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踏马既去
作者:横马竖刀      更新:2019-10-26 22:18      字数:4446

四月十五,本应是月圆之夜,不过傍晚时分飘过几朵乌云,洒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入夜后便也隐去了月迹。

李自明领着神威营于傍晚雨中悄然入城。除去已然去蓟州之北扫平燕蓟之地的天威营,奋威军四大营齐集蓟州城中。

征北大军江南募兵各主将们,除去魏猛和罗安之外,也齐集蓟州城中。入夜,云未为首,金阳、祖乐、孟由、孙彪、王硕、雷应分列左右,登点将台,焚香祭天,以祈大胜。

台下静默站着七八千人,目不转睛看着台上诸位将军,心中皆是汹涌澎湃。

祭天毕,云未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荒奴残暴无义,天厌地弃,生乱于内,兵败于外。我大宋德行昌盛,燕蓟之地既复,当携战胜之威,效前朝故事。望诸君个个争先,奋勇杀敌,扫灭荒奴,指日可待!”

众人齐声高呼,惊动晚雁,盘旋上空,跟着鸣叫不已。

蓟州城中百姓皆闭门不出,云未从台上望着喧嚣与沉默同在的蓟州城,在心中长叹一声。

祭天毕,云未与众将军约定了时间,金阳、祖乐等六将皆带了本部精锐,回去与本部人马会合。

临去之时,孟由回头深深看了云未一眼。云未微笑着向孟由点了点头,孟由摇了摇头,似是幽幽叹了一声,转过头拍马离去。

云未转头看向自己倾注了十年心血的奋威军,目光从四大营上缓缓移过去。

地威营沉静如水,外表一副人畜无害。

古木林和宁卓一脸肃穆,牛空不在,是在蓟州城中做着防备。天威营和地威营算是云未最为放心的两个营,绝大多数参与过十余年前奋威军灭顶之战而幸存下来的老兵,带出了如今这两个营的班底,可以说是奋威军中的基石所在。

地威营不如天威营那般霸道,不过精细程度,却在整个大宋军队中绝无仅有。如果天威营是进攻的长矛,那么地威营善守,当以重盾形容。古木林自是将帅之才,牛空和宁卓都是饱读兵书,兵法于胸的人才,故而蓟州城防交给他们,云未是一百个放心。

神威营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他们像暴烈的雷火一般,即便不动之时,也从中迸发着热烈。

李自明带头,林大风和郑三江分在左右,三人骑着马在那里一站,便是一支军队。身后诸军士跟随了三位指挥使的暴烈,虽然有时稍微显得鲁莽,不过论起线阵杀敌,整个奋威军中,无人比得上神威营这柄尖刀。

雷威营名字叫作“雷”,不过真实风格却并没有那么暴烈。

雷威营各种能力都有涉猎,而且水平都不低,从上至下皆是全才,在整个奋威军中,并没有多么明确的定位。指挥使东方铮凡事也不爱争,曹四和侯烈又是话不多说任劳任怨型的,所以整个雷威营给人的感觉就是奋威军的救火队长。

譬如奋威军需要冲锋陷阵,恰巧神威营不在,雷威营临时顶上也能胜任。而如果是城防暂时缺人,雷威营布置城防,也能恪尽职守。

至于火威营,新兵居多,战斗力是差了一些,不过原指挥使韦国栋,加上如今的章南、朱青山,都是巧变型将领,倒也能将这营新兵形成一股独特的战斗力。

不过韦国栋在武清城中战死,火威营死伤大半,虽然从各营以及预备兵中选了些军士,磨合日短,故而战斗默契还不够。

云未一一扫过,尽可能去记住每一个人的脸庞。良久,云未深吸一口气,喝道:“各营听令!”

四大营纹丝不动,盯着云未。云未笑道:“都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兵发燕山,剑指荒奴!”

众军士都笑起来。

云未回了房间,揉了揉肩膀,不由打了个冷战。云未长叹一声,试着运起真气,丹田之中依然空空如也,反而又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气。

云未知道,天山飞蚕到底是天下毒药之冠,董瑜虽然靠着奇巧暂时压制,终归还是难以控制住。

云未不再运气,颓然坐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崔汀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云未身后,眼神中满是复杂神色。云未微微动了动头,叹道:“坐吧,一起喝一杯茶也好。”

崔汀芷走到云未旁边默默坐下,云未给崔汀芷倒了一杯茶,放在崔汀芷面前。崔汀芷坐着不动,良久,端起茶碗,撩起面纱喝了一口。

云未叹道:“你还是不戴面纱好看些。”

“戴与不戴又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戴上面纱显得神神秘秘,一点也不像个妙龄女子。”

崔汀芷沉默了,云未心下后悔,不该再如此开玩笑,正要致歉之时,崔汀芷闷声说道:“好,那便不戴了。”

崔汀芷伸手取下面纱,云未苦笑道:“我还以为……”

崔汀芷脸色微红,端起茶碗,装作毫不在意喝了一口茶,手微微一颤,差点呛进鼻子里,连忙放下茶碗。云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崔汀芷气恼看向云未:“你笑什么笑?”

云未摇摇头,笑道:“没有笑什么。崔姑娘,你这样便很好,多笑一笑,也多气一气,会开心很多。”

崔汀芷白了云未一眼:“云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多气一气,会开心什么?”

云未笑道:“等你再长大些,便明白了。”

云未不再说话,崔汀芷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默默喝茶。一时间屋内陷入一片沉静。

崔汀芷仿佛自言自语道:“我该回去休息了,明日还要早起。”

云未点了点头:“嗯,快些回吧,好好休息。”

崔汀芷只得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回头愤愤瞪了云未一眼。

云未笑道:“怎么,我好心好意叮嘱你快些休息,你非但不领情,还要记恨我么?”

崔汀芷气得直跺脚:“你就不会说些别的!”

云未停下了笑,长叹一声,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崔姑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当年爱过一个姑娘,与她说尽了情话,女孩子家的小心思,我是懂的。”

崔汀芷一呆,而后涨红了脸,紧紧咬着嘴唇,仿佛要咬出血来,用蚊蝇般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我比不过岳姑娘……”

云未摇摇头:“崔姑娘,你误会了,我并无此意。你是很好的,不过我的心在十年前岳姑娘死的时候已然随着她死去了。你是很好很好的,将来……将来定会遇到如意郎君,比云未好千倍百倍。”

崔汀芷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一眼云未。云未粲然一笑,将手指放到嘴边:“不要告诉别人你刚刚看到的事情,云将军必定要是时刻矍铄有力的,那样整个奋威军才能百战百胜。”

崔汀芷心中一酸,点了点头,走出门去,将房门带上。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崔汀芷站在云未门外,无声长叹。她想起云未的话,痴痴望着天空,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崔汀芷只觉得身后闪出一个人来,而后给自己披上了一件衣裳。崔汀芷转过头来,悄声叫了句“师父”。

连珏心疼得看着崔汀芷,正要说话,被崔汀芷示意不要说话,而后带着连珏远离开云未的房间。连珏叹息一声,说道:“汀芷,你这又是何苦?”

崔汀芷无力笑了笑:“我没事。谁让我生得晚了些呢。”

连珏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恼怒得一跺脚,说道:“走,咱们回江南去,为师从武林中给你找一个翩翩美少年。或者从别处,从哪里找都行,你要皇帝为师也从皇宫中给你抓出来。”

崔汀芷笑道:“云将军现在巴不得我们回江南去呢。他支开了孟麒麟,赶走了廖英,设计周大哥、横江飞将、悲欢居士和董瑜,就剩下我们,一时之间还未想出办法来。又看师父你和师伯武功又高,应当无碍,才勉强不提的。”

连珏唉声叹气,良久,叹道:“如果你那不争气的师兄在,或许能有办法。”

崔汀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师父当年能有如此想法,师兄也不会连夜跑下山去做个游侠了。”

连珏一梗脖子:“笑话,他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你师父还不至于没了他就过不下去了。”

崔汀芷掩口而笑,连珏挠了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连珏长叹一声,说道:“汀芷,为师是真的老了,最近总是想起你师兄来。还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有的死了,有的多少年未见了。等云将军这边事了,我们寻了你师兄,回江南去。你师兄的那些游侠朋友要跟着也没事,咱们地方大得很。至于你么,为师要看着你一身大红嫁衣出嫁……”

崔汀芷羞红了脸,嗔怪道:“师父!你说什么呢……不理你了。”

崔汀芷一溜烟跑走,躲回自己的房间再不肯出来。连珏长叹一声,转身欲行,头顶上传来廖霄的声音:“老三啊老三,你真是不懂女人的心思。小丫头在这里想云老弟,你倒好,一口一个要小丫头回江南出嫁,不恼了你才怪。”

连珏吓了一跳,抬头看到廖霄盘在头顶梁上,翻了个白眼:“师兄,你这偷听技术越发精进,连我都没听出一丝声响来。”

廖霄笑着跃下:“你还别恼,老子本来没打算听你们,在这大院子中闲来无事逛逛,谁知道你们非要跑到老子脚底下说话,能怪老子吗?”

连珏并未再说什么,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我还是很羡慕你的。”

廖霄冷哼一声:“老子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你感觉寂寞了,就看不惯老子逍遥自在了?老三啊老三,你就是见过的世面太少了,若像老子这样,宫里坐过皇帝椅,西域被人堵过门,此时哪还会记得胡烨那臭小子?”

连珏不答,若有所思。廖霄叹道:“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一切随缘便是了。你活了这么多年,尚且不如云老弟。你看云老弟,明知自己快死了,不也没事么?”

连珏一惊,皱眉道:“什么快死了?董瑜说还有五年性命,加上泰山神主深厚功力,应该不止五年才对。”

廖霄叹道:“都是袁老二。等老子下次见了袁老二,非要狠狠揍他一顿。”

连珏长叹一声,心中感慨着世事无常,下定决心,等北征回去之时,定要在河北之地寻找大弟子,抓也要抓回去。“岂有此理,老子是你师父,你竟然说走就走!不过我教给你的功夫,足够你在江湖上不被人欺负了……”

连珏别了廖霄,自回房间,廖霄稍感无趣,又突发奇想,要登盘山去看日出,于是说走就走,径自向盘山飞掠而去。

一夜小雨,各家各怀心事,终至于天亮。

次日清晨,征北大军各个饱食,而后向北而去。金阳部留下一个营守在蓟州,云未下给他们的命令是,若蓟州城中有变,有人趁乱反叛,或是聚众闹事,有反叛迹象,格杀勿论,夷其三族。

金阳听言,眼中皆是震惊之色,最终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声。

当下,李自明一马当先,出了蓟州城,而后诸军依次序缓缓而出,向北而去。

云未身在中军,回望了一眼蓟州城,只见蓟州城还是如同一只石头巨兽一般趴在身后,仿佛千百年间从未变过。云未长叹一声,心中对蓟州城说道:“再见了。”

梅越在一旁,看着云未眼中复杂的神色,心中感慨。

李思存已经被云未从神威营调回了身边,此时在梅越一侧,也是回望着蓟州城,心中感慨万分。

梅越转过头来,看向李思存,笑着问道:“思存,你在想什么?”

李思存摇了摇头:“并没有想什么,只是有些感慨,距离我的家乡越来越远了。”

梅越笑了笑:“你本来要向南去,为何半路改了主意反而向北?”

李思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而后很快平静下来,知道恐怕是云未派人查了自己,自己的真实目的已然暴露。转念一想,即便未曾暴露,自己也不再可能先向河北诸府府军复仇,索性直言相告。

只听李思存笑道:“因为我信不过朝廷,却信得过暴力。既然将军和军师已然派人查过我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荒奴人杀我全村父老亲友,大名府府军杀我老母挚友,皆是深仇大恨。河北诸府先放在一边,此次远征荒奴,也算是我的复仇计划之一,军师不必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