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两天便是周末，风和日丽。所有难堪的回忆尽成往事，在晴朗的一天，我决定重新出发。
没错，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在城市里生活，很少机会能够呼吸清新空气，早晨从港口吹来的海风使天空万里无云，同时吹散笼罩在城市内的烟霞。我选择今天作为起点，带着兴奋、刺激的心情重临八十八中学。
为了这一日，我连续两、三晚失眠。或许是因为死后更加珍惜一切，又或者期待展开以前所没有的新生活，我感觉自己今天才是真真正正的浴火重生。
这时候我身上便服并非斗蓬所变，而是我「消费」回来的名牌衣服。斗蓬的质地不错，柔软之余很有实感，披在身上非常舒适，只不过我习惯穿真正的衣裳，心理上比较有安全感。我的家境并不富裕，买衣饰一向不讲究品牌，现在终于可以尝试阔气的感觉，我却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名牌货中好看与否见仁见智，但一定不耐穿。
至于斗蓬，我不会再轻易将之丢弃。我试着把它变成一个类似运动护腕的东西，圈住左腕，毫不显眼。
我走到八十八中学的大门前面，旁边的墙上钉着一块擦得发亮的黄铜门牌。我在光可照人的铜牌上看见自己的模样，实在有点不习惯，而且也不是很欢喜。
我如今是一个中等身材，有一头长发的男生，样貌非常平凡。在见过影魉后，我所以继续待在污水道中，为的是练成这个「变化之术」。影魅说过地狱细胞的外形能够自由变幻，影魉又要我跳出思想框框，然而就算得到两人的指点和启发，一时三刻我也难以学会。
成功令斗蓬变成不同种类的衣服，算是跨出重要的第一步。不过斗蓬怎么说也是「身外物」。改变自己的身体，难度要大得多，相信这便是影魉所说的思想框架。
所谓「相信」，说出来非常浅易，但是谁也不能做到。人的内心往往有数个「自己」，潜在意识在暗中作祟，而自以为是的「理智」更与主观意识背道而驰。就如一般人遇上大好事，例如中彩票等，常会有「真的吗」、「难以置信」、「是骗人的吧」的话，证明人类遭逢大变，无论是好是坏亦不易接受事实，以为自己能接受，其实心里仍存怀疑。这是我练习幻象之术的经验谈，只要有一丝动摇，幻象便会失效。
经过不眠不休的努力，最后我还是成功了。先是斗篷，接着是身体，终于连样貌也能够随意改变。排除所有怀疑，毫无条件地相信，那感觉好象寻回小孩时的天真。我们都曾经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只是被日渐增加的所谓常识和认识所侵蚀干净。
不过，由于我太熟悉自己的本来面目，当我感到迷茫或者情绪波动时，稍微忘记自己的新形象，便难以维持变化，立即打回原形。我第一次成功改变脸孔时，在水中看见周星驰，吓得立刻变回自己。
接下来我模仿过杨伟、孟德斌，后来还尝试变成屈美玲。她虽然是女生，但是坐在旁边的我对她外形非常熟悉，结果总算似模似样。但我不能老是变成别人，只可惜变新面孔的难度太高。如果没有模仿对像，要凭空虚构一副脸孔并不容易。只要脑海中的形象不够清晰和踏实，即使勉强变出来，也因为记不牢新面孔而失败。
「不如杀掉一个人，变成他的样子来取代他吧。」我试过这样想，但立即自行否定。我没必要装好人，杀戮最终也会发生，尤其我所效忠的路斯化执意要打圣战，为完成他吩咐下来的工作，我早晚要杀人。然而我天性不喜伤害别人，杀人的事还是可免则免。
最后，终于让我想到一个办法。我望着水中倒影，逐个部分改变少许，譬如眼睛大点、鼻子高点、双眉浓点、下巴尖点、头发长点……原来只需小小变化，组合起来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样子。这张脸孔十分平庸，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不讨厌自己原来的样子，要是我现在让自己变成一个大帅哥，等于否定我以前的长相，把一直不受欢迎的原因归咎于它。
于是我成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等我习惯和熟悉这副脸孔，不再因为记不住它的样子而无法维持这个变化之术，我才敢离开污水道。
一月是期考时间，周末也不见有人在操场玩耍。我回来学校只有一个目的，我想见见我唯一的朋友︱︱杨伟。
杨伟成绩不俗，全级一百五十余人之中，经常考获二十名以内。然而他的成绩是用刻苦努力来换取的，不只是考试期间，每个周末他都会到学校的自修室温习。
我找杨伟，想要问清楚一件事，为什么我的死会变成咎由自取，而孟德斌反而成为受害者，需要接受心理辅导？把裁纸刀说成是我的，十余人一起作证我用裁纸刀恫吓孟德斌。即使重获新生，这个始终是我心里面一根刺，不拔掉不舒服。
就算所有人背弃我，为什么我的好朋友杨伟和正直的女班长周芹也要说谎？
我轻易在六楼的自修室找到杨伟，他一如既往的埋首书案中温习，似乎心无旁鹜。我看看墙上的挂历，下星期一是最后一天考试，杨伟还如此用功，难怪他的成绩远比我好。我见自修室还有其它学生，不便在此时打扰杨伟。于是，我走到外面的走廊挨着栏杆等候，并且研究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总不能走到杨伟跟前道：「我是傅文肇，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他要是相信，一定把我当鬼怪看待，要是不信，则会将我视作疯子。
「如何才能开门见山，又不吓怕他呢？」我像是凭栏远眺，其实心不在焉。
有个女生经过我身后，推开自修室的门走进去，原来是我班的陈珂珂。陈珂珂一向不喜欢读书，只顾购物和勾搭男生，很难想象周末时间她会在这里出现。
不过，相熟的人走过身边而认不出我，这感觉很是奇妙。如今我可以用另一个身分去重新认识他们，真真正正的换一个角度去观察自以为已经熟悉得不得了的家伙。不过，我现在最想见的始终是杨伟，陈珂珂嘛，来日一定有机会和她「好好相处」。
半小时后，杨伟走出自修室，课本和文具却留在里面。我远远尾随他，果然见他走进洗手间，如此良机不容错失，立即快步跟进去。
杨伟在其中一间厕所里面。我站在洗手盆前，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思考应该如何打开话题。能够不表露身分而问出真相，那当然最好，但我不认为事情可以轻易解决。难道要跟杨伟坦白一切？以往他是我的朋友，经过这次事件后，我却不得不怀疑他。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其它人更无从入手。
洗手间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我心中一动，闪身躲进另一间厕所里面，轻轻掩上厕门。我听到洗手间的门被人推开，有人静悄悄地走进来，不细心留意不容易察觉。
我侧耳留意外面动静，那人似乎只是默不作声的站着，除了呼吸再无其它声响。不一会，隔邻响起冲水声。接着，杨伟打开厕门，失声惊叫：「这里是男生的……珂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见对方名字，我的惊讶绝不下于和陈珂珂打个照面的杨伟。却听得陈珂珂的声音说道：「因为在外面不方便说话嘛，放一百二十个心，自修室没多少男生，应该不会有人进来。喂，我要问你，你到底打算和周芹鬼混到什么时候？」
怪事一桩接一桩，杨伟和陈珂珂的对话为什么会牵扯到周芹身上？我心里一片疑惑，杨伟却已说道：「才一个月而已，你要我跟她怎么说？」
陈珂珂连声冷笑：「就说性格不合，所以分手吧。」
我感到一阵诧异，差点便要拉开厕门冲出去问个究竟。我死了不到两个月，跟我一样从来没拍拖的杨伟，竟然和女班长周芹走在一起？更令人费解的是陈珂珂要求杨伟和周芹分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会相信这种鬼话？若是刺激周芹，她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们女人的确不好惹。」陈珂珂那腻得让人浑身发软的声音继续道：「不过我比她更不好惹啊，凭你就敢惹我？」
「陈大小姐，求你做做好心，放过我吧。」
「嘿，我为你做出这些事，你就不怕我吗？」
杨伟的声音透着可怜：「我可没叫你这样干。」
陈珂珂娇笑道：「当初你和周芹拍拖，只是为了稳住她而已，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你不用再理会她啦。」
杨伟静了半晌，「你知道就好，万一她跟我翻脸，说出真相怎办？」
「她张扬出来对自己没好处。」陈珂珂满不在乎的道：「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谁也无法置身事外。周芹应该明白作假誓和假供辞的后果。」
「你……给我多点时间。」杨伟语带无奈的说道。
「我不愁没男人追求，很少采取主动。」陈珂珂推开洗手间的门，又说：「我不习惯被人拒绝，你要记着我不是周芹，我什么事情都敢做。」
洗手间里只剩下杨伟一人。过了半晌，我听见他洗手的声音，尽管还未搞清楚他和陈珂珂之间的暧昧关系，而且他们的对话之中有着许多可疑之处，但我想机会难逢，今日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于是慢慢拉开厕门，走出外面。
杨伟突然在镜子之中看见一个陌生人，惊讶之情可想而知。
「你……你是谁？躲在这里干什么？」
「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我摊开双手，故作轻松的道：「任何人均可使用洗手间，没什么躲不躲。」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都……刚才你都听到了吗？」杨伟退后一步，指着我喝道：「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本校学生，你究竟是谁？躲在厕所里有何居心？」
一间学校有近千个学生，根本不可能认得所有人。不过排除初中生和女孩子，年纪相若的剩下不过二百来人，因此杨伟能够斩钉截铁的下结论。我不打算狡辩，假装承认道：「我不是八十八中学的学生，不过我认识你。杨伟，我是来找你的。」
杨伟神情更是充满警惕和敌意，「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在自修室外面我已想了许多遍，把这几句「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正确来说，我认识的是傅文肇。我是傅文肇的朋友，从他口中听过关于你的事情。」
听见傅文肇的名字，杨伟脸上表情陡然间僵住。虽然他立即装成没事人一般，却逃不过我的双眼。杨伟干咳一声，「阿肇会有校外的朋友？我不曾听说过，你来这里干什么？八十八中学严禁非本校生进入，请你立即离开，否则我通知校役和警卫。」
「我说过我是来找你。」我试探着道：「因为傅文肇的死，我不相信那是意外，更不相信他身上会怀有利器，你和我都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要知道？」杨伟打断我的说话，「我已经向警察说出事实，一切皆成定案。你这样说对我构成很大的指控。」
「因为我们都是傅文肇的朋友，深知他的个性。」我早知道杨伟很快便能冷静下来，但是他的表现仍然让我惊讶。我刚才听到他和陈珂珂的对话，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你和陈珂珂以及所有人一起掩饰事实，孟德斌值得你这么做吗？我可是为了……傅文肇为了帮你才被误杀，你竟然忍心看着他被人当作自食恶果的傻瓜？」
「你果然偷听我们说话，你这个卑鄙小人。」杨伟有点恼羞成怒，抓住我的衣领喝道：「朋友？阿肇会有朋友吗？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他阿肇？」
我知道杨伟一定没有什么好话。他哈哈大笑，拍打着镜子继续道：「那不是一种昵称，只因为大家都记不住他的全名。阿肇根本没有朋友，从来也没有。」
「就连你也……」听见这种说话，我的心就像要滴出血来。
「初中时代的事。」杨伟重重地哼一声：「谁想到少年时候的同情心竟然变成一种包袱？我陪他吃了三年午饭，早就闷得发慌。其实我可以每天跟不同的人吃饭，但他三年来交不到一个朋友，就连我也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仿佛垂死挣扎似的，我大声说道：「你可以跟傅文肇说清楚，怎能在他死后才……」
「我是坏人啊，做好人的代价太沉重，但我乐于继续扮演。对你这种家伙我就不怕明说了。我没有把阿肇当朋友，我甚至不认为他能交到朋友，像你……」杨伟说到这里，上下打量着我，沉默了好一会，突然说：「你不是阿肇的朋友，难道……难道是警察来调查真相吗？不过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不太可能。无论如何，你没有证据指证我，我不会再和你说什么。」
杨伟推开呆若木鸡的我，便要走出洗手间。
「慢着。」我回过神来，转身伸手抓住杨伟肩头：「还没有完呢。」
杨伟想要摔开我的手，却不成功：「你想要怎样？」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要你说出真相，孟德斌受到应有惩罚，我便作罢。」
「你以为自己是谁？」杨伟捉住我的手腕：「阿肇的父母也不追究，你用什么身分来说这种话？」
「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我……你们怎可以这样对傅文肇？他没有做什么错事，你怎么能够因为害怕你父亲而扭曲真相，让孟德斌逍遥法外？」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些事情你从哪里……」杨伟望着我，眼神突然变得惶恐，「不对，刚才开始你就在说些你不应该知道的事，我们全都守口如瓶，你不可能知道得那么详细。你像是亲眼看见……不，你简直就是阿肇。」
我蓦地一惊，不禁放开杨伟。我想说些什么为自己辩护，却看见杨伟脸上表情越发惊惧，同时隐隐感觉我的脸孔起了变化。我摸摸脸庞，转头望向镜子，我那副真正的面貌再次呈现眼前。
杨伟的胡言乱语和事实擦身而过，令我激动起来，霎时间满脑子都是以往的记忆。受到思想影响，地狱细胞立即作出反应，在杨伟面前恢复原来面貌。
「呜哇！」任杨伟个性就算再沉稳，此刻已被吓得不见魂魄。一边猛摇双手一边后退，不小心踢到墙边的灭火筒，被绊跌地上。
我走到他的身前，俯视着他道：「你冷静一点。」
杨伟双脚发软，无法站起，挨着墙壁叫道：「你别走过来。你这……你是鬼魂还是怪物？你已经死了，回来要干什么？」
「如你所见，我是阿肇。」初次在人前使用变化之术便遇上这种事情，真可谓出师不利。我尝试解决眼前的难题：「我想要讨回一个公道。刚才听见你和陈珂珂的话，我已知道部分真相，只要你愿意合作，我不会伤害你。」
「你……你想报仇？」杨伟用力挥着双手，不让我靠近。
「已经不存在报仇的问题。」我被人杀死，但我又回来，而且得到路斯化赐予我的能力。虽然代价是出卖灵魂，但没有什么好埋怨：「我只是不能容忍事实被扭曲。」
傅文肇已死，以后我只能用其它身分生活，忘掉傅文肇的一切是最好的办法。但我并不能释怀，因此来到这里和杨伟对质。结果被他悉穿身分，惹来天大的麻烦。
「不……你不是鬼，」杨伟扶住墙壁，跌跌撞撞的勉强站起身，「我不相信大白天会遇鬼，而且你说的不像鬼话。刚才你捉住我时，那种感觉是如此真实，你不会是灵体。」
「那又怎样？」我不明白杨伟的意思，但我感觉到他再次恢复冷静。
「你要索命的话，找错对象了。」杨伟突然提起身旁的灭火筒，用尽全力向我砸来。我没来得及反应，左脸、脑袋和颈项一阵剧痛，已被打得向右跌出去，重重撞到墙上。
我耳边轰轰作响，眼前尽是五颜六色，剎那间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我感到脖子传来阵阵痛楚，脑袋像是掉到一旁似的，不自然的搁在右肩上面。我伸手扶住头颈，忍住剧痛用力一扳，把颈骨扳正。
杨伟双手捧着灭火筒，已经看傻眼，喃喃念道：「怪物，你果然是怪物，我差点以为自己杀了人，我这一击应该可以把你打死。」
我被几个流氓打伤时，影魅曾表示诧异。她说我以为自己受伤，觉得应该会流血，因此地狱细胞依照我的想法变出种种伤痕。其实地狱细胞并非我们所认识的那些普通细胞，它们只是无数细小但坚固强壮、可供灵魂寄存的物质，我由地狱细胞组成，骨架、肌肉、血液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其实并不存在，只要我想通这一点，常人根本不能对我造成伤害。
刚才那一下重击，换是普通人可能真会伤重致命，难怪杨伟如此震惊。幸好我没望镜子，否则见到自己的模样，只怕受到惊吓，不是那么容易回复原状。
「就算怪物也好，你毫不犹疑袭击我，实在令我意外。」我一向觉得杨伟冷静果断，但他性格温文，平日少与人争执，与孟德斌的冲突亦仅此一次。我不知道他可以如此心狠手辣，「我始终当你是朋友，即使你背叛我，我也没打算报复。」
「谁是你这个怪物的朋友？以前只会碍手碍脚，就连死也要把事情闹大。我不能被我老爸知道我和孟德斌这种人起争执，现在你又变成怪物来找我麻烦？」杨伟挥舞着灭火筒，尽量和我保持距离。由于我拦住门口，杨伟唯有退至窗边。
「你在害怕什么？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说过不会伤害你。」
「闭嘴，你这个变态！」杨伟将灭火筒高举过顶，使劲向我掷过来。
灭火筒再次击中我，反弹开去把厕门撞穿一个大洞。我的身体不属于人类，强壮之余力量和速度亦有所提升。我轻抚着被打中的肩头，抬头看见杨伟推开玻璃窗，一只脚已跨出窗外，似乎想要从窗门逃出洗手间。
「喂，这里是六楼。」
我冲上前去，打算抓住杨伟。杨伟缩了一缩，反用双手扯住我的臂膀，「那么你跳下去吧，怪物。」
我全心全意要把杨伟拉回来，上半身因此探出窗外。不料杨伟有此一招，我被他藉势用力拉扯，身不由己的飞出窗口。正要下坠之际，我瞥见杨伟在狞笑，什么故人之情登时化为乌有，我手臂一伸抓住他的衣领。
杨伟发觉已是太迟，在惨呼声中随我直堕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