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258

朱俞教给阿盏的不是一个封建社会里的富家小姐对一个下人的宽厚那般简单,朱俞教给她的是一个独立坚强、拥有人格魅力、不屈不挠的高洁灵魂!

我对这姑娘实是看偏差了。

在离开朱俞身边的日子里,这一个女孩子在重重封建礼教束缚下的环境里,铮铮傲骨的曾活出过一个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一个女性而是生而为人的精彩!

不管她吃过多少苦,曾有过多少次的灰心丧气,她最终都站起来了,且不曾让自己的灵魂堕落过

阿盏再见宴恪是在二十五年后。

那时的阿盏已是风浊残年、颠簸潦倒的年老模样。

她年轻时,于因缘际遇下也曾找到自己的幸福,嫁人成婚。男方是个憨厚佃户男子,待她极好,俩人育有一女。因丈夫上无高堂父母、下无兄弟姐妹,所以她的日子亦教旁人艳羡。

在她相夫教子的岁月里,她不曾放弃过打听朱俞的消息。她把自己曾经在朱府的生活、尤其是和朱俞的姐妹情谊,都细细地和自己的丈夫说过。丈夫和她一般,是个感恩惜福的,所以是妻子的坚强后盾支撑。

人生起起落落,欢喜悲愁!阿盏的幸福消散在她又成为孤家寡人的那一天。

一开始,是和丈夫成婚四年后,丈夫某天上山打柴,遇暴雨不慎脚滑跌落山坡,不巧偏偏头碰到了坡下的一块山石,就那么去了;

再之后,便是在清苦里的日子,女儿一次急病,没熬过去,又没了。

丈夫死后,阿盏精神头已隐隐不如前,那时尚有女儿是她的强大精神支柱,所以她的悲伤心酸等等情绪几乎都可以很好地隐耐不露。

女儿的死,宣告她的世界从此天崩地坍。

但活着,只要没死,那就得走下去。阿盏既不是个听天由命寻死觅活的性子,那么把悲痛往心里藏起,日子依然还得过。

她无心再嫁,守着空荡荡的家又过了一两年,思来想去,决定外出,重踏上寻找朱俞的路。

一如幼小之时随着父母躲避战乱四处奔走,她再次成为四海为家的流民。

阿盏后来的精神错乱,非简单一二缘由可说清。

许是内心一直不愿意承认的“这一辈子可能再找不到朱俞”在现实面前一次一次的受到验证,一次一次的打击折磨她;

许是内心藏起来的伤痛在日渐长久的岁月里反而越加弥新清晰:走过千山万水,看过无数恩爱相敬、儿女承膝的家庭;亦看过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她梦回自己多年前的丈夫和女儿,每每都泪流满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盏走过许多的路,见过许多的风景,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的伤……她对自己选的路有过迷惘,但对于重回人群再寻一份幸福却又心生排斥,她心里头最清醒的一件事是不找朱俞她心不安……

阿盏后来又受伤,碰伤了头,养好伤之后,脑子从此便不大好。

我们无从探究到底是哪一方面的原因多一些,总而言之,她的精神头开始渐渐的变差,她开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向魔怔……

她活得更难了……

时间跳到二十年后,阿盏已经沦为一个乞丐。幸福远去之后,她终归败给了生活。

她的年纪不老,她才四十岁不到,可她的心千疮百孔。这是件可怕的事,它是毁人的重利器。

尽管昔日她的有手艺,但当她的脑子不灵光之后,再信得过她的老主顾也不大愿意找她做活儿了;而这生活的种种苦难加剧她的糟糕境况。

她的脑子时好一些时坏一些,生活已经不能给她什么盼头,她唯剩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再见一次朱俞,这个愿意彻底成为她活着的全部执着……

她不曾停下脚步……五年后,她和宴恪重逢。

七月中元节,家家祭祀祖先,门外设案供香,大街河道处处张放河灯。

阿盏的精神头已经糟糕至不能认熟人了,她却在消逝二十五年的背影中,一眼就看见了孤身立在河旁失神的宴恪。

论身上的行头,宴恪比穷困潦倒的阿盏亦好不上多少。

破破烂烂的斗篷,披头散发,浑身上下也是个讨饭的穷玩儿。

阿盏的记忆在脑子坏掉之后回到二十多年前且从此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她大起大落、哆哆哆嗦、慌张失措,拖着蹒跚无力的双腿拼命朝那个背影挣扎跑去;

她用瘦成只剩骨架的双手一把抓住那个身影的胳膊,千般情绪万种杂色流露于枯颜的动容面上,她喊他的是:“宴公子……”

我可以想象无数种阿盏与宴恪的再遇,但显然宴恪没想到在那一世里还会有人对他叫上一声宴公子。

披散的长发遮住他**的面容,当他把脸微微转向阿盏的时候,精神浑噩的阿盏亦惊得微微放开手,似乎有点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

但阿盏很快就把那点怀疑去掉。

她没有认错人,哪怕是他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对于为什么能如此精准把一个二十五年不见且还面目全非的人认出来,我认为就不要寻根问底非找理由了。

阿盏连珠弹地对宴恪一叠声急问:“宴公子,小姐呢?你把小姐带哪去了?为什么我醒来之后就不见你们了?”

宴恪的心思情绪,旁人从无从得猜。

不晓得他面对那副模样的阿盏是何感想,面对阿盏怪异的问题又作何猜测,而其后对阿盏的行为又出于何种考虑……

也许他是对二十五年后竟然再见一个“熟人”产生了点儿兴趣,没准是阿盏为昔日朱俞丫头这个身份让他对她多一点注意,又或许是二十五年后的阿盏却对他问出在二十五年前就结束的人和事,使得他感到点儿好奇……

总而言之,在对阿盏长久沉默的观望后,他幽幽的说:“你想见她?”

阿盏说:“嗯。”

宴恪只此一句,然后不再理会阿盏,转身离开。

阿盏跟上他。

他走哪她跟哪,他们走进了山。

俩人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

宴恪从不赶阿盏,也从不问阿盏为何那么执着找朱俞。

但阿盏偶尔絮絮叨叨会说一些旧事。譬如她怎么入的朱府,朱俞待她如何,那时她们的生活如何简单快乐……

其中阿盏执着于朱俞的理由便从这些细细碎碎的旧事里拼凑而出。

人格的尊严与平等,无贵贱之别,在千百年后的今日亦难说公允。

阿盏的回忆里,充满对朱俞的感激与敬仰,她说:“朱府大户,主人家对待下人比其他人家虽然也宽厚许多,不会苛责,但主仆有别的界线终归是不会越了去的……只有小姐一人,她是真真正正的从心底平等地尊重我们每一个人。我小时候刚进朱府那会儿,管家他们教我们的都是我们是奴,老爷夫人小姐他们是主,我们要守规矩,要一心一意服侍主人家,叛主是可耻的大逆不道的行为……”

陷在回忆里的阿盏是何等的平静,犹如那个真心教导她一切的人从不曾远去:“我被分到小姐身边的那一天,小姐坐在窗边看窗外的梅花,她咳的时候我过去扶了她一下……她竟然和我说谢谢,很认真的……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懂她那样的眼神和语气就是认真。可是那一刻我得到的温暖比我从除了父母之外的人身上得到的所有温暖都要多……我简直手足无措……府里有请教书先生教小姐读书识字,小姐身子不好,所以时常落功课。即便如此,只要我们愿意,小姐就教我们几个丫头读书识字。后来夫人发现,不允许小姐和我们过分亲近,使得我们不分尊卑。小姐就私下偷偷教我们。我那时候虽小,但遇上的人和事也没有多少是好的,我也不明白小姐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认得不少字了,还会写。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小姐,我说小姐,我只是个下人,一条卑贱的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阿盏说到这儿,顿上许久以细细回味当时年幼的心情是何等的感到不可思议,然后才继续:“那时候的我是根本无从想象小姐会怎么样回答我,但无论怎么想不到,都不会有那样不可思议的震惊了。小姐她给我说了不少我一点都听不明白就像天书一样的话。她拉着我的手,说,阿盏,你的生命不是卑贱的。这世间的生命都一样,没有那一条比那一条更高贵的说法。因为我听不懂,小姐笑了笑之后又说,我知道你听不懂,觉得很难理解。那我先这么问你,你为什么认为自己的命要比别人卑贱呢?我一时真答不出来,而且还更糊涂。不过正因小姐那么问,我也不禁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比别人卑贱呢?后来,我就含糊地回答小姐说,我是朱府的下人,他们都这样教我们的,我们是主人家买回来的,是奴仆,只能听主人家的话。小姐便说,我们是花钱买你回来,可你照顾我们已经付出相等的劳动。阿盏,虽然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世上很多不公平的人和事,我甚至不能改变家里其他人的想法,但你一定要记住,你和我虽然所处位置不一样,可你我并无贵贱之分。”

我钦佩朱俞,这姑娘思想如此前卫超前;

我亦钦佩狐狸,此小子眼光贼亮贼亮的好。

阿盏第一次接受朱俞思想教导的洗礼,她当然是懵懂不解的。但在她们以后的生活里,朱俞拥有足够的时间在潜移默化之下将一个受落后思想束缚的礼教女子塑造成一个具备独立人格和思想的魅力新人。

尽管阿盏的进步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是很小的一步,但她的一小步,亦是成功的一大步。

阿盏在日后与朱俞的关系,是朋友,亦是雇主与雇客;她尽心照顾朱俞,同时拿她应得的报酬;

尽管生活依然诸如不公,俩人亦没有办法扭转太多旁人的观念想法,但阿盏再没有对谁奴颜婢膝过。

她敬佩和深爱着朱俞这个人,实是情理。

宴恪在阿盏时不时脑失灵的回忆活动中,依然从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他们在山里飘荡生活,彼此相伴,但又互不打扰。宴恪的身体非常糟糕,整个儿就像全是破烂玩意零件拼凑在一起似的。阿盏亦不遑多让,一日一日的,只是行将就木的身体就看哪一天终于撑不住支离破碎。

她已经彻底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偶尔面对宴恪呢喃出口的“小姐呢……”似乎也没那股挤压的执着劲儿了。

但她死的那天,如所有执念不放的濒死客,回光返照之时,混沌糊涂了数不清年月的脑子突然就清醒如朱俞教会她脱胎换骨那一天。

她双眼水光潋滟清澈,凝视宴恪,轻轻的问:“宴公子,你把小姐带到哪里去了呢?请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一点不怕烂如腐尸的宴恪。

宴恪站了许久,然后慢慢走近阿盏身前,蹲下,细致入神地端详着她。

他低下头,几乎要贴到她的鼻子上,望进她的眼睛,轻声:“你想见到她吗?”

阿盏眼角的泪流了下来。

然后宴恪说:“你会见到的。”

我们终于得知阿盏是如何成为藤妖的。

刚咽气的阿盏被宴恪挖了脑与心,然后让林中一个修炼才半成形的藤妖将阿盏的**吞噬,随即又将吞噬阿盏的藤妖挖了脑和心,再将阿盏的脑和心脏移植填入藤妖的身体里。

我、我瞠目结舌,口瞪目呆。

借助宴恪邪术的阿盏与藤妖二者,完美地融合再生。半成型的模样彻底以阿盏的模样化成。

这、这真教人无可说了。

而宴恪留给阿盏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修炼,你一定能再见到她的……”

……

其后往事,便无需赘言了。

阿盏第二次脱胎换骨,另成一番天地。

直至数百后和我们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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