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劳燕分飞
作者:冷香暗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009

萧雨飞知道风残云必是在向父亲兴师问罪,告他“嫖妓”一事,心中冷笑一声,对他视若未见,只向父亲行了一礼,问了安,道:“爹,你找孩儿,有何吩咐?”

萧威海道:“风掌门在此,你为何不先向风掌门请安,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萧雨飞犹豫了一下,碍着父亲的面,还是向风残云抱拳道:“晚辈见过风掌门。”

风残云将身子侧向一边,道:“贤侄这个礼,我可受不起。你又何必前倨而后恭,你这会儿表面上向我问安,心里却不知怎么骂我来!”

萧雨飞不敢反驳,也不答言,只作未听见,就如默认了一般。

萧威海道:“谢谨蜂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萧雨飞道:“正在加紧查,只是,暂时还没查到什么线索。”

风残云笑道:“贤侄查线索都查到妓院中去了,真是用心良苦啊!”

萧雨飞仍未回言,神情中却露出鄙夷不屑之意。

萧威海道:“风掌门说前几日见到你在青楼出入,可有此事?你是在查谢谨蜂那淫贼的线索么?”萧雨飞到良宵院,本是为了学习画眉之技,以便能和花溅泪多一种亲昵乐趣,纯属一时兴起,此等香艳隐私之事,如何能对外人说得?只得含糊应了声“嗯”。

风残云道:“谢谨蜂风流成性,但天下如此之大,你怎知他在哪家青楼出入?贤侄,仅杭州青楼妓院就成百上千,似你这般身体力行,每日查访,不知何时才能查出头绪。”

他话中带刺,萧雨飞如何听不出?一派掌门,竟是如此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萧雨飞厌恶他的为人,忍不住冷笑道:“风掌门不必如此讥讽于我一个晚辈。我用什么方式查案,不劳风掌门费心。”

萧威海喝道:“住口!你岂能如此和风掌门说话?适才风掌门说你狂妄任性,我还将信将疑,没想到你当着我的面都是如此,离了我的眼,更不知是如何不知天高地厚。”

萧雨飞道:“爹,风掌门对孩儿有成见。他说的话,不可全信。”

风残云道:“贤侄,我与你素昧平生,黄山大会时才见过一面。不知成见一说,从何而来?”

萧雨飞道:“你我虽无过节,可你对程傲然却是百般宠爱,言听计从,武林中人,谁不知道风掌门与首座弟子的师徒情谊非同一般?我得罪了你的宝贝徒儿,与得罪了你有什么分别?”

风残云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程傲然接口道:“师父再宠我,也不曾纵着我出入烟花之地,败坏青衣门和武林同道的脸面。”

萧雨飞道:“我虽去了趟良宵院,可并未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程傲然笑道:“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那妓院之中,除了嫖妓,还能做些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出来?”

萧雨飞道:“我问心无愧,并不怕你胡乱猜测,诬告构陷。”

风残云腾地站起身来,朝萧威海拱手道:“萧大侠,我本是一片良苦用心,怕令郎行为不端,污了冷香宫的声名。既然令郎认为我纯属诬告构陷,此番就算我多管闲事。告辞!”

萧威海道:“风兄留步!风兄不必和犬子一般见识。都怪小弟教导无方,还请风兄恕罪。”

风残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这本是萧大侠的家事,我再多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竟不停步,领着众弟子,满面怒容而去。

萧威海苦留不住,只得作罢,回头看着萧雨飞,怒道:“且先不说你出入青楼所为何事,风残云乃堂堂青衣门掌门,年龄比你爹还大,他见你出入烟花之地,教训你几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你怎能那般对他?现下当着我的面,你对他也是毫无半点尊敬,你出江湖不足半年,竟变得如此目中无人了么?”

萧雨飞道:“爹,你不知道,程傲然勾结聚雄会已非一日,他作为掌门,岂能毫无察觉?他却百般护短,对程傲然言听计从。”

萧威海知他所言不虚,缓和了一下脸色,道:“你到良宵院去,倒底做了些什么?你乃冷香宫弟子,岂能出入烟花之地?”

萧雨飞支吾道:“我,我只是去——”正想说是去追查谢谨蜂的线索,萧威海已打断了他:“不要说什么去查谢谨蜂的下落,刚才我这般说,不过是想在风残云面前保全一点脸面。你休在我面前撒谎,我还不了解你么,你只要一撒谎,眼神口气都不对,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萧雨飞红了脸,道:“孩儿不敢撒谎,我的确不是去查谢谨蜂,但我也没,没做什么。”

萧威海也不再追问,道:“这事先不提,我再问你,这两天,你还有什么大事瞒着我没有?”

萧雨飞心中一跳,听这口气,萧威海似乎说他有什么大事未向他禀报。他指的莫不是向南宫君借银一事?但南宫君说过,不会把此事告诉任何人,那他所指何事?讷讷地道:“没,没有。”

萧威海凝视着他,那目光似要直刺往他心里,他不禁有些心虚,低下了头。萧威海冷冷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现在可以不说。但我若查出了什么,你可就仔细着了!”他忽地厉声叱道:“不许坐着,跪下!好好思过!把你这出江湖数月来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好好反省反省!”

萧雨飞脸色一变,面向父亲跪下,道:“爹——孩儿做错了什么,请爹明示!”

萧威海冷笑道:“你自己做错了些什么,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你可知道,风残云并不是第一个找我兴师问罪之人?这些天来,几乎天天都有人来找我,历数你种种恶行,说你出言不逊,目无尊长,是非不分,勾结淫贼,残忍好杀,贪赌好色——”

萧雨飞大惊,道:“哪有这许多莫须有之事?”

萧威海道:“还不止这些,有件事我正在调查,等我查清了,再一并和你算帐!”对萧石道:“萧石,我要马上去分舵一趟,你把门锁上,让他在里面跪着好好思过,不得让任何人见他!”

门砰地一声锁上了。萧雨飞缓缓低下头,心中隐隐觉着不妙。看来,不仅风残云和程傲然,连展奇,桃花公子,王氏兄弟,孟蝶衣等人,也都借机向爹进了谗言。而爹显然信了他们所言,竟不愿听他解释。这情形与八年前那次何等相似。只是,爹现在去查什么事?难道连与幽灵宫主交易一事,爹也知道了?若是爹问起此事,是否该实言相告?他又细细回想这数月来的所作所为,只觉自己并未做任何有违良心,有违道义之事。虽然有些事难免惹人非议,引来误会,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又有何妨?

屋外,太阳已当头了。小屋门窗紧闭,又闷又热。萧雨飞大汗淋漓,却不敢起来。他忽然想起了花溅泪,不知她此时与可情怎么样了。太阳渐渐西下,萧威海一直没有回来。萧雨飞又饥又渴,头昏脑胀,汗水一行行从额上流下脸颊,汇在颌下一滴滴滴落。胸口如压上了一块巨石,闷痛难当。“虽是六月天气,我不过被罚跪几个时辰,怎么就如此不济?”迷迷糊糊中,一阵凉风迎面吹来。神智为之一清。门开了,萧威海终于回来了。而他身旁竟站着满面怒容的李夫人。李夫人双眼发红,显是哭过了。

李夫人道:“你师妹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萧雨飞道:“师妹她一早就外出办事去了,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李夫人道:“她必是躲了起来不敢见我。我真不明白,一番心血将她养了这么大,她竟会挑拨我和她爹的关系——”说到这声音一涩:“你和她朝夕相处,怎会不知她去了哪里?我要当面问问她,我究竟哪里对不起她,她为什么对我没有半点儿母女情意?”

萧威海劝道:“师嫂不必伤心,师兄脾气急燥,有时言语伤人,你多谅解他就是了,夫妻之间,有什么话好好说,不用往心里去。秋儿不是搬弄是非之人,你来找她,岂不更令师兄误会?”

李夫人睹气道:“我就是要找她问个明白!啸天他要误会就误会好了!秋儿是我一手养大的,难道我连问都问不得了么?”

萧雨飞顿时明了,必是李啸天从无名寺回去后,为花溅泪之事与李夫人发生了争执。夫妻俩闹得不可开交,李夫人便来找花溅泪兴师问罪。当下更不肯说实话,道:“我今天一天都没见到她,实在不知她去了哪里。”话未说完,忽觉腹中一阵绞痛,仿佛一团烈火正在胸腹之间上蹿下跳,五腑六脏都被滚油煎烫,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一低头,他瞧见了自己鼻尖上那滴晶莹的汗珠。

萧威海道:“直起你的腰来,挺起胸,看着我!你不过跪了五个时辰,就已受不了了么?你的意志何时变得这般薄弱!”

萧雨飞没有分辩。他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已此时正在忍受的痛苦是多么剧烈。他咬牙忍住,直腰挺胸,望着父亲。说来也怪,那阵剧痛就如海浪一般,来得汹涌,退得也快。他刚一直起腰,那剧痛立刻又减轻了许多,很快就完全消失了。他暗想,莫不是自己中了暑?

李夫人瞧着他的脸,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师弟,我也知道,飘儿做错了事,你这是在管教他,我本不该插口,可是,你让他跪了这许久,也罚得够了,还是先让他起来吧!”

萧威海道:“竟是师嫂求情,小弟岂敢不听。只是小弟还有一事问他,如果他能照实说来,我便饶恕他这一次。”

李夫人掏出丝帕,揩去萧雨飞满头的汗水,柔声道:“飘儿,你真是任性。这几日,好些武林中人找上门来,向你爹爹诉说你诸般不是。你赶紧向你爹认个错儿,起来再说。”

萧雨飞见她柔声安慰,心中一阵温暖,心道:“她本是如此宽厚柔和之人,为什么偏偏不喜欢语儿?语儿和师姊都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为何独爱师姊一个,却对语儿无比憎恶?”口中低声道:“我,我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萧威海冷笑道:“想不到直到现在,你仍是执迷不悟。如果只一个人说你有何不是,倒也罢了,难道这么多人都会来冤枉你不成?展奇、风残云,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难道还会串通好了来陷害你?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反省?这些先不说,我再问你,你这几天干了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么?”

萧雨飞道:“不知爹想问什么?孩儿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瞒着爹。”

萧威海勃然大怒,喝道:“住口!到现在你还在撒谎!你已做错了事,再撒谎就是错上加错。我罚你跪了这大半天,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而是因为你不诚实。现在,你还不吸取教训。我刚刚已把你这两天的行踪查得清清楚楚。我且问你,昨晚上你们去了哪里?你和你师妹有没有酬集过五十万两银子?”

萧雨飞心中一沉,没想到爹果然是为了借银之事才会如此动怒。但他本已应承过花溅泪,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加上李夫人就在身边,又正在盛怒之中,自是更不能说实情。心中暗暗奇怪,难道南宫君一代大侠,竟是言而无信之人?

萧威海道:“怎么,不敢说了是不是?到了杭州的第二个晚上,你和你师妹就不知去向。天一亮,你用你师妹的碧玉令在分舵提取了二十万两现银,加上你们上次在苏州茂源赌场赢来的十万,再加上在南宫掌门外借的二十万,一共是五十万两是不是?”

见他说得如此确切,萧雨飞大气也不敢出,只能低低“嗯”了一声。萧威海道:“你一下子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你这钱若是用途正当,为何不敢告诉我,而要悄悄找南宫掌门借?你还准备用冷香宫的龙凤玉箫作抵押,真是荒唐!”

萧雨飞心念电转,可急切之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无隙可击的理由。而要他在长辈面前撒谎,心下着实发虚。

萧威海道:“为什么不回答?低着头干什么?在想怎么骗我是不是?”

萧雨飞含糊地道:“借,借给别人了——不,不是错了,是,是用了——”

萧威海道:“用在什么地方了?什么事一下子需要这么多钱?而且还不能告诉我?”

萧雨飞支吾道:“这——我——”

萧威海脸色变了变,道:“难道你真的——昨天我一到杭州,就收到一封匿名秘信,说你在杭州贪赌好色,背着你师妹在良宵院胡闹不说,还与人豪赌,短短一个时辰,就输了白银五十万两!我本不信,赶过来一查,你倒真酬集过五十万两银子。我问南宫掌门,他本想替你遮掩,但我早已知晓了内情,他遮掩也是无用。我相信你不会去赌,可我想知道,你倒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敢告诉我?这几个月来,我对你疏于管教,不知你在外背着我干了多少无法无天之事!”

萧雨飞心中一动,难道,这写信诬告之人,竟是幽灵宫主?她如此做,无非是想在萧威海面前进谗,害他吃点苦头。这幽灵宫主是谁?怎么对他的情况如此了解?难道,她也从姜太公手中买了有关他的一切情况?萧威海见他低头不语,却目光闪动,显是心中正在冥思苦想,喝道:“抬起头来,看着我!回答我!你突然要那五十万两银子干什么?难道你真是还了赌债了?”

萧雨飞寻思,若自己再不承认,李夫人必去找花溅泪逼问此事,那岂不令她为难,把心一横,道:“是!”

啪的一声,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萧威海盛怒之下,声音都已颤抖:“你,你真的是去赌了?”

萧雨飞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咬了咬牙,仍然道:“是!”

萧威海道:“你,你可懂得十赌九骗的道理?”

萧雨飞垂首道:“——懂!”

“那你还要去赌?”萧威海怒叱道:“爹多年的教诲你都忘了吗?你在外惹是生非,四处树敌不说,还居然敢去赌?不但赌,还是在妓院中赌,一次就赌掉五十万!你可知道五十万两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目?你从小养尊处优,你可曾知道每一文钱都是来之不易?你竟如此挥霍!你离开我才不过数月,品行就已变得如此不端,你,你委实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萧雨飞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没有!”

萧威海颤声道:“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显见心中已怒极气极:“萧石,拿鞭子来,今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逆子!”

萧石看着萧雨飞,见他脸色苍白,默默不语,目中闪过同情之色,道:“老爷,你,你不是说过,无论公子做错什么,也再不打他了么?”

萧威海冷冷道:“我是说过不再打他。可是,如今的他却已不再是以前的他了!我要给他一点教训,让他记住,有些错,是犯不得的!”

萧雨飞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缓缓垂下了头。心中想起了花溅泪的戏言,想不到这么快就真的应验。

李夫人劝道:“师弟,飘儿是你的亲骨肉,他的性情你还不清楚么?他又怎会去赌钱嫖妓?待我找到秋儿问个明白再说。”

萧雨飞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大声道:“这不关她的事。再说她因为劝我不听,已经生气走了,你找不到她的。”

李夫人诧道:“难道你真是去了良宵院,真是赌了?”

萧雨飞道:“是,我当时因为一直找不到线索,心情烦燥,一时糊涂,就去了良宵院——”

萧威海一字字道:“好,很好,你终于承认了。师嫂,你请暂时回避一下,我今日若不对他严加管教,日后只怕便会害了他。”

李夫人皱着眉头,心中好生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萧威海接过萧石递过的牛皮鞭,缓缓道:“今日你可觉得冤枉?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萧雨飞平静地道:“没有。”

萧威海的手在微微颤抖,凝注着自己惟一的爱子,目中又是爱来又是恨。忽地他手腕一抖,长鞭带着一声呼哨,“啪”地一下抽在他的胸膛上,鞭梢一带一卷,再一甩,已将他的白色外衫拉开,露出了贴身的素纱小衣。萧雨飞忽然想起了怀中的毒经,可不能让它被打烂了。眼见第二鞭又已抽下,他本能地一伸手护在胸前。鞭子重重地从他手背上抽过,他忍不住浑身一颤。

萧威海停了手,疑惑地道:“你怀里放的是什么,这么宝贵?”

萧雨飞道:“没,没什么——只是一本书。”他不知道李夫人是否已经走远,他怕她看见这本毒经,会更加怨恨花溅泪。

萧威海道:“拿来我看!”

萧雨飞双手紧护胸前,急道:“爹,你别看,真的只是一本书。”

萧威海冷哼一声,手中长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向他怀中探去。萧雨飞不及多想,伸出两指将鞭梢弹开。

萧威海脸色铁青:“你竟要和爹动手么?”

萧雨飞道:“孩儿不敢!”他目中充满恳求之意:“爹,你不要看,我——求你了!”

萧威悔一怔。从小到大,除了退亲之事,儿子从来没有求过他。他看了他一眼,道:“好,爹答应你,不看便是。”

萧雨飞从怀中取出毒经塞在了袖里,低声道:“爹,你——打吧!”

萧威海神情一震,目中怒意顿减,沉默了一下,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告诉我,你真是去赌了,还是干别的去了?”

萧雨飞暗叹一声,仍然道:“孩儿是去——赌了!”

萧威海脸色一变,忽又暴怒起来,转到萧雨飞身后,高举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暴雨般披头盖脸地落在他的脊背上、胳膊上。很快,身上已布满血红的鞭痕,他紧咬牙关,紧握着双拳,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承受。萧威海终于住了手,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打你了么?五十万两银子,挨了五十鞭,你可觉得冤枉?”

萧雨飞低声道:“孩儿任性妄为,有违爹爹教诲,爹爹自该管教,孩儿不冤。”

“不,你错了!这五十鞭你挨得实在冤枉!”萧威海喝道:“我打你,不是因为你去妓院,也不是因为你去赌钱,而是因为你竟敢当面撒谎来欺骗我!”

他颤声道:“你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手养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你又怎么会去赌?风残云说你逛妓院,我也知道你必是另有原因。你对秋儿何等情意,连月丽人都不肯要,又怎会去嫖妓!我接到那封密信后根本就不信。只是不停地有人来告你的状,说你种种不是。我就赶来查了一下,没想到你倒真地凑用过五十万两银子。你有事,有难处,为什么不敢向我说?你就那么不信任我这个爹?就凭你如此疏远我,不信任我,还撒谎骗我,我就该好好惩罚你!奢侈享乐是万恶之根源,撒谎却是万恶之开端!还有,你做事一向只问自己心中是否有愧,却从不在意他人眼光,江湖险恶,人言可畏,你身为冷香宫弟子,随心所欲遍树强敌而不自知,如此下去岂不危险?罚你跪这大半天,就是要让你好好思过。没想到你一点也未醒悟。你岂能如此任性?我若任你由着自己性子来,岂不害了你!所以我才会狠狠地打你,今日之痛,我要你记在心里,记一辈子,再不可犯!”

萧雨飞道:“谨记爹爹教诲,孩儿永不敢忘!”

萧威海道:“你那五十万两,倒底干什么去了,现在可以说了么?”

暮色已临,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月光斜射进来,照着他神情激动的脸。萧雨飞看着父亲,只见他眼角的皱纹已更深,头上的华发又添了几根。心中不由一痛,只有这个时候,正当壮年的父亲才会显露出他的苍老与孤寂。他看他的眼神,满含期待。可是,他能说么?

萧威海目中的期待慢慢转为了失望,道:“直到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么?”

萧雨飞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有沉默不语。忽地,他的胸腹中又腾起一股火焰,那种无以描绘的剧痛比上一次更加剧了,肠如刀绞,心似火焚。他怕父亲看出,只有咬牙忍住,指甲已陷入肉里。

萧威海冷笑道:“好,这么多年了,你竟又给我拗上了!”手中鞭子挥动,又用力抽了下去。萧雨飞承受着体内体外双重的痛苦,牙已咬出血来,身子几乎要伏在地上。

忽听有人凄声叫道:“住手!”冲进一个人来,护住了他。是一个女人。萧雨飞以为是花溅泪,吓了一大跳,再定睛一看,更吃了一惊,来人竟是欧阳绿珠。欧阳绿珠护着他,将他抱得紧紧的,望着萧威海,嘶声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师兄,你,你好狠的心!”话未说完,泪已流下。

萧威海似呆了一般,神情木然,手中的长鞭已滑落在地。颓然长叹一声,转过身去。欧阳绿珠顾不上看他,轻抚萧雨飞遍体的伤痕,颤声道:“孩子,疼吗?”

萧雨飞摇摇头。当欧阳绿珠护在他身前时,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当她温暖的双手轻抚过他的肌肤,那种感觉更强烈,怪怪的,形容不出。欧阳绿珠柔声道:“孩子,让我扶你起来。”

又是一声孩子,如此温存柔和,一股暖流刹那从萧雨飞心头流过。萧威海忽地转过身来,神情冷峻:“不要扶他,让他自己走。”

欧阳绿珠一怔,却没有松开手,叫道:“为什么?难道你就不许我碰他?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难道我扶一下都不行么?”

萧威海没有回答,目光凝注在萧雨飞身上,一字字道:“一个人活着,就该自己走路。哪怕是没有腿的人,爬也应该自己爬着走。你若要走,就自己走,不许要人扶。你若实在走不动,就歇一会儿再走。”

萧雨飞咬了咬牙,推开欧阳绿珠,大步走了出去。却每走一步,都似走在针毡上,刚一跨出门来,胸腹中又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扶住门缓缓倒下。欧阳绿珠大惊,扑过去抱住他,流着泪连声唤他。

萧威海道:“你不用担心他。他从早跪到现在,一直未曾饮食,天气又热,可能中了暑了,休息休息,调养一下就没事了。萧石,把公子扶到隔壁房里,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萧石应了一声,走过去扶起萧雨飞。欧阳绿珠霍地转头,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萧威海道:“他是我儿子,我怎样对他都是天经地义。萧石,把公子扶走。”

欧阳绿珠脸色惨变,眼睁睁地看着萧石将儿子从怀中夺走。她望着萧威海,凄然一笑,道:“是,他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我,无权过问!”转过身,掩面奔去。

萧威海沉声道:“慢!”欧阳绿珠止住身形,靠在一杆翠竹上痛哭失声。萧威海轻轻叹息一声,走过去,搂着她的肩头,低声道:“绿珠,是南宫兄派人去叫的你,是不是?”

欧阳绿珠流泪道:“不错。南宫兄太了解你的臭脾气了,一看不停有人上门告状,你又如此动怒,就知道飘儿必会受罚,就马上派人找我来了。若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你会这样对待我们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你对他竟是如此地狠!”

萧威海深沉的目光投向苍穹,缓缓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严厉?”

欧阳绿珠倚竹而泣:“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飘儿他不管做错了什么,你都不该那么狠心地罚他,打他!你,你就算恨我,难道你要把这恨发泄在飘儿身上吗?虎毒不食子,你,你就那么狠得上心来虐待他!”

萧威海目中露出深邃的痛苦,道:“不,你错了!我不是在虐待他,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你我之事,是无可奈何之事,你我这些年都过得很苦,我岂能不知?我还有飘儿为伴,你却孤独至今,每念及此,我都心如刀绞,只恨不能带给你一丝一毫的快乐。我只有带好我们的儿子,也让你能稍有慰藉。”

欧阳绿珠哽咽道:“我知道你也爱他,可是,你应该明白,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他如此年少,纵然有些任性,你也该多加宽容。”

“今天我打他,实是一片苦心!”萧威海道:“你可知道,飘儿他生性热情刚直,清高自傲,行事任性,不计后果。他出道不过半年,已是结怨无数。展老英雄的儿子,在新婚前夕与一青楼女子私奔,他竟公然支持他们,与展老英雄处处作对;桃花公子要毒杀他的仇家,他却出手把他们全都救下,引来桃花公子对他痛恨入骨;他还几次三番,不惜舍了命地救护白无迹,最后竟引来了无名寺的泼天大祸;他还公然出入青楼,对风残云等人倨傲无礼——我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没有错,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他年少任性,不知江湖有多险恶,亦不知人言人心有多可怕。他虽事事问心无愧,却不知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我若不及时教诲于他,他将来必会把自己弄得步步唯艰。明年期限到时,他若不能抓住谢谨蜂,他结下的仇家必会一力主张将他处死,以抵智慧大师之命,那时,我们想救他也来不及了!”

欧阳绿珠听得呆住,默然半晌,道:“你说得对——师兄,是我太冲动了。我相信,你在责打他时,心中一定比我还痛。我出言伤了你,你不要怪我。”

萧威海温和地凝注着她,低声道:“我怎会怪你?从我们小时候,到现在,快三十年了,任何事情,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欧阳绿珠目中露出温柔娇羞之色,良久,岔开了话题:“除了任性自傲,不知飘儿还有没有什么弱点?”

萧威海道:“当然还有!他外刚内柔,重情而心软,很容易受感情影响而情绪波动。无名寺中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本来处乱不惊,从容应对,一听说秋儿不在房中顿时就失了方寸。也许是因为他还年少,未经历过感情上的磨炼,因而患得患失,十分脆弱。”

欧阳绿珠有些紧张地道:“那该怎么办呢?”

萧威海叹了口气,道:“没有办法。只有让他去经受磨炼,人生的成熟和感悟需要一个过程,我们无法帮他替代。”

三更时分,萧雨飞终于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看见了花溅泪。她正坐在床前轻轻捣药,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他轻唤道:“语儿!”

花溅泪闻声转过头来,微笑道:“你醒了?”她的一双清眸红红的,睫上还挂着泪珠。萧雨飞柔声道:“你怎么了?哭了?”

月光无声铺洒在床前,窗外风吹竹叶,竹涛声声。花溅泪低声道:“没想到师叔对你竟会如此严厉。从小到大,爹没动过我一个指头。”

萧雨飞笑道:“是我自己太任性,出江湖这几月来得罪了不少人。爹如此对我,也是一片苦心。对了,我刚才不知怎么的,胸腹之间痛得厉害,简直难以忍受,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花溅泪道:“你这几日,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肠胃?”

萧雨飞道:“没有啊,我这几日天天都和你在一起。你既没事,我也不应该有事。”

花溅泪道:“我一直忘了问你,三日前,我忙于处理分舵事务,你足足有半日不见踪影,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回来就象变了个人似的,手也灵巧了,画的眉比我还好。”

萧雨飞得意起来,低声笑道:“原来你还一直在想这个!实话告诉你吧,我花了十两金子,到杭州最有名的青楼良宵院去,请了一个最会画眉的姑娘教了我半日。”

花溅泪道:“你可真是胆大妄为,为了学画眉,居然出入那烟花之地。难怪风残云会告你行为不端。你那日在良宵院中,可曾吃过什么?”

萧雨飞笑道:“我一心想着学会画眉,好在你面前卖弄,哪有胃口吃东西。我只不过喝了一杯茶而已。况且,如果那茶不干净,都三天过去了,哪有今天才发作的道理?”

花溅泪沉默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道:“既不是吃坏了东西,那你可能就是中暑了吧!看天色,这两日必有一场暴雨,所以天气格外闷热,你关在屋子里跪了那么久,滴水不沾,自然会感觉不适。”

她放下药钵,道:“我配了点伤药,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把伤处清洗了,再敷上药,过几日便会好。”

萧雨飞待她走远,脱下已被血丝浸染的小衣,想赶在她回来之前自己敷好药,以免她瞧见自己遍体的伤痕会难过。药钵离他太远,他便下床来取。不料脚一沾地,胸腹中剧痛又袭来,竟是站立不稳。他扶住案角,弯下腰去,冷汗直流。过了许久,剧痛才渐渐退去,他直起腰来,忽听花溅泪轻叹道:“别动,我来扶你。”她手中端着盛满清水的木盆,柔声道:“怎么,伤处疼么?”放下木盆,过来将他扶回床上坐下。

她轻抚着他身上的道道伤痕,道:“你怕我娘知道我为可情公私不分,会为难于我,就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加上风残云等人煽风点火,师叔才会把你打成这样,是不是?其实,我娘知道了这件事,最多骂我一顿而已,而你去承担后果,却要受这样的苦,你,你这是何必!”

萧雨飞低声道:“你不要伤心,哪怕我付出十分,只能为你做到一分,我也愿意。”花溅泪摇摇头,长叹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她将木盆中的棉帕挤干水,仔细而轻柔地为他擦拭身上的伤痕。见那又长又深的鞭痕纵横交错,心中一痛,忍不住泪流满面。

萧雨飞笑道:“师父莫哭!还记得你咒我挨爹的鞭子么?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师父,你说的话这么准,以后徒儿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

他本想逗她开心,花溅泪却更觉心酸,一边为他洗伤敷药,一边簌簌泪落。敷好药,又给他换上一套崭新的月白小衣,道:“我给你熬了燕窝粥,我去端来喂与你吃。”

萧雨飞拉住她,道:“慢,师父还未查过徒儿的功课呢!我可是认认真真背完了十页。”

花溅泪道:“那你背来听听。”

萧雨飞精神大振,朗声背了起来。花溅泪一边听,一边默默地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待他背完,花溅泪道:“你背得不错,一字不漏。难为你竟这么听师父的话。对了,这毒经上有一处笔误,你先还了我,我改了之后再给你。”

萧雨飞不疑有他,从枕下取出毒经交给她。她把毒经揣在怀中,端起木盆往外走去。萧雨飞笑道:“多端点粥来,我饿了一天了,这会儿心情又好得很,我连一头牛都吃得下。”

花溅泪低低地应了一声,掩上门去了。走入竹林深处,她的脚步忽地踉跄,木盆自她手上滑落。她倚在一竿湘妃竹上,泪如雨下,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低低啜泣,犹如杜鹃啼血。竹涛阵阵,将她的声音淹过。

她慢慢止了哭声,从怀中取出毒经,翻了几翻,将其中一页小心地撕了下来,以免留下痕迹。月光斜射在那页纸上,只见上面赫然记载的是:焚心断肠散,原产自海外四季如夏之地。此毒乃至阳至刚之毒,只能通过肠胃吸收,一入人体,无药可解。与至阴至柔的绝情酒,并称毒中之王。然此毒性慢,中者三至五日之后,始渐有知觉。此时毒性未烈,浮于血脉之中。此毒暗合阴阳之道,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三更时分,方剧烈发作一次。每发作一次,毒始深入五脏一分,一年之后,不治而亡。

旁边有一行细小的楷书,乃是叶秋烟的补注:经与贾神医反复探讨,此毒惟一解法,乃是在第一次十五之夜发作之前,趁着毒性尚浮于血脉之中,由与中毒者所练内功相同、功力相当之人,以如下之法将毒引渡至自己体内——然中毒者若已于月圆之夜发作一次,毒入五脏,此法便不复可用。

花溅泪掏出火刀火石,将这页纸焚为灰烬,最后连灰烬都用泥土掩过,脸上神情平静而决绝。她已拿定主意,要赶在六月十五之前,将萧雨飞所中之毒引入自己体内,然后离开他,悄然远去,独自等死。

夜幕中,有人从林中走来,月光清冷,他在她背后站定,长长叹息了一声。

花溅泪正自心碎神伤,竟未察觉。陡然听见身后叹息之声,以为是萧雨飞,大惊回头,却见来人是白无迹。

她冷冷道:“你一直在跟踪我?”白无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花溅泪道:“这几日发生的事和刚才的情景,你都已知道?”

白无迹道:“不错。”

花溅泪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跟踪我?”

白无迹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也曾问过自己。我本还有诸多大事未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你去。”

花溅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但她自觉已害了萧雨飞,又怎忍再毁了白无迹?她要他和萧雨飞一样,对她心死。白无迹凌空一个翻身,挡住了她的去路,道:“慢!”

花溅泪低叱道:“闪开!”

白无迹一字字道:“你可以过去,但请先杀了我。”

花溅泪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倒底想干什么?”

白无迹道:“你可知道萧雨飞中了焚心断肠散之毒?”

花溅泪眼中闪过痛苦之色,道:“我自然知道。连你都看出来了,何况是我?但这于你何干?”

白无迹道:“你可知,这焚心断肠散是和绝情酒齐名的毒中之王,是绝对没有解药的!”

花溅泪冷笑道:“焚心断肠散,一月一断肠。焚心十二次,肠断见阎王。这,我又怎会不知道?你赶来见我,只是因为好为人师么?”

白无迹不理会她的冷漠与嘲弄,道:“明天,就是十五了,你,你准备怎么办?难道,你真要替他——”

花溅泪神色平静,仰望着天边那轮丰满的圆月,缓缓道:“你既已猜到,又何必来问我?从我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就再没有替自己考虑过。只要他能幸福,我可以去承受任何痛苦,只要他能活下去,我可以去死。”

白无迹道:“可是,你若这么做,就正中了幽灵宫主的诡计,也正成全了你二姐的阴谋!听江湖传言,有个神秘女人向姜太公出卖了你,我想除了你那二姐不会有别人。所以幽灵宫主才能那么了解你,才能利用你对萧雨飞的感情设下这条毒计。她知道你精通毒物,无法下手,才借了萧雨飞来害你。你即将接任幻月宫主之位,身份何等重要,你若一死,冷香宫岂不大乱?群龙无首,岂不正遂了聚雄会主的心意?你,你岂可因私废公,只为儿女情长,而不顾武林大义?”

花溅泪目光如刀,直刺在他脸上,冷笑道:“你劝我不可引渡这焚心断肠散之毒,难道就完全是为了武林大义?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私心?你如此谦谦君子,竟也会假公济私!”

白无迹神情一震:“我——”自认识她来,她都是那么温和宽容,说话从不伤人,未料她此时竟如此一针见血,直取要害。

花溅泪不给他分辩的机会,打断了他,一字字道:“你不必多说。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你以为,我不引渡此毒,就可以活得很久么?”

白无迹变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花溅泪缓缓道:“其实,我自生下来就患有绝症,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许就会突然死去。我本从来不在乎生死,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可为了他,我不得不尽力活下去。我和他有生死之约,我要为他尽力而活,但我若不幸身死,他必须好好活着,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我能为他而死,是上天对我最好的安排。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也可以稍有回报。其实,即便不引渡他体内之毒,我能否再活一年,也未可知。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安排。”

白无迹浑身都已冰凉,他忽地嘶声叫道:“可是,可是你若死了,便永远失去他了,你甘心么?”

花溅泪黯淡的眼中忽然发出柔和而圣洁的光辉,微笑道:“我不在乎。生已尽欢,死亦何憾?作为一个女人,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的全部的爱,她还有何可怨?有何可憾?其实,我很幸运,也很满足。”

她脸上泪痕未干,却满脸都是欣慰而满足的笑,笑得白无迹的心都碎了,碎成千片万片。她拾起木盆,轻声道:“白大哥,让我过去。”

白无迹浑身颤抖着,忽然道:“不,我不要你这短短一生过得这么凄凉!我,我与萧雨飞练的也是同门内功,功力也正相当,这毒让我来引渡——哪怕你只能再活一年,我也不要你在剩下的日子里,月月受那毒发时的煎熬!”

花溅泪心中一颤,却冷冰冰地笑道:“你来引渡?凭什么?你以为你这么做,就会感动我么?”

白无迹神情激动,颤声道:“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可笑,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你正眼也不愿瞧的路人。我不要你感动,我只要你幸福!”

“哈哈哈”,花溅泪笑了起来,蓦地,她止住笑声,冷冷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插手。我欠你的本已太多,你要让我再欠你一条命么?休想!你不要如此居心叵测,硬生生要在我和他之间插上一足。还有,你莫忘了,你是白家惟一的后人,你要白氏一族在你手里灭绝么?可怜你白家总管,效法程婴,舍了自己的独生儿子,才换了你这一点白氏血脉,真不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未料到救下的却是你这样没用的男人!你竟要为了一个丝毫也不爱你的女人,舍了命去救她心爱的男人,白家祖宗在天有灵,也不会原谅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只会一厢情愿可悲可怜讨取女人欢心的子孙!”

花溅泪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染了剧毒的刀,刺得白无迹木立当场,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从未料到,从花溅泪口中,也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而她说的偏偏句句在理,仔细掂量,一刹时万念俱灰。花溅泪却不再看他,端着木盆,从他身边绕过,慢慢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六月十五。西子湖畔。已近黄昏。

萧雨飞与花溅泪并肩走在湖畔,穿行在柳树花间,指点着西湖风光,低声谈笑。花溅泪脸上带笑,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她早已习惯了独自忍受。只是,偶而背对萧雨飞,眼中才会闪过一丝绝望。

迎面走来一个手持白布幡的算命先生,幡上写着四个大字“铁口神算”。他一边走,一边大声道:“占卜算卦,生死祸福,姻缘功名,莫不尽知。”

萧雨飞笑道:“铁口神算?哼,好大的口气!走,语儿,我们也去算一卦玩儿。”

花溅泪道:“这些江湖术士之语,有何可信?人之命运,皆由天定,他不过也是一凡人,如何算得他人命运。”

算命先生闻言止步,冷冷一笑,指着手中的招牌道:“我吕铁口铁口神算,方圆数十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是算得不准,姑娘只管把这招牌扯在地上踩得稀烂。”

萧雨飞道:“我兄妹二人都想算一下终身大事——”

吕铁口道:“公子又何必出言欺我?看你二人面相,明明是郎情妾意,要效那鸳鸯比翼双飞,怎会成了兄妹?”

花溅泪见他眼光锐利,倒不似普通江湖术士,不由也动了好奇心,道:“那先生看我二人可能得偿所愿?”

吕铁口把二人左右仔细端详了一阵,又问了生辰八字,掐指算了一算,沉吟半晌,方道:“不可说,不可说。我为人算姻缘,至少十两银子一卦。你二人的卦钱我也不要了。告辞!”说罢,转身欲走。

花溅泪心觉有异,追上前道:“先生有何见教,还请明言。”

吕铁口从布袋中抽出一根竹签,塞在花溅泪手中,道:“姑娘冰雪聪明,自去琢磨。”说罢,扬长而去。

看那签时,只写着四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自入红尘百事乖,镜花水月总堪哀。借火取暖终不热,哪里去还哪里来。

花溅泪仔细琢磨这签的含义,忽觉彻骨冰凉,心中痛不可当。虽想做得若无其事,,哪里能够,眼泪瞬间满眶。心道:“不错,我与云飘,终是镜花水月一场。他对我的感情,是我从月丽人那暂借来的,命中不属我的,终究不是我的。他这一生,情归何处?还不是归了他的来处。我本应夭寿,却能在生前尽享他之柔情蜜意,并能为了他而死,也算上天待我不薄。我死之后,他若能与月丽人重谐好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也是应了天意。”心中只觉天意如此,更是无憾无怨,意志更坚,硬生生把泪逼了回去,沉默不语。

萧雨飞见她神情有异,上前来夺了那签,一看之后,也是暗暗心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此等江湖术士之言,有何可信?把它丢了吧!”举手欲将竹签抛入草丛。

花溅泪道:“既是不用理睬,又何必丢了它,不如留着,权当笑谈。”将签要回,藏入袖中。两人都刻意不再提那签上譏语,只谈些风月美景,武林秩事。

湖上有不少豪华的画舫,可以任人租用。一艘画舫自远处划来,舱板上,可人在招手叫道:“喂,公子,小姐,船租好了,快上来呀!”

萧雨飞兴冲冲地道:“走,语儿,咱们游湖去。”

花溅泪不忍扫他之兴,自思这已是最后一段与他共渡的时光,更应好好珍惜,便撇下心头酸苦,展颜笑道:“好啊,不过,再租一条小的柳叶船,我们慢慢划向那西侧荷花塘中,岂不更有趣?”

萧雨飞道:“好,依你,待我们划够了,再上大船去玩。今晚就在这湖上泛舟,赏这晓风满月。”

平静的湖面,轻漾的湖水。花溅泪望着湖中两人的倒影,暗想,此时同舟共桨,并肩而偎,明日便是天各一方,至死不见,岂不正是镜花水月总堪哀?

萧雨飞哪知她心里酸楚,笑道:“语儿,我们来比赛好不好,看谁划得快!”

花溅泪嫣然笑道:“好!船头向谁偏,谁就输了,晚上要罚酒三杯!”

两人奋力运桨,船向着湖西那片荷塘,疾驰如飞。船头竟是始终不偏不倚。小船箭一般射入了荷花丛中,两人同时住手,齐声哈哈大笑。此时夕阳西下,照着满池碧荷红花。花溅泪摘下一朵白荷,低头轻嗅那花蕊清香,粉面娇蕊,侧对斜阳,雅艳无双。萧雨飞不由看得呆住,道:“语儿,百花之中,我最喜荷花。你可知为何?”

花溅泪道:“我也是最爱荷花和梅花。此二花均乃花中君子。”

萧雨飞道:“梅花胜在风骨,这荷花却胜在花叶交融。李商隐诗云,自古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说的就是此意。你看,这满塘荷花荷叶,相互映衬生辉,缺一不可,若单赏荷花或是荷叶,便会风致大减。”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慢慢将她拥入怀中,低声耳语:“你便似这荷花,我便似这荷叶。必得相互映衬方能生辉,若是分开,便都会憔悴不堪。任他风雨雷电,也须把我们分割不开。”

花溅泪痴痴地看着他,心如刀绞,只能微笑不语。良久,岔开了话题:“我为你唱一首采莲曲吧!”

萧雨飞道:“好,你起个调,我为你吹箫伴奏。”

箫声渐起,在荷海中回旋,花溅泪手拈碧荷白花,俏立船头,展喉歌道:“扁舟一叶歌一曲,舟行水上歌在喉。碧叶连天花似锦,欸乃归去音尚留——”

夕阳渐沉,夜幕将临。二人方才尽兴而归。当晚,可人吩咐船家,不必靠岸,就在湖上随意游荡。船家道:“这两日天气闷热无比,必是大雨将至,虽是十五之夜,恐怕也难看到满月。”

萧雨飞道:“不能赏月,能画船听雨眠,也是不错。”

船家笑道:“公子竟有如此雅兴,小老儿自当听命。”

萧雨飞与花溅泪在舱中坐下,打开了所有门窗,行令小酌。正在兴头上,萧雨飞忽地想起一事,道:“语儿,可情怎样?”

花溅泪道:“她基本上已安定下来。只是她说什么也不肯透露谢谨蜂的情况。她也确实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她言道,聚雄山庄距苏州不过百多里路程。临行前,谢谨蜂要胁过她,若是她敢透露半点消息,他便杀了她的孩子。所以她不敢说得太多。”

萧雨飞道:“那孩子也是岳谨蜂的亲骨肉,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杀自己的儿子。可情不必如此害怕。”

花溅泪道:“我也是如此说。可可情说,我们都不了解谢谨蜂,只有她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如果她走露了消息,他真的会下毒手的。何况,谢谨蜂姬妾成群,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第一个儿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他眼中,这个孩子的生命,无足轻重。”

萧雨飞变色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灭绝人性之人?”

花溅泪道:“所以,难怪聚雄会会崛起得如此之快。凡能成大事者,必有异于常人之处。看来,聚雄会的图谋,绝非仅仅是称霸武林,而是有了易姓江山的野心。与这宏伟大志相比,一个孩子的命的确也算不了什么。古往今来,为了夺取天下,父子兄弟骨肉相残之事,举不胜举。”

萧雨飞恨声道:“总有一天,我要生擒这厮,揭开他的真面目,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冷酷无情,阴险狡诈之人。”

夜色渐浓。果然是黑云密布,狂风渐起。再无机会得赏明月。风过湖面,漾起半尺高的波浪,画舱轻晃,烛光跳跃。

花溅泪道:“时间不早了,快二更了。我给你换了药,早些歇息吧!”

萧雨飞笑道:“好啊,我最喜欢你给我换药了,你的小手,又柔又轻,暖暖的,抚过我的肌肤,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花溅泪微笑不语,取出药瓶,小心翼翼地给他换好药,惟恐弄疼了他。再帮他扣好衣衫,让他躺在床上,为他盖好了薄被。

萧雨飞拉住她的手,叫她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只希望,这伤永远也不要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给我换药了。”

花溅泪勉强一笑,挣开手,嗔道:“又在说混话了!你再如此轻薄,我可不理你了。”

萧雨飞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道:“岂敢,岂敢!”

花溅泪往他床前的香炉中加了一把香料,这才吹灭了蜡烛,掩上舱门,轻轻离去。

风更大了,画舫轻晃,犹如摇篮。香炉内轻烟袅绕,暗香浮动。萧雨飞忽然觉得头昏脑胀,睡意阵阵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人事不知。黑暗中,有人轻轻推开舱门进来,悄悄挂起香帐,将他扶起靠在床栏上,自己也脱鞋上床,将双掌对上了他的双掌,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炸雷滚过。萧雨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道闪电划下,他发现床前的椅子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影。他惊得一坐而起。又一道闪电划下,他看清了那人正是花溅泪。

他松了一口气,道:“语儿,你怎么还未回房休息?”花溅泪道:“我刚刚把毒经改好,过来交给你。这三册毒经你以后可要好好背记,江湖上,使毒之人层出不穷,尤其是聚雄会,网罗了不少使毒的好手,你可要多加小心。”

萧雨飞笑道:“师父的吩咐,徒儿敢不记在心上?从明日起,必是每天熟记十页,师父每晚都不妨抽查功课,看徒儿完成得如何?”起身下床,站在她身后,揽住她肩。闪电过后,舱中一片黑暗。他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捧起她披散的柔发轻吻。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避开,身子在微微颤抖。

忽听“咚咚”一阵敲门声:“有人在家吗?”仿佛一个老朋友前来串门聊天,是一个女子声音。萧雨飞披上外衣,走去开了门道:“谁?”

一个冷艳的青衣小婢款款拜倒:“小婢丁灵儿奉了主人之命,特来请萧公子赴宴!”赴宴?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萧雨飞奇道:“你家主人是谁?”丁灵儿道:“公子去了就知道了,又何必多问?”萧雨飞板着脸道:“我还没答应去呢!”

丁灵儿笑而不答,只道:“小婢在小船上相候。”转身就走。在画舫边上有一只小木船。丁灵儿轻轻跳上小船,坐在船头悠闲地拍打着湖水,面露微笑,笑得是那么自信,似乎已算准萧雨飞非去不可了。天上的狂风闪电,身边的黑暗波浪,似全然不放在眼里。是什么样的主人,才能调教出这样与众不同的婢女?萧雨飞的好奇心又动了。一回头,只见花溅泪走了过来,立在门后,望着丁灵儿发呆。

萧雨飞道:“你认识她?”花溅泪道:“不,不认识。”她又怎会不认识?在那黄山脚下的小镇上,那华丽的香车,那冷艳的美婢,那绝美的玉手与高高在上的语声——

萧雨飞道:“你说我倒底去不去呢?”花溅泪淡淡笑道:“你若想去,但去无妨。”萧雨飞笑道:“那我去了!这丫头古灵精怪的,我倒真想看看,她的主人究竟是谁。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花溅泪望着丁灵儿,喃喃低语道:“是,我等你,我会等着你,等你回来——”舱中实在太暗,萧雨飞站在门外,看不清她的脸,没有发觉她的眼神是那么凄凉。他一转身,足尖一点,掠上了小舟。

丁灵儿笑了笑,似在说“我早知你会上来”,手中双桨一荡,小舟箭一般地向远处驶去。萧雨飞立在船尾,回首向画舫上望去。只见花溅泪已出了舱门,倚门而立,一道闪电划下,照得她的脸青白吓人。狂风吹着她的白裳与披散的长发,衬得她更是弱不胜衣,又仿佛一只折翅的燕子要被雨打风吹去。他心中突然一颤,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丁灵儿运浆如飞,小船早已去得远了。

花溅泪看那小船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心中想起那签上所言“借火取暖终不热,哪里去还哪里来”,暗道:“月丽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请他赴宴?难道一切真是命中注定,我要在今夜与他永别,她就恰到好处地来与他重续前缘?唉,他本是从她处来,自当还归她处去。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船尾系着白日里与萧雨飞划来的那叶小舟。她跃上小舟,解开缆绳,双浆一荡,箭一般朝与萧雨飞所去方向相反的方向划去。这时,她的泪终于悄然流下。她已下了决心,离开他,至死不见。长痛不如短痛,若再与他朝夕相处,一年后,情必更深,她月月毒发,熟记毒经后的他岂不会察觉?若他知道她是为他而死,他痛悔之下,还能遵守与她的生死约定吗?她早已暗中做好了准备。只待晚上萧雨飞熟睡之后,便悄然远去。

未料,在她临走前,萧雨飞却会去与月丽人相会。一想到两人雨夜相会后的种种场面,她便更是心痛不已。她拼命摇着浆,任泪花在风中零落,已分不清方向。小舟要飘向哪里?她已根本不在乎。小舟越去越远,渐渐也被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丁灵儿摇着船。船去如飞。

远处已有灯光一点闪现。正是一艘豪华的画舫。画舫内灯火通明,在这狂风之中,说不出的温暖神秘。丁灵儿道:“萧公子,请!”

舱中放着一张软榻,榻上摆满佳肴,无一不是他平时最爱吃的美食。桌旁却坐着一位风韵惑人的黑衣佳人。她正专心致志地烫一壶酒,舱内酒香浓郁,不饮自醉。

萧雨飞一愣。他原以为这请他赴宴之人有什么阴谋,甚至是聚雄会又在故弄玄虚,没料到却是本该成为他妻子的“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颇为尴尬。

月丽人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妾特地备下美酒佳肴,请公子前来小酌,不知肯否赏脸?”她今夜淡扫蛾眉,一头青丝蓬松地挽在头上,只插着一只别致的金步摇。身上穿着一件宽大松软的黑纱长裙,美艳无比。

萧雨飞道:“不敢当。在下只是有些意外,还以为是哪位仇家在故弄玄虚。”月丽人轻笑道:“若非如此,公子肯屈驾前来么?公子若是怪罪,妾当罚酒三杯以陪罪。公子请坐。”

萧雨飞只好在她对面坐下。在他座前早已备好一副象牙杯筷。月丽人玉腕轻抬,将烫好的酒倒了两杯,道:“公子,请!”说罢当先一仰首将酒喝下。再以空杯示意。萧雨飞犹豫了一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觉这酒入口醇美无比,口齿留香,不由赞道:“好酒!”

月丽人微笑道:“这杯酒来历特殊,自是甘美无比。”萧雨飞道:“愿闻其详。”月丽人道:“这酒乃是已窖藏了十九年的女儿红。乃贱妾当年满月之时,由妾父亲手窖藏于庭前桂花树下。本想待妾出嫁之日,取出以享宾客。现在公子已退婚,妾遂立下誓愿,终生不嫁。这酒也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妾特地取了一坛来,亲手兑入三味新酒,调出了最佳口感,方敢请公子来品。”

萧雨飞一怔,口中甘美顿时全化作了苦涩,神情有些不自在起来。良久才道:“月小姐,退亲之事,实是在下无礼。以月小姐之资容品行,天下男儿,莫不仰慕,又何必为区区在下,自误一世青春?”月丽人秀眉微蹙,道:“妾虽读书不多,也知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既不堪奉公子箕帚,又何颜入他姓之门?”萧雨飞心中愧疚,道:“月小姐——”

“公子不须内疚,也无须多言,”月丽人打断他道:“姻缘天定,强求不来。你我既已陌路,妾今后生涯,公子又何须挂怀?”萧雨飞见她神情哀婉,幽怨无比,想到她因自己退亲之故,颜面扫地,如此丽质,竟决意要孤独一生,心下一阵难过,道:“月小姐,不知在下要如何做,才能让你稍有慰藉?”

月丽人收起满面戚容,微笑道:“这好办。这些年来,知公子好酒,妾搜罗了天下诸般好酒,再按公子平时口味,向江南名厨学了诸般厨艺,只为有朝一日,能让公子日日开怀畅饮。如今,公子若能赏脸将妾亲手备下的美酒佳肴一一品尝,也算了妾一桩心愿。”

萧雨飞未料她对自己竟是如此深情,如此煞费苦心。如今,他已做了薄情之人,她多年心血,付之东流。不由红了脸,道:“多谢小姐费心。这酒,在下一定喝。”

月丽人面露欣慰之色,喜道:“多谢公子成全。”一手掀开软榻旁的纱屉,里面放着十二瓶大大小小的各色酒瓶。又取出一套三彩瓷杯,将十二个杯子依次放好。她打开第一个酒瓶,将瓶中酒倾入第一个杯中:“这是我从山西买回的杏花春酿,请公子一品。”

萧雨飞双手接过,深嗅了一回,果是芳香扑鼻,又赞道:“果然好酒!”举至唇边,慢慢饮下。月丽人将桌上佳肴,每样挟了一点,放在他面前的银盘之中,请他细尝。萧雨飞见桌上的数十道美味佳肴,干果点心,都做得色香味俱佳,也不知她素日里费了多少功夫,才练下此等厨艺。心下感动,只得一一取来,放入口中细嚼。只觉样样可口。每尝一样,心中便多一分歉疚。

月丽人陆续打开酒瓶,将各种美酒一一倒入相应的三彩瓷杯中,什么竹叶青,梅子香,西域葡萄酒,不一而足。每个杯子足有小碗般大,一杯酒足有半斤。萧雨飞暗自苦笑,美酒虽好,酒量虽好,这么饮下去也非醉不可。但他还是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下去。他知道,他这不是在饮酒,是在还债。

而他一边饮,月丽人也拿着一个大如鸽卵的小杯在旁陪饮。每一杯酒下肚,她脸上的笑意便多一分,红晕便浓一分。她的笑,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媚。而四周燃放的红烛,也恰到好处地逐一燃到了尽头,一根根陆续熄灭。舱中光线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暗淡。

舱中暖香浮动,暖昧动人。她忽然曼声吟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的歌声,似有一种说不出的销魂蚀骨的魔力,在舱中回旋环绕。

萧雨飞怔怔地看着她,满面泛红,眼中已有醉意。他一手端着一杯玛瑙般红润的葡萄酒,一手用象牙筷轻击盘盏。月丽人一边吟唱,一边用手扶在他杯沿,轻轻往他唇边一推。他便不由自主地又将这杯酒喝了下去。月丽人的眼波慢慢朦胧起来,如烟,如梦,如诗,如酒。

下雨了,雨点很大,初时稀稀落落,转瞬已哗哗哗响成一片,重重地叩击着舱顶。萧雨飞的眼也渐渐朦胧如雾。他喝得实在太多,太杂。胸中似有火在燃烧,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他缓缓扶着软榻站起来,想去开窗。

月丽人笑道:“萧公子,你醉了?”萧雨飞道:“我——没,没醉。”他说话已开始结巴,连走去开窗的力气似也没有了。

月丽人媚眼如丝,柔声道:“还有最后一杯酒,乃是贱妾专程从波斯商人那儿高价买来的异域美酒,名唤‘眼儿媚’,酒质柔媚,犹如美人之眼,触之即摄人魂魄,其味妙不可言,公子且尝尝,比之中原美酒,有何不同?”

她似不经意地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截欺雪赛霜的皓腕,在碧玉镯的映衬下,更是美不胜收。她纤指微翘,一抬腕,将“眼儿媚”斟满了最后一个酒杯。

窗外虽是雨狂风骤,电闪雷鸣,舱内却是温暖如春,春意融融。花溅泪外表纤柔,那清雅脱俗的气质却有着一种叫人自相形秽、不敢冒犯的尊严;月丽人外表冷傲,那高贵的气质中却暗含着一种诱人颠狂的魔力。而现在,她巧笑嫣然,百媚俱生,刚饮过酒的樱唇红润如花瓣,半透明的低胸黑纱,衬得她修长秀丽的粉颈更是肤若凝脂——

闻见女儿香,菩萨也断肠。萧雨飞软软地靠在榻上,端起了“眼儿媚”,眼睛却呆呆地凝视着月丽人,仿佛已灵魂出窍,不知所踪。

月丽人柔声道:“喝吧,喝吧,喝下这眼儿媚,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她的声音低如梦呓,又香又软,象一条光滑无比的蛇,慢慢滑入萧雨飞耳中,钻入他心底——

花溅泪终于摇累了,速度慢了下来。

她闻到一股幽香,接着,浆似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睁开眼,借着闪电一看,原来自己已驶到了黄昏时与萧雨飞来过的那片荷海。才不过几个时辰,已是物是人非。花溅泪放下桨,失声痛哭起来。过了许久,她慢慢止住哭声,从包裹中取出一葫芦酒来,拔开木塞,仰首狂饮。下雨了,倾盆大雨在水面激起无数水花。

她将酒一气喝干,随手将葫芦扔在水面上。暴雨很疾,打得她睁不开眼。头发衣裳瞬间湿透。忽的,她紧捂着腹部,弯下了腰,冷汗和着雨水流下。已是三更时分,那焚心断肠散之毒已发。她挣扎着在小舟中躺下,双手因过分用力,“嗤”的一声,竟将衣裳撕裂。

风更狂,雨更急。荷花已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