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600

梦里的故事还没完,但我已梦醒清明。

睁开的眼帘上方,是桑宅备给我用的那间客房熟悉的写画天花板。

我茫然发了半天的怔,心里是又敞亮又空荡的一股儿滋味。

狐狸坐在床边,我晓得,却久久没理他。

狐狸却是不会任由我长久对他不理不睬的,又是半天,我听得他若有似无的叹了气,然后在上方说:“觉得怎么样了?”

我与狐狸相识百年,头一回在觉得本该对他生气的时候匪夷所思又觉得他貌似也没那么讨人嫌。

我有这样的感觉是有缘故的,因这等状态下,他是唯一能够并且合适交谈的对象。

我有气无力飘飘瞧他一眼,通身都是大梦初醒的不知味。

我俩促膝长谈般的架势一坐一躺,但我无话可说。

狐狸看着我似在看一个令他没有办法的孩子,露出着那么股儿细细的无奈意味。

又是良久,我失魂落魄开口:“我睡多久了?”

嗓音很哑,不晓得是发烧缘故还是心情缘故。

狐狸难得像个平易近人的长辈一般:“两天。”

又是良久的沉默。

这沉默不尴尬,却逼出无边无际的身心一同无处安放的恍然无措来。

我在这长久的沉默里败下阵,慢吞吞撑起手搁上额头,低低地长叹:“倾世——”

一叹之后,无穷无际的酸涩惆怅乱麻挣扎等情绪糅并在一块儿从心头窜上来,涌漫四处,直通四肢五骸,达八方肺腑神经,将我浇透逼了个无所遁形。

一睡梦醒,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以往次次做梦,皆梦过无痕,我晓得有缘由,却也从不追究这缘由。

这缘由我如今却是懂了。

狐狸如此乖觉又谨慎,只默默在旁坐着,冷言嘲讽毒语戳心等言行一概都无。

我心神普天彻底的受挫,寻不出责怪他的话的同时也觉得要责怪也得先大巴掌糊自己。

百感交集,心中一阵阵的抽痛,我压着心口低声说:“原来那时的你是秦王身边的谋士——阿年的前世,你也早与他相遇相识。狐狸,你对我的记忆动手脚了……”

狐狸的傲慢气势破天荒以弱示人,他沉默半天,后神色古怪看我:“是、我对你的记忆是做了些手脚……我问你,你现在,觉得自己对阿年是个什么心思了?”

我一愣并一颤,茫然之余又是一沉。

狐狸的这话在我心里过了一遭又走一遍,来往复返的转,万千纷乱如麻的思绪一时分不出个线头扯不出个条理来。

我在搅成一锅粥的脑不清下越发茫然失语。

狐狸盯了我会儿,他那性格做不出来,否则我看他非得竖着根手指头狠狠往我脑门儿或额头上给戳一戳弹一弹。

他换了方式:“那我这么问你,你觉得阿年对你是什么心思?”

我怔愣。

我觉得自己是明了的、但又觉得自己没能明了。狐狸的意思是否我理解的意思?我理解的意思又是否狐狸说的意思?

狐狸叹出一口惆怅又无奈的气来:“你这根筋缺得,总是这样教人叹为观止。活这么长久,脑子竟是没长过,也是件奇事。”

狐狸百年以讽刺我为己任,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次。以往我偶尔有兴致和他打嘴上功夫,会回他:有生有死,我既不死,哪来的生?脑子不长不稀奇。

狐狸受噎之后,便会心悦诚服笑我:“由不得我不服气呐。”

狐狸说:“我为什么对你的记忆做手脚,你应该能想到缘由了。”

我觉得自己很是无所适从。

狐狸那双眉梢上挑的眼睛犀利又莫测将我瞧着,把话挑明得彻底:“他爱你,两辈子只爱你一个,只栽你一人手上!”

梦醒一场,方知真相让人如此心惊胆战。

活到我这把年纪,人情世故怎么着也该通晓娴熟,便是面上装聋作哑内里实也该是懂的。但人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再想不到我缺的这根筋竟然缺得这样触目惊心,从未看得清过阿年的心意,在自己的局里迷得像个只管自在乐的傻子。

猝不及防一场刺激一场梦,哐啷抖了个通透分明,往日的时光一桩桩一件件浮光剪影,纷至沓来,我黯然长叹,阿年他那颗心竟是藏得那样的深那样的好!

我一颗心翻天覆地的滚,不亚于猝然间看见他是月露的宿体。

狐狸今日是当真好说话,分明无一丝责怪也无一丝迫逼,我怅然无话,他便也怅然长叹:“你一向缺少那根筋,看不出端倪原本也没什么。情爱的事,又是讲究你情我愿才最好。我从前想,你若是一直这样清心寡欲,旁人于你皆是生命的匆匆过客,也好。可人的心就是这样奇怪,我多多少少也觉得你这样总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所以,反倒是不知你究竟是一直这样没心没肺的好,还是有心有肺一点好。”

他顿了顿:“我问你,现在你怎么样想?知道了阿年爱你,你能看清自己的心意是怎么样了的吗?”

我缓缓扭头,挣扎地看狐狸。

狐狸短促地笑了一下:“你这人……算了,能对你有什么指望。指望你,再过千百万载也回不过味来。我问你,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在看到阿年是月露宿体后受那么大的刺激,连我的两重封印都给冲破了?——我曾对你的部分记忆做过两次封印。”

我的部分记忆自然是我和阿年前世相遇的那部分记忆了。

狐狸不做停歇:“这样说吧,若阿年出了事,你是否能受得住?”

我一心沉到潭渊底。

细细一想,自然是受不住的。

数月前在城西废弃厂第一次和阿盏交手时,我已体会过那份侵心彻骨的害怕感受,我害怕阿年受到伤害。他若受伤害,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看到他是月露宿体那时,我觉得整个人在毫无预兆之间被撕裂,数月前经受过的那种无所适从的恐慌害怕再次袭来。

不晓得我是什么样的突变表情,狐狸看了之后,抬手敲我额门一下:“阿年爱你你从来看不出,你对阿年动心了亦从不自知。”

我猛地瞪大眼睛看狐狸。

狐狸把我给刺激够了,恨铁不成钢地再连连摇头叹息,最后扔一句“你还是先自己好好安静安静想想吧”,起身离开。

浑噩一两日,大梦初醒却又教数不完的纷绪堵住,混沌的脑子只得半扇清明。用这半扇清明,我把狐狸的话一遍又一遍地琢磨。

阿年对我有意,我从这一遭梦里醒来已隐隐看清,可若说我对阿年也动了心……我晓得我对阿年有着点不与任何人相同的依赖性,可那也是因为他合我脾性的缘故。

可若说我、对阿年动心……我动心了?我真动心了?我竟然动心了?我这颗万年花骨苞都没一朵的铁树,当真默默动了一回春心?

阿年以月露宿体形态出现时,我觉得天崩地塌;

晓得阿年一直爱着我,我觉得神魂俱荡;

若我当真是对阿年动了心,我觉得我甚至都不能想明白这是不是真的。

我们相识十年,虽常不见面,但情谊亲密又自是与我和皮皮他们的有所不同,这一点我倒是能分清的。可有不同,却无亲疏之分。

狐狸嘴上不惯行善积德,但正经时候说的正经话儿向来却大有道理。大熊长的一根筋时常教我欲语还休,我自个儿缺的这根筋教我在茫然震惊里惴惴反复耗不出结果来,反耗出一片颓废和怆然来。

我在床上翻覆一天都没能折腾出是不是真对阿年动了心。下午,食不知味吃了点东西,无人时,我魂不守舍从桑宅偏门离开,下山,找大熊。

冬至下雨后,天气一直没能好转,连日都是阴沉沉的没点太阳光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找大熊。

皮皮他们每一个都可以陪我说话,可我这时候就是只想找大熊说话。

大熊在家陪女友,我知道自己去得不适宜时本又想离开的,但大熊估摸被我很不好的面色给吓得有点怵,手忙脚乱在门外拦住我。

我坐在他家沙发时,面对面看着他和他女友这对情侣,觉得世事之奇妙的确如此莫测。

我竟然向这一人一妖的特殊组合讨教起爱情经来。

狐狸说话只提中心论点,他是不分析细枝末节的。我向大熊请教我目前的这份心情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

怎么表述,我费劲琢磨了一番功夫。

我可能对一个人动了心,这对我而言实在是件外行事。风月虽是见识无数,可自个儿却是从没在这风月场里滚过一遭的。

大熊听我不大达意的表述后口瞪目呆半天,结结巴巴说:“是、是上次那位先生?你叫他兄长的那位?”

他女友的龟裂表情简直要教我唉声叹气起来:“你喜欢上自己的哥了?——”

我无力:“我们连八竿子外的亲戚关系都没有。”

女友落一口气:“哦,不是亲哥,吓我一跳。”

随即嫣然灿笑:“你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对他动心?这好办,我跟你说,爱情是什么样子,爱一个人又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爱上一个人就会得一种病。这种病很奇怪,不痛苦不难过,却是会让人觉得美好满足的。我问你,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或者自己想起他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很完满?”

我手中茶杯啪一声掉桌面上。

大熊微惊一跳,女友含笑双手“啪”一声合掌:“瞧,是了。”

不知道是怎么样和大熊告别从他家离开的,出来后,我在街上晃荡转悠。

大熊女友的话在我心里过一遭,连同狐狸的话一起又在我心里过许多遭,过得我自下山就惴惴跳乱的心神给一下定下来。

狐狸他说的不错,我对阿年动心了,更早以前就动心了,但一直不自知。大熊女友的完满一词有醍醐灌顶功效,将我和阿年十年相处的心情如此精准地概括出来。

我和阿年在这十年里很少见面,不见的时候我也不大会想念他,但见与不见,我心里头都觉得完满。

理清了这些心思,便懂了自己的心意。可懂了之后,难过心伤与悲切又很快从中来,看见阿年是月露宿体的大刺激而茫然混乱丢脑后的一个个问题开始蹦豆子跳出来。

狐狸为什么要对我的记忆动手脚、阿年为什么从不表露自己的心意反而藏得深沉密实、狐狸看见阿年以月露宿体出现时一点都不惊讶……

所有的疑问,在明白阿年的心意和自己的心意的这时,皆能隐隐窥得部分面貌。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爬上这座城里最高的建筑塔顶时,天幕夜色,灯海繁华。

遥远年代的记忆恍若只在昨日。

我最后一次见玄翎是在分别的一年后,大周边境的战场上。

他是战死的。

短短一年,大周朝堂发生风云变色的急剧变化。说大周皇帝病重,新皇后嫡长子晋王代天子理政,处处打压掣肘西北秦王,其时突厥猖獗、契丹突然叛乱,与突厥合作联手进犯大周;内忧外患之下,大周皇室里各位不甘让位的皇子们和晋王在朝堂上你死我活的斗得火热,而秦王在那场青史留名的惨烈大战里烽烟战火直至身死都没有班师回朝参与储君之争。

但历史传告世人,大周朝第四任登基为帝的皇帝并不是晋王,而是那位据说在朝堂和皇室从不冒头从不抢功的名不经传五皇子。

玄翎最终还是马革裹尸,可他这个马革裹尸却着实冤了些。

那年冰封彻骨寒的隆冬季,战事已进入非常严峻的分岭阶段,可说是最后一战。功成,则大周边境自此可得百年之久的和平安宁。

从军十年无败绩的秦王玄翎在那一年以占据优势的战场地位却罕见地失利好几次。小因素来自帝都他那位死劲折腾的异母弟弟晋王的阴谋手段——克扣大军粮草军需、拖延发放粮草军需、发放劣质粮草军需……总而言之,任何能阻扰大战打压秦王尤其最好能把秦王往死里整的手段,这位晋王都使得炉火纯青。

大因素来自敌方非正常的军事作战手段——从玄翎第一次遭遇阴兵之后,他在后来的军事行动里便总会在关键决胜的时刻冷不丁遭各样人力难以应对的诡异突袭。

但当时,秦王军事行动失利的缘故是不为人知的,大周百姓在面对自己国家战争失利的情况,只会有“为什么会败、怎么败了”这样的疑问。那可是大周的军神秦王啊。秦王会失败很奇怪,秦王为什么失败也很不寻常,但没有人给他们答案。

在我辗转再次到达西北边境时,我也不知道秦王的失败原因竟然是那样的不寻常。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但秦王的败却不是这样正常的兵家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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