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622

三百多年的时光流逝,阿盏的记忆显然只剩灵魂深处铭刻不能忘的最后那点残念了。

她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但这个重要的人名字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忆起当日在小林子里,她恼怒而哀求对我说“余事未了”的模样。可那时的我却是不知道她对自己口中的余事其实在漫长年月里不知在何时就已经不再晓得是何事了。

执念太深便是毒。

我想,前世的朱俞、今生的十夜,若知道阿盏在那个树林,亦是当日我和阿盏大打出手的那个小林子,为见她而等了足足三百多年,她们会是怎么样的难过呢。

幻境收,我们都从各自的脸上看到相同的惋惜。

这件事,恐怕还是不要让十夜知道因果较好。

但阿盏的执念又该如何是好?

皮皮惯来正直威严,于人命的事上从不徇私枉法。阿盏手上的人命绝无开脱理由。

小天皱眉苦脸半天,可叹可惜长唉一声:“从事实情况看,也不能算为阿盏蓄意杀人。首先,她几百年前就精神失常了;第二,她受月露操控。”

狐狸头一回没有对旁人事用冷嘲热讽而是就事论事语气:“难道你要说因为精神病所以阿盏完全不用负责任了?”

狐狸虽不呛,但小天习以为常觉得有点受呛:“我没说阿盏不用负责任,不过律法上的确有精神病无罪这种说法。”

狐狸的就事论事只够维持上一句话功夫:“律法这种东西是由人主观意定的,可改不了客观事实。而且虽说是为人服务,可也服务不到人人。至少这句精神病无罪判的倒更像是死者和死者亲近之人。”

狐狸呛火味十足。

但他装起正义凛然来,反刺激得小天专和他抬杠起来:“哟,你这话听起来真像正义使者呢。你要这么说,那我也可以这样说,人拿刀杀人,人肯定有罪的,那刀也同样有罪咯?阿盏是被月露操控的那把刀,所以她也同样有罪!”

小天这个实诚人的诡辩功夫一旦上来,不晓得狐狸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如何。

狐狸拧眉说:“你这是诡辩。”

我差半点几乎脱口而出“狐狸你落成了”,但千钧一发忍住了。

小天厚颜无耻一回:“难道你刚才的意思不是刀也有罪?”

狐狸两眉倒竖:“我意思是律法要更加公正地考虑受害者一方的感情,你不要给我胡搅蛮缠。”

小天是真和狐狸胡搅蛮缠地扛上了:“说得容易。你现在就先给我断清楚刀是有罪还是没罪。”

刀有没有罪我认为可以先不评论,但小天眼下是“有罪”了——狐狸十分有要劈他的架势。

我觉得为避他俩人战火殃及我可能还是先走人较好。甫一抬眼,心窝子给惊跳到喉咙根,阿盏又有要发疯的架势。

我赶紧招那剑拔弩张的俩人:“快闭嘴!”

阿盏方是立竿见影:“闭嘴!”

俩人倏然扭头看。

但抱头痛苦的阿盏却是朝我扑来,一双白骨爪似的手勒紧我双臂:“你、是你——小姐在哪里?你告诉我小姐在哪里?——”

人世悲催苦事之一,并没有作奸犯科却一要莫名其妙遭追杀、二要无端背负欲加罪名。

我两样齐齐占全。

在无力改变的事实面前,我亦只有任由阿盏对我东南西北风而我自岿然不动。

只尽管如此,我亦十分想对她说:“虽然你我见过数面,头回还大打出手,但冤有头,我却真不是欠你债的那主。”

阿盏快将我摇成风雨里的柳腰枝,皮皮手起掌落劈晕她。

安静下来的阿盏跟那镇宅保安宁的吉祥物似的动人可爱。她自有一股娇憨风情,合着眼乖乖巧巧得叫人心发杵,直和醒着时是两个天差地别的模样。

弄得我连叹了好几声,也不知为的什么而叹。

对于阿盏的发落,皮皮的意见是暂时将阿盏锁瓶子里炼炼。她既不是人,也就没有办法用人的律法去制裁她。但若就这般送她往生,对她三百多年的守候也着实有点不忍心。

皮皮说,将来若有机会,还是让她和十夜见上一见。了她心事,也算全她几百年等候的心意。

对此,我们一致的赞同。

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很快出了偏差。

阿盏被锁瓶子里去后,皮皮多嘴给她说了一句:“你安静安静的呆着,听话,我就让你见她。”

这话比猴子王头上的箍圈还灵验且无伤害力,阿盏既不发狂也不发傻了,她一心一意成了安静乖巧的好女孩,半点儿没再折腾过。

据皮皮说,第二天一早锁妖瓶里的阿盏就巴心巴肺的问她:“我可以见小姐了吗?”

我见识过小天对一个游戏也能狂热成痴的执念力,阿盏对一个人执念成毒,可敬可叹可唏嘘。

再过一天,我们对少女校园失踪的跑腿嫌犯还毫无进展,阿盏却从锁妖瓶里出来了。

放她出来的是十夜!

大熊是个信奉缘分一说的糙汉子,他平日里总是对我三句不离缘分的这种话题,譬如他和我的缘分,他和人类的缘分,他和他那娇小可爱的女友的缘分……总而言之,缘分这点事在他口里是奇妙难以言尽,挡也挡不住的。

阿盏与十夜的那点心灵契合,在大熊眼里,便必然是她俩之间的缘分势不可挡了。

那天皮皮去见十夜,检查她的身体,同时过问狐狸一些往事。

虽然狐狸说要解十夜背负的毒咒可以依靠她真正的那颗心,但若说世上还有谁有可能找出其他方法,非皮皮莫属了。

她一直在探究十夜身上毒咒的秘密。

她的锁妖瓶带在身上,之前只匆匆见过十夜一面的阿盏,俩人之间的心灵感应,确是皮皮的锁妖瓶也挡不住的。

皮皮和十夜说着话的时候,阿盏的声音从瓶里传出来:“小姐?小姐!是你吗?”

之后是一连串焦急迫切的喊话,只要没得到回应,她就不停止。

十夜微微诧异,然后狐疑看向皮皮,说:“里面、有人说话?”

不待皮皮回应,她已不由自主的伸手去碰瓶子。

随之发生的事,皮皮亦小小的吃惊了。

皮皮的锁妖瓶,除她自个儿便是白虎能用,但十夜的简单一碰,瓶子便被打开了,阿盏也就从中出来了。

多半是狐狸口中十夜与生继承的月霜公主法力起的作用。

皮皮虽然知道这个事,可猝然之间也略愣一愣神。

阿盏已奔到十夜身边,喜极而泣:“小姐——”

穿越漫长三百多年时光的一声呼唤,教人动容非常。

十夜却是茫然不解布满脸。

阿盏又是一声“小姐”,跪坐在地,挨着十夜双膝。

十夜整个儿糊涂发懵了。不过据后来她对我们说,她当时就对阿盏有一种非常亲切的熟悉感。

她本是性子寡淡的人,却对阿盏的亲近不排斥,且也愿意亲近阿盏。

也许大熊的缘分说真十分道理也未可准。阿盏和十夜的缘分,顺道自然。

不过若照此说,狐狸就未免可怜了点儿。他和十夜的缘分,依然还远在天一方呢。

我对此只能这般安慰狐狸:“两千多年前,你们虽说是因误会而生了嫌隙,不过你到底有负月霜,月霜还为你挖了自己的心。如今上天对你的考验还未曾结束,你继续努力!”

狐狸听闻我不像话的安慰,面色不好反而难看。我对此熟能生巧的通透,我对他的安慰向来只有惹他气笑的奇效。

因着阿盏突如其来的一出,要让前世的事不被翻出来就得作另一番计较了。

十夜心窍比比干多,她回神那么一想,全没我们糊弄的用武之地。

她便是不知前尘之事,但只要知道自己和阿盏有前缘牵扯便足够。

而我欣赏她的冰雪聪明亦不止如此,还在于她的玲珑通透之后是豁达,对于无法挽回的过往她并不会执着寻根问底。

她着心当下,放眼未来。

对于阿盏和她的关系,我们给出的解释是简洁的概括之词:阿盏和你确有一些前缘,你们是姐妹朋友,她很是真心敬爱你。如今只是想再见你一面以了心愿。

十夜对此,了然一笑后说:“我明白了。就让她留下吧,我会把她当朋友的。”

俩姐妹朋友相处十分的和谐美好。阿盏见到了十夜,哭哭笑笑过一场,虽然脑子记忆依然是七零八落的错乱,但只要不疯癫不发狂便是欢天喜地的好事。

她呆在十夜身边很安静,从头两天儿随时随地疑神疑鬼惊慌十夜下一刻会消失,在十夜这个强效定心丸的安抚之后,她比白虎这位从不惹是生非的木头还要让人省心。

白虎专注于修炼,所以时常做出那些该吃饭时游太虚,该睡觉时晒月亮或的颠倒事儿。

阿盏的行为模式则是十夜在哪她在那,十夜让她做什么她做什么。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因为阿盏不用遭操控而打打杀杀,而我们也不用和她打打杀杀。

但这同时又是件不全为好处的好事:狐狸觉得十夜对他的注意力因此而被抢走了,他犯起恋爱中男女都会犯的经典情绪:他吃醋了。

我间歇性聪明的脑子在狐狸恋爱一事上一向是神志清明的,明哲保身绝不掺和,且随时保持远离狐狸在安全范围距离上。

当年民国,他要死要活的只剩一条连和虫子干架都不够的命,仍肯舍出来威胁我:我胆敢弃他一人不护着他找月霜转世他就和我同归于尽。

虽然他那威胁简直毫无实质意义,不过但凡有点儿气性的人也得被他气得先劈他,我气性还不止点儿。

但我到底没劈他。

非我软弱之故。

我活到这把年纪,自觉悟出一点道理,真心这种东西,大抵当得起世间最珍贵。

是以当日我这个老不死深明大义地不和狐狸计较。

也万幸,当年没被我劈的狐狸在今时今日醋归醋,倒也尚算深明大义地没为难阿盏。

阿盏的事暂告一段落,玉雀那头在烧退的第二天来电告知我,三天后拎着新来的委托文件和当日我罚他们写的检讨书过来找我。

委托只有三两份,我直接扔给皮皮,转而看起他们的检讨书来。

夏实和梨琼是最认真的,只是梨琼水平甚有限,蹩脚的语句一目了然是搜肠刮肚挤出来的,字倒是写得干净清秀;夏实却是字都是还认不全,通篇大量的或拼音或错字或圈圈叉叉代替……她年纪最小,看在她认真完成的份上,我不和她计较;

玉雀的份最为合格,他是冒险主犯,这点认错态度的机灵可是有的;紫荆那份扫一眼就能让我眼花头疼。

小天的字荼毒我双眼多年我亦未曾养得习惯,紫荆学的他,一手鸡扒粪的字见着就让人生气。

我扔回给玉雀,让他回去转告紫荆,即日起好好练字,什么时候把字练端正什么时候可以出门。

玉雀一句不敢辩,来去如风。

找到阿盏后,夜晚巡逻的事依然不放松。

皮皮开始在夜里单独出去。寻迹摸踪这些本事,她与狐狸虽都同属高明,但俩人手段自然又各有不同。

狐狸与月露斗了两千多年,宿敌之余亦是最了解对方的人,让皮皮行动恐怕反而更容易发现漏洞也不定。

我们这边亦同样继续蹲守。

期间,我仍打算去拜访拜访阿年那位政界朋友,奈何小天呼天抢地死活不肯冒牌顶我身份代替我陪宝儿去上课了。

我夜晚要蹲守,白天要上课,却并无七十二变身本事。我和小天为此双双怄气,彼此质疑对方的友情是劣质低档豆腐渣。

狐狸却不知为何突然大发善心,兜头兜脸讽刺我俩:“为这点儿事好意思争得面红耳赤的!我去帮你问。”

我俩才停战火。

但结果依旧如在桑先生那儿一般令我失望。

我和阿年兄妹十年,真真儿今时今日方惊觉深悟平日里从来忽略的大问题:照阿年这般神龙不见首尾的行事作风,若真遇上点不好的事儿,我这个挂着他妹妹名头的亲人百无一用死废物。

我很是对不住阿年。

我于此早有觉悟,但我仍是没心没肺享受他的好。

我突然对这样的自己有点厌恶。

我问狐狸:“我是不是厚颜无耻了点?”

狐狸听得笑了,却没答,只笑个不停。

我寥寥寂落一阵,突然说:“我最近没再做过梦了。”

狐狸慢慢敛了笑,看我一会儿,说:“再没做过了?”

我既不追究狐狸瞒我事,便必然不会再质问他任何。我只是告诉他我不再做梦。

狐狸沉默挺长时间后似对我亦似自言自语:“挺好的不是吗……”

好什么呢……我没心思深究,所以也不真正晓得他口中的好到底包含多少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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