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未征时
作者:横马竖刀      更新:2019-10-26 22:18      字数:4298

云未先送安世康回了宅邸。

安世康谢过云未,转身欲行。云未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安侍郎乃是左相党,云某乃是中书党,安侍郎不远万里前来却传达有利于云某的消息,心中有何感想?”

安世康微微一笑,拱手朝天,义正言辞说道:“安某不是什么左相党,云将军也不是什么中书党,咱们都是为了圣上、为了大宋,安某只认圣旨,不认人面。”

云未早知是如此结果,看安世康不肯多说一句话,笑了笑,也不勉强,点头称是,而后转身欲行。

安世康此时却笑了笑,缓缓说道:“云将军手中的这份圣旨从何而来,云将军自己清楚。安某虽然可以骗自己,也可以骗圣上,圣上终究不是傻子,安某很难脱身于外,不过杀身之祸应该没有,最多也就是贬谪远处,安某也能接受。”

云未一愣,转过身来。

安世康看云未错愕,笑了笑说道:“云将军当真以为拿着一份圣旨,便可以连夜从政敌手下喝开城门,一路畅行无阻么?”

云未笑意浮现:“云某从未如此想过。本来云某向马先生提的,乃是更为复杂的计划,让户部和兵部皆是手忙脚乱,最终浑水摸鱼。谁知户部直接派了安侍郎出马,一路畅通无阻,也是意料之外。”

安世康长叹一声:“安某不喜欠人人情,也不喜被人欠人情。安某这番前来,算是还了一份人情。”

“云某又欠了安侍郎一份人情。”

“倒也不算,你若真欠了什么人情,那也是欠了那个人的。而且据我所知,欠了应该不止一份。”安世康摇了摇头。

云未点了点头:“这倒是。唉,若云某此行顺遂,归来之后定当还了这两份人情。不过安侍郎的人情,云某也记在心上。”

安世康耸了耸肩,做出一副“随便你”的表情,而后告辞而去。云未心中感慨,这安世康也算是个聪明人,也够讲义气,在朝堂之上却未看出来。

云未感慨万千,行了片刻,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在窦希祎的房间门口。云未举起右手,停在半空,又缓缓放下。想了一想,又举起右手,在敲上门之前又顿住,无声长叹一声,再次缓缓放下。

“是云将军么?”里面传来了窦希祎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

云未苦笑一声,答应一声,问道:“是我。还没睡么?”

窦希祎耳聪目明、轻功少有人及,虽然被人砍去了四肢,耳目还在,自己此时武功尽失,在门外又如何瞒得过他去?

里面传来窦希祎爽朗的笑声:“刚刚吃过晚饭,云将军便想要睡了么?”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犇走出,向着云未行了一礼。云未只见李犇形容憔悴,心中一叹,扶住李犇,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犇抬头看了一眼云未,眼神中满是悲凉。

“三牛,堵着门做什么?还不快让将军进来?”窦希祎笑着说道。

李犇也笑了笑:“都头总是说,要有礼节,这次我有礼有节,都头你反而先行不耐烦了。若在往常,我直接将云将军让了进来,都头还不踹我一……”

说到这里,李犇忽然住了嘴,偷偷望向窦希祎。云未笑了笑,进了门来,对窦希祎说道:“希祎你可算回来了,连三牛都如此听话了。”

窦希祎看了一眼李犇,笑道:“看来三牛平日里不听话,我来收拾他。”

云未和窦希祎大笑,李犇勉强挤出笑来,脸上神情精彩的很。云未心中长叹,对李犇笑道:“三牛,你先出去盯一盯城内,把东方换下来,让他去睡一会,就说我陪着窦都头说话呢。我和窦都头待一会儿。”

李犇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窦希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看李犇去了,云未坐在窦希祎床边,问道:“怎么样?”

窦希祎苦笑一声:“能怎么样?死不了,也活不下去。”

云未默然不语。

窦希祎咬紧牙关:“将军,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

云未颤抖着想要拍拍窦希祎的肩膀,猛然间想起窦希祎的四肢全被砍掉,手登时僵在半空中。

窦希祎眼角涌出泪水,绝望得盯着云未:“一开始,我只想活下去,我想等到将军和兄弟们来救我,想到将军、左将军、梅军师、三牛、东方还有各营兄弟们,我便生出无限动力,只想活下去。”

云未颤抖着按在窦希祎的肩头,窦希祎空空的袖管被云未按塌了一块下去。

窦希祎嘶哑着嗓子继续说了下去:“可是,等真的被将军救出之后,我却反而觉得活不下去了。将军安慰人时,总是拍着他的肩膀,而今也拍不到我的了;三牛和东方整日照料我,一提到走、拿、跑、推这些词,都会猛然住了口;云将军的老朋友周岩兄弟、董瑜兄弟也是极尽全力医治我,不过我也知道手足断不可续,空自劳神。”

云未眼角温热,极力忍住,轻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活着就好。”

“活着不好……有时候我在想,荒奴人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强似我现在废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

云未看着痛苦的窦希祎,心中也是痛苦万分,叹道:“希祎,我已安排好,着人送你回京。你到了京城之后,去寻左将军,他自会安顿你。”

窦希祎一阵悲凉大笑:“一个战士的余生,却要在床上度过,每日苟延残喘,连吃饭拉屎都要别人伺候?”

云未无言以对,他也知道这对于一个战士来说,是莫大的残酷。

云未只能拍了拍窦希祎的肩膀,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虚弱感和无力感向着云未袭来。

云未本以为自己已然强大到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强烈的虚弱感和无力感了。历城之战,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的时候,云未有这种感觉。战马刨出岳姑娘的尸身的时候,云未有这种感觉。亲手杀了东方曦的时候,云未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后来的十年,云未在朝堂之上,无论如何艰难,都再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后来北伐成行,虽然有些小的挫折,总体来说比较顺利,这种感觉也无从出来,只是在韦国栋身死之时有一种小小的无力。

可是,之后的事情大大超出云未自己的预料。

荒奴王子惊才绝艳,弄险成功,将自己置于两难之境;身边的周岩、赵仲远、窦希祎接连身负重伤,赵仲远寿命减短,窦希祎干脆成了废人;朝中勾心斗角在自己出京之后,反而愈演愈烈,大相公抛弃了自己这个棋子,虽然对立但是是个好人的左相被迫出京。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接连冲击云未的神经,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管如何去做,都敌不过天意和命运。

不对,不是天意和命运。云未心中浮现出一张稚嫩却凶狠的脸庞,那是圣上的脸。

“天家意志,坚不可摧……”

窦希祎泪水将将流尽,尽力扯出一份笑容,对着云未说道:“将军,替我抹一下脸,男子汉大丈夫,在这哭成这个鸟样,让人笑话。”

云未替窦希祎抹去泪水,哽咽着说道:“谁敢笑话老子的窦都头,老子砍了他。”

窦希祎闭上眼睛,任由云未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而后睁开眼睛,笑道:“这才是我的云将军。当时我看上了将军,并非因为将军的官职高,而是因为将军身上这一身的江湖磊落之气。将军,弄死荒奴那群孙子,替我报仇!”

云未拼命点头。窦希祎笑了笑,闭上眼睛:“我在京城等将军消息。将军也将脸上擦一擦,咱们从军,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此时儿女情长惺惺作态作甚?”

云未吸了吸鼻子,擦去脸上的两行泪水,狠命点头:“你在京城等我消息。”

窦希祎点点头,不再言语。云未站起身来,替窦希祎掩了掩被子,而后悄然起身出门。

门口的两名亲卫兵执枪而立,云未小声吩咐两人好生看守,而后离了开去。

走到周岩门口,看周岩房间里亮着灯,犹豫一下,敲了敲门。

连珏过来开的门,笑吟吟将云未让了进去。只见周岩原来半躺着,见云未进来已然站起,笑着说:“云大哥怎么来了?军情紧急,再过两日就要开拔,不用做准备么?”

云未笑了笑:“各营指挥各有各的一套,为兄插不上手。”

周岩看云未眼圈微红,心中长叹,让了云未坐下。云未坐下,看向周岩床前棋盘,连珏笑了笑说道:“左右无事,我便来找周老弟手谈一局。没想到周老弟棋艺高超,我完全被比了下去。”

周岩笑道:“连前辈又说笑了。晚辈哪里是连前辈对手?还不是连前辈看晚辈卧床,故意让了晚辈。”

云未跟着大笑,连珏看出云未有事,也不多待,笑着告辞。正要出门之时,连珏又回过头来,有些难以启齿说道:“云将军若有空时,那个,去看看汀芷。”

云未长叹一声,又笑着答应了下来。连珏长舒一口气,自行出去。

周岩看着连珏背影,对云未说道:“崔姑娘很不错,不考虑一下么?”

云未摇了摇头:“便算没有岳姑娘,我也最多只有五年可活,何必再去祸害风华正茂的崔姑娘?”

周岩笑道:“你还是心动了吧?”

云未叹道:“说不心动是假的。崔姑娘其人太过美好,是我配不上她。且不说这些了,山石,你便留在蓟州,不要再随奋威军北上了。”

周岩心中早有预感,不过还是长叹一声:“你要我等仲远和佑今回来后同你一块支开他们,我答应了,怎么又要支开我?”

云未笑着说道:“你们三个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知道若要与我同生死共进退的话,一个皱皱眉头的都没有。可你们属于十余年前的奋威军,今时今日,只是被我叫来临时帮忙的。本来到征北大军离京便可,当时茅山威胁极大,为兄便也默认了你们跟着过来。今日茅山早已与我和解,廖老前辈和连前辈甚至都在奋威军中了,你们还怕什么?该回哪里便回哪里吧。”

周岩叹道:“仲远回去寻秋月和乐山,佑今回去也有妻儿学生,我在这蓟州城中只有素素,被荒奴所杀,我也不是为了护送云大哥你,还是为了给素素报仇。”

云未无言以对,只好说:“杀了素素的凶手已经死在城门,素素的仇也算报了。”

周岩凄惨一笑:“云大哥即便不说,我也知道,云大哥你这是对此次北征心中并无胜算,故而将一切江湖无关人士支开。”

云未默然,低了头看着棋盘。周岩故作轻松,笑了笑说道:“云大哥可别忘了,十余年前便是我将当时荒奴的主帅王子阿尔斯楞击杀,才导致荒奴溃败,只敢以大沽河为界。”

云未长叹一声,说道:“也罢。仲远去寻河北武林中人,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依仲远的性子,肯定会闹得很僵,仲远赌气回来的日子不会太远。通知秋月来不及,只好靠你做一场戏了,仲远最是信你的话了。”

周岩点了点头。云未又是长叹一声:“佑今那里有些麻烦。佑今不似仲远那样莽撞,心思太细,而且我们对他的妻儿知之甚少。我初步想着是交给他一项回大宋的任务,还要非他不可,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周岩想了想,笑道:“云大哥你这就是当局者迷了。佑今那里不一定要是独立的什么,你我暂时无事,若是明确知道仲远秋月有难,佑今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云未抚掌大笑:“还真是我当局者迷了。”略微想了一想,又继续说道,“如此一来,董先生的事情也可以顺带着解决了。”

周岩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计议已定,又说了些细节,而后云未离去,自去准备。

云未回了房间,看向窗外,半个月亮在空中,不禁自言自语叹道:“好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接下来,便是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