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8      字数:4626

缘起(7)

抓捕现场那边,朱家父子兄弟祖孙及奴仆内外男女老幼,百余人口连同拜年的亲朋戚友已部抓获拘在朱家大院内,士兵在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cop> 朱俞被朱李氏和阿盏护着挤在亲人堆里,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对于朱家的这场无妄灾祸,族中除主事以及数位长辈,其余年幼者及女眷们一概不清是怎么回事。只听得抓人的士兵嚷嚷说什么谋逆大罪、抓捕逆犯。

两天后,朱俞和亲人一起被押送到杭州驻防的一个营地。这时,她方知道遭受这场无妄灾祸的不止他们朱家族人,还有姻亲庄家,以及南浔地乃至整个湖州杭州两地的其他家族。几千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被关押在这一处。

原来昔日庄之瑶她爹庄家老爷在世时,曾主持编修一部史书,朱家亦有人参与其中。官府人说此书上多使用违禁谋逆词,由此庄朱两家不但有谋逆之意,更行谋逆之举。

朱俞清楚事情原委后,首先想到她的表姐并唯一的朋友,庄之瑶。她们只是幼年时见过数面,但姐妹感情不错。庄之瑶外出修道后,她一直记挂这个表姐,多年不忘。

朱俞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知道皇权之下遭遇这等事,他们家族已是死路一条。

她庆幸阿瑶离开了家,亦暗自期望阿瑶不要再回来。

朱俞这个灯芯美人,自出生就精贵着养都还嫌不足,受任何灾苦都是不能够的。关押在军营没几天,已经是恹恹躺着气儿出没气进的光景。

虽是在幻境里,我听着旁边的狐狸把牙根磨得脆脆响,可是一副又急又痛的怒火样。

月霜身负毒咒转世他无可奈何,但想来他两千多年护着她亦不曾让她受过别的什么苦。若他当年在场,那教她受苦的甭管哪一个都得让他给活活生劈了。

朱俞随同家人被关押在军营没多久,宴恪出现了。

百年民国纸片烧飞一样在眼前烟灭的人,再见,既不是从狐狸在这一世的记忆里,亦不是从庄之瑶这个捉妖师的记忆里,而是从朱俞这个特别身份的人的记忆里。

意料之外但情理完美。

我颇有恍如隔世又近在当下的飘忽感。

名为宴恪的这个清朝时代人,是个倒霉孩子,做月露的容器炮灰做了几百年,算得上炮灰中的翘楚。

作为月露容器炮灰的宴恪神通广大,不晓得他用的什么法子,朱俞和她那丫头阿盏被他救出去了。

朱俞有关于宴恪的记忆便是从她被救下开始。

她被救后,在未知地的一间虽半旧却整洁干净的屋子里醒来。

醒来时她身边只有丫头阿盏。

阿盏一脸焦虑兼惊喜:“小姐,你醒了。我好担心,你要出了事那可怎么办?”

是个非常有忠仆潜质的丫头。

我却是在想,宴恪连朱俞的丫头都知晓一起带出来,行事缜密稳妥之处实教人叹服。

狐狸有时生气会骂我“你个老不死妖精”,我得承认他实在太抬举我了些。月露才真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妖精!我甘拜下风。

朱俞病情复发已几日,才醒来,恍恍惚惚飘忽了一会儿,气若游丝说:“阿盏……”

她要坐起来,阿盏赶紧上前搀扶。

朱俞靠在阿盏身上,喘了一会儿气,静静打量起那间屋子。半旧不新,只是不知是何处。

她那样聪慧,自知道发生了异常情况。她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阿盏细心询问她哪里不舒服,在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水喂她喝。

宴恪很快出现。

宴恪走进屋子的时候,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无法形容朱俞瞬间冲击下的内心怪异,更无法形容宴恪看她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里头蕴含着如此多的东西。

民国初见,我便看不明这个人,如今、以后,我大概亦永难以看懂他是什么样的。

他的主人,月露,诡谲多样。

跨越漫长两千多年的时光,她们姐妹曾经最亲密的时候是在同一个母亲的肚子里,最相爱是一同成长的日子,后来她们相杀,再后来她们生死两隔。

如今,她们既是当初的她们又不再是当初的她们。

俩人沉默无声四目相望。

阿盏惊疑无措后警觉把身体转了方向,挡在朱俞面前,虽怕却大胆发声:“你是谁?”

无知而无惧,鉴于她面对的是位非比寻常大人物,她当得起赞一句勇气可嘉。

宴恪态度友好依旧如民国初识时的心惊肉跳,他说:“出门右转有厨房,去给你家小姐做些吃的。”

阿盏丫头有点反应不来。

宴恪幽幽眼神对她一瞥而过,小丫头惊得几乎跳起来,一阵哆嗦,眼神慌乱求救自家小姐:“小姐……”

朱俞轻拍她手,宽慰:“别怕,去吧。”

小丫头再三犹豫后,将朱俞轻放床上靠着,在宴恪无形强大恐怖如斯的震慑力下,跌跌撞撞跑出去找厨房。..cop> 屋里的俩人又是无言的对望。

朱俞深知若对方不想开口,那么她开口是徒然;然而宴恪似乎对朱俞也无话可说,他一直保持沉默,并且是接连下去的日子,一直沉默。

这个意料之内似乎有点意料之外了。

他难道真的没有一句话想对朱俞说的吗?宴恪的表现处处让人捉摸不透。

事实证明,在朱俞的记忆里,宴恪的的确确没对她说过一句话,一句都没有。必要时,他只对阿盏做些简单的吩咐。

他双眼里浩瀚宇宙般无穷无尽,却没对朱俞说过哪怕一句话,一句都没有。饶是朱俞聪慧有七窍心思,也半分看不懂这人。

我也不懂,大家都不懂。

在朱俞主仆俩人眼里,宴恪是个怪人。

似乎是他救了她们,他将她们安置在一个她们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他很少出现,不回答任何问题,相貌不凡,气派惊人。

但宴恪十足落魄秀才的形象在我看来又一言难尽,和我在民国见的宴大帅俨然贵族与平民的区别。

我很是不解,疑惑向狐狸求问。

狐狸漫不经心说:“说明月露这一世的宿体出身不好。”

我晕头半天才弄明白狐狸那话什么意思,宴恪的出身大抵是寒门子弟这类。

但我依然一头雾水:“他宿体出身不好跟他落魄秀才形象有什么关系?”

狐狸回头对我讥诮笑:“你一定是在想,月露不就是影视剧里演的那些大坏蛋大boss反派,厉害得能碾压世界了,却弄出这副廉价落魄穷人样,逗你玩呢吧?”

狐狸一语中的,可我大为惊奇:“狐狸,你的吐槽能力瞬时突飞猛进,可见月露这个神助攻的作用真大。”

对上狐狸一下阴沉的面色,我只好免为其难收起取笑心思。拿他和月露相比,狐狸会想劈人。

我想了想,换上个一本正经的来问:“民国时的宴大帅有钱有权有势的,他怎么在这会儿不给自己弄一下有钱有权有势好办事的身份?”

狐狸皱了皱眉,很不耐烦解释:“你以为月露是随随便便夺舍重生?你挑身衣服穿还要合体舒服又好看,她要用的身体,自然得要和她高度契合。宴恪那副肉身虽然可能出身不好,可她必是用着好。她又最是自视甚高,享受挑战。庄朱两家虽说是富户,可说到底也不是什么权势人家,他没必要弄个富丽堂皇的身份。在民国弄出个大帅身份,那也是他深受重创需要一个无人能妨碍他休养的地方。再者时势不同,在民国那样的乱世,还有什么身份能比得过手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来得让他好办事。”

挑身衣服穿还要合体舒服又好看的挑剔狂是狐狸,不过月露夺舍……这么多讲究?

我这回反应灵敏:“她抢人身体还跟你这个金主过生活一样,吹毛求疵挑精拣贵。”

狐狸直接垮下一张脸:“拿个疯子跟我比,你的脑子什么时候都让我不敢恭维。”

……

狐狸惹不得,月露boss真难懂。

难懂的boss救了朱俞主仆俩,之后并无动作,三人便在未知名的那一处地儿旧屋,过起你不认识我我知道你部、你不对我说话我不对你说话的诡谲日子来。

时间回溯。

庄之瑶回家途中。

从小村庄出来后,庄之瑶赶路已有一月之久。算算时间,若继续这样白天赶路晚上休息,那么在临近年关前她应该赶得及和家人一起过新春。

庄之瑶心情轻松,想着以后能和家人常见面,还有小天,她白天乐着赶路夜里笑着入睡。

但总有意外阻止她回家的脚步。

行医、捉妖,偶尔还兼帮人看看风水治治家宅不宁。她虽年轻,承她师父的本事,却是真才实学的,人们惊讶于她的年轻却靠谱。

这一处耽搁几天,那一处耽搁数日,绊来绊去,待回过神,别说赶回去和家人过新春,正月底能赶回去就不错了。

庄之瑶摇头苦笑之余,亦只有一声叹气了。

庄之瑶听到家中消息是在一次落脚茶铺喝茶休息时,当时她已到岭南地界,邻桌一行商队的人在天南地北侃聊各方新事见闻。

聊着聊着,说到浙江湖州的一桩举国闻名大案子。说的是湖州南浔庄朱两家为首,私自招集文人编辑有攻击朝廷的书籍,是为谋逆,举家被抄并凡有牵连者一并抓捕治罪。

那时资讯如此的不发达,庄之瑶听到消息时,距离家中出事已不知过去多长时间。

她一时不能够相信自己听到的。

但甭管真假,听闻家中也许遭遇抄家治罪的大事,没有还能坐得住的道理。

庄之瑶在最初的震惊后,立即翻身上马往家乡赶。

一路上,在数次为求真的焦虑打听下,事情不但越听越是真的无疑,真相还在那些听来的传闻里整合后还原出一条相对清晰的脉络。

她爹尚在世时,虽双目失明,但鸿鹄意志未减,数年前,联合了一批当地的文人士子,编修一部书。

就这么一部书,却莫名成为了埋在他们庄家的毁灭性炸药。

数月前,据说县上的前任县官吴大人拿着她父亲当年引头编修的那部书上门威胁敲诈,希望从庄朱两家获利,但显然吴大人碰了钉子。

碰了钉子的吴大人因而上书告发庄家,说她爹当年编修的那部书里面使用大量谋逆语句。

上庄家敲诈的那位吴大人的名字,庄之瑶初听之下,面上是一派不解的茫然,再得听这位吴大人上书告发他们庄家,她面上是一种古怪的空白。

这位吴大人,庄之瑶记得他是小天的爹。

对小天的爹,吴老爷,庄之瑶的形象停留在幼时,且已经趋于模糊。她幼时知晓小天的爹,不大像一个爹,但幼童于善恶能有多大的看法,最坏的恶莫过于小儿过家家能为着一颗糖打架滚成烂泥巴。

她已离家十年,对小天爹的认识,然已是一个陌生人。

对这么一个认识的陌生人,庄之瑶不明白吴老爷为什么为着敲诈不成的那点怀恨在心,就能上书检举告发污蔑要他们庄朱两家人的命。

这只能证明她这个心中有道的向善小姑娘到底是如此的年轻,历世间险恶仍尚少。

生活会令一些人一夜成长,庄之瑶的心境在她奔回家的这条路上悲怆变老。

她活了十八年,只在数日间受上一辈子的苦。

一路疾马奔腾赶回家,一路听到的都是天崩地坍刀捅诛心言:

庄家被抄,死去的庄老爷被掘坟起棺,悬尸示众;庄家男者十五岁以上要问斩,余者皆要流放为奴……

……

道姑师父当年说,庄之瑶命中有俩大劫,一劫已解,一劫要待她十八过方能解。也许道姑的了得能窥天命,但我想道姑必然亦非事事能算尽。庄之瑶的大劫,非她一人之劫,而是她家的大劫。

而庄之瑶最终是否算避过大劫,我却是说不准了。

她不眠不休策马三千里赶回家,只在刑场看到满地冰冷的鲜血。

那是她脚下余生不归路的熊熊烈火,将她吞噬,烧燃殆尽。

到底是解劫,还是劫中再有劫?

我随狐狸初进记忆重现的幻境时,他让我先看的庄朱两家砍头刑场。虽是他用心不良,不过他到底过于了解我。若是这故事按照循序渐进的模式,我只怕看到刑场砍头这儿就再不肯往下看了。

我这人活上不知年月的年纪,却轻易受不得看现实巴心巴肺的虐。平日里八点档的天花乱坠狗血虐恋剧都受不住。自个儿的苦头吃得太多,我只愿日子天天春花烂漫阳光明媚,轻易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狐狸人精儿一个,开头就给我下猛药,有这一层铺垫,我这会儿即便知道庄之瑶后头的悲情结局,也不是那么抗拒继续把故事往下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