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 碧天如水夜云轻
作者:我思长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889

初夏的花香氤氲如浮云,皇帝负手踱在窗前,不知道想些什么,含着一丝愉悦,听得身后有轻缓的脚步,顺口唤道:“临止。”

秋林应道:“是,皇上。”

皇帝回过头来,微笑道:“是了,临止不在,朕叫惯了,总是叫他。”

秋林道:“临止最后一次消息传回来,还在千里之外,已经现闻晦下落。不过临止度太快,也许下一次消息还没回来,人已先回宫了。”

皇帝侧着头想了想,不置可否道:“也许吧。”

他又坐下来,翻了翻堆积的奏章,却显然神不属思,半天又一阖奏章,道:“秋林,这几天累着你了。”

秋林躬身道:“皇上,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她怎么样?”皇帝慢慢地问,“朕听说昨儿晚上传了太医,怎么没个准信?”

秋林道:“是娘娘做噩梦,胎象不稳,太医来看过,说是当夜无事,可是只怕也就在这两天了,服用了紫苏饮,后来慢慢睡稳了。”

皇帝皱眉道:“该叫太医院守在那了,她自怀上这孩子就三病八难的,只怕到时也还要惊上一惊,就不该没人伺候着。”

秋林道:“是,不过这要等皇上下旨。”如果临止在,或许就告诉皇帝,太医院传的太医,连名额都是云妃指定的,而且也已经定了动的当天晚上,还是这名太医过来,但秋林什么也没说。

皇帝的脸嗖的一下沉下来:“哼,她不求情,反而朕就去俯就她。朕不干!”把那两堆奏章拍得山响,秋林忍着笑道:“是。皇上,司药房和接生娘子整天候着了,乳娘也早就选妥了四个,皇上还请放心。”

皇帝哼了声,瞅着秋林,也掌不住笑了:“小兔崽子,看朕的好戏么?”

秋林也自微笑。皇帝端起茶杯来,一边还是看着他,笑道:“秋林。”

秋林道:“是。”

“朕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心里怨着朕?”

秋林跪下道:“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怨着皇上,皇上何出此言?”

“也不用一句话不搭就跪下,朕随口一说,起来说话吧。”

秋林道:“君无戏言,既存此念,则奴婢死无葬身之地的了!”

皇帝又笑了,道:“很好,还敢和朕怄气,就说明没有当真怨朕。起来吧,朕不过白问一句,只是觉着你长大了,渐渐和朕,和临止,都有些疏离的样子。秋林心里在想些什么,朕有时真摸不准。”

秋林道:“奴婢听命于主子,并无自己的想法。”

“那么,总是怨临止的了?”

秋林默然。

皇帝轻叹道:“秋林别多心,朕只是心有彷徨。”他端着那杯茶,却始终没有喝上一口,可是他明明之前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转眼间却又心事重重,他不挑明了说,秋林便也不问。

皇帝终于慢慢地道:“朕这次呢,只是伤到一个人。”

秋林心中晓亮,道:“临止不是糊涂人,宫中设蛊、阴害妃嫔这等大罪,皇上只罪一人,已是仁慈无极。”

“关键是伤着的此人,正是临止所介意的。”

宫中对食情形虽古已久之,泰半是私底下偷偷摸摸行事,即便帝后等明明知道,也就当作不知而已,是无法过了明面的,如临止这样有地位的总管太监,出了宫在外买地买房,娶妻收妾都极正常,可是在宫里,哪怕宫女身份低微,她们都还是属于皇帝的女人。临止这行为,严格上来说还是有错,然而皇帝并不认为他错了,倒在替他着想,为他烦恼。秋林笑着一低头,道:“她跟着他,非出好意,临止或因此事及早清醒,倒也算不得坏事。”

皇帝道:“是啊,朕也这样想,但临止难过终是难免。秋林,朕和你们两个自□情极好,便不算你们多年服侍朕的情份,彼此交往亦如朋友一般。朕不希望失去了你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你明白么?”

秋林细声答道:“是,奴婢明白了。”

宫女送上点心,皇上尝了尝,指着道:“把这龙眼花盏给贤妃送去。”有此一举,在他,仿佛又做了件很得意的事,又自笑微微的了,秋林心想他诸般做作,不过是为了给莳慧宫那位知晓,没有了他,身为皇帝,哪里得不到心爱之人。只不过这两人如此怄气,谁也不肯率先服软,就怕时间一长弄假成真,莳慧宫那位是断然讨不了好处的。可惜柳丞相已然下话来,切不可从中襄助,能令两人隔阂加深方是上选,料来云妃必不能就此罢手,将来还要借了孩子行事的。自己在莳慧宫半年,虽然早已是柳相方面的人,也不禁怜惜云妃辛苦,若云妃有何动作,自己即便不出手,也有意纵容便是了。

皇帝重新开始批阅奏章,这回才算是真正看进去了,翻了几道,眉峰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批过的便扔在一旁。秋林是秉笔太监,将之收捡起来略略扫了几眼,轻声道:“皇上,可是前线战事不力?”

皇帝摇头道:“程景养抵达不久,冀州军遗留问题较多,暂时效果还看不出来,但总算是不再前线逐日减退三十里。”

秋林道:“程大将军素负战名,当不辜负皇上重望。”

皇帝却没多少信心,道:“程景养以前是名声不错,胸中亦有百万兵,不过他双腿已废,当日连朕见到也不免吃惊。前线战况紧急,若于苦盼之际到了一位只能坐着战车不能骑马的元帅,是何效果实难逆料。如今的战报,每一封都有些语焉不详,这前线不退,也未必全是好事,倒底是苦战不退、包围不退,还是,火力相拚终于站稳了呢?”

秋林道:“皇上不必忧闷,程大将军既敢出征,料他胸中有制敌之机,想必过几日就有捷报飞来。”

皇帝微笑点点头,也不再纠结于此,接着再看一份密报,却是有关于定王穆澈,他一目十行地草草浏览,也就随手搁在左案角上,这就与下还的奏章有本质区别了,秋林看在眼里。

当晚皇帝宿于钟萃宫。

秋林不必侍夜,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叫小四儿送上酒来,再加两碟子小菜,他一个人自斟自饮。这个时候各处宫苑6续开始用冰,但秋林素来畏热,他喝的酒,是已经用冰冰了一天的了,沁凉沁凉的,这一晚天气不算热,他喝得手心冰凉,心里却有火在一簇簇地冒出头来。

酒足饭饱,他方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去换衣裳,无意中见小四儿的头在门口一探即回,不由笑骂:“小猴儿还不赶紧去睡觉,赶明儿赖到屁股上挨了竹板才起得来。”小四儿嘻嘻笑道:“我要是有爷的一分本事,也有这么好的精神,哪还贪睡。”没等秋林开口骂人,一溜烟已跑得远了。秋林虽收了他为徒,却不曾象他以前的师傅那般教其学武,嘿然自言自语道:“你只道有了本事很得意么?身为奴才,有了本事也是主子的本事,没日没夜连轴转,功成是本份,不成是奴才的大罪。小猴儿,咱不让你学我的本事也是一种福气,当日若有得让我选,我宁可做一个没品的青衣太监。”话是这么说,可是他当年又如何肯安于平庸?当人在平庸之时,谁不稀罕脱颖而出与众不同?一个人要走哪条路只是一个选择问题,可是当时在面临选择时却并没有资格预知是幸抑或不幸。

他悄然沿着廊下走,一根根柱子被月影照得锃锃亮,行于其间的年轻太监却似一道轻散弥漫的烟。

莳慧宫外墙边上,轻轻将身一纵,跃上顶端龙骨。一路绝无半点声息,猫着腰穿上房顶,竟然就这么躺了下来,无所事事地拿胳膊枕了头,架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对面一处花苑,幽幽昏暗瞧不出什么,却知里头必定也藏着人,他想:“皇上料事素来很准,他有这么个安排,就是明知临止一定会这么干。可是临止那么聪明自持的一个人,难道为一个女人就失了理智?”

碧天如水,夜云轻送,宫中先还有些微语声,水晶帘随风摆动,渐渐这些声息平静下去,阖宫上下都陷入沉寂之中。秋林也很快就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却和方才的惬意大不相同,他几乎是俯卧着,耳朵紧紧贴着屋顶。

他甚至在睡梦中,也把方圆二十丈内,风起叶动、虫啾鸟鸣、万物生长乃至人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夜极静,莳慧宫上下除了守夜的宫女之外没有清醒的人,就连秋林注意到的那个藏人地方,似乎也静寂得都睡去了。――除了有一双绝对清醒的耳朵之外。

似乎是一缕斜斜穿过门户的风,又似乎只是地上偶然间扬起的尘沙,那么细微的一点动静,可是秋林倏然睁开眼睛,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是怎样从俯卧向下睡着挺身而起,又是怎样跃下高高的房顶,――就象是一片叶子脱离大树般飘到了地面。

他面前,赫然有一道瘦瘦长长的黑影。

那黑影微一滞,似已知后面来了人,但没有任何迟疑,身如风起,飘进了殿宇,秋林与他相隔有五步的距离,这五步足以造成时间和空间上任何不可改变的遗憾,他身子缩起,手臂探长,砰地一下撞过窗格,人在原地消失。

静夜有如此大响,足以惊醒守夜的宫女。而宫女刚刚睁起迷濛的眼睛,还未来得及产生任何情绪,身子一凝,便无知觉。

黑影闪过之处,秋林的青影几乎紧贴着追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俺请假,可以吧:)

祝各位新年快乐!!新年里所有的愿意都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