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毒计险谋
作者:冷香暗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7299

过了良久,月丽人慢慢地走了过来。她手中提着一个黑布包袱,走到花溅泪身边道:“妹妹,这是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花溅泪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脸色一变,只见里面包着的正是原本挂在树上的那两套衣裳。

月丽人道:“我刚才远远路过,看到树上挂着这两套衣裳,我一时好奇,就赶了过来,正好瞧见了你们姐妹在那儿说话。我不方便现身,就躲了起来。后来我见你那么着急地跑了,衣服都没顾上取,我担心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拿去了,就帮你把衣服收下来包好了。”

花溅泪红着脸道:“多谢姊姊想得周全。”

月丽人柔声道:“妹妹不用难过,小小误会何须放在心上?萧公子对你一片痴心,岂是他人挑拨得了的?自己把心放宽了,养好身子最要紧。”

花溅泪想不到自己一直视为情敌的月丽人竟是如此宽仁柔和,不由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姊姊,我对不起你,我——”

月丽人微笑着打断她:“你不用说了。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其实我一直都想见你,今天总算见着了。一见你我就明白了,你是如此柔弱,如此灵秀,很容易激起萧公子那种热血男儿的爱怜之心,才能让他为你如此倾倒。刚才的事我也都瞧见了。萧公子如此待你,真让姊姊好生羡慕。感情是要讲缘份的,我和萧公子今生无缘,这岂能怨你。”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萧雨飞一眼,眼神中满含柔情和幽怨。萧雨飞被瞧得不安起来,低下头去。

月丽人幽幽一叹,道:“今日一见,我的心事也了了。我真心祝愿二位能白头到老,永不分离。”说罢,转过身去,快步而行,不再回头。

花溅泪看着她优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浓雾里,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动:“她,她真是一个世间少有的好女子!唉,想不到我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雨飞呆呆地看着月丽人的背影,没有言语。他已瞧见那包袱中装的是花溅泪与白无迹的内外衣衫,心中顿时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虽然他相信花溅泪和白无迹不可能背着他做出什么事来,但不知为何看着包袱内两人的贴身小衣也放在一起,心里总是有些不快。

两人都是心事重重,都不再言语,携着手慢慢往无名寺走去。

忽听有人叫道:“萧雨飞!”

萧雨飞循声一看,却是白无迹在林中向他招手。

花溅泪道:“你去吧,我在寺内等你。”

萧雨飞点点头,纵身一跃,正好落在白无迹身边,道:“白兄,有什么事么?”

白无迹沉默了一下,道:“萧雨飞,我知道梅月娇又在搬弄是非。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我和她之间是清白的,你若不相信,就请你现在就杀了我。”

萧雨飞笑道:“白兄这是说哪里话来?我若连你都信不过,又怎会交你这个朋友?”

白无迹道:“为了交我这个朋友,你付出得太多。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蒙受这不白之冤。”

萧雨飞道:“冷香宫和聚雄会势不两立,岳谨峰迟早会向我下手,好挑起冷香宫与武林同道的矛盾,与你并无关系。只是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手段,能让手下人不惜为他一死。”

白无迹道:“岳谨峰的手段为人,我比你清楚得多。这一清原是带艺投入少林,想来他在入少林之前已经入了聚雄会,他本就是聚雄会设在少林的一棵棋子。岳谨峰虽然冷酷凶残,平素对手下人却是恩威并济。他必给一清许下了诸多好处,一清若死了,他的家人必将受到聚雄会的厚报,而一清若不死,他全家人的性命都难保。如此软硬兼施,一清自是非死不可。据我所知,这是聚雄会惯用的手段。”

萧雨飞道:“白兄说得是。一清必是受了他的胁迫,身不由已。看来,要抓住岳谨峰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白无迹道:“若是抓不住岳谨峰,期限一到,你莫非真要束手待毙?”

萧雨飞道:“武林中人,一诺千金。我岂能失信于天下?何况,我一人生死事小,武林的安定团结事大。作为冷香宫弟子,我也不能有损冷香宫的声誉。”

白无迹叹道:“萧雨飞,其实你心中的枷锁比我还要多得多。我早知道你会如此,多说也是无用。不过我会尽力帮你,如果期限到时还不能抓到岳谨峰,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处死!”

萧雨飞道:“白兄休得任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

白无迹道:“此时你要和我分什么你我了么?你说过我们是兄弟,兄弟就是手足,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别人断掉我的手足么?”

萧雨飞道:“你在黑白两道的夹缝中生存,处境本已危险,我不想连累你。”

白无迹怒道:“住口!你再说连累二字,你我情份一刀两段!”

萧雨飞心中感动,道:“是小弟错了,白兄不要动怒。”

白无迹转怒为喜,笑道:“想我白无迹能交到你这个朋友,真是不枉此生。咱们兄弟甘苦与共,生死与共。我就不信,还有你我兄弟闯不过的难关。”

萧雨飞眼已湿了,两人的两双手又紧紧握在了一起。一时间,两人心中都是豪情万丈,只觉天下再无难事。

黄山大会后,萧雨飞和花溅泪已“出名”了。

一个涉嫌刺杀了少林寺的一代高僧智慧大师,一个却夺走了江南第一美人的未婚夫。这样的人,能不出名么?

他们两个都不想出名,但他们偏偏已名震江湖,走到哪里,都是人们谈论的焦点。

为了早日查到岳谨峰的行踪,两人提前辞别了宋问心等人往苏州赶去。

两人并肩行在官道上,为避免人认出,都戴上了遮阳的竹笠。然而,两人仍觉得一路上似乎有人在暗中跟随。

已是盛夏,正值中午,烈日当头,酷暑难当。

官道旁有一片树林,林子不大,林中有一家小小的茶棚。

两人走进树林,在茶棚里坐下,要了两壶绿茶。

茶还未沏好,又有几个人陆续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程傲然与孟蝶衣。两人发现萧雨飞和花溅泪也在茶棚中,愣了一下,似乎不想再进来,但这一带只此一个茶棚,若找不到第二个歇脚之处。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步走了进来,只是找了一张远离二人的桌子坐下。

随后来的是一个手持折扇的中年文士,举止儒雅潇洒,似乎并不是武林中人。

最后那个却是那在黄山露过面的落拓的中年人。他的神情看上去有说不出的疲倦与寂寞,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似已看破红尘。

花溅泪想起雨夜之事,不由多看了那落拓的中年人一眼。萧雨飞却在暗中打量那中年文士,而中年文士的眼光则总是不离那落拓的中年人。

茶棚很小,棚里已坐满了人,那中年文士占据了最后一张桌子,那落拓的中年人见已无空位正准备转身离开,花溅泪叫住了他:“这位大叔若不嫌弃,就请到这里来坐坐吧。”

这么美丽的少女,没有人会嫌弃;这么善意的邀请,没有人会拒绝。

落拓的中年人默默地走过来,在萧雨飞身边坐下。茶倌立即过来沏上了一壶新茶。

萧雨飞忽也对他产生了兴趣,含笑道:“请问大叔尊姓大名?在下如何称呼?”

落拓的中年人抬起头,温和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道:“我叫伤心客。”

花溅泪只觉他的语声虽平淡,却含着无限伤感之意。心想他必定有段终生难忘的伤心往事。

一抬头,目光正与那中年文士的目光相遇。中年文士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开。他莫非在跟踪伤心客?

她心中暗暗好奇,却不动声色,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茶倌立刻提着大水壶过来添水。也许是当了几十年的茶倌,倒了几十年的茶,他的手很稳,异常的稳,手腕一倾、一抬,滴水不漏地倒在壶中,刚好添满,一滴不多也一滴不少。

花溅泪看着他的手,疑心顿起。拿过刚添满的茶壶看了看,又凑到鼻边闻了闻。

萧雨飞道:“你在嗅什么?”

花溅泪微笑道:“我在嗅这茶里有没有死亡的气息。”

说罢一抬手将一壶茶全都倾在了地上。

茶倌陪笑道:“怎么,这茶二位不满意么?”

花溅泪望着他,缓缓道:“你居然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好,很好!”

茶倌道:“小人只不过做点小本生意,卖两碗茶养家糊口,有什么好不好?”

花溅泪道:“你想害我,可以用很多种方法,但我可以告诉你,下毒是最笨的一种,”她笑道:“我从吃奶的时候便开始吃药,到现在我吃的药比我吃的饭还多。我十岁时就会识别各种药物了,无论是补药,还是毒药。”

茶倌面不改色地道:“好,小人记着了。下次小人一定换个方法试试。”

花溅泪道:“你还有机会么?”

“我试试看!”茶倌忽地一抬手,袖中滑出一柄精光四溢的峨嵋刺,直刺花溅泪前腰“璇玑”穴。

花溅泪犹如一朵轻云,连人带凳一下子滑开七尺,从容避过。她真气流转,立时有清香溢出。

茶倌手上功夫不错,花溅泪身法更妙。他刺得快,她躲得快;他刺得慢,她躲得慢,每一下都是轻轻松松、堪堪避过,游刃有余。转瞬间茶倌已刺出三十七剑。花溅泪却连手指头都未动一下。

茶倌脸色已开始发青,汗水已开始滴落。

花溅泪却仍是面含微笑,神色安然。

这茶棚中的过往路人多是刚从黄山大会过来的武林中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花溅泪的身手,眼中不由露出惊奇之色。连伤心客目中也露出赞叹之意。

花溅泪身形过处,香风袅袅,不一会儿茶棚中已是幽香浮动。待刺出了第五十一剑,茶倌终于住了手,胸膛微微轻浮,满头热汗。

花溅泪同时停住了身形,连人带凳正好滑回萧雨飞身边,就好似根本未曾移动过一般。

花溅泪道:“如果你不想再出手,就把兵刃收起来,给我们换一壶好茶来。”

茶倌犹豫了一下,忽地足尖一点,往茶棚外飞掠而出。

萧雨飞笑道:“茶钱都还未收,你就要走了么?”身形一晃,跟了上去。

那茶倌在林中跑了不过数十丈远,忽地一下子停住身形,脸上露出惊恐之意,浑身颤抖,似乎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一般。

他忽地倒转峨嵋刺,往心窝一送,扑地倒地,手足抽搐了一下,不再动弹。

萧雨飞欲出手已是晚了一步。他眼光一扫,只见不远的一株大树上赫然嵌着一枚银光闪闪的银牌,正是岳谨峰的必杀令。

必杀之令,见者必死。

花溅泪也跟了过来,取下银牌,道:“看来,岳谨峰就在附近。他明知我们在追查他,却故意跟着咱们,随时在暗中使坏。真想不通,他既已设计套住了你,只需藏在暗处不露面,待你期限一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致你于死地,为何要故意暴露行踪?”

萧雨飞道:“他这是在和我们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他明知这些手下不是我们的对手,却要我们随时处于紧张防备之中,片刻不得安宁。一旦我们稍有疏漏,他便会趁机偷袭。”

忽听身后有人道:“这茶倌也并非无名之辈,他本是蜀中唐门子弟,不知为何会入了聚雄会。”

却是伤心客,他关切地看着二人,道:“今后之路恐更不平,可要多加小心。”说罢身形一纵,往树林深处射去,转眼失了踪迹。

少倾,茶棚里的武林中人都围了过来。孟蝶衣一见那茶倌已是尸横于地,冷笑道:“萧雨飞,你口口声声说你双手绝不沾血腥,永不杀一人,没想到下起手来却是如此狠辣。”

萧雨飞想起她同时周旋于三个男人之间,面上却装得冰清玉洁,害了白无迹不说还投靠了聚雄会,心中对她实是厌恶之极,懒得向她解释,只淡淡笑了笑,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看都未看她一眼,牵着花溅泪的手往外走去。

当着众人的面被萧雨飞如此轻视,孟蝶衣脸上一红,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机。

程傲然道:“蝶妹,此人和白无迹那淫贼交好,人品卑下,自然是个口是心非的虚伪之徒。人在江湖,谁能保证永不杀人?他连智慧大师都敢杀,何况他人?”

萧雨飞仍当没有听见,和花溅泪回到茶棚,拿起行囊,就要离开。

眼前人影一闪,却是那中年文士。众人都赶去林中看热闹,他却一人留在茶棚中不紧不慢地品茶。此时见萧雨飞二人回来了,伤心客却不见了,顿时就变了脸色。他已全然没有了文士的弱态,目中精光四射,直逼萧雨飞道:“那伤心客呢?他刚才跟上去和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的口气很硬,似乎根本不容人不答。仿佛别人都是他的奴仆,他可以随意呵责,而别人老老实实回答是理所当然之事。

萧雨飞最不喜欢这种盛气凌人的人,不答反问道:“这与尊驾有何关系?”

中年文士截口道:“这你少问!快说,他临走前可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萧雨飞道:“他走时是和我们说了一句话,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尊驾无关。”

“住口!”中年文士喝道:“我没时间和你磨蹭,快回答我的话。”

花溅泪皱了皱眉,拉了拉萧雨飞的衣袖,低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不要树敌太多。那句话本没什么,告诉他也无妨。”

萧雨飞道:“他若好好问我,我告诉他也不打紧,他却这般骄横无礼,我就偏不告诉他。”他虽将声音压得很低,却故意要让那中年文士听见。

中年文士缓缓道:“我知道你会几招花拳绣腿,但在我面前,你最好放老实点。你说了,我且饶你这次出言不逊顶撞于我;你若不说,嘿嘿——这只怕就由不得你了。”

萧雨飞鼻中冷冷哼了一声,神情傲然,并不答言。

中年文士怒极反笑:“好,有种!亮出你的兵刃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武功。”说罢足尖一点,已掠到了棚外,负手而立。

花溅泪见他只足尖轻点,连膝盖都似没有弯上一弯,人已到了棚外,显见武功甚高,脸色变了变,却又不能阻止萧雨飞应战,暗叹一声,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萧雨飞知道这中年文士的武功定然十分高强,自己未必有取胜的把握。他将腰间的断肠剑取了下来,将剑拔出递于花溅泪,自己却只拿着剑鞘走了出去。

中年文士讶然道:“你就用剑鞘?”

萧雨飞道:“我们是在比武,又不是生死相搏,自是要讲个公平,我这断肠剑乃天下第一利器,我若用剑,未免在兵刃上占你便宜。”

中年文士冷笑道:“好一个狂妄的小子!”

手中折扇一挥,向萧雨飞头顶击落。萧雨飞侧头避过,剑鞘往上一撩,划向中年文士的脉门。

连程傲然在内的数十位武林中人谁不想见识一下萧雨飞的武功?全都围了过来,远远地观看。

中年文士左袖一拂,已将剑鞘荡开。

萧雨飞这一招本就是虚招,一试之下,已明白这中年文士为何会如此狂傲了,只因他武功之高已在自己之上,尤其是内力深厚,远胜自己,甚至连父亲萧威海都未必是他的对手。若非自己修习过护体神功,这一拂只怕就会气血翻腾。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宋问心、姜太公、聚雄会主等人,谁在内功上能有如此造诣。

他剑鞘回转,手腕一翻,幻起满天剑影,夹着轻微的破空之声,连刺中年文士身上十余处要穴,同时展开身法,不与中年文士硬打硬拼。

中年文士不由赞道:“好剑法,好身法。怪不得你这么狂妄,原本果真有两下子。”十几招下来,他忽地眉头一皱,惊讶地道:“相思断肠剑法?你居然使的是相思断肠剑法?你是谁?”

萧雨飞道:“我乃冷香宫门下弟子萧雨飞。”

中年文士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原来你就是萧雨飞!看来你和伤心客一样,是刚为宋问心那贱人祝寿归来。”

萧雨飞闻言大怒,叱道:“住口!你竟敢辱骂我师太?”

中年文士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仇恨之意。蓦地,笑声止住,他冷冷地一字字道:“萧雨飞,你也不用等到明年二月初一了,早死早投胎,我今天就先结果了你!”

话音一落,他的招式已变了。他的招式看上去并无神奇之处,乍看似是江湖中人人都会使的普通招式,但一到他手中施出,每一招都已化腐朽为神奇,只略作改动,便已厉害百倍。

萧雨飞只守不攻,虽仗着身法轻灵未曾遇险,却已呈败象。

转眼又是数十招过去了,战局仍呈胶着之态。中年文士忽地一声清啸,身形一变,招式也随着再变。他的出招变得诡异之极,竟全然不似中原武功,快而准,狠而疾,加之他深厚的内力,萧雨飞只觉有一道大网将自己罩住,这网越收越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单论招式精妙,萧雨飞在中年文士之上,但若论内力修为,他却远远不如。他本有许多次可以接下中年文士的进招,也有许多次施出的妙着可以击中中年文士,无奈内力相去甚远,威力大减,都未对中年文士形成威胁。

中年文士冷笑道:“你不必硬撑,现在你若肯马上向我跪下求饶,我还可饶你一命。”

萧雨飞咬牙道:“休想!”说话间,已连连遇险,幸而身法未乱,堪堪避过。

花溅泪见他汗湿衣衫,情形危急,也拔出腰间相思剑的剑鞘,身形纵起,闪电般刺向中年文士胸前。

这一剑来势迅猛,中年文士不得不退了一步,手中折扇迎上剑鞘。花溅泪只觉一股强大的内力涌来,身形如风卷柳絮般一飘,将这内力化解了大半。

有了花溅泪相助,场中形势立刻改观。相思断肠剑法本是两套剑法,一曰相思剑法,以守为主,偏于阴柔;一曰断肠剑法,以攻为主,偏于阳刚。若是两人同时施出,一攻一守,便会威力倍增。花溅泪使出相思剑法,交织出一道密集的剑网,护住自己与萧雨飞,萧雨飞则改施断肠剑法招招强攻。双剑合譬,刚柔相济,竟反败为胜,逐渐将那中年文士迫得连连后退。

忽听“嗤”的一声,中年文士宽大的袍袖已被萧雨飞的剑鞘划破。三人同时住手。

中年文士神情冰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们已占上风,为何不趁胜追击?也许你们可以杀了我的。”

萧雨飞道:“我与你无怨无仇,又岂能因一句话就杀了你?我曾许下誓愿,终身永不杀一人。何况我们虽胜了你一招,若想杀你却是自不量力。我们只想知道你与我师太究竟有何仇恨,为何要恶语相向?”

中年文士铁青着脸,目光冷冷地从他二人身上扫过。忽地回转身,袍袖一拂,一股浓烟刹时已将周围方圆数丈之内范围笼罩。待浓烟散尽,大家恢复视线,中年文士已不见了。在场数十人,谁也没有看清他是用什么方法从哪个方位离开的。

萧雨飞与花溅泪将相思断肠剑收好,系在腰间,提起行囊正要离开。程傲然忽然叫道:“慢!萧雨飞,亏你还是冷香宫弟子,此人辱骂你的师长,你竟然如此轻易地放他离去。”

萧雨飞道:“依程少侠之意,在下该怎么办?”

程傲然道:“杀了他!你们本已占上风,斗到最后,他必败无疑。”

萧雨飞道:“他虽对师太不敬,但罪不至死。我划破他的衣袖已算是回敬,又何必苦苦相逼?”

程傲然厉声道:“那你根本不配为冷香宫弟子!你师太何等身份,天下武林中人谁不敬服?此人当着这么多武林同道的面辱骂你师太,我们都看不下去了,你却不予追究,你有何面目再在江湖中立足?”

萧雨飞道:“程少侠如此嫉恶如仇,刚才为何不亲自出手?”

程傲然道:“有你这宋宫主的嫡传弟子在场,我们岂可喧宾夺主?”

萧雨飞笑了笑,道:“哦,原来程少侠不出手是不想喧宾夺主,而非欺软怕硬、忌惮那中年文士的武功。”

程傲然正色道:“萧雨飞,我不和你逞口舌之利,你放走那中年文士便是在背叛师门。你善恶不分、结交淫贼,贪图美色、暗杀智慧大师,分明是个武林败类!”

萧雨飞淡淡道:“既然程少侠已认定我是个武林败类,为何还不出手将我拿下?”

程傲然脸色一变,看了看萧雨飞那双稳定的手与嘲讽的眼神,终于忍下了那口气,转眼看了看身边众人,大声道:“萧雨飞,你乃冷香宫弟子,论武功我是不如你。但你仗着冷香宫的势力就可不讲江湖规矩,在武林中为所欲为么?”

萧雨飞道:“程傲然,你不要动不动就拉上冷香宫和武林同道,是非自有公论,真相终究大白,你想挑拨是非,在武林中兴风作浪,只怕难如你意。”

程傲然冷笑道:“你明明是杀害智慧大师的凶手,凶器都还挂在你的腰间。看在冷香宫的面子上,才给了你二百多天的期限。到了明年二月初一,我看你怎么向天下人交待!”

萧雨飞道:“那就不劳程少侠费心了。到时真相自会大白。”

花溅泪唯恐程傲然继续纠缠,握着萧雨飞的手道:“我们走吧!”

两人身形拔起,以众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掠出人群,转瞬不见。空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奇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妙不可言。

一佩刀汉子道:“咦,大伙儿闻闻,这是什么香啊?”

程傲然道:“这是和萧雨飞在一起那白衣女子花溅泪身上发出的异香。她所练内功颇为奇特,真气流转,那香气便会更浓郁,真是邪门。”

佩刀汉子道:“她武功如此之高,看她与萧雨飞配合如此默契,莫非也是冷香宫中人?”

另一人道:“不可能,冷香宫中没有此种邪门的内功。”

孟蝶衣冷笑道:“萧雨飞本与月小姐订亲多年,她却能将萧雨飞从月小姐身边夺走,自然有些邪门。”

又有一人叹道:“此女也不知是正是邪,她与萧雨飞形影不离,武功又都如此之高,两人若是误入歧途,可是武林大患。”

孟蝶衣道:“他们刚才与那中年文士交手,以二敌一,方才占了优势,武功也未见得就高明到哪里去。”

忽听有人哈哈大笑道:“孟姑娘看走眼了!那中年文士武功之高,足可与我放手一战。尤其是他离开时所用的奇怪身法酷似传说中的东瀛扶桑岛的忍术,邮可轻视?若换你上去,你只怕不接不下他一招。何况相思剑法与断肠剑法就如武当的两仪剑法,需得两个人使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好比赏荷花,需得荷花荷叶相互映衬才能生辉,若是单赏一样就风致大减了。”

孟蝶衣满面通红,低下头去。

只见林中慢慢走出一个穿着金蓑衣、戴着金斗笠,手持金钓杆的中年男子。正是那神秘莫测的姜太公。他依然半边面遮在斗笠下,粘了满脸大胡子,让人瞧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姜太公道:“我已大约猜到那位身带异香的花姑娘的身份来历,但对她的相关情况却了解得很少。现在有买主愿出高价买她的消息,若诸位有谁知道,我愿以重金购买。”

一个精瘦汉子道:“不知太公能给个什么价?”

姜太公道:“你又不做买卖,问什么行情?”

汉子道:“象她那样的人物,不可能完全无人知道她的底细。只要太公先把价开出来,还怕无人来卖消息?”

姜太公道:“有道理。好,你们不妨帮我传讯,只要有她的消息,足够详细,足够清楚,我就以这鱼饵相酬!”

他钓杆轻挥,已将金丝线上钓着的鱼饵时甩到了众人眼前。这这鱼饵乃是一方晶莹润泽的美玉,周围嵌着四条翡翠所雕的龙,龙口中却各含着一枚鸽蛋大小的璀灿明珠,阳光照耀下,这价值连城的宝物灼灼生辉。

自姜太公开始现身江湖做起买卖消息的生意,这美玉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消息能换走,而如今有了。是谁愿出如此高价买花溅泪的消息?又有谁会来卖呢?

在场众人看着那宝物,直看得眼都花了。

忽听树林中有人缓缓道:“消息,我有!太公且随我来!”

姜太公将钓竿扛在肩上,转身朝林中走去。众人虽想听听究竟这人会给姜太公提供什么样的消息,却忌惮姜太公的武功,谁也不敢跟去。

树林深处,除了蝉鸣,寂无人声。

姜太公停住脚步,道:“这里已没有别的人了,你可以说了。”

林中人道:“好,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答应我,不要回头看我是谁。”

姜太公道:“我答应你。我做生意,从来不会泄露买主和卖主的任何秘密。”他一直没看见这个神秘人,但他从这人声音听出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武功也不弱。

林中人道:“那好,你接着。我这上面不但详细地写了她的短处与弱点,还写了一条计策。你若依计行事,不愁除不掉她,至少也可把她与萧雨飞分开,你们再各个击破就容易多了。”

林中有一样东西飞出,姜太公头也不回,伸手一接,接个正着。那东西是一个纸卷。

姜太公打开看后,陷入了沉思。

林中人道:“你不必怀疑,这些绝对不假。花溅泪吃遍天下灵药,体质特殊,除了焚心断肠散和绝情酒,什么毒也不怕。这焚心断肠散虽然没有解药,可是花溅泪却知道一种特殊的方法,可以把毒引渡到自己身上。她虽熟识天下毒物,萧雨飞对毒药却是一窍不通。她如此迷恋萧雨飞,你们只要找机会把毒下在萧雨飞身上,为了救她的心上人,她必会自行将毒引到自己体内。她就必死无疑了。那时她为了避免萧雨飞知道她为他做出的牺牲,必会悄悄离开他。”

姜太公道:“此计不错,不过焚心断肠散和绝情酒都是冷香宫独有的稀有毒物,恐怕很难找到。”

林中人道:“冷香宫的护梅使女可情不是偷了一瓶焚心断肠散给岳谨峰么?花溅泪就是当今冷香宫的幻月宫主,能除掉她,聚雄会自是求之不得。我相信,愿以如此高价购买花溅泪消息的人必定就是聚雄会主。”

姜太公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这种借刀杀人的毒计也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他手臂一振,鱼线断了,那方美玉落在了地上,他缓缓道:“这,是你的了。”

林中人没有响动。

姜太公道:“你怎么不拿?难道你不是为了钱财?”

林中人道:“不错。你这美玉也太招摇,我若拿了它,谁都知道我就是那出售消息的人了。”

姜太公道:“你能这么了解她,必是她身边亲近之人。你不是她手下弟子,便是她的朋友,甚至是她的亲人。而你既不图财,又为什么要出卖她?”

林中人道:“只因我要借你们的手除掉她。”

姜太公道:“为什么?”

林中人道:“只因我恨她。”

姜太公道:“这又为什么?”

林中人淡淡道:“不为什么。恨一个人正如爱一个人,是不需有原因的。”

姜太公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你既不要钱,你想要什么?”

林中人一字字道:“她的命。”

姜太公道:“你究竟是谁?”

没有人回答。只听一阵疯狂的笑声逐渐远去。

过了许久,姜太公回转身来,只见那方美玉仍在地上。有人不惜出卖自己的一切去谋求它,有人却将它弃如敝履。

姜太公喃喃道:“她既不爱财,又图的是什么?她恨花溅泪,是不是因为萧雨飞?"

萧雨飞与花溅泪出了小树林,上了官道。他们都不知道,一条专为他们设计的毒计险谋已正在布置之中。

花溅泪道:“云飘,那中年文士与师太似乎有极深的仇恨,他的武功如此之高,不在师太之下,我真担心他会对师太不利。”

萧雨飞道:“我倒是更担心那伤心客。中年文士现在的目标似乎是他而非师太。”

花溅泪道:“伤心客的武功也不在那中年文士之下。只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武功如此高,行动又这么诡秘。若是我冷香宫的仇人,那可就麻烦了。”

两人正一路商量,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萧雨飞,请留步!”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上一位年轻公子笑道:“怎么,萧老弟,你不记得我了?”来人不过二十来岁,一身黑衣,生得风神俊朗,举止潇洒,双目闪闪发亮,笑起来更是别有一番独特的魅力,犹如玉树临风。

萧雨飞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犹豫了一下,道:“这位兄长是——”

黑衣公子翻身下马,一手拍着他的肩,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八年前,你曾一拳把我鼻血都打出来了,现在你可想起来了?”

萧雨飞猛然醒悟,笑道:“原来是月大哥!八年不见都长变了。瞧我险些儿认不出来了。”转头向花溅泪介绍道:“这是我儿时的好朋友,月师叔的长公子月凌峰。”

花溅泪施了一礼,微笑道:“月大哥好。”

月凌峰连忙答礼。又对萧雨飞道:“时间过得好快,我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唉,想当初我们见面就打了一架,现在想起来我还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内疚。当年害你被萧师叔痛打了一顿,我真是惭愧。”

萧雨飞道:“小时候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不知月大哥叫住小弟,有何见教?”

月凌峰道:“萧老弟何必这么客气?适才见你与那中年文士交手,我本来还替你担心,不料你的武功竟那么好。现在我若同你打架,说不定已不是你的对手。”

萧雨飞苦笑道:“月大哥就别取笑小弟了。刚才若非有语儿相助,我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月凌峰笑道:“萧老弟又何必自谦呢?那中年文士之武功不在宋宫主之下,你能与他单打独打数百招不败,已是奇迹。刚才我可真为你捏了把汗,正准备拔剑助你,没想到花姑娘先出手了。早知你二人剑术如此高明,我也就不用瞎操心了。不过,你可知他刚才离去时使的是什么功夫吗?”

萧雨飞道:“小弟孤陋寡闻,还请月大哥赐教!”

月凌峰道:“赐教可不敢当,我只不过恰好听一位前辈说起过。不知你可曾听说过东瀛扶桑岛的忍术?”

萧雨飞讶然道:“难道他所使的正是东瀛扶桑忍术?”

月凌峰道:“不错。东瀛忍术练成后,据说可以来无影去无踪。但若练此术,不但要有天赋,还要有超人的毅力与吃苦耐劳的精神,而且还终生不得近女色,所以练成者少之又少。当然,这也都只是传说而已。我看他使的似乎很象忍术,担心你着了他的道道,就特来提醒你。”

萧雨飞道:“多谢月大哥。”

月凌峰道:“不用客气。咱们都是同道中人,又是兄弟,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二位若是能到苏州月家作客,当大哥的必是奉茶以待。”

萧雨飞道:“好,我正准备到苏杭二州游玩,到时定来相扰。”

月凌峰向二人一拱手,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萧雨飞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想不到八年不见,他已是如此人物!唉,我却对幼时之事念念不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花溅泪道:“你在说什么?”

萧雨飞笑道:“也没什么。还记得当年我爹爹三十寿辰,月大哥随月师叔前来祝寿。我和他为争一只蛐蛐大打出手,结果爹把我痛打了一顿——”说着把当年之事细讲了一遍,道:“所以我从此对月家人没有好感,连带和月丽人的亲事也十分反感。也幸得如此,才能把亲事一推再推,直到遇上了你。若无当年之事,说不定我也就认了这门亲事。看来这正是姻缘天定啊!”

花溅泪道:“原来你是记着儿时月大哥诬告你的仇,才会反感和月姊姊的亲事,这对月姊姊可太不公平。”

萧雨飞道:“感情上的事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你情我愿便是公平,一厢情愿便是不公平。现在月大哥对我如此之好,再回想儿时的小小纠纷,自己都忍不住好笑。”

花溅泪道:“月师叔真是一个好爹爹,调教出的儿女都是这般优秀。只是我们纵然到了苏州,又有什么脸去见月姊姊?”

萧雨飞道:“不见便不见,刚才我只是见月大哥盛情相邀,不便拒绝而已。”

两人日夜兼程,很快便赶到了杭州,与在这里等候的可人可心汇合。想起西湖之美,两人决定在杭州稍作停留。花溅泪画了那茶倌的画像,命可人可心交给冷香宫苏杭分舵的弟子辩识,看是否有人识得。

傍晚时分,可人带着画像来回话:“有一位弟子见了画像说,此人颇象五年前被蜀中唐门逐出门墙的弟子唐畏。他是西子湖畔天香楼的常客,与天香楼掌柜的交情很好。”

花溅泪道:“看来伤心客说得不错,这茶倌果然曾是唐门弟子。久闻蜀中唐门擅于使毒,他就是唐畏,错不了了。”

萧雨飞道:“咱们先顺着这根线摸一摸。上次在苏州我们大闹了春意楼,明日我们不妨再把这杭州天香楼倒个个儿。”

花溅泪抿嘴笑道:“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啦,咱们可不能打草惊蛇,让聚雄会知道咱们正在从唐畏身上追查岳谨峰的行踪。上次你假扮豪门阔少出入赌场妓院,好不快活,这瘾儿还没过够么?”

萧雨飞一屁股坐在椅上,翘起二郎腿,手中折扇轻摇,斜眼看着花溅泪,滑腔滑调地道:“美人儿,来,陪本公子喝上一杯,本公子可有的是钱——”

花溅泪一瞪眼,扑过去拉着他的耳朵使劲一拧:“你现在是越发放肆了!”

萧雨飞痛得叫出声来,抗议道:“轻点儿!再拧这耳朵就成蒲扇了。不知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才会被你这般欺负。”

花溅泪道:“这算什么?我早说过,一定会想办法让师叔再狠狠地打你一顿,让你重温儿时旧梦。”

萧雨飞笑道:“好啊,就算你的话应验了,还不是打在我身上,却痛在你心里?”

“扑嗤”一声,门外传来可人可心的偷笑声,花溅泪知道二人在门外偷看他们的亲昵调笑,红了脸,不再理他,出门去找苏杭分舵舵主了解天香楼的来历背景,安排当地未曾暴露冷香宫弟子身份的人去天香楼明察暗访。

次日清晨,萧雨飞起了个大早,悄悄溜到花溅泪房外,隔着门缝往里偷望。却见花溅泪早已起来了,正坐在窗前梳妆。她从不施脂粉,却爱描眉。

萧雨飞见她纤指拈着一枝柳炭笔,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眉,一边描画,一边时而正看,时而侧视,对着镜子独自欣赏,满面红晕,嘴角带笑,真是说不出娇俏妩媚,不由心中一荡,推开门笑道:“昔年杨贵妃之姐虢国夫人国色天香,比杨贵妃还胜三分,从不用涂脂抹粉,只需淡扫蛾眉便可素面朝天,迷得唐玄宗神魂颠倒,特许她可骑马入宫,有诗云‘虢国夫人承皇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反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想那虢国夫人再美,又如何及得上我这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语儿!”

花溅泪见他突然进来,“啊呀”一声以袖遮面,叫道:“你怎么进来了?你快出去,人家刚刚画完半边眉毛,不许你看。”

萧雨飞目中柔情荡漾,柔声道:“昔日张敞画眉,传为千古佳话,今日就让我为你画眉如何?”

花溅泪笑道:“休得胡说。人家张敞是为他夫人画眉,你我还只是师兄妹,男女授受不亲,岂能有这般亲昵之举?”

萧雨飞知她矜持,但心痒难耐,忽地心生一计,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人生苦短,何不及时尽欢?二百余日弹指可过,也不知我能不能在期限内抓住岳谨峰。你现在不让我为你画眉,说不定将来想让我为你画眉都不能够了——”

一边说,一边慢慢凑近,伸手去掀她的衣袖。花溅泪本还有些羞涩,但听他说得如此伤感,心中早已软了,不忍再拂他之意,只得随他。

萧雨飞从她手中接过柳炭笔,仔细端祥她那花瓣一样的脸庞,只觉心中柔情无限,道:“语儿,以后这画眉之事就交由我代劳如何?若能天天为你画眉,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子。”

花溅泪低声道:“你真是得寸进尺了。”

萧雨飞知她已是默许了,不由心花怒放。他轻轻为她描眉,但原本稳定的大手此时不知为何竟有些颤抖。他画了许久,总是画不好,不由有些泄气。

花溅泪脸红如朝霞,笑道:“瞧你,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却握不稳一只小小的炭笔。”

萧雨飞眼珠一转,道:“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为人画眉,自是不如人意。不过从明天起包你满意。”

花溅泪道:“难道你一夜之间便可学会画眉不成?”

萧雨飞道:“山人自有妙计。”

上午,萧雨飞趁花溅泪处理苏杭分舵事务,悄悄溜出分舵,找了一个轿夫,赏了他二两银子,要他带自己到杭州最有名的妓院去。

那两个轿夫喜得眉开眼笑,慌忙将他送到了杭州青楼中首屈一指的“良宵院”。

萧雨飞下了轿,早被两个打扮得花团粉簇的小丫头上来一左一右地拉住,口里公子长、公子短的叫个不住。

萧雨飞刚要抬脚进门,冷不防听到一声冷笑。

只见街对面站着十多个青衣白袜、腰悬长剑的青衣门人,掌门风残云和首座弟子程傲然也在其中。那冷笑声正是程傲然所发。只听程傲然道:“萧雨飞,想不到你竟有如此雅好。”

萧雨飞微微一笑:“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程兄莫非也有兴趣?”

风残云沉声道:“住口,休得辱没我青衣门!萧雨飞,想不到你的品行如此不端,本已和月小姐有了婚约,却和花姑娘勾三搭四,你既为花姑娘退了亲事,为何现在又到这烟花之地来?难怪你会和白无迹那淫贼成为朋友,真是物以类聚。”

萧雨飞想起在那无名寺中风残云的表现,虽不敢断定他也随程傲加入了聚雄会,却知他甚为袒护程傲然,为人阴险,也不想和他们解释,当下并不答言,只淡淡一笑,犹如未闻,转身随那两个丫头进了良宵院。

当着众多弟子的面被萧雨飞如此轻视,风残云的脸色青一阵的白一阵,可又不便冲进院去找萧雨飞,只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程傲然道:“师父不必和这种武林败类一般见识。他敢如此狂妄,还不是背后有冷香宫给他撑腰?”

风残云道:“难道萧威海就任由他这么胡作非为不成?”

程傲然道:“萧大侠近日就要到杭州来了,萧雨飞如此不尊敬师长,行为放浪,师父何不找萧大侠理论理论?”

风残云恨恨地盯着良宵院的大门,道:“好,我倒要问问萧威海,他这些年是怎么教的儿子!”

程傲然道:“要不师父先回客栈,我在这儿守候一阵,看他什么时候出来。等把情况弄清楚了,我们再去找萧大侠不迟。”

风残云点点头,带着手下弟子大步离去。程傲然待风残云等人走远,左右看了看,一闪身溜进了街边一条小巷。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程傲然又出了小巷,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了的笑意,不慌不忙地踱进良宵院对面的一家茶楼,要了一壶好茶,悠闲地品起茶来。

萧雨飞进得院来,早有鸨母龟公上前奉承。萧雨飞道:“给我一间上房,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叫来陪我,半日之内,你们谁也不许来打扰我们。”

鸨母媚笑道:“呵呵,公子说得好不直白!放心,我们岂会打扰公子雅兴?只是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都好,不知倒底哪一个最合公子的胃口。”

萧雨飞道:“我要一个眉毛长得最好看的。”

鸨母笑道:“公子的要求可真特殊。人家到咱院里来挑姑娘,都是挑脸蛋儿,身段儿,和功夫儿,哪有挑眉毛的。不过我们这儿有一位媚娘,那眉眼儿真是没得说,公子先瞧瞧中意不!媚娘啊,快来侍候贵客!”

只听楼上有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一阵香风吹过,一位红衣女子妖妖娆娆地走了下来。

萧雨飞见她生得果然有几分姿色,尤其是眉目如画,一双眉毛描画得如烟似雾,风情万千,点头笑道:“好了,就是她了。”

萧雨飞随媚娘上了楼,进了香房,一进门便将门拴上了。

媚娘柔声道:“公子怎的如此性急。”身子一软向萧雨飞身上靠来。

萧雨飞退后几步,正色道:“且慢!”

媚娘媚眼如丝:“公子难道还害羞么?且让贱妾侍候公子宽衣——”

萧雨飞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来,道:“你且不要过来。这里是黄金十两。你若能答应我三个条件,它就是你的了。”

媚娘媚笑道:“什么条件?贱妾什么花样儿都会玩——”

萧雨飞道:“第一,你不许靠近我;第二,你不许脱衣服;第三,你把梳妆盒拿来,教我怎么画眉。”

媚娘怔住,脸上的媚笑都已僵固:“公子你说什么?你到这良宵院来,难道竟是为了学画眉?”

萧雨飞道:“正是。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只需教我如何画眉,我便给你黄金十两。”

媚娘收起了满脸的媚笑,将已松开的衣襟拉好,用奇怪地眼神看了他一眼,道:“看公子不象是说笑,也不象是有异癖之人,公子来学画眉莫不是为了一位姑娘?”

萧雨飞笑道:“姑娘,你真聪明。我看你这眉画得很好,你若能在半天之内教会我,让我画得和你一般好,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媚娘怔怔地看了他半晌,道:“公子不用对贱妾这般客气。贱妾入行三年了,可说是阅人无数,却从来没有见过公子这样的客人。”

当下她收起了平素的妖媚,言语行动也不再有撩拨之意,拿出梳妆盒来,教萧雨飞画起眉来。

萧雨飞见她此时比起刚才的媚态宛然如变了一个人,仔细瞧时,才发现媚娘虽浓妆艳抹,长得却是十分清秀,气质神态也不似一般烟花女子,心中暗道:“想来她本也是良家女儿,却不得已入了风尘。”

媚娘拿出柳炭眉笔,教萧雨飞画起眉来:“公子,这画眉可说是女子梳妆时极为要紧的一步,若画得好,可以平衡脸型,衬托眼神,这眉型常见的有一字眉、柳叶眉、凤尾眉——”她一一讲解明白,并对镜示范。萧雨飞边听边看,边在自己脸上示范。

萧雨飞原以为画眉是极简单之事,现在学起来才知道竟是如此复杂,只觉比学一套剑法还难。

一直学了两个时辰,萧雨飞不知反复画了多少遍,才觉得稍稍熟练起来,笑道:“姑娘,在下有个冒昧之请,现在我虽在自己脸上画得熟了,只是不知替别人画起来如何,想借姑娘双眉试画一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媚娘一直在旁看着他,目中充满温柔感动之意,此时见他如此说,微笑道:“公子已包下贱妾了,现在贱妾的身子都是公子的,何况一双眉毛?”又幽幽长叹了一声道:“唉,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这般至情至性的痴人,也不知是哪位姑娘能有这般福气。我今日能让公子描眉,已是福份不浅了。”

她正待洗去脸上妆容,让萧雨飞试笔,忽听有人叩门,笑道:“公子稍候。”

敲门的却是那鸨母,她探进头来陪笑道:“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有位熟客非要媚娘去敬一杯酒——”

萧雨飞皱眉道:“事先我早有吩咐,叫你们半日之内不得来打扰我,你且下去,我再多付你一倍银子如何?”

鸨母陪笑道:“请公子见谅,现在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公子若要再包下媚娘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位熟客来头不小,咱们得罪不起,媚娘只去敬上一杯酒就马上回来陪公子如何?”

媚娘脸上早已换上了一脸媚笑,腻声道:“公子稍坐,贱妾很快就回来。”

萧雨飞无奈,只得由她。只见媚娘扭着腰身去了。谁知这一去就去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

萧雨飞正等得不耐烦,只听门呀的一声响,媚娘又回来了。他注意到,媚娘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似乎曾经哭过,脸上虽然带着笑,却笑得甚是勉强,诧道:“出什么事了?”

媚娘勉强一笑:“没什么,象贱妾这种人,时时受点委屈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她将手中捧着的一壶热茶放在桌上,道:“适才的茶已凉了,贱妾为公子重新沏了一壶好茶来。”

萧雨飞见她眉尖轻蹙,微露戚容,不由顿生怜爱之心,道:“姑娘是何方人氏,为何会流落至此?如果姑娘不想再在这里,我愿为姑娘赎身,再找人送姑娘回家。”

媚娘凄然一笑,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贱妾早已没有家了,我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哥哥为了娶亲,亲手卖了我到这院里来,如今出去,贱妾还能往哪里去呢?倒不如在此栖身,平素还有数十个姐妹相伴。”

萧雨飞道:“姑娘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我平日从不涉足青楼,今番前来只是为了学这画眉之术,日后好日日为我的语儿画眉,多谢姑娘成全我。”

媚娘叹道:“那位语儿姑娘就是公子的心上人吧?她能有公子这般真心相待,贱妾真是羡慕!”她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挽起长袖,洗去面上妆容,让萧雨飞试试刚学的画眉之术。

萧雨飞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描画,只觉她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目光与她一对视,才发现她正深深地凝注着自己,目中慢慢泛起了泪光。

他心觉有异,停下手来,道:“姑娘,莫非在下有什么地方伤害了你?你若不愿让我画眉,我不画便是。”

媚娘笑了笑,神情复杂,柔声道:“贱妾怎会不愿意?贱妾虽与公子素昧平生,以后想来也无缘再见,但能与公子有此片刻肌肤相亲,能得公子为我描画双眉,已是足慰平生。”

见她提到“肌肤相亲”,萧雨飞不由面上一红。媚娘见他神情不自在,岔开话题道:“公子真是手巧,这眉已画得比贱妾还好了。”

萧雨飞仔细看了一下,也觉得画得十分传神,心情大悦,道:“多谢姑娘,在下告辞了。”

媚娘道:“慢!贱妾能与公子在此相会,也是缘份。公子此去,想来再无相见之日。临行请容贱妾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她将新沏的那壶热茶倒了一杯,双手捧与萧雨飞。也许是由于心中激动,她的双手竟在微微颤抖。

萧雨飞不忍拂她之意,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道:“多谢姑娘。告辞!”

他快步出了房门,刚下楼梯,只听楼上传来一阵悲泣之声,正是媚娘在哭泣。心道:“她为何会如此悲伤?莫不是她见我对语儿如此痴情,触景生情,感伤自己身世?”想到自己已出来大半天了,花溅泪必已等得急了,当下抛下杂念,出门快步而去。

当他在长街尽头消失,良宵院中的鸨母走到门前,朝对面茶楼中守候的程傲然递了一个眼色,又扭头去了。

程傲然会意,满面喜色,站起身来,丢给茶倌一锭碎银,笑道:“大爷今天高兴,银子不用找了!”

想到自己画眉技成,萧雨飞心痒难耐,兴奋之中,竟是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便来到花溅泪房中,催她早起,好为她画眉。

花溅泪见他如此心急,不由有此奇怪,当萧雨飞为她描出一双细长传神的柳叶眉时,更是诧异:“奇怪,不过一天时间,你怎么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萧雨飞细细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得意非凡:“我萧雨飞是什么人?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聪明人,什么都一学便会,什么都难不住我——”

花溅泪笑道:“随便夸你两句,你就上天了。你既如此聪明,为什么就不学毒经呢?这毒经本是祖师婆婆所写,师姑叶秋烟曾重新修订过一次,祖师婆婆的手迹留在了宫中,我这本是师姑手书。天下毒物毒性莫不记载其中,江湖险恶,你若不学点识毒辩毒解毒的本领,很容易落入他人套中。你若有本事能在半年之内把这本毒经吃透,我便真服了你。”

只见那毒经分为上中下三册,字迹娟透,对每一种毒物的外形、药性、提取方法与解除方法都写得十分细致,旁边还附了图谱。显见当年作书之人的细致。

萧雨飞道:“这个容易。从今天起我便开始向花解语师父学习,只不过我这徒儿有个小小要求,师父若能答应我便学——”

花溅泪道:“我传你本事,你倒给我提起要求来了。说来听听,你想要什么?”

萧雨飞道:“从今天起我天天为你画眉,而你从今天起天天为我梳头如何?”

花溅泪又红了脸,正想说不,可一看萧雨飞满脸期待之意,想起自己和他也许来日无多,嘴唇微张,竟说不出口。忸捏了一阵,慢慢伸手拿过了木梳,道:“还不快坐好——毒经在此,你先看一看总纲。”

萧雨飞知她应允了,高兴得跳了起来。随后坐在椅中,一边看书,一边享受花溅泪的小手在自己发上梳弄的感觉。

花溅泪为他梳好发髻,叮嘱道:“这毒经你可要收藏好了。我娘不知为何对师姑极是憎恶,她几次要我烧了这毒经,我都是明里应着,却暗暗收藏好了。若是让她发现我竟阳奉阴违,她必会动怒。”

萧雨飞道:“我明白,你放心。”

接下来一整天,两人一边在分舵中等候消息,一边研习毒经。

到得晚上,打探消息的弟子已带来回音:那天香楼掌柜林一默来历不明,行踪诡秘,很可能是聚雄会中人。林一默妻妾成群,有多处住宅,其中一处位于北郊的大宅子据说因为闹鬼,已荒置多年。唐畏此前曾在那鬼宅中暂住。

两人寻思那鬼宅极有可能是聚雄会的一处秘会之所。所谓闹鬼的传言,不过是为了掩盖宅中的秘密。为了打探岳谨峰的下落,两人决定趁夜到那鬼宅中一探。

夜半。无月也无星。

浓郁的夜色之中,杭州城北郊之中却出现了两条人影。人影在夜色中并肩疾掠,犹如鬼魅。正是萧雨飞和花溅泪。

两人在一所大宅院前停了下来。宅院被一圈高高的院墙围住,墙外种着一排柳树。院内一点亮光也没有,除了蛐蛐的喧闹,寂无人声。

两人正在打量这所宅院,准备跃墙而进,忽听“吱呀”一声,那沉重的大门竟缓缓地向两边开去。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花溅泪心中一惊,道:“这门怎会自己开了?”

萧雨飞道:“看来,咱们会找到这里来,早在聚雄会的预料之中。说不定他们早已在此做了手脚,单等着咱们往这套里钻。”

花溅泪道:“那咱们还进去吗?”

萧雨飞笑了笑,没有言语,牵着她的手大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两人已被黑暗淹没。两人站了一会儿,略微熟悉了一下眼前的黑暗。这才发现院内杂草丛生,可没人腰,风栏雨柱上蛛网无数。夜风吹过,荒草起伏,瑟瑟地响。

萧雨飞握着花溅泪的手,忽地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发冷,忙道:“你冷么?”

花溅泪低声道:“我——我有些怕。我从小就听奶娘给我讲鬼故事,我最怕鬼了。虽然我知道这世上绝没有鬼,可我一在黑暗之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鬼,仿佛鬼就在我身旁——这里是杭州城中有名的鬼宅,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鬼?”

萧雨飞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给她一丝倚护,大声笑道:“天堂有路不爱走,地狱无门我偏来!”他中气充沛,内力精纯,笑声与语声响彻云霄。

花溅泪也不由豪气顿生,心中安定下来,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进去吧!”

空荡荡的院中杂草丛生,草丛中却有一条小径。两人手挽手顺路不紧不慢地走了下去。忽见眼前亮起一点绿绿的磷光,一条黑影隐约而来。

黑影飘至距离二人十丈开外站定,手中提着一盏碧色宫灯,照着他脸上的青铜鬼面具。但这鬼面具与谢谨蜂的却截然不同,整个面具都只是一片铜皮,光滑无比,只在眼睛处露着两个小洞,看上去格外可怖。黑影缓缓道:“幽灵宫勾魂使者奉幽灵宫主之命,特来迎接萧公子与花姑娘。”声音尖细,语调很慢,尾音拖得很长,仿佛也含满了森森鬼气。

萧雨飞道:“你们宫主是谁?怎么知道今夜我们要来?”

勾魂使者道:“我们宫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早知二位今夜会来拜访,早已命我在此等候多时。”

萧雨飞上前一步道:“这本是天香楼掌柜林一默的弃宅,什么时候成了幽灵宫了?你不用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我知道你是聚雄会的人。”

勾魂使者往后飘了一步,道:“请公子留步。幽灵宫中人都是幽灵,沾不得生人气。”

萧雨飞见他不肯明言,微微一笑,也不再问,道:“不知你们宫主要见我们,所为何事?”

勾魂使者道:“请随我来。”转身往荒宅深处飘忽而去。

萧雨飞与花溅泪对望了一眼,携手跟了上去。穿过一个圆月形的院门,勾魂使者手中的碧磷宫灯忽然灭了,他的身影也随即没入了黑暗之中。“呼”的一声从四面八方射来数十枝强弩发射的毒箭,箭去如电,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碧光。

“当当当”,一阵清脆的毒箭已断成两截落在了地上,形成一个圆圈,而萧雨飞二人背靠背站在圆圈中心,腰间剑鞘上的丝绦微微颤动。背后一暗,那圆月形的院门忽然缓缓合上。漆黑的门上有碧光闪闪的三个大字:生死门。

萧雨飞笑道:“这幽灵宫主真会和咱们开玩笑,这种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儿也拿出来了。”

却听远远的,勾魂使者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二位已过了生死门,就不再是人了,可以随我去见宫主了。”

两人循声而去,却见路的尽头有几条岔道,其中一条岔道上划着一个碧磷浇写的箭头。勾魂使者的声音似乎就从这条岔道前方传来。两人相视一笑,上了岔道。这样,每到一个岔道,青石路上或长廊柱上,便均有碧磷箭头指示方向。一路上穿亭过桥,再无什么机关埋伏。

最后,二人在一幢楼前停住。这里,已没有箭头指示了,勾魂使者也不知去向。却听黑暗中,从楼上传出三声拍手声,掌声一落,数十盏散布在宅院各处的宫灯忽然间已全部亮起,照得楼前亮如白昼。二人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园中百花盛开,香气馥郁。面前这楼富丽堂皇。晚风习习,花气袭人。回头望时,已瞧不清生死门与先前所过之处。此处与方才所历之处宛如隔了两重天。

楼上有人轻轻道:“贵客远来,何不上楼一叙?”声音又美又甜又温柔,竟是个女子。幽灵宫主竟是个女子!

楼中楼梯全是桐木所制,两人没有施展轻功,脚步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听着空荡荡的楼中传来的回音。花溅泪忽然觉得这楼中也充满了妖异之气。小楼中的摆设华美而精致,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意味。楼上是一间小厅,厅中悬着一层层密密的珠帘。

萧雨飞正要前行,花溅泪一把拉住了他,摆摆手,低声道:“不要碰这些珠帘,这上面悬的都不是普通的珍珠,是仿制的暗器,只要一碰,珠子就会马上碎裂,里面藏着沾骨即蚀的毒液。咱们要小心了,对所有的东西都不要碰。”

十数道珠帘后却坐着一个云鬓高挽的宫装女子。那女子背对着他们而坐,虽隔得甚远,又有层层珠帘阻隔,看不清她的容颜,但她那高贵而优美的姿势已说明了一切。

幽灵宫主道:“二位远道而来,贱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花溅泪忽然感到这幽灵宫主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身上,这目光从头到脚,从头发到指尖细细地扫了一遍,只听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久闻花姑娘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拍了下手掌,道:“奉茶!”

木制的墙壁中一阵机枢声响,一道木墙向两侧退开,一个木雕的女童缓缓从壁中滑出,手中托盘上正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茗。翡翠色的杯子中盛着深碧色的香茗,不但香,而且美。

幽灵宫主笑道:“二位是识货之人,且品品这茶可好?”

萧雨飞看了花溅泪一眼,见她微微颔首,便端起茶来,先欣赏了一下,又深嗅了一回,展颜笑道:“好茶!”浅啜了一口,又赞道:“果然是茶中精品碧螺春。”

幽灵宫主道:“岂只是精品?这碧螺春乃贱妾闲时亲手选摘,再放入怀中温干而成,一年不过能得数两。平时贱妾很难舍得喝上一回,今日是特地沏来招待二位贵客。”

花溅泪道:“宫主盛情,却之不恭。”说罢,也端起香茗呷了一小口,细细品尝,道:“不但茶好,水也好。”

幽灵宫主道:“这是贱妾命人从天山雪莲花上扫取的雪水,埋在地下数年了,今日才开封。也只有这种水才配得上我亲自采制的碧螺春。”

萧雨飞欣赏着手中的翡翠杯,道:“不但茶好,水好,这杯子也是珍品,也惟有这种玉杯才配沏这么好的茶。”

幽灵宫主道:“这是昔年七巧翁精心磨制的玉杯,玉质与做工都是绝世珍品。”

花溅泪微笑道:“也只有宫主这样的佳人才配用这种杯子饮这种茶。”

幽灵宫主道:“能得到花姑娘的赞赏,已足慰平生。”

花溅泪道:“宫主抬爱。”

幽灵宫主道:“花姑娘如今可谓是一月之间名动天下。能让月丽人都甘拜下风的人,贱妾又岂能不仰慕?”

萧雨飞见花溅泪神色不自在,道:“咱们人也来了,茶也品了,不知宫主可否言归正传了?”

幽灵宫主道:“贱妾知道,你们此来本是想寻找谢谨蜂的下落。但你们错了,这所鬼宅如今已属我幽灵宫所有,与聚雄会并无关系。不过贱妾与聚雄会少主倒有一点交情,倒是可以帮二位一个小忙。”

萧雨飞道:“请讲。”

幽灵宫主道:“花姑娘可想知道可情的下落?”

花溅泪道:“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她已被谢谨蜂带往聚雄山庄了。”

幽灵宫主道:“不错。可你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花溅泪变色道:“她如今怎样了?”

幽灵宫主道:“看来你还在关心她。那今晚的交易有得做了。她自入了聚雄山庄,就一病不起,如今已是命悬一线。谢谨蜂想从她口中得到的东西,能得到的都早已得到,得不到的都是可情宁死也不肯说的。所以可情留在聚雄山庄也已无多大利用价值,倒白白送了她一条小命。如果你还真的关心她,还愿意原谅她,贱妾不妨帮你讨个人情,让谢谨蜂放了她。药医不死病,现在,可能也只有你才能让她抛却死念,重新振作起来。”

花溅泪沉默了一下,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幽灵宫主一拍手,木墙又缓缓打开,墙中的木雕女童的托盘上放着一个锦盒。盒子是打开的,盒中铺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撕下的青布,上面放着一截扇穗,一束青丝。

萧雨飞道:“这是可情之物么?”花溅泪沉重地点了点头。

只听幽灵宫主道:“贱妾一直居无定所,只能借居这鬼宅之中,贱妾想建造一所幽灵宫,却苦无经费。只要花姑娘肯拿出白银五十万两,可情就可回到你的身边。花姑娘,贱妾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五十万两银子虽听来吓人,对你来说要在三天之内凑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花溅泪忽地笑了,大笑道:“五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个小数目,幽灵宫主,可情不过是我手下的一个普通使女,冷香宫的叛逆,我正欲除之而后快,又怎会舍得出此巨资来赎她?”

幽灵宫主笑道:“花姑娘休要骗我,可情在冷香宫的身份虽不过是个普通使女,可她和幻月宫主你的情份又岂止是主仆情份?你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说,情同姐妹,你幼时与可情上山采药,被毒蛇咬伤,是可情不顾性命,为你吮出毒汁,结果自己却差点丧命。你每次受你母亲责骂,也只会对可情倾诉,就连夏日雨夜,你害怕雷声,也是叫可情陪你同床共枕,你二人如此情份,又岂只值区区五十万两银子?可情虽跟了谢谨蜂,也只是为情所困,可没透露过你冷香宫中半点秘密。怎能说得上是冷香宫的叛逆?”

花溅泪脸色大变,道:“你,你是谁?你怎知道如此隐密之事?”

幽灵宫主道:“因为贱妾用高价从姜太公手中买来了所有有关你的情况。你虽不了解贱妾,贱妾却对你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一定会救她的,因为你在这世上的朋友并不多,而可情,却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姐妹。以你的为人,你纵为她死也是心甘情愿的,何况区区身外之物?”

花溅泪讶然道:“姜太公?他怎会有我的情况?莫非有人把我出卖给了姜太公?”目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能这么了解她的,不是她的朋友,便是她的亲人。

幽灵宫主道:“贱妾可以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在这生死门前,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花溅泪默然半晌,道:“好,既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不过,我要你保证她的绝对安全。”

幽灵宫主笑道:“这是自然。三日后,贱妾见银子,你带可情和韵儿走。”

她大笑起来,笑声中,她坐的位置忽然下陷,同时,小楼内外的灯光忽然全部熄灭。幽灵宫主的人已没入了楼板之中,只听得她银铃般的笑声隐隐传来,渐渐消失。

花溅泪握着萧雨飞的手,慢慢走出楼来。屋外已是云散月出,照得荒宅中杂影纷纷。萧雨飞忽觉手背上一凉,抬头一看,只见花溅泪眼中泪光盈盈:“这件事我们自己想办法。千万不能让我爹和我娘知道,尤其是我娘,她若知道我花如此代价,救的却是一个冷香宫的叛逆,肯定不会原谅我,更不会放过可情。她不会理解我和可情的情份,你可知道,在遇见你之前,可情是我惟一的朋友,是她陪我渡过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

萧雨飞道:“我明白。我很感激她。可是,你为什么不让大师伯知道?”

花溅泪道:“此事还不明白吗?那出卖我之人必是二姐无疑。看来二姐想置我于死地之心仍未改变。我和二姐的矛盾已无可调和,爹若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事情只有更糟。现在强敌当前,你的事还没找到半点眉目,我不想家里先闹内乱,再牵制我的精力。”

萧雨飞道:“你二姐如此不分是非,不仅是你的心腹之患,也已危急冷香宫的安危。你如此一味退让,恐非上策。”

花溅泪叹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若要告诉爹,爹必会严惩二姐,最低限度也会废了她的武功,将她囚禁在冷香宫中,从此不许再出宫一步。但若那样,娘便会和爹闹翻,家中永无宁日。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萧雨飞扶着她的肩,慢慢往回走去,心中暗暗担忧,但他也早已把这件事想过千百遍,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他感觉到,有一种潜伏的危险正在慢慢逼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避。

一晃已是第三天了。萧雨飞与花溅泪虽想尽办法,也只凑齐了三十万两银子,还足足差了二十万两。花溅泪愁眉深锁,坐卧不安。

她已将自己和萧雨飞、可人、可心身上佩戴的所有值钱的物品全都送进了当铺,也不过仅得数千两白银。

萧雨飞道:“你也不用犯愁,这幽灵宫主一定就是聚雄会中人,不过是在那装神弄鬼,捉弄我们。咱们即便给她五十万两银子,她也未见得就肯放人。可情已知晓了他们那么多秘密,他们放她来见你,就不怕她走露风声?”

花溅泪道:“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是聚雄会中人无疑,但她能拿到可情的信物,可见与谢谨蜂的关系非同一般。此事必定也是谢谨蜂在背后谋划。他是想不停地制造事端,牵制我们的精力,浪费你的时间。如果真能见到可情,她多多少少总会透露一点消息。只是在杭州,咱们人生地不熟,急切之间,如何能再凑到二十万两银子?”

萧雨飞沉吟了许久,道:“昆仑派掌门余磊英的岳父南宫君就住在杭州。南宫世家,富甲天下。我们可以找他暂借。”

花溅泪道:“冷香宫与南宫世家倒是交情颇好,只是我怎能以幻月宫主身份去向他借银子?而且南宫君与我爹私交颇好,若找他借银子,我爹迟早都会知道。但若不表露身份,大家素昧平生,他又凭什么一下子借二十万给咱们?”

萧雨飞道:“我爹与南宫君也是二十年的至交。还记得当年爹爹三十寿辰,南宫君送的寿礼就是一对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瓶。”

花溅泪道:“你已八年未见过南宫君了,他能认出你么?”

萧雨飞摸了摸腰间的断肠剑,道:“他虽认不出我来,但他会认得这柄断肠剑。如果他不肯借银子给我,我也只有先把这剑抵押给他,待日后慢慢赎回。”

花溅泪道:“这剑是冷香宫至宝,师叔若追问起来,你如何交待?不如把我们这对龙凤玉箫抵押给他。”二人计议已定,写了拜贴,备下礼物,往南宫世家而去。

南宫世家,果然富甲天下。

这么大的一所别墅,布置得如此豪华,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就连冷香宫,虽堪称世外桃源,若论豪华也比南宫世家差之甚远。

在这里,你几乎可以见到你这一生中能见到的各种奇珍异玩,有的却是皇宫中也未有的绝品。南宫君的客厅古朴而典雅,墙上的字画无一不是名家真迹。厅中坐椅均是用整块檀香木雕成的雕花大椅。用来沏茶的杯子是犀牛角所磨制,地上铺的却是来自波斯的毡毯。

惟有南宫世家,才能有如此大的出手,如此惊人的阔绰。但,无论是神偷还是巨盗,都不会有人来打南宫世家的主意。因为,生命只有一次。这里住的是十六岁就击败了黑道高手谭羽,十八岁就名满天下,二十九岁就接掌了昆仑派的南宫君。五年前,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徒儿余磊英,还将惟一的独生爱女嫁给了他。自己则安心回到杭州老家,悠闲渡日。

现在,这位武林名宿正拿着一个盛满西域葡萄酒的夜光杯,含笑看着这两个在黄山大会上引起万人瞩目、一月之内名扬天下的少年人。

南宫君放下夜光杯,拿起了那对晶莹圆润的玉箫,仔细把玩了一会儿,脱口赞道:“好玉,好做工!如此玉箫,真乃稀世之珍,老夫一生,见过奇珍异宝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等珍品。这对玉箫,实乃无价之宝,岂只值二十万两?”

萧雨飞道:“富时万金不嫌多,贫时一文也为珍。晚辈愿以这对玉箫作押,向南宫前辈借银二十万两应急,三月之内,定来赎回。”

南宫君道:“南宫世家,略有家资,何需抵押之物。我与令尊的情谊,岂是钱财可以算计的?”

萧雨飞知他豪爽,也不假意推辞,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只是晚辈这次借银,乃是晚辈私下有急用,与家父并无关系。”

南宫君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此等小事,我不会向令尊提起。你不必谢我,应谢你们自己。俗话说,挣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水退沙。南宫世家此时固然富足,但我也难保南宫世家能永远昌盛下去。所以,我也很珍惜今日之所有,并非一掷千金的豪客。我之所以愿借给你,就是因为你自己。而并非仅仅瞧在你爹爹之面。在无名寺中,你遭此大变,却面不改色,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令我好生相敬。我也好生嫉妒,你爹爹居然调教出你这般优秀的儿子。我那几个孽障,哪有一个及得你!”

萧雨飞红了脸,道:“前辈过奖了。晚辈任性妄为,行事莽撞,才会惹祸上身,连累爹爹与冷香宫,哪里当得前辈如此评价。”

南宫君微微一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越是杰出的江湖男儿,越容易招来是非。想当年,我也曾率性而为,有多少次险些连命也丢了。你放心,我相信你绝不是凶手,而只是中了谢谨蜂的奸计。我也相信,以你的能力,必能在期限之内查清此事。”站起身来,将那对玉箫分别递还给萧雨飞和花溅泪,笑道:“看二位能拥有此等玉箫,必是精通音律。我有一个不请之请,想烦请二位为我合奏一曲长相思。此曲我一直最爱,只是一般优伶技艺平平,听来寡淡无奇,未若不听。二位若能成全,我还另有薄礼相赠。”

萧雨飞道:“恭敬不如从命。”

龙箫相起,凤箫相随。由低而高,袅袅传出,徐徐填满了整个空间。如彩蝶相戏于百花丛中,又如风逐云去,相互渗透,了无痕迹。南宫君微闭着双眼,手指合着音韵轻敲桌面,听得如痴如醉。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南宫君为何如此偏爱此曲,莫非心中也有一段隐秘情事?他夫人早逝,留下三儿一女。他却从不续弦,他心中,莫非一直放不下他那已死了十多年的夫人?

琴音箫音渐渐低弱,犹如一串足音,正渐行渐远,终不可闻。南宫君睁开眼来,微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说罢,拍了拍手。一个锦衣仆人立刻从屏风后托着一个银盘走了过来。盘中是一叠银票,每张票面上都写着白银一万两。银票下面却堆放着十余件各色首饰。两人一怔,这不正是花溅泪昨早命可人卖掉的那些首饰么。

南宫君道:“这银票是我借给二位的,本是有借有还,但二位如此佳曲,岂有白听之理?这杭州城中的珠宝铺,多半是我南宫世家的产业。今早上,碧华轩的管事将这些首饰呈送于我,说是极上等的珍品。现在,我正好赠与二位,小小薄礼,虽不值什么,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萧雨飞明白,南宫君必已知道这批首饰是他们所售,故意找个理由还给他们。心中感激,却不便言谢,只朝南宫君躬身行了一礼,收了银票与首饰,辞别而去。回到分舵,两人将五十万两银票装在一个小匣子中。

二更刚过,两人携了小匣子,往那鬼宅而去。鬼宅中,荒凉依旧,阴森依旧。浓郁的夜色中,那生死门却大大敞开,门上那碧磷所书的“生死门”大字若隐若现。勾魂使者早已在门内相候。身侧是一顶软轿,轿帘低垂。轿旁站着两个身形魁梧的轿夫。

花溅泪道:“五十万两银票我们已经带来。但我要先见见人。”

勾魂使者道:“可以。我们宫主一诺千金,岂有耍诈之理?”掀起轿帘,轿中缓缓走出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韵儿,扶着一个脸色苍白,神情木然,摇摇欲坠的女子。正是可情,韵儿望着花溅泪,哽咽道:“宫主!”

花溅泪微笑着,道:“情姐,韵儿。你们可好?”

韵儿已流下泪来,不能再言语,只点了点头。可情却一动不动,置若未闻。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眼黯淡无神,茫茫然望着远方。勾魂使者看着可情,冰冷的双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温柔之意,关切地道:“你——去吧!”

花溅泪心中刺痛,双眼发热,叫道:“可情,是我啊,你过来啊,到我身边来。”

可情缓缓将目光移注在花溅泪脸上。蓦地,她全身一颤,忽然转身狂奔而去,步子踉跄,跌跌撞撞地奔往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花溅泪一惊,与韵儿同时追了上去。

萧雨飞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可情,见她如此憔悴单薄,与花溅泪当初假扮的模样毫不相似,知道她这几个月来,必是倍受煎熬。想到她曾是花溅泪惟一的闺中秘友,却被谢谨蜂害成这般模样,不由心生怜悯。他冷冷地看着勾魂使者,将手中的小匣子扔给他,道:“这匣中装的银票正好是五十万两。你若清点明白,咱们就好各走各的路了。”

勾魂使者接过匣子,并未急着打开看,似乎全然不在乎里面是否装有价值五十万两银票,只是呆呆地瞧着可情身影的消失处。夜色中,又有人影疾驰而来,一眨眼已至眼前,是花溅泪,只有她才会有如此鬼魅般的身法。她将手往勾魂使者面前一伸,冷冷道:“拿来!”

勾魂使者道:“什么?”

花溅泪道:“你心里清楚。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勾魂使者叹道:“我们宫主果然未料错,你果然看出了她已中了毒。”

花溅泪怒道:“你们宫主怎地如此卑鄙?既已答应过我,要保证她二人的绝对安全,却又在暗中下毒!”

勾魂使者道:“我们宫主买来的消息上说,你能识天下毒物,我们宫主不信,要我试上一试。看这消息是否属实。你既看出她中了毒,就该知道这毒并不厉害,是有药可解的。”他从怀中掏出十余个拇指大小、一模一样的瓶来,笑道:“解药就在这些瓶子当中,烦请宫主自己慢慢找吧,不过我可要提醒宫主,除了一瓶是解药,其余的瓶中装的可都是剧毒之物。”

花溅泪面若寒霜,冷冷道:“拿过来,我自己找。”拿起一个小瓶,就着灯光瞧了瞧,又用鼻子嗅了嗅,最后用指甲略略沾了一点,以舌尖轻尝,道:“这是七步散——”又接连拔开小瓶,先看后嗅,最后以指甲蘸毒亲尝,道:“这是断肠草,这是一日亡,这是子午粉,这是鹤顶红——”萧雨飞虽知她不惧普通毒物,见她亲自尝试诸般闻所未闻的剧毒,也不禁暗自担心。

花溅泪尝到第七个小瓶时,面色缓和了一下,道:“是这瓶了。原来你倒真带了解药。好,你转告幽灵宫主。就说咱们成交了。不过,你们竟额外给我增加了些麻烦,我自然也得收点利息。这些毒药都是极难得的珍品,我就全要了。”说罢,毫不客气地将十个药瓶都收入了怀中。

勾魂使者变色道:“你——”他跺了跺脚,恨声道:“好,我走!”他一转身,正待上轿,花溅泪叫道:“唐少侠留步!”

勾魂使者浑身一颤,转过头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花溅泪道:“没什么。只不过想印证一下我的猜想而已,你果然也是蜀中唐门弟子。看来,你们唐门早已入了聚雄会了。”

勾魂使者面具后的双眼露出一丝痛苦之色,缓缓道:“不,我早已不是唐门弟子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死人,所以才会入了幽灵宫,做了这勾魂使者。我的所作所为,皆与唐门无关。”

花溅泪道:“你与唐畏应是兄弟,你们同时背叛唐门,自是不敢与真面目示人。只是,如果你们自认已不是唐门弟子,就根本不该再用唐门的毒药。否则,你们欠下的债,难免都会算在唐门帐上。”

勾魂使者目中痛苦之意更浓,道:“一入江湖,身不由已。我们兄弟的事,不用你管。”低头进了软轿,两个轿夫抬起轿来,健步如飞,朝鬼宅深处走去。

萧雨飞道:“可情怎样了?”

花溅泪道:“韵儿在陪着她。她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我得赶紧把解药给她拿去。她的孩子被谢谨蜂留下了,她现在什么也不敢说,一心只想求死。我要陪陪她几天,慢慢劝导于她。这两天你在分舵中好好学习毒经,切不可外出生事。待我从可情口中慢慢问出些线索来,咱们好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萧雨飞笑道:“是是是,学生遵训!”

花溅泪板着脸道:“休得在我面前这般嬉皮笑脸,我回来可是要查问功课的。每天你必须记下至少十页。少一页,我就一天不理你。”

萧雨飞吐吐舌头,笑道:“师父好凶,简直比我爹还严厉。不过,要是多记一页呢,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花溅泪道:“我奖罚分明。你若记得多了,我自会奖你。只是你想要什么?”

萧雨飞涎着脸道:“多记一页,你奖我香吻一个,如何?”

花溅泪瞪了他一眼:“讨打么?”他立刻闭上了嘴,肃手而立,满脸老实,一双眼珠却是滴溜溜直转。花溅泪扑嗤一声笑出声来,一扭腰身,飞掠而去。萧雨飞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唉,原来河东狮吼,竟厉害如斯!”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花溅泪竟又掠了回来,狠狠地道:“背后说师父坏话,该罚!从现在起,你每天必须背熟二十页!”说完,又一阵风似地掠了出去。

萧雨飞的脸一下子拉成了苦瓜脸。他知道,花溅泪说到做到,自己若是真没记下她规定的页数,她必是一脸冰冷,一个字也不会和他说,眼角儿也不会瞟他一眼。那日子可难过得紧。

他只得老老实实回到分舵,拨亮了灯,老老实实连夜背起了毒经。当天色大亮,他已将毒经上卷的前十页,记得滚瓜烂熟。将毒经揣在怀中,正欲上街吃些早点接着背,忽听舵中弟子来报,萧威海昨夜已到了杭州,现正在南宫世家小住,叫他前去一见。

萧雨飞来到南宫世家,早有人守有门边,直接将他带到了听涛别院。萧威海与南宫君私交极好,每来杭州,必来探望南宫君,在这听涛别院小住数日。

听涛别院内种着一小片竹林,杆杆翠竹碧绿如织。萧威海正面对大门而坐,侧着头不知在和谁说话。萧雨飞进门一看,却见和萧威海说话之人,并非南宫君,而是青衣门掌门风残云。程傲然和几名大弟子,也坐在下首。风残云满面怒容,不知正在说着什么,一见他进来,便住了声,鼻中冷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