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249

闹过一回,我们三人打道回府。

宝儿之后态度良好先给我和小天再次道歉,然后又给皮皮郑重的道歉。

小天因自悔在山下时语气过重,也给宝儿囫囵吞枣道了个歉。

宝儿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意思。

我瞧着她连连摆手说不用、仿佛受不起小天道歉的模样,突然觉得这小姑娘也许并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而是真对小天有几分喜欢的。

据说爱会使得一个人卑微。

宝儿整天嚷嚷要和小天在一起的架势大有猛女缠贞男的胆色,可是小天一句虽有诚意却仍旧不假辞色的道歉就能令她欣欣泛喜色。

可不就是爱屋而居卑微。

不过小姑娘若当真不是胡闹,反倒让人不免忧愁。

我原是半玩笑借这件无关大碍的事刺激刺激一回皮皮,可这刺激不成,原以为的无关大碍是有关妨碍的。这可就开不得玩笑了。

偏不妨冷面冷情的皮皮猝不及防扔出一句:“这小姑娘不是看上小天了吧?”

宝儿才辞过我们回房去,小天困成团,胡乱给宝儿道了歉后就马上滚回舒适被窝了。

我猝不及防被皮皮这一猛语刺激得呛心呛肺,惊疑难道我的刺激起作用了?

面上故作镇静审视皮皮,我心里细细掂量上一番后,呐呐说:“你对此有什么感觉?”

我枉费心机,皮皮无动于衷:“我要有什么感觉?”

我顿了顿,不甘心,小心翼翼探问:“你不是该醋上一醋吗?”

皮皮淡淡然瞥我一眼,那眼神儿,活像我是个神经病:“神经病!”

我:“……”

穿堂过风,夜影幢幢。大伙儿都睡了,我无言独步柱廊间。被一通闹醒,我眼下无睡意,便是回房想来也不会睡得着。

却不想漫步到中庭,看见宝儿孤身独坐在一碧池水前的植物丛荫下。

她没去睡。

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身体构造为女性,所以难免有着很多女性共有的一个天性。我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漫长的生命时光里,却唯独对小孩子这种神奇生物没辙。

而小天说,以他身为男人的角度出发,女人的心思最难猜。

那么身为女士的、在我眼里还是孩子的宝儿,她百变魔幻的性格确是让我很摸不着头脑。

她可以热情似火,可以阴郁深沉,可以乖巧灵动,也可以如眼下失落无趣。

我估摸着小姑娘恐怕是真被小天伤到了。

其实小天长相斯文,平日穿着也斯文,巧儿的是他今儿还是白衬衫加白休闲裤,这斯文于是更上一层次。

但这通身上下斯文得很的人今个儿对宝儿做的事就不大斯文。

先是恶言乱棍加身拒绝她,后是毒语凌迟割肉训斥她。

小姑娘这会儿躲片旮旯里不是掉珠抹泪样我觉得已是十分坚强。

你喜欢我不代表我要喜欢你,我喜欢你不代表你要喜欢我。小天拒绝她原也不是错,只是方式不大对。不喜欢也不能伤人不是么?

我看宝儿对他的喜欢目前也就是三分火苗,在这三分火苗窜得更高之前,要怎么把它给掐了为好呢?

小姑娘看见我,匆忙掩饰过神色间的几分慌乱后,默默无声垂着脸。

我走过去,在她身畔坐下。

彼此不说话。

良久,小姑娘先发声,低低的:“我很丢人,对吧?”

我甚是惊诧:“这是什么话?”

宝儿狐疑看了看我,苦涩笑笑,脑袋重新垂下去:“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来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很丢人。”顿了顿,她尤嫌不够地补上一句:“什么地方都丢人!”

如果说女人的心思最难懂,那么眼下的宝儿就更难懂。我完全闹不清她所谓的丢人从何而来,而我对她又何来安慰一说。

我郁闷:“你到底丢人在哪里?”

宝儿古怪看我,仿佛探究我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但看来以她的生平经验还不能将我看清到底是懂还是不懂,还是我的懂与她的懂不一样。

最后,她只能皱眉勉强做出一评论:“你这人,真奇怪。”

此评论于我已是高赞,我很满足。杂货铺的大伙儿可都一致将我视为神经病。

宝儿知不知道我真懂还是假懂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她懂我表达出来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认为她自己今儿买相着实难看,而我表示对她的买相难看不大认同。

事实上我不明白她为何能把自己买相一味扯到难看上头去。

宝儿叹气说:“他明明就不喜欢我,而我却不要脸的一味纠缠他。”

小娃娃儿为什么用词这般刻薄呢?有自知之明是好事,可也没见有几人主动把不要脸往自己身上贴的。

她自贬入境界:“根本不知道自己多难看,一厢情愿……你们也一定会觉得我烦吧?我还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心想若照小姑娘这等谦虚的态度,我感觉我这个老不死冠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代不要脸”称号实为当仁不让。

我实在听不下去她越发上劲的负面自贬,快言快语打断她:“你说喜欢小天,然后向他表白,然后被他拒绝了。这事到底哪丢人了?”

小姑娘不可思议抬头看我。

这下看我有点像看神经病的味道了。

我怪不得味的。

“可是,”她眉心微皱,“我缠着他,这难道不是很烦人的事吗?你难道就没觉得不对吗?”

我只觉得她脑子逻辑让我很头晕。

我该赞小姑娘是有自知之明还是该叹她装傻扮懵?

我猜想可能是我时常不愿用脑的缘故,我无法和小姑娘沟通她的千转百弯少女心思。

我只好微微抬抬手:“我这么跟你说,就你每天见着小天就来上那么几句爱的告白宣言行为,这还扯不上是难看。唔,是稍稍过火了点,但确实扯不上难看。你既然喜欢他,又向他告白了,又被他拒绝了。这你以后呢,就把自己的这一腔心情收起来吧。你只要做到这个,你这一小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就算完美收官了。你尤其不用觉得丢人。”

论丢人,和小天对皮皮那个打小起就死皮赖脸的架势相比,小姑娘连花招都没有的段数一点都不够看。亏她还那么自惭形秽,我突然深感小姑娘单纯一面也是可爱得紧呐。

小姑娘似乎被我的逻辑给弄迷糊了,她面部表情挺费劲的,想了一会儿,半知不解:“可是……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我擅自离开的事总该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吧,这样你还为我说话?你、我是真不懂你怎么想了。”

彼此彼此,我也不懂她小女孩家家怎么心思这么复杂,乱麻一样绕得我头晕。

唔,也许是不复杂的,但不晓得为何就复杂了。

我默默的心说。

嘴上则说:“你擅自离开是不对,不过你是因为觉得自己三翻四次被拒绝难看,再加上白天在学校受的气,这才赌气离开的对吧?你真正在乎的是被拒绝这件事本身。既然是这样,我在你被拒绝这件事上认为你无需觉得丢人,你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吗?”

宝儿看了我半天,唉声:“我还是觉得你是怪人。不过,谢谢,谢谢你这么安慰我。”

虽然我也并是安慰她,不过既然小姑娘非要这么认定,她开心就好。

她既是情绪转好,我趁机重提她在校被欺凌的事。这事得趁早解决,我可不想做了保镖还得兼做保姆。

宝儿出走的一部分缘由是因白天在校遭那几个日常欺辱她成习惯的女生一番言语讥讽嘲笑,在小天的拒绝下,那份苦闷压抑的心情大概冲向要爆发的边缘。

她遭欺辱,默默忍受不反抗的理由是因反抗会遭更厉害的欺负回来。

小姑娘的性子在这事上忒无知懦弱了些。我得知她就连父母那边都没想过要告诉他们。

而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除非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她的父母不像是对孩子不管不顾的。

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父母。

宝儿对此沉默良久,才拖拖拉拉几分负气的说:“告诉了又能怎么样?我爸妈又不能时刻跟在我身边。他们每天都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让他们再为我担心。老师那边也一样不好管她们,管了也没用。也有可能根本不管。那些人霸道惯了,警告处分算什么,这点事又不至于会被开除,她们更有恃无恐。我要是反抗,天长日久的,只会让自己处境更难堪。”

我直看着宝儿半天不言语,宝儿被我看得不自在,结巴:“什、什么嘛?我知道你想说我蠢,懦弱,胆小,活该被欺负。”

这个是纯属冤枉我。

我一本正经:“我只是很惊奇,你连妖都不怕,面对我们侃侃奇谈也不怕……”

对着小姑娘一脸深受打击的表情,我只好咽下后头的话。

想了想,我对小姑娘说:“你不反抗是因为你心里认定,自己被欺负这件事,即便告诉老师和父母,最终也是解决不了的。不但解决不了,而且还会遭到更厉害的报复。那这样,我们先做两个假定,一:你不告诉任何人,你会一直这样被欺负;二:你告诉老师和父母,你还是会被欺负。我问你,这两个假定的结果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都是被欺负。

于是我又问:“你不愿意被欺负对吧?”

宝儿露出我问了废话的表情。

我淡淡笑了笑:“你既然不愿意被欺负,那么在两个相同的结果里面,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那个存在着更大可能性的一方结果?”

宝儿半懵不解。

我说:“我们刚才假定的两个结果,它们都各自存在另外一个可能性。一:你不告诉任何人,一直被欺负,直到有一天,那几个女生可能突然幡然悔悟或者欺负你欺负腻了,于是从此再不欺负你;二:你告诉老师和父母,老师和父母出面帮你解决,从此那几个女生再不欺负你。”

我直视小姑娘的眼睛:“这两个假定结果存在的可能性,你觉得哪一个可能性更大?”

宝儿低头沉思一会,低声:“后面那个。”

她一直蔽塞的心性似乎终于打开了一点缺口,眼睛睁得大大圆圆的盯着我。

我笑笑:“既然反正怎么样都是被欺负的话,那么选择对自己尚有希望的一方,不是才更对得起自己吗?”

小姑娘在此事上逆来顺受惯了,尽管有所松动,但仍顾虑重重:“可是、可是……”

我摸摸她头顶:“你是想说,如果告诉了父母,到时还是解决不了的话,只是平白害得父母从此担心对吧?你这个孩子呀,你学古文有学到一句话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时的人,损坏自己的头发都认为是对父母的不孝。你拿着自己的身体在外面忍受别人欺负,你觉得是对辛劳养育你长大的父母的孝道了吗?当然了,你害怕他们担心也是你对父母的好。不过我认为在这时候,你就该是个需要寻求父母帮助的孩子的样子。你还是未成年,遇上这种自己受伤害且力所不能及的问题,父母就应该发挥父母的作用,保护你是他们为人父母的一种责任。你看你上次出状况,你爸妈不就是四处为你奔波寻医。这表示他们很关心你。你说若是哪一天他们得知自己居然一直不知道孩子在外被欺负,他们会是什么心情?我以前看过一个新闻,说的是有个和你一样受校园欺凌的孩子,她默默忍受什么也不说,忍到忍不了就一份遗书自己找死去。你知道那孩子的爸妈是怎么样吗?你觉得这样好吗?若你继续这样一直忍受下去,你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走到和那个自杀女孩子一样的地步吗?”

宝儿久久不说话,但我知道她把话听进去了。是否能鼓起勇气未可知,但小姑娘毕竟是陷入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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