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255

情生(5)

我背对着在自个儿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偏偏身后时时像被一双眼盯着。可一旦回头看,身后的人便还是那个人,模样亦还是那个模样,姿势没变半分,眼睛亦没在我身上。

我探究的时间若稍长,把那个人的视线引过来,反而倒变成像是我有事没事盯着对方打什么主意似的。

还从没有遇到像这样情况的时候,亦还从没有遇到过像秦王这样让我欲语还休又不想休的人。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无端端的诡奇场面搞得我十分郁闷,什么闲心思都飞九霄云外了。

秦王乃是个奇人。

我晓得他真真儿的没拿眼睛盯过我,他甚至沉默寡言得教我觉得洞里各处的石头都比他有趣些。

这个人从勉强可以起来靠着石壁待一阵子,到白日里大半时间都可以靠着石壁半躺半坐之时,他主动且唯一和我说过的一句话便只有“多谢”二字。

何等的惜字如金。

若要他说话,便只有我主动说话时,出于礼仪须得应答的地方,他才会开口,并且照样的简洁明了。

这原本到也没什么,也没谁能规定一个人就必须得爱说话或者不爱说话。我若愿意,我可以从头到尾不和他说话。

秦王不爱说话,可我发现这人除了那天醒来时快速地看我一眼之后,他就甭管是正眼还是斜眼,看过我的次数绝不超三次。

他不是非得看我,我亦不是非得他看我。

而这个事件和我觉得背后时时有眼睛盯着事件亦不存在必然联系。

可事件的诡奇之处在于,我俩的关系可以暂时表述为大夫和病患的关系。我这个大夫天天得给他看伤换药,还天天一日三餐得给他伺候着吃,他给我说“多谢”时却都是轻垂着眼帘的,从不看我。

像对我有意见似的。

但道谢却又是真挚恳切的。

真是让人搞不懂。

在悬崖上跌落绳索时,他想都没想便松手救我以致和我一起坠崖,在刹那之间,我无疑是震惊的。不管换着是谁,我想面对这样的舍命相救,都不会不动容的。

甭管他是出于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觉得我既能够萍水相逢出手相救他自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无辜惨死,他在一瞬间做出的舍命行为都是确凿的事实。

那么一同掉下崖底的我们,也算得上患难与共了。那么这秦王崖上和崖底都堪称奇妙的反应,我不得不说我真的是完全搞不懂他。

我唯一能搞懂的地方,他的表现几乎要我让生小人心去度他君子腹:“你是不是对自己在崖上撒手救我的自杀行为感到怨愤欲死了?”

本来还有更大的机会不死的,结果跌落这不见天日的崖底,离死更近了。

幸而我的小人心只是在心里动动,没把话说出口。否则我想我们的相处会更尴尬。

我被我们之间的诡奇相处闹得无事可做后,我一度很是心头都要长杂草了。

有一天,我单手托腮蹲在旁边问秦王:“在崖上的时候,你为什么撒手救我呢?”

若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能说着些见人有难出手相助热血话的毛头小子,亦或是行侠仗义的江湖客,我自是不会问他这个话的。

可他是秦王,肩负大周整个边陲安宁的兵马大元帅。

他聪明冷静,沉稳睿智,运筹帷幄,善持大局。

恰恰犹如毛头小子或江湖侠客的鲁莽率性行为,并不是属于他这样身份的人物会做出来的,更不是可以做出来的。

他那自杀式的蠢行为不知要教他的一众亲卫何等的肝胆俱裂、惊魂欲亡。

秦王淡淡的道:“姑娘都能舍身相救,我又岂能见姑娘遇险而不管的道理。”

我嘴微微一抽,没想他的回答还真是侠义风范的。

可秦王的话听着虽觉得再无不妥的地方,但我心里头又愣是有点不对味的怪感觉。怪怪不清,要道不明。

咱不能说秦王不是江湖中人便没有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既无不平亦无需相助,他的侠义已为出格。

出格的侠义实教我难承他的人情之重。

不过秦王的回答若是换个人嘴里说出来,我一定会认为是敷衍,可秦王的风姿气派,又教人不能将其联想到敷衍这层面上去。

他不敷衍,就变为我像敷衍了。因他的话完全让我无法接茬。

一时又想,对方既如此大义向自己伸手,是否该给对方道一声谢?可又想,如若不是自己先向他伸手,也就没有了需要他向我伸手这回事。如今是彼此落于崖底的相同境地,说来说去似乎也没谁欠谁的人情了。

如此这般那般的思量过一回,我决定不计较,他不受我人情,我也不受他人情,我们平等相和。

我和秦王就这样当起崖底洞人。

日常无事,他养伤,我或睡觉或发呆。

抬头望恍若高耸入云的悬崖估量不出到底有多高,是以往上爬出去的法子行不通。而从崖底方向找出路,我在尝试之后发现仍是徒劳。

秦王身体有起色能独自走出洞外活动时,我开始沿着河流的流向方寻找出路,走了一个白天黑夜,结果路的终点仍是万丈悬崖——河流从高不见底的峭壁上倾泄而下,是个壮观教人叹绝的瀑布奇景。

我站在瀑布边上的大石上往下看,试想一下从这不见底的瀑布上跳下去,顺着河流最终飘向何处不得而知,但命儿却是非得去掉半条的,若为秦王,那么便是性命堪忧了。

他死里逃生过一回,再拿命冒险这等事可做不得。

我只得折返回程。

回到山洞,歇过两日,我往河流的上源方向继续。

这一次,徒步行走了两日。

结果更叫人泄气。

河的流向方是瀑布悬崖,往下;河的上源方向迟迟不见个头,仿佛要教我走到山穷水尽也不会有前途。

而往两侧万丈峭壁仰看,我暗想我要能飞上去,我还用得着做出寻路的蠢事?

于是这趟回程搞得我一直在怄气。

回去后我告诉秦王:“没路出去,只能等你的下属,看看他们怎么找到你了。”

找不找得到不好说,不过亦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秦王对此表现的仍是泰山不崩于色的沉稳自若。

他道:“姑娘辛苦。既寻不到出路,便歇着吧。”

他是个奇人。

而我则因他的奇觉得自己成了个精神有点神经的矛盾人。

虽然不知何时似乎有谁评判过我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但我自然是从不那样认为的。

秦王之奇,在于我认为山洞里的石头都比他有趣时,他却时时带给我新奇有趣的看法来。

于是到底他更有趣还是石头更有趣便时时教我难理清。

难为他一个一日都未必说上一个字的公子哥,竟能时时教我觉得有趣,岂不是奇?

我们在崖底山洞患难一起,日常极少有言语交集的地方。他不爱说话,伤重不宜有动作时更是无话可说,待可行动时,话也绝不会多。

日常二三事,用餐、散步、养神冥想。偶尔我有话时他会淡淡应上一二,从不主动谈及自己事,亦从不主动询问我的事。

我时会叹想,世上的人与人,不论是多么亲密的相切的关系,实则仍只是各自生命里的过客而已。于我,生命过客角色的烙印就更鲜明了。

我在每一个人、每一场过往相遇的生命里,便都不大喜欢在别人的生命里留下自己的烙印,亦尽可能的不去留下这种烙印。

我不愿意和秦王有过多交集。虽然我们已经免不了产生一点小交集,但这点交集是可以尽量避免扩散成大交集的。

他既什么都不问我,我自乐得随意。

可什么都不问的另一面,又恰恰表示这个人是多么的异于常人。

我们之间没有那层到底是我相救了他还是他相救了我的怪关系,“姑娘如何称呼”也该是萍水见面的一句客套寒暄语。

但秦王从不问我姓甚名谁,只对我以姑娘相称;此外,他对我的箭伤好得如此之快的这一不同寻常事实亦是不过问半句。

若是他自恃身份尊贵不屑于礼待我倒也说得过去,可若说谦恭有礼,我再没有见过如他这般得体的典范了。

我自认是个奇人,奇奇怪怪不会死的人,而秦王教我觉得他是个奇奇怪怪到教人半分看不透的人。

如此人物,世人以高深莫测称之。若为敌手,则当为最可怕!

又过了十来天,秦王的身体行动方便上许多,他能够帮忙我捉捉鱼虾拾拾柴火了。我们之间自开始便是诡奇开头的相处顺其自然上不少,好的习惯于事情自然也是好的,我们习惯了彼此话少不尴尬的相处模式,实乃好事。

晚上我们在山洞各睡一方。我自个儿的睡相是好看还是难看我是不知道的,但秦王其人,睡相都堪称模范教板规规矩矩得很。

我的日子终年发霉的时候多,缺少睡眠永不能成为我的问题,睡得太多方是我时常要烦恼的问题。我晚上睡不着,便时时会睁眼在黑暗里发呆,甚至到天明。

我闷来起趣,有天晚上在黑暗里端详起秦王的睡相来。

那天晚上有月光从洞口洒进来,洞内不至于全为一片黑漆漆。

看过去的第一眼,暗暗叹息,想道这人睡觉也太规矩了些,跟那些整理过仪容躺棺材里的死人一样,端庄肃穆。我自也知这比喻不得体,可一个人的睡相若教他人看了生出这样的感受来,可见那人的睡相得该规矩成什么样子。

我看半宿,这人的睡姿没变丁点。于是我更生趣意,第二晚直直看了他一宿。较劲似的想,我就不信他整晚不变一个睡样,他还能不动一下筋骨。结果人就是没动过分毫。

我觉得十分的泄气。

第四天早上我们捉鱼的时候,我再忍不住对秦王道:“玄翎呐,你这人日后娶了媳妇,可怎么讨媳妇喜欢呢?”

大周国姓玄,秦王单名取一翎字。他对我直呼他姓名并不摆他高高在上的王爷谱,其态度端正让我与他相处很是舒服。

玄翎贵为一国王爷,媳妇是绝对不可能讨不到的。可讨了媳妇,就这年纪轻轻却养出来的一副老成稳重寡淡样,若媳妇也是个只讲三从四德端庄贤淑的,俩人过日子还有个什么意思。

一眼可见余生,枯燥死!

玄翎愕然一愣,对我突如其去的不得体问题一时应接不来。

了不得,难为我一个不得体问题将他那张难见情绪的脸炸出一丝别样色彩来。

搞得我一时兴致昂然双手托腮端望着他,看他是否还能做出些别的来。

玄翎快速收敛神色,低头将木叉刺起来的鱼拨出来,交给我。又过半响才道:“听着,姑娘倒像对此很有心得?”

嗳哟,秦王说话狡猾着呢。

我笑笑:“我若是娶上一门媳妇,兴许能有些心得。可现如今也没有媳妇,这心得自然是没有的。”

我再道:“你也不必回我了,我知道你下面该说的便是‘姑娘既说还没媳妇便没有心得,那又为何要我说心得呢’来堵我了。是我自讨没趣,跟你说了这玩笑话。”

玄翎便只看了我一眼,再无二话。他的眼神仍是那样的深沉幽远,教人能没入那旋涡里去似的。

我与他说了这玩笑话,玩笑没开成,却自然而然想到另一桩事上去。

据我听来的那些传言里头,这位秦王是至今未曾娶妻立王妃的。这便是极不寻常的怪事了。

依着他十五从军十七封将至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到今,已有十年之久,算来已是二十有五的年纪。这般年纪,若非情况特殊者,哪家男儿还会是没娶妻生子的,动作若是快一些的,孙儿辈的只怕都能抱在手了。

玄翎特殊却是有缘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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