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不能再等!
如今局势干等下去,东方皓哲就会为奕王所牵制。
东方皓哲打起了反击战。
没有冗杂的铺陈,正如双方第一战。在奕王来不及反应,全然摸不清来了多少人,东方皓哲的人已经歼敌五百余人,全身而退。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触动了奕王的神经。
他很清楚,东方皓哲出手即是意味着京师内的矛盾到到达极点。但他料不到,东方皓哲的速度这么快,甚至连他安排在城里的密探都没有丝毫消息,东方皓哲的人已经探了过来。不过从这次交手可以看出,东方皓哲派来的人不多,估计只是看探风罢了。他如今有十万兵马集结城下,稳操胜券。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奕王意料。
外城虽大,可毕竟是京师繁华之地,又还有不少没有来得及入城的百姓尚在。奕王既然打着仁义的名号,决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破坏外城的一草一木,否则他当着百姓面前毁灭他们家园,日后即使登上帝位,也着实不得民心,所以他的兵马不能全军入驻。而东方皓哲的人就像是耗子一般,每日出来溜达几圈,杀得他的将士成百上千,等他发动兵力要去歼敌之时,他们又立即消失无踪。连日来,奕王被这支神出鬼没的队伍搅得坐食难安。
不过奕王不明白东方皓哲的用意。他的将士之多,这样的小打小闹,实在起不了大风浪,东方皓哲到底在做什么?就在奕王深思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将士出事了。
一整夜,军营上上下下到处都是哀嚎之声,彻夜难眠,而此原因无它,仅仅是由于将士们的食物之中被参杂了泻药,好几万人因此拉了一夜肚子。
为此,奕王大骂东方皓哲卑鄙。
可兵不厌诈,在东方皓哲看来,既然是你不仁在先,就休怪我不义。不过,东方皓哲也算是仁慈,如若他把泻药换成毒药又抑或是蒙汗药,那后果该当如何?
奕王的兵马来来去去被折腾了十来天,竟然无故损失了将近万人,而由始至终,奕王这方却一直没有抓住一个人。
这样的场面,实在诡异得很。奕王的耐心有限,如若东方皓哲真要这般玩闹下去,他会义无反顾发动攻城之战。
可就在奕王暴怒之际,东方皓哲终于派出了使者说战。
这个使者不是他人,正是一直停职赋闲在家的段寒是也。
大地回春,一冬的寒雪已经融化成春水,万物正是苏醒的时候。可惜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季节,京师之中却是充满了阴谋诡计和血腥杀戮的味道。
奕王听说来使是段寒,立即吩咐下去,大摆宴席好生招待。
片刻之后,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缓步迈进了大堂。
数月不见,段寒如今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衫布衣,虽不同往日锦衣玉带,却也别有一番飘逸韵味。他茕茕独立,周身的光彩和眉目的俊朗,在众人眼中仿若遗世的谪仙一般,让人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当段寒正要跨过门槛的时候,守在门边的侍卫没有得到奕王指示,想要出手阻拦,却见段寒投来冰冷的目光,皆是晃了晃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放他进来。”奕王端坐在正席之上,随手挥了挥,两个容貌姣好的婢女立即迎出门来,恭请段寒入座。
如今奕王是叛军之首,段寒也不必遵守什么礼仪,一声不吭就坐到了贵宾席上。他才方坐下,奕王拍了拍掌,门外声乐骤响,紧接着是一群歌舞艳女鱼贯而入。她们在得到奕王指示之后,只听琴瑟和鸣,轻纱幔舞,演奏起一支奢靡歌舞声乐。
段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期间,飘香四溢的佳肴美味也陆陆续续呈了上来。一时,大堂充满了喜庆欢快的氛围,与外间索然的对战局势格格不入。
一曲歌罢,奕王忍不住拍掌叫好,转而问段寒:“靖宁王觉得如何?”
“美人好,曲调好,歌舞也好,可好虽是好,只可惜哀亡之音,不听也罢。”
他一句“哀亡之音”,可是把氛围生生僵持下来。奕王忍着怒气不发,说道:“你果然还是这般!”随即,他又蓦地大笑,指了指席间的佳肴美味,说道:“段寒,京城内应该很久没有这么丰盛的宴席了吧?你今日尽情吃喝玩乐,本王有的醇酒美人,珍馐百味。”
段寒闻言却没有动碗筷,甚至推开了在一旁服侍的美人送来的佳酿,起身作揖,应道:“多谢奕王款待。不过寒今日到来,并不是为了这些。我们之间也无需转弯抹角,段寒有话就直说了。”说罢,他朝身周众人看了一眼。
奕王挥手撤了所有人,只在身边留下两个护卫,不满说道:“要招呼你,还真不是容易事情。哼!本王好好的心情,都被你破坏了。”
奕王毕竟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会儿骄狂放纵的本性又显露无遗。他方才假意装出的好客,本是想让段寒见识一下他在外城的日子有多逍遥快活,偏偏他寒着自己一张最看不惯的千年冰霜的脸,又冷嘲热讽自己,实在可恶之极。
他如今也不必再跟段寒假装客气,冷哼一声,说道:“东方皓哲有什么让你传达的,有话快说,本王着实不想见到你。”
“段寒今日到来,并不是受了皇上旨意,而是私下有些话要告诉你。”
如此也难怪他独身前来,还是一身的青衫便服。如若段寒作为东方皓哲的来使,应该随从数人,一身官服才是。
“哼!我还以为东方皓哲熬不下去,派你来求和。嘿嘿,不过也不奇怪,本王早派人打探清楚,自从你停职在家,东方皓哲到现在还没有准许你入宫。想来,东方皓哲是不会再相信你了,又怎么会派你来当使者?”
段寒无意与他展开口舌之争,淡淡应道:“此次前来虽是出于我意,但我要传达的,也是皇上的意思。”
奕王像是听到了欢乐的笑话,大笑说道:“一个过时的宠臣,还有资格说这些话么?难道你现在还没有看清东方皓哲的面目?你助他铲除了相党,他到底给了你什么?他只给了你一纸过罪书!本王听说你被东方皓哲责罚在家面壁思过三月,如今三月之期已过,他可曾宣召过你?像东方皓哲这样无才无德,又心思狭隘的人,凭什么做皇帝?”
段寒摇了摇头,用一声沉重的叹息的回应了他。
“丧家之犬!像你这般,被东方皓哲抛弃了的走狗,还紧紧地拽着他的裤脚,本王最是看不惯!段寒,本王自看你第一眼,看你黏在东方皓哲身边,本王就瞧不起你,瞧不起你!”奕王眼中,东方皓哲对待段寒比待他这位皇弟亲近关切多了,所以他恨东方皓哲,自然也恨段寒。他对他们的恨意,根深蒂固,不可磨灭。
奕王骂得痛快,可偏偏段寒毫无反应,这场面让奕王感到羞辱。他起身在护卫腰间抽出长剑,三步一跃,瞬间蹿到了段寒跟前,只见白光一闪,锋利的长剑已然架在段寒颈项之间。他咬牙切齿,极力控制自己情绪,说道:“本王恨不得杀了你!可是你只要求饶,本王还是会放过你的。”
段寒神色泰然自若,胸膛挺了挺,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你真当本王下不了手?”说罢,他手中长剑往里推了推,抵着段寒的喉咙压下去,一道血丝随即显现。
在长剑的锋芒映衬下,段寒的目光如同一柄无形的剑刃,剐向了奕王的双眼。
两相僵持的局面,徒留下奕王深深的喘息。
足足一炷香之久,才听铿锵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奕王手中的长剑已摔落在地下。
“我讨厌你的自负。他日城破之时,在千刀凌迟的刑台上,但愿你还有这份自负!”少年间的服气争吵,这时在奕王脸上显露无遗。说到底,他年纪尚轻,终究沉不住气。“你今日是来做什么?本王实在不想多看你一眼。”他背对着段寒,真的不愿意再见到他。
段寒沉默了半日,终于开口应道:“只怕你我都无缘等到城破之日。京城,你攻不破。”
京城,你攻不破。
他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有力,不是在对奕王的蔑视,而像是在宣告什么事情一般。
“哼!”奕王握紧了拳头,“如今我军兵临城下,只待我一声令下,不出三天,京师必破无疑。只是城中百姓无辜,如若东方皓哲识趣,本王实在不想看到有血洒京师的一天。”
段寒不敢苟同:“你之所到现在还不攻城,并不是在给皇上机会,而是等待南北兵马汇合,一举攻城吧?”
“你……”奕王闻言身体一颤,霍然回身发狠地盯着段寒。
“你北征东慎国之时,与东慎大将拓跋寿私下密议,双方停止交战,你会放走拓跋寿,但前提是要让他相助于你,夺取帝位。如若我猜测不错,以拓跋寿身份地位和东慎所需,你应该还承诺他们,只要你夺得帝位,该会把北疆之地拱手相让。”
奕王脸色变得酱紫,喉结几度抖动,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如此,你便可以利用拓跋寿,让他出兵阻拦西北军勤王将士,同时,你更可把北征军队南调,集结于京师之中。”段寒顿了一顿,“这还不止,你为了今日起事,在三江之地也私下打造兵器,建造船只,筹办军队,数量之大足有十几万人。你打算把这支隐秘的军队分成水陆两军,陆军负责阻断南方勤王兵马北上,水军则把精良武器通过运河送到京城,助你攻城。”
段寒摇着头,怜悯地看着奕王:“可惜呀可惜,今年寒冬过甚,冰雪堆积比之往年都要厚,河道的结冰更是久久不能消融。所以你方从运河而来的将士还得砸冰开路,为此耽误了好些时间。等不到北征回来的军队,又等不到精良的武器,你还如何攻破城墙?”
“你……你……”奕王听着段寒的话,脸色愈发苍白。他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却陷入了重重的深思之中,全然没有回应段寒的话语。
“我今日来是最后奉劝你一句,现在收手,也许皇上还能顾念手足亲情,饶你一命。可你要再执迷不悟,谁也救不了你。”
奕王怒吼一声:“放肆!”
“你知道你南北两军为何迟迟不到京师汇合?拓跋寿并没有出兵阻拦西北勤王将士,而是在冷眼旁观着我们大沥萧蔷起乱。”
“胡说。”
“东慎今日还能立于北疆之地,全赖拓跋寿的功劳。他是目光深远的将相之才,自然能看透,你与当今皇上谁才是真龙天子。再说,你耗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让大沥军队与东慎军厮杀,可是却忘记了一件事情。”
“拓跋寿不是你。你可以为了一己之私血洒大地,搅得生灵涂炭。在北疆的战场上,你眼睁睁看着大沥的将士送死,可拓跋寿不能!在拓跋寿眼中,你杀害的都是他东慎的将士,是他东慎的子民。试问如此,拓跋寿又怎么会相助于你?”
“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由此,便是一切的转折。
“你离开北疆之后,拓跋寿也已经收兵回朝。西北勤王的将士早已经和你后续的北征军队遇上,此刻,你北征的军队只怕自保尚且不能,更别说集结京师。”
西北之地千百年来是寒苦之地。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水土出来的子民,天生就是彪悍勇敢的将士。在西北一带的人民,素来依赖畜牧为生,所以狼牙铁骑最是闻名。因为有铁骑为辅,西北军不仅凶狠,而且行动迅速,算得上是大沥最英勇的军队。奕王的北征军要是遇上西北军,只怕凶多吉少。
奕王听着段寒的话,身子一颤,只觉浑身冰冷。
假若段寒所言不假,那么他有一句话确实点破了自己的困境:你北征的军队只怕自保尚且不能,更别说集结京师。
眼下,最有攻击力的北征军不可再依靠,那么,那支隐秘多年,从南方而来的军队又如何?
那是他最后的筹码!
“你还想把希望寄托在南军上?陆路负责阻拦前来京师勤王的将士,水路则把打制好的武器运到京师。可是你的北征军来不了,武器装备再精良又能如何,最终能够给谁用去?”段寒冷冷一笑,其神态间的泰然,言辞中的运筹帷幄,已然把奕王的风头压了下去。“而且,你水路的船只,此刻只怕已经是瓮中之鳖。”
奕王不可置信的怒目嗔视。
“去年夏汛河水涨得凶猛,又是连续不断的暴雨灾害,使得淮河一带水涝为祸,淹死了百姓无数。为此,皇上特意下令工部兴修水利,防止来年再害得百姓流离失所。”
奕王问道:“这又如何?”
“就在动工兴修水利之际,有一位大人突发奇想,在要改道的运河上做了点儿修改。这样,在浩瀚无边的江洋底下,设下了一些障碍,用来防御突发状况。”
奕王闻言,身体又是剧烈一颤,双腿一软,直直的倒在座上。他的神情,僵滞在极度的惊诧之中。
“不……不……不可能!”
他的南北两军竟然同时出现状况,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中。
“不可能!你不可能会知道这些!”突然,他一声怒吼,像是一头发狠的狮子,神情极为可怖。
蓦地,奕王双眼透出阴鸷的光芒,冷笑说道:“段寒,你不要以为随口两句就可以骗过本王。”
为了阻断京城对外交流,他封锁了各处要塞,并在方圆百里内设关置卡,别说是人,就是鸟儿要飞过,都要被射下来。如此森严的防备,京师内的人可谓插翅难飞,他们又岂能与外界通信?如此,段寒言语中的依据是从哪里所得?
奕王笑得有些癫狂,说道:“你想用这样的谎话欺蒙本王,实在无趣得紧。哈哈哈哈。”
段寒不卑不亢,沉重应道:“真真假假,只能用时间来证实。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到了今日,你每日接到的来自两军的战报,确定是出自你的人之手?”
奕王的笑容骤然僵住,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么?你的军队已经被我们封锁了消息,为了不让你知道他们的情况,你每日收到的战报,都是假的。”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东方皓哲,被段寒,被京师中的所有人戏弄了!他以为自己兵临城下,占据了一切优势,他以为自己不久之后就要登上帝位!可如今,他却什么都没了。
不!他还有十万兵马!兵临城下的十万兵马!
奕王想着,方才神色中幻灭的光彩被一种希望所取代,转而变得目光灼灼,充满了生机。
段寒只是随意一扫,琉璃般的眸子像是看穿了世间万物,甚至人心也逃不过他的冲击。他光是看着奕王的神情,就晓得他在想着什么。
“如今你手中纵使有十万兵马,可是面对京师一堵又一堵的铜墙铁壁,又能如何?”他的话语就像是无尽的黑暗,把奕王最后的希冀扑灭。
没有精良的器械,没有攻城的勇士,他拿什么毁坏京师的城门?
奕王陷入了他话语的旋窝中,沉沉浮浮,无法自拔。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挫败,他不晓得该怎么应付。直到他身边的两个护卫扶起了他,在他耳边细细低语了一番,奕王随即恢复过来,神色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指着段寒,大声呵斥:“你到底来做什么?”
段寒目光凝视在那两个护士身上,好久才应道:“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收手吧,你不会成功的。”
“哈哈。”奕王用癫狂的笑声回应了他,“事到如今你才叫我收手,可能么?段寒,你真以为我没有后招?”
段寒挺了挺腰板,却没有说话。
奕王走到段寒跟前,抬手戳着他的胸膛,狂纵说道:“得不到我要的东西,我是不会罢休的。不管用什么方法,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罢休的!”
这样的奕王,完全被权力和地位所迷惑,哪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模样?他已经被权势迷住了心窍,不能自拔,任谁都无法叫醒他。
看着这样的他,段寒只觉得一阵寒心。到底是什么,叫他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弹开奕王的手,呵斥道:“为了争夺皇位,不惜伤害最亲的人。如此,你就是登上了帝位又如何?一个铁石心肠的君主,又怎么能够得到民心,又怎么能够千秋万代?”
奕王丝毫不在意,应道:“要么名垂青史,要么遗臭万年,总之我东方皓轩,在滔滔的历史长河中轰轰烈烈的活过。”
“为了让历史记住你,甚至可以亲手毒害自己的亲娘?”
奕王本还在猖狂大笑,听到段寒这么一说,猛然僵住,喝道:“你说什么?”
“你自己做了什么,还要我亲口告诉你?仁义礼智信,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你这样的人,即使当上了皇帝,也只会遭万民唾弃。”段寒说得大义凛然,而后振袖一挥,转身离开。
奕王还没有醒悟过来,却见段寒到了门边,大呼:“站住!”
段寒停下脚步,背对着奕王,说道:“我最后奉劝你一次。你如今收兵投降,向皇上主动认错,请旨到先帝陵前清心寡欲过完后半辈子,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你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就算是先帝复生,也难保你周全。”说罢,青衫一扬,昂首而去。
门外站着的护卫没有得到奕王指示,齐齐拔刀相向,阻拦段寒。
段寒睨了众人一眼,正气凛然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个道理难道你们不晓得么?”说着,不顾锋芒毕露的刀剑威胁,坦然迈开了步子。
奕王看着段寒的背影,忍着全部情绪,使得身体都在发抖。
“段寒,你放心的走!本王现在还不会杀你,因为本王要你亲眼看着京师城破之日,本王率领大军入城的威风。本王要让你后悔,让你生不如死!”
段寒的背影已然远去,可大堂内仍旧充斥着满满的恨意,生不如死!
翌日,奕王宣告天下,言东方皓哲自他围城之日起,不顾道义,不念亲情,秘密对他的母妃痛下毒手。如今,他的母妃生死不明,凶多吉少。东方皓哲罔顾身份,对一介女流作出如此不耻的行径,实在令人发指。两军交战,何必以妇孺为质,为难老弱妇人?眼下京师粮慌惨重,只要东方皓哲三日内交出他的母妃,他愿意以万担粮米换取母亲安全,待得日后公平的决一生死。
消息传入内城,传到到了东方皓哲那处之后,却犹如石沉大海,杳无声息。
在百姓看来,如果东方皓哲真的对梅妃暗下毒手,不知要丧失多少民心。要知道,按照奕王《讨逆贼书》所言,东方皓哲屡次多番拒绝了奕王母子共聚,享受天伦的要求,又私下挤兑迫害,奕王才逼不得已造反。
古人尚孝,所谓百行以孝为先,正是如此。所以这时东方皓哲要是对奕王的母妃动手,不仅坐实了奕王数落他的罪名,更违背了封建常理,民心焉在?
可惜东方皓哲一如既往沉默应对。
明眼人看来,东方皓哲此举实在不可取。眼下他越是沉默,舆论之声越是激烈,兼之京中民情早已汹涌,如此下去,只会愈发激怒民众,最后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当朝之中,还有什么人能劝得动东方皓哲?
时间眨眼即逝,三日之期也到了黄昏时分。
奕王十万大军集结城门之下,如今只待子夜一过,即刻攻城。
也许段寒所言不假,他的十万大军于铜墙铁壁的京师而言,实在不是什么。但眼下,东方皓哲内外交困,城里的百姓已经是冒烟的稻草,他只需吹一口北风,到时引发百姓暴动,熊熊大火从内而外,使得京师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他便可攻陷京师,打入皇城,夺取皇位。
自然,他故技重施,从攻陷外城开始,早已在内城中安排了内应接头。如今,他在等待最后的时刻,等待着燃起那把可以把民众情绪爆发的火把!
夕阳已经下山,黑夜为一切阴谋掀开了帷幕。
内城到处是不安的民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与之不相协调的,则是靖宁王府。
此刻,靖宁王府灯火通明,却是安静得很是诡异。
突然,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门外飞奔进了王府,二话不说,朝着段寒书房而来,沿途不知吓坏了多少家丁婢女。
“吁。”清脆圆润的声音响起。
“寒哥哥。”芊柔跃下骏马破门而入,直接扑向段寒。
段寒给芊柔撞个结实,险些站不稳,却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听到芊柔呜呜咽咽的哭声。他轻轻的搂着芊柔,柔声问道:“怎么了?”
芊柔把头埋在他胸膛,蹭了蹭,没有应答。
段寒呼了口浊气,任由她在自己胸膛宣泄所有的情绪,直到芊柔哭得累了,倦了,眼泪也几乎流尽了,他才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耐心的安慰着她。
夜幕下,芊柔闯入靖宁王府,倚在段寒怀中,尽情的宣泄着满腔的感情。
半晌,芊柔才哽咽着道:“皇哥哥把自己关在御书房,谁也不见。”说着,她又呜咽了好久,才继续道:“我到祈福寺里看过师太,她还是那个样子,只怕……只怕……呜呜……”
“没事的。”段寒叹息。
“寒哥哥,你说……你说皇哥哥的皇位是不是不保了?要是五皇兄进了城,他……他会放过皇哥哥么?”
段寒没有回答。
芊柔得不到回复,一下子哇的又哭了起来。
她虽然与奕王接触最少,可是奕王的为人性子,她又岂会不知?奕王表面温和纯良,可内力却实实在在是笑里藏刀的主儿。如若奕王真的进了城,别说东方皓哲不保,就是她自己,甚至段寒、满朝文武都要经历一番浩劫。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嫁给段寒,缱倦人间,幸福快活。可如今,她曾经幻想过所有美好的日子,都破灭了,破灭了。
段寒从她只言片语中,又岂会不晓得她在想着什么。他轻拍着芊柔后背,说道:“芊柔,别哭了,会没事的。”
芊柔哽咽着摇头。
“奕王的叛军,不可能攻破城墙。”
芊柔听他说得言辞凿凿,骤然停住,抽噎着问:“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难道你不相信皇上?”
芊柔愕然地看着他。
段寒沉沉的呼了一口气,说道:“奕王兵临城下,你认为皇上会什么都不做,任由奕王猖狂?”
芊柔机械的摇了摇头,随即疑惑说道:“可是师太如今……”
“即使师太安然无恙,皇上也不会把师太交给奕王。”
芊柔惊诧问道:“为什么?”
“难道你觉得,把师太还给奕王之后,奕王便会偃旗息鼓,退兵回家?”段寒说着,自己先摇起头。叛乱可不是玩过家家,不是奕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既然做了,就要承担一切后果。
“那……那……”芊柔陷入了沉思,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说,五皇兄只是以师太为借口,好发动兵变?”
段寒苦笑着道:“芊柔,你平素的聪慧到了哪里?难不成你还相信奕王《讨逆贼书》上所言?”
芊柔跺一跺脚:“当然不是。”
“奕王驻守三江,鱼米之乡,富可敌国不假,可要叛逆起事,出师如若无名,谁愿意追随你出生入死?如此,奕王必须要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此时再纵观朝野,自祈福寺建好以来,师太从未离开过一步,这样不正好给了奕王借口么?”
芊柔恍然大悟,沉默片刻之后,又问道:“你的意思是,即使师太从小在五皇兄身边,五皇兄仍然会以其他理由发动叛变?”
段寒点了点头。
“皇哥哥这么聪明,他怎么会不知道?”芊柔话一出口,突然“啊”的一声惊呼,蹦跳起来,拽着段寒的手臂,喊道:“我明白了,皇哥哥一早看出五皇兄有异心,所以设下了圈套,反过来伏击五皇兄。”
段寒没有接话。
芊柔惊诧地看着他,满脸皆是不可置信。她在脑海里回顾着一切,想着东方皓哲和奕王的对局,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
突然,一种委屈感随之而来。她明明是他们最亲近的人,为何却一直被瞒在鼓里?看着自己两位哥哥明争暗斗,不死不休,那种滋味真不好受。
芊柔思忖许久,眼眶骤然湿润潮红。她抬头看着段寒,嘴角几度抽动,显然心里犹豫不决,半晌,才呐呐问道:“如今师太中毒昏迷,难不成也是五皇兄所为?”
她虽然胡闹,虽然经常搅得一众大臣鸡飞狗跳,但也决计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她与东方皓哲受到张丞相的控制,相依为命,对血缘亲情最是依赖。师太在祈福寺里好端端的,就在奕王叛乱之日,围城之时,突然中毒昏迷,实在诡异之极。她着实无法想象,奕王竟然会为了一己之私,对最亲的人痛下毒手。
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甚至不敢话一出口,立即不敢看着段寒。
段寒安慰着她,应道:“师太中毒之事,到底是谁下的手,还不好断定。”
芊柔闻言,猛然抬头,希冀地看着段寒。
段寒解释道:“奕王年纪尚小,只怕没有这份心思和谋略策划一切。”
先帝驾崩之时,奕王还未开智,而梅妃又未曾在他身边一天。虽说奕王从小锦衣玉食,过得日子奢华无比,可作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孩童,他能晓得什么?诚然,这从他平日言行举止便可得知。他的本性便是狂纵无节,荒淫无度,又岂能如此深思熟虑,步步为营,把事态引导到今日地步?
段寒简明扼要把其中干系告诉芊柔,芊柔顿时明白过来,惊呼:“五皇兄是被人利用了?”
段寒没有回应。可事实就在眼前,还能有假?若是奕王再年长二三十年,到了不惑之年,几十年来享尽了一切荣华富贵,还不满足,自然而然会栈恋权力,想要染指皇位。所谓三岁定八十,以奕王如今性子,他日后会作出篡权夺位的行径,也不出奇。可眼下,奕王仅仅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哪里来的野心和谋略发动兵变?
“到底是谁在利用五皇兄?”
如若论资排辈,还在世的诸位皇子之中,就数东方皓哲年纪最长,其次就是奕王,所以奕王才能是亲王党之首。如此看来,其余几位皇兄不可能反过来利用奕王。那么,还能有谁呢?
芊柔极力地在寻找答案。
先帝登基之后,经历了南征前朝一战,落下了病痛,也晓得自己命不久矣。大沥本身是从前朝人手中多来,所以君王和臣子,以及君王和子民之间玄妙的关系,他最是清楚。所以先帝为了让大沥千秋万载延绵下去,在他有生之年已然替东方皓哲安排了一切。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最先懂得这个道理的,就如同老靖宁王一般,都在大沥局势稳定之初,就主动交出兵权,离开朝堂这个是非之地。而有些人则没有这份觉悟,直到兔死狗烹的惨剧发生,才懂得名节保身。
可惜先帝驾崩得太过突然,各地藩王将领还来不及全部安排妥当,他已经离开人世。
不过张丞相并没有辜负先帝托孤之心,在挟制东方皓哲的十几年里,早已经把兵权集中在皇权之下。而且张丞相决计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在他的雷霆手段下,即使有存有异心之人,也难以逃过他的法眼。如此说来,藩王作乱的可能小之又小,那么还有什么人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协助奕王觊觎皇位呢?
芊柔毕竟只是公主,并不能干涉朝政之事,所以任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只好哀婉的扯着段寒衣衫,道:“寒哥哥,这些事情你比芊柔看得通透多了,你知道是谁利用了五皇兄么?”
段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地吐出来。随后,他闭目凝神,不知是在思考着这个问题,还是在逃避给芊柔一个答案。
芊柔等得有些不耐烦,使劲摇着他的手臂,执拗说道:“寒哥哥,我知道你晓得的,你就告诉芊柔嘛。”
段寒还是一言不发。
无奈,芊柔的好奇心实在太甚,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势头。段寒叹了口气,他最是了解芊柔,今夜如果不给她一个答案,只怕她会一直折腾下去,谁也别想好过。
段寒想了想,声音中充满了疲乏的味道,缓缓说道:“芊柔,今夜的话,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芊柔毕竟是经常帮助东方皓哲搞破坏的,当然晓得问题的严重性,当下连忙使劲地点着头,应道:“芊柔保证,今夜的话绝不与外人说,就是皇哥哥我也不告诉。”
段寒看着她,半晌,才说道:“那些利用奕王的人,我还不敢肯定,但从我观察所得,又从种种蛛丝马迹看来,此事恐怕与前朝脱不了干系。”
“啊?!”芊柔惊诧的叫出声来,“你说什么?五皇兄和前朝的人私下勾结,要来造皇哥哥的反?”
“嘘。”段寒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芊柔的声音本来就尖细绵长,这会儿又一时激动,几乎就是吼着说出来了。她看到段寒警示,赶紧捂住嘴巴,可是满脸惊异的神情,却是久久不能褪去。
芊柔一直想着,协助奕王的人是想在事成之后加官进爵,成为第二个张丞相罢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奕王会与前朝的人互相勾结。
芊柔虽然不是出生在战争的年代,可大沥建国不久,太祖皇帝和先帝共同浴血沙场的英勇事迹,她还是知之甚详。
尤其先帝登基以后,大沥对前朝可谓赶尽杀绝,以图永绝后患。可是看似虚弱无比的前朝军队,这会儿倒是十分有韧性。经过十几年的冲突,先帝最后只能把前朝的余孽赶到了南方不毛之地,让他们受尽凄凉寒苦。正是有这样的背景,奕王身为大沥的皇子,他们又怎么会与奕王联手?
先帝登基以来,大沥对前朝可谓赶尽杀绝,以图永绝后患。
可是看似虚弱无比的前朝军队,这会儿倒是十分有韧性。经过十几年的冲突,先帝最后只能把前朝的余孽赶到了南方不毛之地,让他们受尽凄凉寒苦。
正是有这样的背景,奕王身为大沥的皇子,他们又怎么会与奕王联手?
不论前朝的人怎么想,单论奕王吧。
奕王再糊涂,也该晓得大沥和前朝的干系。前朝一心想着复国,不仅害死了先帝,如今又隐忍多年,其中的狼子野心,显而易见,奕王怎么会傻到跟他们同流合污?
“不……不可能。”芊柔实在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段寒安抚着她,说道:“如今我也不能确定。但若不是前朝相助,奕王城外十万的兵马又从何而来?”
奕王这十万兵马凭空出现,绝不会是偶然发生,而更像是一场布局已久的阴谋诡计。对于这场阴谋,段寒只想到了四个字——化整为零。
要说这化整为零的战术,还得从前朝说起。
前朝到了后期,君王要么是奢靡放荡的人,要么是苛政凶残的暴君,日积月累,年年复年年,终于惹得民怨四起,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共同起事推翻前朝政权。前朝的君主被赶出了京师之后,竟然不死心的想着要复辟。后又经过十多年的你追我赶,凡是晓得一点儿军事主儿都晓得,前朝自灭国以后,因为不得民心,当兵的人经常就是过街老鼠一般。所以前朝只能曲线救国,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战斗方式——化整为零。
化整为零,简单说来就是把一个整体分成许多零散部分。
前朝军队经常利用化整为零的战术,神出鬼没,如此才勉力支撑了十几年之久。到了后来,中原腹地被东方家统一之后,大沥的太祖皇帝决心要铲除前朝,于是加紧了对前朝的追杀。可是前朝这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抵挡大沥军队的追击,被大沥将士一路赶到了南方边陲。最后前朝故技重施,又是化整为零,使得最后的军力在大沥眼皮子底下瞬间消失无踪,如此才躲过了大沥最凶猛的一次屠杀。
总而言之,前朝正是依赖这个战术苟延残喘至今,而“化整为零”也成了前朝军事史最为出色的战术,为后世人所模仿。
如今,再看奕王的军队。
奕王为了出其不意杀入京师,他只带了少数兵马从东慎战场上赶回来,也就是说,他随从的将士屈指可数。
不过想来也是,若是十万大军从北疆之地南归,又怎么能逃过东方皓哲的视线呢?但若要逃过东方皓哲眼线,只好把兵马一早埋伏了京师方圆百里之内。
如此,只待奕王回京之后振臂一呼,十万兵马立即赶到京中。这样,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奕王最初围堵外城之时,只有五万兵马,可进城之后不到一天时间,将士数量多达八万。随后,其余将士陆陆续续到达,才有今日所见的十万兵马。
可十万兵马就隐匿在天子脚下,在京师附近,京师中竟无人发现?
这着实不可思议!
但不可思议,并不是没有可行性。若是有前朝老一辈的将领相助,奕王的兵马完全可以做到这点,就如同十几年前,前朝的军队堂而皇之的在大沥军队中穿行。这样看来,奕王十分有可能和与前朝余孽私下勾结。不过说到底,这都是段寒的猜测罢了。
段寒把自己所想所思告诉了芊柔,芊柔听完后脸色苍白,看来是认同了这个观点。
芊柔情绪十分激动,呼喊着:“五皇兄竟然与前朝勾结?他怎么可以这样?皇哥哥有什么对不起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这些问题,又叫段寒该如何回答?
从来权力之争,就没有谁对得起谁的说法。所谓帝皇之术,权谋策略,从来就是充满血腥,若是要讲良心公义,就不会有那么多惨死的冤魂。
“五皇兄对不起皇哥哥也就罢了,他怎么可以连自己的母妃都不放过?师太避世隐居在祈福寺,不招风雨,不招仇怨,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平平静静过完后半辈子?”
段寒劝道:“芊柔,冷静。”
芊柔睁开段寒的手,说道:“你应该晓得皇哥哥有多在意师太。自我们的母妃离开之后,一直都是师太在照顾着我们,她也是我们的母妃啊!寒哥哥,你晓得么?师太就是我们的娘!”
段寒闻言一滞。
他一直以为,芊柔对待梅妃只是出于一种对长辈的尊重,不想她心里是这般在意梅妃。
“芊柔,别激动。”段寒极力劝道。
可是芊柔情绪失控着道:“我怎么能不激动?太医说,如果师太还醒不过来,只怕……只怕……只怕熬不下去了。”说完,她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段寒反握着她手,问道:“你说什么?”
芊柔呜咽了好久,段寒才听得明白。原来直到今日,御医们都无法探出梅妃中的究竟是何毒,只知道这毒会人的五脏六腑伤害甚大,如若不及早医治,只怕梅妃熬不下去。
两人皆是沉默半天,段寒问道:“御医有说还能坚持多久么?”
芊柔摇着头,抽噎应道:“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但不会超过十天。”
段寒猛然一震。
他记得那日呵斥奕王对自己母亲痛下毒手之时,奕王的神情是一脸茫然和激怒,难不成他不知道梅妃中毒的事情?都怪他那日太过愤然,竟然没去注意这等细节。不过如今想来,奕王确实有可能不知道。不然他何必等到今日才以攻城为借口,逼迫东方皓哲交出梅妃?
段寒仔细一想,心里大寒。
御医说梅妃撑不了多久,而奕王偏偏在这个时候逼迫东方皓哲,难道是奕王知道梅妃等不及了?
如果不是南北勤王将士和水路障碍阻拦了奕王的援军,只怕这会儿他三路兵马早已经汇合攻城,京师定然要面临一场极大的浩劫。可正因为东方皓哲早有预防,阻断了奕王全部援助,才出现今日局面。
不论怎么说,梅妃病危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半晌,段寒突然叫来宣振天,问眼下时辰。
宣振天应道:“卯时刚过,现在正是辰时。”
而后,段寒在宣振天耳边细细低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听得宣振天先是一脸愕然,随即露出惊恐的神情。
“王爷,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段寒抬手打发了他:“快去准备。”
芊柔还沉浸在悲痛的心情之中,全然不知他们二人在做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段寒从宣振天手上拿过不知什么,留下了宣振天照顾芊柔,独自离开了书房。
足足两柱香时辰过去,段寒才又回来。
不过是一会儿不见,段寒的脸色竟然苍白了许多,脚步也显得有些虚浮。
段寒跨过门槛,脚下似乎抬不起来,险些摔倒,还好宣振天身手敏捷扶住了他。
芊柔连忙冲上前来,关切问道:“寒哥哥,你怎么了?”
段寒双唇诡异的惨白。他把手上的四五寸高矮的胖竹筒子交给芊柔,吩咐道:“速回皇宫,把里面的东西给师太服下。”
“这是什么?”
芊柔疑惑地要打开竹筒子一看究竟,却被段寒按住。只听他虚弱说道:“现在不能打开。你到了祈福寺,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你把这东西给师太服下。芊柔,此事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里面的是什么,你能答应我么?”
“可是……”
“芊柔,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切记!”
芊柔问道:“只有你我晓得的秘密?”
段寒应道:“只有你我晓得的秘密。”
芊柔犹豫了一下,但看见段寒惨败的神色,终于还是点了头。
段寒强打精神,吩咐道:“振天,护送芊柔回宫。”
城外,焰火高照,十万将士整装待发。
城内,百姓寝食难安,都在等待着午夜的到来。
萧条,肃杀!
段寒目送着两人离去,抬头望着黑漆漆的苍穹,转而望去城外方向,心里念道:“还有两个时辰,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候。”
他沉沉的一声叹息,“奕王,无论多少人你机会都不如你自己放过自己。皇上本是不愿兄弟相残,但为何你要苦苦相逼,自寻死路?”
“这真的就是你最后的机会。”
时间恍惚流逝。
此时夜半漆黑,城外却骤然响起雷轰般的鼓声,号角吹响,战斗一触即发。
午夜梦回时分,本是庄周梦蝶之时,却要用鲜血织就一场千古帝王梦,最终苦的还是微不足道的老百姓。
城里城外,都陷入了高度紧张之中。
借着亮如白昼的柴火,可见城外集结的三军之中,一匹高傲的白马鹤立鸡群,最为显眼。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头戴蓝翎,身穿玄铁精甲的少年郎翻身跃上骏马。尔后,他从腰间抽出长剑,高举于顶,擂鼓声骤然停止,全场静默一片。只听他对着三军将士呼喊:“今夜我们一举攻下城池,明日裂土封侯,本王与你们痛饮三天三夜,共享富贵荣华!”
“刷!”三军十万将士同时抽出大刀长剑,高举呐喊:“杀!杀!杀!”其节奏之整齐,声音之洪亮,大有开山劈谷之势。
由此可见,奕王的叛军士气高昂,势不可挡。
少年郎见得此情此景,本来紧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得瑟的笑意。
蓝翎银甲,如若不仔细看,还真不能发现这个少年郎竟然就是这场阴谋叛乱的始作俑者。不过是三日时光,他一扫往日的轻浮纨绔,俊挺的眉宇间甚至有点儿风尘人世的味道,更是为他绝世的容颜增添了另一种迷人的诱惑。
奕王紧紧地盯着中军台上的燃香。
最后一炷香的时辰,燃香一旦熄灭,就是他进攻之时。
成败在此一举,或是成王,或者死亡!
短短的一炷香,恍如隔世。
眼见燃香就到烧到尽头,却听有人大喊:“太贵妃娘娘驾到。”说话之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短短的七字瞬息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太贵妃娘娘?”奕王猛然看向声源处,内城城墙之上,只见一抬圆轿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轿子外周是素雅的纱布围着,由十六人抬着,又有八名宫女随从侍候,可见仪仗浩大。
后宫历来都是有一个森严的等级。一般而言,皇后位居正宫,实为国母,低于此等级的设有贵妃,再往下诸妃位号,取贤、淑、庄、敬、惠、顺、康、宁为称,闺房雍肃,旨寓深远。后妃以下,杂置宫嫔,有婕妤、昭仪、贵人、美人等名号。
大沥的后宫制度稍稍有异于前朝,设皇后一人,掌管后宫,往下则是贵妃一人,妃四名,嫔六名,美人四人,才人七人,贵人、秀女、小主无数。
先帝朝时,一后一贵妃可谓特别出众。而这一后一贵妃,不是别人,正是东方皓哲的母妃孙皇后和奕王的母妃梅妃娘娘。至于她二人事迹,如今不提也罢,但值得留意的是,能称得上太贵妃娘娘的,当今天下唯有一人,自然是非梅妃莫属。
梅妃竟然出现了!
“不可能。”梅妃明明在城墙之上,奕王却猛然回头,不知看向何方。
按理说,梅妃出家成为绝尘师太之后,梅妃这个人等同于已经逝去。可此时此刻,梅妃不仅没有死去,更成为了太贵妃娘娘。也就是说,绝尘师太还俗了。
梅妃的出现,把奕王的计划全盘打乱。
他今夜发动进攻,正是以东方皓哲囚禁毒害梅妃为源头,可眼下梅妃却好端端的出现了。
古人最讲求一个名分,行军打战也是如此。出师必须有名,不然发动战争者必然搅得生灵涂炭,必为后世人所不齿。
燃香已经熄灭,可是奕王的手却僵硬在腰间,三军也随之沉默。
又是小半炷香的时辰,只见后军营帐中跑出一个小兵,凑到奕王耳边絮絮低语一番,随即又回到军帐中去。
就在小兵转身离开之际,奕王对三军发号司令,道:“她是假的!太贵妃娘娘遭受了东方皓哲的毒手,生死不明,本王又岂会轻信于你们……”
可不等他说完,只听城墙上传来浑厚的斥骂:“东方皓轩,难道你连自己的母妃都可以假装不认得么?”
奕王问道:“你如何证明她就是太贵妃娘娘?”
话音方下,遮挡的纱帘被四周的宫女撩起,只见在火把下映衬着的,是一个身穿太贵妃紫红官服的女子,她静默的坐在轿子中央。因为相距甚远,又是黑夜昏暗,城下谁也没有看清太贵妃娘娘的模样。
奕王仔仔细细盯着轿中女子好久,突然一阵轻狂大笑,说道:“你们真当我是傻子,连自己母妃都认不得?她根本不是太贵妃娘娘!”
她怎么可能是梅妃?
自奕王有记忆以来,梅妃就是一身淄衣,手带念珠,敲击木鱼的师太。而轿中的女子,身穿大红大紫的奢华官服,雍容而华贵。即使她与梅妃身形相似,神情举止也决然不会是出自同一个人。
可待奕王说完那番话之后,轿中的女子盈盈站了起身,两名宫女立即上前来搀扶着她,移步出了轿子。因为她带着官帽,奕王看不见她是否有头发,但是光看她的身形动作,他也已经呆了。
只见女子缓步来到城墙边上,她看了一眼城下黑压压一片的十万将士,叫边上的宫女拿来火把。当火把放在女子身边,熊熊的火焰嗤嗤的燃烧着,所有人都看向了这边。
夜风如魅,人也如魅。
即使没有胭脂水粉,也是妖娆美丽,倾国倾城。
城上城下,凡是看到女子容貌者,皆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沉重的呼吸会把这个姣好的女子吹走了。
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古人诚不欺我。看到这样的美人儿,就是从此醉生梦死,也心甘情愿。
就在一片沉静之中,奕王纵身跃下白马,跪在地上拜道:“儿臣拜见母妃。”
原来她就是梅妃娘娘!
原来这真的是太贵妃娘娘!
十多年过去了,奕王也都这么大了,她竟然还能像个二八年华的姑娘一般美丽。
诚然,也只有如此美人儿,才配得上先帝这样的英雄。
一时,十万将士也跟着奕王下跪,大呼:“太贵妃娘娘千岁。”
声音响彻京师内外。
可是雷轰的声音之后,城上城下又重新陷入一片沉默。
奕王看见梅妃在上面捂着口咳嗽,急得站了起来,大喝道:“你们快把我母妃放了。”
城墙上谁也没有动作,都在看着梅妃。
梅妃勉强止住了咳嗽,对身边一个护卫低语一番,随即这名护卫亮开嗓子转达梅妃的话语,道:“轩儿,收手吧。”
奕王手紧紧捂着腰间佩剑,应道:“母妃,不是儿臣不愿收手,而是东方皓哲根本不会放过儿臣。”
“皇上会顾念手足之情,放过你的。”
“不可能!”
“只要你现在收手,母妃为你求情,皇上一定会听的。”
“东方皓哲才不会!他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我死!”他的嘶吼似乎是对这十多年生活的倾诉。
“轩儿,别再执迷不悟。”
“铮”的一声,奕王终于拔出了腰间长剑,喝道:“母妃,要怪只怪东方皓哲咄咄逼人,儿臣是逼不得已!”
梅妃闻言,不禁后退了一步。
随从在一旁的侍卫斥道:“东方皓轩,难道你连太贵妃娘娘的性命都不顾了?”
奕王虽然叛逆作乱,但他毕竟是先帝骨肉,亲王身份,所以敢直呼其名的人,只怕少之又少。
此时火把明亮,奕王这才看得清楚,原来这黑甲侍卫不是别人,正是东方皓哲身边四大护卫之首高瑜。看来东方皓哲是真的在乎梅妃,不然这个时候,他岂会让四大护卫离开他身边?
不过高瑜确实说到了奕王的痛处。只要梅妃在东方皓哲手上,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本王要与母妃私下聊聊。”
梅妃借由高瑜之口,应道:“你若是执意如此,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奕王恨恨问道:“母妃,你是在逼我?”
“母妃是在救你。轩儿,别再糊涂了,回头是岸。”
“儿臣没有选择!”
“难道你要母妃把真相公告天下,你才愿意罢休?”
奕王闻言一窒,心中一阵慌乱,半响,才问道:“母妃,到底我是你的孩子,还是东方皓哲是你的孩子?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要帮着他?”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一头受了伤的狮子在咆哮。
可是梅妃仍然忍痛应道:“母妃帮的是天理公道。”
什么是天理?什么是公道?难道东方皓哲注定是帝皇之命?
“轩儿,别一错再错。”
奕王咬牙切齿,还来不及回应,却见黑夜中骤然出现了三道光芒。他在下面还算看得清楚,城墙上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有箭羽正朝着他们飞来。
“母妃小心!”奕王大呼。
五百石弓射出的箭羽何其快速,三支箭头破空而来,瞬间就到城墙之上,朝着梅妃胸口致命一击。
“当!当!当!”尖锐的金属交击声响起,火光乍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高瑜从后一跃而起,挡在了梅妃跟前,手持三尺青锋把飞来的箭矢生生隔了开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可是几乎要了梅妃的性命。也亏得来人是高瑜,不然谁有能耐连续挡下三支五百石的箭羽?
奕王大怒:“谁放的箭?”
这箭分明是出自他的军营。谁这么大胆,敢伤害他的母妃?
咻!咻!咻!
又是三支箭羽飞驰而去。
“娘娘后退。”这会有了准备,高瑜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即使他自恃功力深厚,但这个距离五百石的弓射到铁石之上都要生生钻出一个洞,更何况他以一人之力挡下三箭?在看不见的暗影处,他的手早已经在哆嗦,却仍镇定自若。
他护着梅妃撤退,临走之前,对奕王说道:“东方皓轩,想不到你连自己的母妃都不放过。多行不义必自毙,如若你真要攻城,兵戎相见,好自为之。”说罢,在一群侍卫的遮掩下,把梅妃送离了城墙。
奕王看着梅妃离开,肝胆俱裂,猛然跃上白马冲回后方军帐中。
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在三军之中指挥将士?他岂会不知是谁下的手?他们这般做法,到底把他置于何地?连他的母妃都不放过,他又岂能放过他们?!
“啊!”奕王一声咆哮,像极了发狠的狮子,骑着白马就冲入了营帐。
这一夜,营帐中一片混乱,全军上下,谁也不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一个女人仅仅用几句话暂时阻止了一场战争。
有的人以为,奕王的这场叛乱会因为梅妃的出现而终止,但不想,翌日大早奕王立即发出了第一场猛烈的攻击。
就在城里的百姓都还在沉睡的清晓,第一场攻城战打响了。
第一场攻城战打响。
但在正式开战之前,奕王向天下宣告了此战的目的。
昨夜奕王和梅妃的对话此刻必然已经在京城内外传遍,而最玄妙的是那接连而来的致命箭羽。之所以说其为玄妙,是因为今日大早,在奕王攻城之前,就在西直门外,他亲手斩杀了十数人,并用他们的鲜血祭大旗。
当奕王满身血污从西直门前转身时,向京城宣判了东方皓哲的“罪行”。
奕王宣称,他方才亲手斩杀的是东方皓哲安插在他军营中的奸细,昨夜那六支突如其来的箭羽,正是他们所为。东方皓哲使用此奸计,为的是要把弑母的罪名嫁祸于他,让他为天下人不耻。如此,他东方皓哲便可笼络人心,痛斥奕王的不是。东方皓哲满口仁义道德,行为却是不折不扣的假仁假义,栽赃陷害,险些要了他母妃的性命。试问东方皓哲如此恶行,天理岂能容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