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宫夜逸》
作者:易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83

在众神栖居的神域,茫茫星海中,有一团如三朵莲花层层相叠的星云,它就是上古至高神虚皇天尊所居的九天太无世界(古称大罗天)。

如今的九天太无世界,虚皇的后人曜占据着帝君宝座。曜自称极乐圣明长生帝君,极乐是极乐,和圣明却全然搭不上关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淫君暴君。在他为帝的万年间,九天的神族被他灭了一代又一代,从来没有一个能侥幸活过千岁。

时间一久,这里的神族都被强行灌输了这样一个观念,臣子们再长寿也长不过千岁,只有梵天一族能够活上亿万年,只有极乐帝曜才能够长生不老,因而能够永远地掌控至高神权.

“舜,明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朕将在仁和殿,为你举行隆重盛大的成年礼。同时正式向神、仙、佛、梵、灵、魔、妖、鬼、顽九界①子民宣告,立你为九天缥缈诸神共仰同奉之储君,待朕万年羽化登临极乐世界后,你就继承大统,制约九界,泽被苍生,做一个前所未有的千古明君。可好?”

在九天霓宫最高处的父神殿,前一刻还在俯瞰脚底那无数飞檐翘角的极乐帝,忽然转身,指着他那座直插云天代表神界至高皇权的太极无上宫,和蔼可亲地对我道出上面一番话来。

我轻轻地咳嗽一声,微微喘息着低头答道:“父皇圣明,儿臣一切听您的安排。只是儿臣自幼体弱多病,实在难以担当储君的重担。再说父皇青春鼎盛,英伟果断,明察秋毫,庙堂上的大事小事,能有哪件逃脱您的火眼金睛?儿臣住在霓宫深处,经常听到天际缭绕一阵阵缥缈悦耳的仙音。儿臣深感奇怪,有一天忍不住问宫女是怎么回事。您猜她怎么说,她说那是极乐世界里头的至人在颂扬帝君的圣明呢!因此儿臣想啊,做什么都不要紧,只要能呆在霓宫,天天听着那极乐世界的仙音,就快乐无比了呢。父皇您痛爱儿臣,就满足儿臣这点私心,不要让儿臣做别的事了。”

极乐帝呵呵笑道:“至人的颂歌,能传到你这个小小霓宫吗?那是朕的乐班在演奏神曲,以后不要再弄错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哎哟,难不成宫女们都骗儿臣?可那仙曲的颂扬之意,切切实实说到儿臣的心坎里去了呀。”

极乐帝龙心大悦,仍如往常一般伸手摸我的头,慈爱无比地道:“你呀,脑瓜子比谁都聪明,就是想法过于迂腐,相信那些宫女的鬼话。朕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不过成年典礼是虚皇老祖传下来的,断不可废,朕都叫人替你制好帽子了,你安安心心地听从安排,不要出错就是了。至于立储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我高兴得叫起来:“帽子?什么样的帽子?儿臣从小到大还没戴过帽子呢。”

极乐帝顿时不笑了,收回抚头的手,用两根指头捋着垂在额前的冕旒,问道:“你觉得朕的这个帽子好看么?想不想戴?”

我掩住内心强烈的惊骇不安,傻傻地咧嘴笑道:“父皇啊,我说实话你可别不高兴。你这个帽子又沉又重,儿臣可不敢戴,儿臣喜欢轻的、颜色浅淡的,越轻越淡就越好。”

极乐帝嘿然喷出口浊气道:“等你戴上,就不会觉得重了。”说完深深地看我一眼,突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太极无上宫那边行去。

我小跑着追了几步,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父皇,您要回宫了吗?”

极乐帝一声不吭,不回头地走了。

我目送他的身影没入缥缈的祥云,慢慢变淡,最后消失不见。才收住脸上的痴傻笑容,咳嗽几声,喃喃自语着,一步步挪下台阶,折回霓宫深处.

霓宫被通往太极无上宫的天街左右分开,形成东西两宫,以前两宫都有题匾,母后住的西宫题着“凤翼”,我住的东宫题着“凰霓”,因此霓宫的全称霓翼宫,也叫凤凰宫。母后死后,极乐帝嫌题匾勾起他的伤情,叫人把匾取了下来,霓翼和凤凰的名字,也就慢慢被遗忘了。

我名义上是东宫王子,却自小在西宫长大。母后死后,也不肯搬往东宫,仍旧住在原来的小院子里。

小院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瞬栖别院。母后就是在这个院子产下我,因而取名叫做舜,和上古一位天神重名。那个上古之神跑起来速度极快,即使在虚皇天尊的眼里,也只能见到淡淡的影子一晃即逝。后来众神就把肉眼观察到舜移动的短暂时间,命名为瞬。这个名字极得极乐帝的欢心,因为那个上古之神对虚皇天尊极为忠诚,自始至终未曾起过一点逆心,极乐帝正是欣赏他或者我这一点。

他是神界有史以来最残暴的帝君,却偏偏长着一副完美无缺的英俊面孔,总能够花言巧语地诱骗那些刚刚从二道三界四梵天苦修成神上来的无知少女,为他诞下子嗣,待子女稍长,又无情抛弃扼杀。除了这个爱好,他最喜欢的另一件事,就是巧计安排废长立幼,把已经形成一股势力的储君集团诱入彀中,然后尽数诛杀。完事之后,再大张旗鼓地清理朝堂,把老臣子们赶的赶杀的杀,然后换上一批可靠的新鲜血液。这样的事情他干过无数次,神界那些经过些风雨的老家伙,多多少少知道他一些事,但都缄言默语绝口不提,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极乐帝一生儿女不可计数,在他长达万年的帝君生涯中,立过的储君少说也有近百之数,可是没有一个能活到现在。不是被他杀了头,就是被他打入魔妖鬼顽四界,并降下无上恶咒,永世不得超生。

我是他最小的儿子,在短暂的十八年生命中,他对我还算痛爱。可我永远也忘不了六岁那年,母后被他狂吼着扯着头发,猛然撞到寝宫玉柱上,流血至死的情景。他不知我当时就躲在那个堆积着书画的角落,透过一丝缝隙看到了那血腥的一幕。事后却骗我说:你母后恨心,抛下你我不管,羽化去极乐世界逍遥了。

再长大一些,当我看到两名年长宫女偷偷谈论父皇又将废储立幼,脸上那惊恐万状的神情时,我就明白了:一旦成年,或者被立为储君,就意味着我们已经不再是父子,而是死敌。他只有想方设法把我除掉,才能够开心起来。

我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天生具有极乐帝狡诈奸滑的那一面,正如他所说,是他众多子女中最聪明的那一个。我既然聪明绝顶,当然不想步上那百多位短命老兄的后路。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免祸,那就是“装傻卖痴博取爱怜、自讨病痛使其麻痹、寻找机会逃脱囚笼”。很早我就意识到,哪怕有一点点贪念权势或与他对抗的念头,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我那些哥哥就是不明白这点,受不住诱惑,以至于一步步被他引向死地而不自知。而我,则不管人前还是人后,从来不起过一点异心。正是这种懦弱的表现,博得了极乐帝的欢心。

可他实在太敏感,刚才我不过是对一顶普通帽子表示了较大兴趣,就让他想到代表至高皇权的皇冕去了。万年来,他已形成根深蒂固的习惯,不管是谁,只要言语稍稍触及此中忌讳,他就会愀然不乐甚至勃然大怒。我也是聪明一世,竟在这个紧要关头犯了大禁。他就算再宠我,也不免产生芥蒂,甚至可能暗动杀念。可以想见,待明天成人礼一过,我的好日子便算到头了。

战战兢兢十多年,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掉啊。

我一路想着,最终暗下决心:今晚一定要打开母后遗下的那个秘密法宝。否则明天极乐帝一旦改变了主意,仍旧宣布立储,并直接让我迁居储君的莲花宫,那就后悔莫及了.

夜已深沉,寂静的霓宫在高处太极宫长明不灭仙灯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冷清。宫女都已睡了,整座宫殿空空荡荡,仿佛本无一人。

瞬栖别院的后门打开了一条细缝,从细缝中,我猫腰钻了出去。

别院紧挨着以前母后修道的青草堂,她遗给我的法宝就藏在青草堂后院的水榭里。

自母后去世,青草堂的前门已经关闭十多年了。想进里面去,只有翻墙而入,早在五六年前,我就相中了紧靠着后院围墙长生的一棵小树。前不久我欣喜地看到,它已经长得粗粗壮壮,树尖超过围墙近两米,正好够我攀住树尖荡到围墙上。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墙内不远应该就是一座假山,正好可以顺着假山滑到花园。

紧憋着呼吸,一路贴着围墙,猫腰快步而行。心里紧张得很,生怕被哪个起夜无眠的宫女发现了。

拐了几个墙角,终于到得青草堂院后,一眼便望见那棵婆杉树孤零零地立在围墙边上,十分醒目。看到它,我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小跑着奔了过去。

倚树喘息一阵,便活动手脚,准备攀爬。当年的碗口粗细的小树,如今单手已环抱不过来了。从地面到第一根枝条,差不多有两个人那么高,对体弱多病的我来说,这段距离是个不小的挑战——但必须克服。

横下心,抱着树干便往上爬,没爬几下,就感到胳膊酸软大腿乏力,几乎要溜下地去。我知道自己的体力,绝对禁不起一丝浪费,就死死地抱住不肯松手。过了一阵,手脚恢复点力气,又咬牙小心地往上攀。没攀两下,又乏后劲了,便赶紧停住,仍死抱歇息。好在树干细了一圈,手脚多了些余地,比刚才省力些。我不敢抬头看树枝还有多远,生怕一抬头就滑下去,前功尽弃。

这样一丁点一丁点地反复向上,忽然脑袋撞到一物,知道是碰到了那根粗壮的树枝。不禁大喜,抓住那根树枝,一股作声爬了上去。

在树枝上休息好一阵,此处已接近围墙三分之二的高度。再往上,有树枝可供攀沿,轻松不止十倍,没几下就爬到了与墙同高的地方。此处主干只有大腿粗细,不太能承受我的重量,摇晃得很厉害。

成功在望,我却犯起难来。树干离围墙还有老大一段距离,根本荡不过去。伸手脚去攀,结果树干后仰,反而离得更远了。

怎么办呢?我不禁心焦起来。

生与死就系在这不足五尺的距离上。跳过去的话,就是生;跳不过摔下树去,不死也残废,暴君知道后追究起来,终究难逃一死。但如果不跳,那就是缓期徒刑,慢慢受他摆布折磨,想来更为糟糕可怕。

左右是死,不如拼了!

下定决心,我在树枝上踏实站稳,猛地跳起,往墙头那边扑去。可能母后极乐之天有灵吧,关键时刻佑护着我,树枝被一踏而裂,竟生出一股反弹力,将我送上了墙头。

胸腔被墙檐撞得闷痛欲昏,但劫后余生的巨喜却使我生出希望,奋起余力整个攀上墙去,趴在墙瓦上,剧喘如牛,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想起此行目的,忍痛爬起来。借着天上彩光,往假山那头行去。

又费了一番手脚,终于溜下假山,进到青草园中。

十几年没人照料,园里的仙草,竟长得和人一般高,一群不知名的仙鸟在草丛中筑巢,我经过时,都扑嗍嗍地惊飞开去。

凭着儿时的记忆,终于寻到水榭之中。当我看见野藤缠绕的玉柱之上,母后所说的那几盏宫灯仍完好如初,放射着微弱珠光时,不禁热泪滚滚,悲愤难抑。

把宫灯的灯盖旋下,将底座上那颗半嵌半露的珍珠按顺时针方向旋转一周,稍停,再反方向转两圈。用这个办法,将其他三盏宫灯内的珍珠全都转动后,四颗珍珠的光芒忽的炽烈起来。

珍珠的光芒越放越盛,最后竟燃烧起来,冒起四股七彩烟霞,烟霞在水榭之中变幻聚合,慢慢现出一个身段婀娜的仙女来。

我不由惊呼出声:“母后!”

但见她彩裳依旧容颜如故,却不是慈爱的母后是谁?

“母后,你走后,孩儿过得好苦啊!你……你到哪里去了?”我痛哭倒地,十几年压抑积蓄的情感狂涌而出!

母后好象听不到我的哭诉,只是怜爱万分地道默视着我,嘴唇翕动,但说不出声来。

她的一举一动仍是那么优雅,似缓实快地抬起双手,仍像十二年前那样作着招徕的姿势,唤我投入她的怀抱。

“母后!”我再也忍耐不住,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母后怀中奔去。

就在接触到她手臂的瞬间,我感到一阵来自心底的呼唤,那是母后的声音!

“舜儿,快过来!到妈妈这儿来!”

紧接着,像撞入深不见底的琼海,又像变成胎儿回到母亲体内,只感到暖烘烘的热流将我包围,受用无比,意识越来越稀薄,最终陷入一片茫茫的混沌之中。

①,即二道三界六梵天,极乐帝曜不喜欢上古众神对诸世界的称谓,自创九界论,贬低二道三界,认为在这五个世界所居的全是魔鬼妖邪,甚至认定凡界之人没有任何智慧可言,是不折不扣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