天意如此,不可强求,应顺其自然!

此事已令他触类旁通,遇难生慧,以舍身护宝为第一要务,别无他求了!“四季上人”自碎“舍利子”后,外荣内枯,这时挤出“黑舍利”,乃半数玉浆,更有精血枯槁之叹!

他看看薄薄一点的手掌一眼,感到死亡之蛇,已盘上他的膝盖!

但他强自撑住,奋力抬起手掌,状若似举千钧之重,再一鼓气,手臂上又隆起一粒巨瘤,这次是红色的!

放手在杨士麟头上,贯气通力,“红舍利”浆液滴滴流出,手掌似乎更薄了!

杨士麟冥冥之间,又觉一阵玉露,有如甘霖喜降,湿润大地,浸入天灵盖……

“四季上人”两眼神光渐敛,感到死亡之蛇已爬到小腹……

手臂沉重地放在杨士麟之头上,上面像压着一座小山,无法抬臂!

“我已经作了这么多,岂能在此失败?”

他想着,咬牙一振,眼中光华又露,手臂再次拾起:也许经过了永恒,也许只刹那!

或许已经过历练了万劫之久,或许只在弹指之间……

杨士麟听到“四季上人”在耳旁如蚊鸣似的道:“大功告成,小友醒来,快随我去选择一所埋骨之处!”

他已气血两枯,已奄奄一息仅存!气息似又不继……

杨士麟如听暮鼓晨钟缓缓张开眼睛,还疑心是梦,猛然清醒过来,急忙转身,看着老和尚热泪盈眶,纷纷珠落如豆——“四季上人”外貌不变,但是气息已微!但哼道:“小友!这是我毕生大事,不得有误,无作儿女态,快抱我至千松岭上,拣一埋骨之处,我尚有话交待,迟恐不及!”

杨士麟收起悲凄,不敢有违,抄手抱起老和尚,未待运起轻功,便觉身轻如燕,轻捷走出洞口!

这时太阳已升到第二根枝桠之上,只剩下缘一线还轻轻接触着!

他看到太阳的位置,倍觉焦急,细声摧促道:“快!快上岭顶去!”

杨士麟略一运气,真气奔放如八月钱塘来潮,也不知那来的力量,脚下生云,两耳呼呼风啸!

在一夜之间,功力何止倍增……

但他丝毫没感欣慰,因为帮助他的人正—步步走近死亡……

“四季上人”迷着眼睛,找寻永眠之处,不时口角掀动指路,要杨士麟抱他过去,他全身能活动的地方不多了!在逐渐的硬化败死!

没盏茶工夫,已到了后岭,当经过山洞上端时——杨士麟记起,这里是前日朱姑娘摆“北辰阵”之处,也是他初次遇到这“四季上人”

之地!

当时!他们谁会想到,以后的三日之中,两人由素昧乎生,经过共同患难,终于成了密友,而最后在此死别呢!

杨士麟想到这,已潸然泪下!

“四季上人”倚在他怀中,显出一丝笑容,吩咐在杨士麟日前躲藏的石后,稍微休息,两人坐定,他慈祥的说道:“你又流泪了,我真高兴,这表示你愿意替我作一件事!”

杨士麟含泪点首道:“前辈已精枯血竭,为我秘密灌顶,思同天高,若有效劳之处,虽百死万离莫敢辞!”

“四季上人”哼了声道:“你感激?我了解,但我并非为你,乃是为我自己,为我师门三大神功的心法?我冥目之后,你速往阴山“云楼寺”找我徒儿东岱、西峒、南乘、北昆等四僧,着他们尽速来把我遗体带回去!”

“干里护骨,后辈可以效力!”

“四季上人”哀叹一声摇头再道:“小友心意虽佳,可惜你办不到,事关本门户之兴衰存亡,我不敢冒然从事,以免为师门罪人,自碎“舍利子”之后,这两个时晨间,固然世无匹敌,在此之前,亦非庸者!”

“为了神功心法,符国夫人尚且会生窥视之心,我死之后更可预知了!”

“小友目前功力虽然倍增,但尚未挤入绝顶高手之流,自保有余,保人不足!”

“我尸不得火化,偌大人体,如何干里长途!”

“况且,你体内芝精未散,难免有旦夕之祸来临!”

杨士麟以为他疑心自己会吞没秘笈,抗声道:“前辈幸勿疑心,只要一息尚存,必将前辈心法交给令徒,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我自然信得过你,不会以为你会吞没我的秘笈,我也想,托付给你,无奈力、不到,要知心法乃是刺画在我小腹上面,无法撕扯下来!”

“‘舍利玉浆’我体内尚保有一半,三月之久,或者在来年夏日之前,肉身不会腐化,你只要尽速通知,我徒儿前来取回我的遗体,使我们薪火不绝,则历代佛祖僧孙,均感盛情了!”

“后辈定不负前辈所托!”

“四季上人”抬手忽然紧紧抓住杨士麟手腕,热切问道:“芝精一日不散,你生命一日难以确保无虑,你真愿为老衲奔跑,而不利用这段时间去寻找能为你聚火开关的高人?”

杨士麟手腕发麻,腕骨疼痛欲裂,但觉这老和尚功力尚未尽散,但不挣扎,并解释以去其疑的道:“后辈无意中食了“九茎芝”,经人追逐,命于坠卵,巧遇姚尼,经其指点始立意来此边疆找本门尊长,“朱儒”开关化练!”

“前后有三次巧遇其女朱小玉,皆不得机会畅言而失之交臂!”

“这其中阴错阳差,只有天心在,不得强求,也许事不应求,此中杏杏,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生死死,方明生死,后辈虽然年事尚轻,出身汴梁鼎食之家,为国之甘城,自信对任何宝物、生死看得穿!”

“四季上人”乃是边垂萧寺中的和尚,听不懂他带有“道”家语意的洒脱,只自听得懂他的前半段言语,用力摇动着他的手迫切的道:“不得迟于三个月,以免心法与肉体同朽,切记!切记!”

“后辈必尽力而为,庶几无负前辈救助之德!”概然答允!

“四季上人”的枯手乏力落下,有气无力说道:“这个可以不提,我未尝有心为善!”说罢,顿了顿又道:“也许我在无意中种了善因,或有善果也未可知!唉!不可知!不可知!未来的事,如何能尽随心愿呢!执着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四季上人”临死之前谈吐也像是个有道高僧了,将任何事情都看淡了:杨士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作答!

“四季上人”似乎不急着死,也不以死为悲,看这少年满脸忧戚,决非初会时之丰神秀逸可比,甚是不忍、忽然说道:“小友,你知道我死后最担心的是什么?”

杨士麟必恭必敬答道:“贵派心法绝不至失散,前辈但请放心,后辈必不负所托!”

“四季上人”摇摇光头说道:“你既答应过我了,我再也不为这个担心,你再猜猜?”

杨士麟一想自己反而要垂死者来安慰自己,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凑趣,又那有这心思:“四季上人”说道:“我所担心的是江湖中将十年无法看到“御剑仙飞”绝技,我的徒儿没一个会,他们要从头学起,至少要化掉十年光阴!”

杨士麟听了,不知如何回答,他仍然极是悲哀,好像是他自己要死,而非“四季上人”似的,对这武技之道,提不起来多大兴趣!

换句话说,他不属于“武痴”形的人,对武技之道,没有那么痴迷,而对这生死别离的情感,拳拳不能释怀!因他自小便是失去父母的孤儿!

阳光旭和,普照着山岭,前面峰峦起伏,一层一层低了下去!

山岭左右两面,各有座四四方方的城,坐落在余脉尽处,隐约可见,那是——固州与柴原!

雪在融化,空气中非常冰冷,比下雪时更冷:“四季上人”不知在等候什么!忽道:“小友!你看到了我徒儿,记着交待,我不要他们替我更换这身不男不女的打扮,除非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能打败“不倒翁”朱儒!”

说着思索了一下,又接上一句道:“打败“不倒翁”朱儒的传人也行!”

杨士麟恭敬的答应了!心情面色更是悲凄!

“四季上人”似乎聊兴很浓,一阵凉风吹来,略有寒意,又问道:“小友!你冷不冷?”

杨士麟摇头,哽咽不能语!

“等一会我死了!”——“四季上人”又找出话头。道:“不许你哭我,那太没出息,我最后一次流泪,是八岁那一年,师父把我的三缕头发剃下来的时候!”

那是他从此之后要注定孤独一生做和尚了!因之他杨士麟含着满眼的泪,答应他不哭!

“怎么这么慢呢?”“四季上人”喃喃自语着!

杨士麟强自打起精神,回问他道:“前辈等待什么?”

“回光返照!”

“四季上人”一本正经的回答!

杨士麟一怔,以为他是说着玩的,但看他神色了无玩笑之意——他庄容,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