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 万里浮云晴且阴
作者:我思长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69

皇帝看着她,腮上红泪诱人,她眼泪泗流的样子,也比旁人好看得多,便如雨后的蔷薇,纵使无力,却绝美。从前虽曾亲热,总是她装模作样,痴痴呆呆,两人之间横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她终于肯不再装着傻了,那点隔阂,也当消除无形。皇帝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低头去吻她脸颊。

她把脸一侧,他低声道:“不要紧,朕会很小心,不会伤到你和孩子。”伸手扳住他的肩头,另一手在她后腰一托,便将他打横里抱起,小心翼翼将她放置到榻上,云罗双手用力向外一撑,道:“不要。”皇帝的吻却由此辗转而下,用嘴唇封住她的呜咽。云罗躲不得避不得,待要用力挣扎,那腹中又隐隐难受起来,眼下事就够复杂了,若是再让他瞧出些什么端倪,更觉不妥,只得咬牙紧忍,睁大的黑瞳里涌现绝决,皇帝忽然离开她,捂住了口,现出惊怒交集的神色来,――她咬了他。

她扭转脸默默无声地哭。皇帝脸色微微缓和下来,拿起她的手,交叠置于隆起的腹部,他的手掌在最上面:“摸摸看。”他悄声道,“那是咱俩的孩子。”云罗脸色复又苍白,皇帝道:“你摸着这孩子,从心底里告诉朕,在那些作痴作呆的日子里,你和朕每一次亲热,都不曾投入过真心?你喝醉了酒,在睡梦里声声叫朕的名字,难道也是在作戏?那次朕把早早婚配的真相告诉你,你对穆潇仍是那样无怨无悔?你真的从来不曾怪怨过韶王穆潇?――不,你不要马上回答,云罗,你给朕摸着这个孩子,眼睛看着朕,想明白了,才开口。”

云罗抚着腹部,侧脸在烛下温润生光,异常柔和。这个样子,多谈谈他们的孩子是有好处,可是皇帝满心眼里装的,都是她和他,并不愿意以那个他们共有的孩子为话题而来打扰他俩共处。他伸出手指,抚干泪水,低声道:“不要哭了,以后也不要再哭了。云儿,朕以后一定好好地爱你,宠你,唯愿你把前尘往事抛开,云儿,你无论叫朕做什么事,朕都心甘情愿。”

云罗虽还转着脸,但是见其嘴角流出一丝并不柔婉的笑纹,仿佛是一丝冷笑,皇帝道:“信不过朕吗?放心,便是你要朕抛弃皇位,那也容易,只等咱俩的孩子长大,等他年满弱冠,朕就一定会把一个国富民强的东祺国交到他手上,然后朕和你一同快快乐乐邀游天下,朕知道你从小就有的愿望,是可以抛开名利束缚,走遍天下,游览四方。不过二十年,到那时你也不老,朕也还不老,我们把什么都交给咱们的孩子,我牵着你的手,走遍你所有想去的地方,最后找一个美丽的山谷,不,或者是面朝大海,再不然择其湖山绝胜之处,咱们住下来,恩爱到永久。”

他语音极低,嘴唇就几乎挨着她的耳廓,娓娓诉来,轻柔低微的语音里透着一丝撩人的感性,龙涎香的气息犹如夜间罂粟花般教人莫名地沉迷。云罗抿着嘴,长而浓的黑睫在颤动,他知道她仔细地在听,而且听进去了,他把她抱起来,让她以一种舒适的姿态倚在他怀里,云罗也没再抗拒,却是缓缓抬起手,点住他的眉宇,顿了顿,尖尖食指向下滑动,经过挺直的鼻梁,到他的嘴唇之上,皇帝微笑,半张开嘴,含住她的指尖,却听云罗幽幽说道:“皇上,我怕你,醒着,睡着,或是醉着,我都深深地怕你。只有惧怕是一位的,其他都不是。”

这话绝不是他想听到的,皇帝一点点收敛了笑容,踌躇说道:“说来说去,其实你最怨恨的是那段日子。”云罗手指移上去,轻压在他皱起的眉峰,道:“你从小就不快乐,这样深刻的眉眼,几乎从来不曾展开过,可是却曾对我微笑。很多年前,柳树的叶子青翠欲滴,六皇子衣衫雪白欲飞,黑黑眸却漾染着黄金般的灿烂,从此以后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不往心里去,哪怕有人早就警告过我,我全不信,直到我跌入地狱。那是充满着黑暗而绝望的日日夜夜,由不得我不把它铭记于肺腑,只要我记得一日,我无法禁止由心底里所出的颤栗与畏怯。”

她的目光忧伤而略带缱绻,叫他记起他去见她的那一面,她口内呛出来的血。他道:“我……”却哑然无声。若非如此,她那清贵而大家的出身,怎容得改头换面来跟自己,她虽伤心,他却终究如愿,可是最终无法不直面如愿以后带来的残酷现实。

他勉强笑了笑,慢吞吞地说:“谁这样睿智,警告?”

云罗不出声。

皇帝站了起来,在室内缓缓徘徊,厚底靴踩在地毯之上绵软无声,但云罗仿佛能看到他每一个脚印,都在自己心上踏出一道深深印迹。皇帝的声音终迟迟响起:“朕总是以为,光阴如流水,有些事情始终可以淡忘,有些又可以重新开始。”

云罗喃喃道:“我忘不了……我闭上眼睛就能记起来。”

皇帝道:“朕欺侮过你,你也曾骗过朕。”

“所以,不单是我忘不了,其实,皇上也忘不了不是吗?”

没错,她忘不了如在地狱死生难寻的痛楚,而他也忘不了她乔痴装傻的这一段日子,用意不过是为了报复和报仇,怀疑的毒刺始终在心底滋生蔓延,没有信任如何能维持日后的美满与幸福?这个时候要求放弃,是她心冷,可也是最恰当的时机,因为他还对她充满迷恋,也因为她已无心于复仇。

“那么,孩子呢?”他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你也不爱孩子?”

“孩子,”云罗抚着腹部,“若没这个孩子,我断然难以挣扎到今天……”

皇帝眼神温和了些,不再似方才那般凶狠,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返身离开。

云罗脱力一般倒在榻上,腹中的难受令她无法细思方才这一场仗的得失。皇帝走了许久,还无人敢于进来,她艰难地挣起沉重的身体,拖到收藏药瓶的格子前,抖抖索索地开瓶倒药,两三颗洒在地面,好容易托着一颗,未曾服用,香吟赶来看见,劈手夺了过去道:“娘娘,你不能再吃这个药了。”

云罗额上全是冷汗,哀求地望着她,香吟道:“奴婢去传太医。”云罗拉着她,香吟急道:“娘娘原先拖延,就为了那件事,如今事已毕了,娘娘为甚么还要服这种药?会出事的,我绝不能让你再吃了!”云罗揪着她的衣裳,只是摇头,终于逼出几个字:“最后一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揪着香吟的死却死也不放松,明知一拖再拖对胎儿对大人全无好处,香吟无法不依从她,哭道:“娘娘,你什么事都算计,什么事都要算计!奴婢看着你累呀,放弃吧,放弃吧!”

云罗服了药,静卧片刻,略觉好转,轻声道:“我已经放弃了。”香吟听不明白,云罗柔声说道:“我和皇上吵了,什么话也都说开了,从此以后皇上不会再到莳慧宫来,所以你且放心,真的就是最后一次。过了今晚,何时何地召唤太医,都由你作主。”

香吟半信半疑,低声道:“娘娘,不想再报仇了么?”

云罗不答,道:“地上散落的药丸捡起来,别事临头了把最后一点痕迹倒露出来。还有,从明儿起,收拾门户,皇上一天天少到莳慧宫来,皇宫里个个目力如炬,很快就能看出来的,别还象从前那样张扬着招人恨啦。”

香吟一一照办,微笑道:“奴婢看皇上还要来的。”

“我劝你收回这点奢想。”云罗心里想着他临去之时每一句话,尤其那句警告,她虽然说了很多,可他还是注意到这两个字,不论他是否看穿自己用心但正是她所希望的,那一点小小的火种,种下了,何时燎原?一面慢条斯理回答香吟,“他欺过我,我骗过他,我们终不能以诚相对。满腹心机的相处,终不能指望长长远远。”

这么说也未尝无理,香吟心中止不住微微生寒,莳慧宫之前太过风光,云妃还痴作真,显然犯有欺君之罪,如君恩不再,阖宫里跑来抓漏子的一定不少,由此看来,云罗所嘱咐的收拾门户倒是要切实进行。

皇帝与云妃失和,明里并未表露出来,但二天即把秋林调回勤政殿。另一方面,乔昭容参予在那起巫蛊案中,虽然也有受骗成分,总是她自己愿做的,原先一直扣留着,这时也不过下旨责罚几句,将其贬为贵人就放了出来,且仍旧占着一宫主位,可说是恩宠如故。这样一来后宫众说纷纭,云妃装傻的真相渐渐走漏出去,成了每一个人口中的谈资笑柄,装傻未成反失宠,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有方贤妃来看云罗,云罗这几天始终卧床,微笑着向她道歉:“以前我不敢和梦姬相认,如有疏失,还请不要见怪。”方梦姬注视着她的腹部,淡然道:“我懂得,以后在人前,我和姐姐还是如常为好。”云妃依旧不姓梁,哪怕这个谎话只剩下风吹得破的一层窗纸在遮羞,然而还要继续遮下去的。云罗见她目光始终在她腹部徜徉,凄然道:“多少事都为了他,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了。”

方梦姬道:“我有过孩子,虽然很快就失去,但是有那短暂的几日也足以使我能体会姐姐的这番心思。可惜我的福薄,今后也难以指望。”

云罗道:“怎么会呢?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别说这样颓丧的话。”

方梦姬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听说锦瑟今日处以极刑。”

云罗垂下眼睑不语,方梦姬道:“经此一事,我才知后宫风波险恶,才知这世上还有那么恶毒而无迹的巫蛊存在,幸而我是那么快自己不小心流掉了,要不然,我未必有这个福气,还能死里逃生呢。”

云罗道:“是了,我知道梦姬很舍不得你贴身服侍的琴儿的,所以当日设法把她留下来了,梦姬既然来了,就把她领回去吧。”

方梦姬眼波微转,低笑道:“我也想她,多谢姐姐情意,只怕现在领回去对她不利,姐姐既然留着她,就让她再住一阵吧。”

云罗力乏,只道:“那也好。”

方梦姬看她昏昏的只是嗜睡,不便久留,便缓缓离宫。一时茫无头绪,胡乱地行走,忽然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停在原地纷纷下拜,明黄色的衣袍落入眼内,她不必抬头,便知是谁,默默跪下。

“平身。”皇帝亲自弯腰把她扶起,“难得你出来走走,身体大好了?”

“是。”

皇帝看了看她行经的方向:“去看云妃?”

方梦姬道:“是,臣妾与云妃是旧识。”

皇帝笑嘻嘻地道:“是么?可是朕从前为何不识得你?”

方梦姬笑得淡漠无痕迹:“那时臣妾却早已识得陛下。”

皇帝看着她,深邃无底的黑眼珠里,慢慢漾起一层光泽,在他,这是多么难得一现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啦

云罗的“装傻”是被揭穿的,但也是她有意露出来的。装傻此举,是为了她当日能够顺从地跟随皇帝,有一个有说服力的台阶下,但是不方便她用人,否则以云妃之宠,锦瑟要取她的衣物毛,是没有机会的,正因是一个痴呆妃子,才使下人三心二意,敢于背叛。所以云罗的恢复清醒,不仅仅是皇帝在控制着的,也是她自己有这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