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自在变化之夜
作者:桃默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906

从地狱回来已经过去十多天。重生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尤其当我记起自己不是人类的时候,心里便很不舒服。

我拥有灵魂,让我得以在人间自由活动,不会受到影魅口中的「联盟」阻挠。但是我的身体却是由地狱细胞形成,听说所谓地狱细胞是一团蓝色东西,当它和我的灵魂融合后,自行搜寻记忆里面的资料,最后以这个形象示人。理所当然地我对自己的样貌印象最深刻。但是我若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地狱细胞可能会变回一堆蓝色。

地狱来的使者,名字蛮威风的,也只是个怪物而已。

影魅在我眼前消失后没再出现。尽管我还有不少疑问,然而我要思考和发掘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放心上。我穿梭于市中心的大街小巷,遇有想不通的时候,便找个无人的巷子坐下来冥想。中央公园更是我经常留恋的地方,大树底下或花圃旁边也可以让我思考问题。

傅文肇已死,我变成无家可归。大城市不见得有什么可供隐居的山林。我曾经到过郊野公园,那里塞满郊游的情侣和烤肉的学生,简直比游乐场更热闹。到了晚上,游人是没有了,巡逻的警察却出奇地多,听说是为了打击非法入境者而重点执勤。匿藏郊外容易引起警察注意,在城市里与流浪汉、露宿者混杂一处,反倒没人怀疑。

有时候我需要更隐秘的地方练习异能。我从地狱回来的第一站,中央公园的地下污水道,是最佳的选择。

这十天里,我拚命思索,譬如路斯化有否其它阴谋、我是否应该老实替他办事,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可惜我绞尽脑汁,大多问题依旧不得要领。想当初我答应魔鬼交易,为的是改变糟糕的生活。事到如今,傅文肇已不复存在,我变得一无所有,连被忽视的日子也永久失去。

为何我要遭此厄运?明知一切已成定局,我仍然无法接受︱︱向来畏难怕事的我,唯独今次要用路斯化给我的能力去扭转乾坤。

反正我已经成了神的敌人,如果这是命运,我要逆天改命。

我轻轻一踪,四平八稳的落到污水道中。这条污水道属于主要管道,深入地底十米,巨大的可以在里面铺设火车轨。除中间一行凹槽供污水流通,两旁均有空间让人行走,偶尔还可以在管壁上找到紧急电话和闸门,大概煤气管道和电话网络线等等的也在附近。

我把报纸和购物袋放在地上,然后坐在纸张上面,从购物袋里取出面包,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

虽然不愿承认,但我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我很满意自己的适应力和忍耐力。说实在我以前没吃过苦,也不曾受过欺凌,在孤独的岁月里习惯逆来顺受,尽管现在的环境更恶劣,我仍然可以咬紧牙关挺过去。

今天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新闻,我随手把报纸丢到旁边,从口袋取出笔记本,再看一遍我的计划。最近我都会外出买报纸,为了不和社会脱节,也看看有没有好事发生。我懂得为自己打算,但要如何实践路斯化的大业,仍是毫无头绪。

话又说回来,报纸和面包是我到便利店堂堂正正用钱购买,自从那次以后,我便没有干过抢劫的勾当。不过说是「堂堂正正」,亦有点狡辩的意味,因为我运用「能力」来解决经济上的燃眉之急。

除了思考,我日夜尝试摸索各种能力,终于让我开发了其中一项。那天晚上我看着影魅轻易将两个男人变成白痴︱︱影魅说是洗脑,后来看报纸才知道,两人被送往医院后证实完全痴呆。我自忖经过地狱之旅,意志力应该比普通人类要强,只要能够集中精神,或许可以达到催眠的效果。

经过两、三天努力,我取得一些许成果。当我聚精会神在脑海营造一些印象,往往能够透过双眼令附近的人产生短暂幻觉,我叫它「幻象」。让别人把废纸看成钞票便是其中一个例子。随经验累积,我的意志力慢慢增强,这两天已可以令一定范围内的人产生相同幻觉,维持时间也延长一点。

虽然我只有这一种能力,但换个角度想,总算有个好开始。

影魅教我许多事情,包括产生幻象的能力亦是从她身上得到的灵感。不过影魅不再出现,我便没有路斯化的最新指示,更加不知道要如何展开我的「工作」。

「让人类变得邪恶……我这种年纪要学坏不难。」我拿起「买」回来的墨水笔在同样是「买」回来的笔记本上抄写,喃喃说道:「人们常说世风日下。不用我干什么事,这个世界也越来越坏啦。不过……路斯化要是就此满足,便用不着我了。」

从以前开始我便有写日记的习惯,即使每天都是一样的苦闷无聊。由地狱回来后我的生活变得不平凡,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会成为一本魔鬼日记吧?结果,墨水笔和记事簿只能用来帮助整理思绪。

「寻觅邪恶人选送到地狱给路斯化。正如影魅所说,那便需要杀人,我能够做到吗?」出卖灵魂大概是天神眼中最严重的罪行,协助路斯化发动圣战也会令世间生灵涂炭,相对而言杀几个人算不了什么。我的犹疑与善恶无关,只是无法冲破心理关口而已。

我想通一些事情,不等于能够放手大干一场。我渴望过普通人的生活,既要应付路斯化,又不敢惊动天神,夹在神与魔中间,想要生存实在是太困难。

再说,我要如何才能重投正常生活?我暂时只学会用幻象欺骗他人的能力,而且这种幻象不能及远,亦不能持久。影魅或许可以使人失去部分记忆,譬如忘记我已经死去的事实,可惜我的能力未达这个水平,更何况还有计算机和文件档案?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非但功亏一篑,更会惹人怀疑。

「只剩下一个办法。」我左思右想,唯有这个可行,自言自语道:「我由一堆地狱细胞凑合而成,它们阅读我的记忆后模仿这个外形,或许我可以利用它的特性改变自己的样貌,如果影魅没有骗人,我应该做得到。」

「你做得到的,傅文肇。」

听见有声音从污水道的另一端传来,我立即翻身跃起。

「如果你能跳出思想框框,没有什么不可能。」

污水道的管壁装有几盏小灯,只是没了电力供应而失去作用。我身处垂直信道的正下方,光线穿过头顶的渠盖射进来,照亮附近一带,较远的地方仍然十分阴暗。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傅文肇?」

「我听说过傅文肇的事情。」声音在黑暗中回响,比刚才接近一些。

「傅文肇已经死了。」我后退到梯子旁边,准备随时逃离这里。

「没错,你不是傅文肇。」犹如乌鸦叫声般难听,说出来的话却是惊心动魄,「得到路斯化大人的眷顾,你获得另一种生命,比人类高级得多」

昏暗的角落里隐约有个黑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我抓住梯子的手不期然紧一紧,沉声道:「出来吧,别藏头露尾了。」

「我没有刻意躲藏,在黑暗中留恋只是个人习惯罢了。」话音未落,一个瘦小身影已走进光线中,「我生活的地方一向也没有光啊。」

看见那小个子身上的银灰色长袍,我已猜出他的身分,「你我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死神。」

「说得对极。」

这人虽然也是死神,与影魅、影魍相比可谓天差地别。莫说他的声音刺耳难听,只及我胸口的身材和其余两人比较,更是相形见绌。至于他的样貌,连身长袍的帽子拉得很低,根本无法看见。

「你是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吗?」

「我叫影魉,路斯化大人要我负责监察你的举动。」

监视?难道我打算敷衍路斯化,为自己留一条退路的心思被悉穿了?不,自从开始我就不愿意听从路斯化,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

「影魅呢?」影魅和影魉均是死神身分,但我和大部分人一样,总会受外表和形象影响。相比之下,我情愿和影魅交涉。

「嘿嘿,你不会只对女人有兴趣吧?」影魉弓着背,显得更矮小。「影魅和我一样,也是由地狱细胞组成,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变成影魅,又或者更香艳的女人,你需要虚假外表吗?」

「你……」我指着影魉,感到一阵气结。

「影魅因为对你透露太多事情,所以被『联盟』处刑,同时也引起路斯化大人不满,影魅被囚禁了。我已经正式接替她的工作。」

「什么?她不是奉路斯化的命令前来向我解释吗?」我失声叫道。

「话虽如此,但她说得太多,包括一些说不得的事情。」影魉冷笑道:「是你害了影魅,你不知道『联盟』和路斯化大人的关系,你的存在只是一种默许。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我不会重蹈影魅覆辙。」

之前我不只一次听过「联盟」这个名称,但我还是不明白影魉的话。

「我以后会不时出现,」影魉走到我身前,帽子底下似乎有张大嘴巴,「有些事情只能暗示不可明言,路斯化大人也说过你要自行摸索。影魅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你的影响,做得过火。她的工作不是指导,而是防止你乱来,你骤然得到庞大力量,不是惊惶失措便是目空一切,容易闯大祸。」

我心中一突:我会变成这样子吗?

影魉围着我踱一圈,自顾自地说道:「路斯化大人跟我说,你应该不是那种程度的家伙。你在过去养成阴沉的性格,很能忍辱负重、步步为营。看来路斯化大人没有看错你,你比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更可怕。」

自从我在地狱初次邂逅路斯化,他便不断地「赞赏」我的邪恶,在我看来却是一种人格的侮辱。

影魉继续说道:「你需要做什么,在地狱里路斯化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如何能够办成是你的问题,我不会干涉。路斯化大人有什么指示,我会再来找你。至于圣战什么的,我劝你不用也不要多想,将来的事与你无关,你也不要被吓倒而退缩。影魅就是说了这个说不得的事情,所以才……算了,只要做好本分,自然有生存空间。」

影魉的话中牵涉到什么「联盟」,我大概明白影魅被罚的原因。影魅其中一个错误,便是令我考虑自己在圣战中的角色,这是路斯化不愿见到的。至于有关「联盟」的事,我还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影魉抬抬头,帽子仍然遮住鼻子以上的面孔,但我可以看见他粗糙的灰色皮肤,以及白森森的牙齿。影魉裂着大嘴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平日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吧。只要不影响路斯化大人交托的任务,你大可以随心所欲,我绝不过问。与魔鬼交易无关,这个世界算是路斯化大人给你的额外奖赏,你要铭记于心啊。」

「喂,你到哪里去?」看见影魉转身没入黑暗中,我连忙叫道。

「我从哪里来,便回到哪里去。」影魉的笑声教人毛管直竖:「对了,怎么不见你的斗蓬?」

「什么斗蓬?」

「你替路斯化大人办事,和我们一样被赐予由地狱细胞制造的战斗服,它既是盔甲、也是武器,听从我们的指示而变化。我们视之为宝贝,几乎与它从不分离,你竟然弃之不顾,实在让我感到惊讶。」

我知道死神的长袍是什么一回事,影魅几乎用它杀死两个人。但我不曾有过什么斗蓬,影魅也没提到这一点。我正想再问个清楚,他却已消失无踪,回到地狱里去。

「我真的没有斗篷啊,那么有用的东西我怎会丢掉?」我跺脚说道。当日我就在这污水道里面苏醒,就算不小心遗留,这些日子也会有所发现。我清楚记得,那时候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套校服罢了……

「校服。」我忽然醒悟,立即扑向角落处,那里堆放数日来屯积的杂物。

数天前我在服装店花十余张废纸「买」新衣服,立即便将校服丢弃。上课时间穿著校服在街上晃来晃去,不知惹来多少狐疑的目光,使我的行动很不方便。

我太大意了,竟没想到这个不合理之处。我遇害时穿的校服,理应被孟德斌的裁纸刀刺穿一个洞,而且沾满血迹。但是我醒来时校服非但完好无缺,更无半点血污。

「怎会这样?明明丢在这儿……」我找遍整个角落,都没有发现换下来的校服。衬衣没有、裤子也没有。我打亮「买」回来的电筒,再仔细搜索整段污水道,结果还是徒劳无功。

我颓然坐倒地上,失望之际右手指尖像是碰到什么东西。我顺手抓起来一看,那感觉像是大衣之类,另一半仍然浸在污水里。我心中一动,把它拿到渠盖底下藉阳光细看,只见它呈深紫色,剪裁简陋,不知是披风还是斗蓬。那种质感十分奇特,不似寻常布匹,又柔软又轻巧。有趣的是,它像防水布般没被污水沾湿。

难道这就是影魉所说的斗篷?和死神的长袍一样,会听从我这个主人指示,懂得变化的斗蓬?

我的校服不翼而飞,这件古怪东西却凭空出现,两者必有关联,搞不好它便是校服的本来面目。地狱细胞能够读取灵魂的思想和记忆。那时我以为自己死后没多久,潜意识觉得穿著校服理所当然,这件东西被我的思想影响而自行变化,也是有可能的事。

我把紫色斗篷披到身上,果然好神奇。斗篷才触及我的身体,立即束紧,感觉舒服合身。然而当我尝试模仿影魅指挥它,却全无反应。

「又要我自行摸索吗?」我试了几遍,感觉一阵气馁,「路斯化给予我的所有东西,都要经过艰苦试练才能得到?就连魔鬼交易也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这便是所谓天神的诅咒吧。」

我刚才还妄想改变容貌,现在连一件斗蓬也控制不了,其它的实在没有把握可以做到。

只要相信便能成功,这是影魅告诉我的要诀。可惜她成为阶下囚,无法再教我什么。路斯化的游戏规则实在他妈的混帐,无缘无故害了影魅,连我也变得无所适从。

「慢着,影魉刚刚出现时,曾要我跳出思想的框框……」我跪在污水旁边,在微弱的光线下看着水中倒影,「相信自己仍不足够吗?所谓『思想框框』,是指人类固有的观念。或许,或许我不应该要自己去相信,要是没有半点怀疑,何必一再强调相信?」

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冲破最大的心理障碍,我脑海变得一片清明,「如何才能改变这副面孔,不是我可以理解的问题,想太多只会令自己变得胡涂。我只要想着变成什么样子,然后把一切交给地狱细胞自行操作。」

我的思想进入忘我境界,幻想自己正在学校上课,慢慢地水中倒影出现变化,我看着身上那件紫色斗蓬逐渐变成校服模样,没有丝毫破绽。我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一时之间情不自禁,兴奋得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