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332

就玄翎和狐狸一方而言,他们失败的最大变数只在樱芷身上。

樱芷行邪门之道,跟晋王的阴谋手段相比,她的手段才是真正致命的。

要护宁安和玄翎俩人,狐狸分身乏术。玄翎身在战场,若非当真凶险的情况,狐狸都得守在宁安身边寸步不离。

玄翎是樱芷最合适的宿体,樱芷一直觊觎玄翎的肉身,但樱芷和妖族都动不了玄翎。

这件事,狐狸至今想不通是为什么,也寻不出为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玄翎的皇族身份,因为樱芷进不来王府更进不了皇宫。她的身份对外称是晋王谋士,但她并不住晋王府。她的住所是由晋王在晋王府旁边单独给她另外安置的。

但樱芷不能亲手对付玄翎,却大有其他法子可以对付玄翎。

玄翎常年外在征战,樱芷在炼尸召唤异界生物这门本事上无人能出其左右。她不能做的事,可以交由这些傀儡来做。

我意外撞上玄翎身陷阴兵大军那次,狐狸被樱芷引走。他不得不回帝都一趟,因樱芷利用邪术在帝都引发了一场瘟疫大动乱。人世的大夫,便是当世名医也对瘟疫束手无策。

多少世了,狐狸总能被面皮之下的月露给轻易气得大动干戈。

交待好狐子狐孙一定护好宁安公主,他回帝都,解了瘟疫动乱,顺便和樱芷惊天动打了一场。

回头接到玄翎出事的消息,他即刻往西北赶,樱芷却绊住他。这一绊,绊住他半个多月。樱芷在山里设了厉害阵法,俩人在阵法里游击战半个多月,直闹得双双精疲力竭,狐狸才摆脱樱芷。

那时晋王也特地请旨到西北名为巡视边防军务,实则专门去给玄翎下绊子。玄翎安全回归后,狐狸很是想直接弄死那个小王八蛋,无奈玄翎和当年的月霜一个性子,绝不对罪人动私刑而坚持交由律法制裁。

晋王其人,为了权势地位,对付玄翎除了在阴谋诡计上只会变本加厉突飞猛进外,别无所长。

从先皇后崩逝,他的皇后娘亲觊觎玄翎的那条性命而屡屡暗中毒手加害,到后来他和他皇后娘亲一起觊觎玄翎的那条性命而屡屡暗中毒手加害,十多年阴谋手段层出不穷,从无成功。但这俩母子也从未灰心丧气过,他们是越挫越勇,誓不言败。

第二年,樱芷暗中到了突厥国,以另一个身份对突厥和契丹联合侵犯大周的军事行动给予指点和帮助。

晋王一直希望玄翎死在战场上。对于联合敌国出卖自己国家的大逆不道思想,他之前倒是一直没有过,但当形势越来越紧张同时亦越来越明朗的时候,樱芷向他提出这样的建议,他最终默认了。

这是个一箭三雕的好计谋,功成是他的——既可除去玄翎这个最大竞争对手,又可接管和重整大周军队;名就是玄翎的——他马革裹尸死疆场,死得其所;罪名是敌国的——使下三流阴险手段害死大周秦王,断不为世人所耻,亦能激发大周举国上下的仇恨。

可算盘打得响未必证明就打得准。

玄翎是战死沙场,可坐上帝位的那个不是晋王;接管大周军队的亦另有名将;罪名不是敌国的,是通敌叛国的晋王,百姓更痛恨的是他。

晋王和皇后的败因在于他们一直搞错一件事,玄翎不愿意坐帝位担天下责任和他有没有实力坐帝位担天下责任不是同一个意思。

他们以为只要他死在战场,那么就再无人能和晋王争帝位。

但自从玄翎十五从军有能力逐渐担当起治理天下的责任,大周天下就逐渐掌握在他手中。

玄翎在朝堂上无一可靠势力,只是他愿意让人们看起来是那样而已。

大周皇室宫变那天,晋王在老皇帝崩逝后代天传旨,宣告朝臣老皇帝传位于他,但是羽林军右军正三品大将军却突转兵变,在大殿上刀架晋王和皇后脖子,然后将晋王一年多来克扣或发放边疆将士劣质粮草、衣物的行为,以及通敌叛国罪行于朝堂公之于众。

晋王所作所为罪证确凿,人证物证俱全,大将军连一句反驳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晋王一派。

殿上举堂喧哗!

羽林军右军大将军是玄翎的人。

通敌叛国,只此一条,晋王再无可能登上大周帝位。

晋王其人,脑子也不能说不够好。十多年和玄翎明争暗斗,他的行动一直都是细致谨慎的,对于他是玄翎毕生最大的敌手这点毋庸置疑。

但十多年和玄翎的明争暗斗,他也从没真正胜出过——始终弄不死玄翎。于是后来他就焦躁冒进了——他临差一步就能登上帝位的时候,选了一条于成王败寇而言最糟糕的路——通敌叛国。

尽管玄翎最终还是死了,但这个死实则也并不能算为是晋王最终弄死自己的兄弟,这个功劳得归因樱芷。

真正杀害玄翎的人是樱芷。

玄翎是樱芷最合适最满意的宿体,但她得不到,所以她必定要毁掉。

那天的大周皇宫兵变,几乎是兵不血刃。所谓擒贼先擒王,玄翎给右大将军的命令是率先扣下皇后和晋王。晋王的罪行一公布,又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但凡还有点耻辱心和要点颜面的朝臣和将士都不可能再拥护一个通敌叛国的皇子做他们的君主。

老皇帝子嗣不兴,笼共就那么五个皇子。除了玄翎和五皇子,剩下的两个皇子在和晋王的明争暗斗中折了一个,另外一个虽不至于是草包,但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行事向来比较出格荒唐。

玄翎战死,在唯剩的两个皇子里,没有太多争议,朝臣们唉声叹气后,拥立五皇子登位。

在这场皇位斗争中,玄翎让五皇子自始至终没沾一点手,他是名正言顺、清清白白登基帝位。

五皇子登位后,迎回玄翎尸身,以太子丧仪将玄翎葬于帝王陵的恭陵,追谥忠武王,立忠武王碑。

大周的秦王,以赫赫威名的辉煌度过一生,也以赫赫威名的悲壮落下帷幕。

记忆里是狐狸从远处踏马奔来的嘶吼,他血染的白锦袍在战火肆虐后的苍茫地上如一只飘零的大鸟飞来,撕心而狂暴的一声吼叫淹没在扑腾高飞的一片乱鸦残叫里:“殿下——”

冷月霜天,他站在那副屹立不倒犹如丰碑伟岸悲壮的半跪身躯后面,满目苍凉哀伤。

月霜之后,玄翎是狐狸在人踽踽独行上千年的第一个朋友,他们相识相交,他们知己言欢;玄翎是他在人世敬佩的唯一人;他曾希望辅助玄翎登基帝位;他曾希望玄翎成霸业功千秋。

但玄翎死了!

狐狸悲痛万分!

狐狸劝玄翎回帝都争帝位的时候,也是西北战事最紧张的时候。玄翎说,大周国姓玄,大周天下却不姓玄;大周玄姓主天下,他的君主却叫“大周子民”,他只忠于大周子民。

皇权斗争,最后胜出的不管是谁,都不过皇权中心的那些人在你死我活而已。玄翎若离了西北,便是拿西北境数十万的百姓安危冒险。

为君,治天下;为将,安定邦。

玄翎用上自己的性命去安邦定国。

狐狸无可辩驳,无从置喙。

他看着玄翎战死,也看着宁安公主身死。

那一世的宁安公主,死在她年满十八的那一天。

玄翎战死,狐狸悲痛;晋王事败,樱芷在人世亦再无立身之地。

狐狸和宁安公主随同护卫队一起和玄翎的棺椁回帝都。举国哀悼的大葬过后,宁安生日那一天,在西北战场消失的樱芷再次出现,亲入秦王府,大开杀戒。

在战场上,狐狸被樱芷缠住,救不了玄翎,这成为他的深痛。

但是他没想到,宁安也以身求死葬在樱芷手下。

他和樱芷打得不分面目时,自玄翎葬礼结束,病重陷入昏迷的宁安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醒了过来,冲进他们两人的打斗当中,樱芷的骨笛破空穿肉刺入宁安的胸口。

她倒在他怀里,满地的鲜血如园中正在盛放的红梅,炽烈耀眼。

他慌得手都是抖的。

宁安面如冬日霜花,洁白纯净而脆弱。

她安详地看着他,说:“倾世,你不要害怕。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治不好的,我本就快要死了……这么多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谢谢你。但是,够了,倾世,真的够了。皇兄已经死了、我……你以后不要再为我受伤害……”

她在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以后不要再为我受伤害”。

数百年才再等来月霜的一个转世,狐狸流下在一千多年前就该流的泪,悔恨、痛苦、无能为力……

他抱着她,触碰她的脸,在她耳边哑声说:“宁安……”

打斗牵扯无辜身死的人太多,玄翎的死对宁安公主又是沉重的打击,她再承受不住以护她为由的杀戮。

她选择以死结束。

突然间,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变得无意义,而再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是一片心灰意冷索然无味。

许久之后,狐狸抬头,对着樱芷悲伤地失笑:“当年,你恨她对你那样狠心对吧?现在呢,你亲自杀了她,感觉如何?”

樱芷久久无话,后自此消失。

狐狸诉说这些久远年月的记忆,十分的苍凉凄清。

苍凉凄清之余,他却破天荒的对我那样大发慈悲,一直顾虑着我的情绪。

我情绪自然好不了。

我们两个各自伤怀的人,谁也没法对谁安慰。

狐狸叹气之后继续:“你不知道,殿下第一次见你是在他十五岁那年。从军之前,他下江南为宁安寻一味药。他在雨里见的你。可那时他并没对我说起过。直到很多年以后,在那次遭遇阴兵大军伏击中,再次遇上你。”

对于我,能够在脑子里的记忆都必然是清楚不漏一丝细节的,能够想起来的记忆亦如此。

我在国号为大周的那个朝代的第一次下山,江南水乡的柳烟雨季节,那个少年从楼上廊桥撑伞走下来,对我说:“姑娘,久淋易病。”

我当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一下就对他那双得天独厚的眼神生起了赞叹,随口便说了句:“你这双眼睛长得极好。”

之后笑了笑,便走了。

人海里萍水相逢的一次擦肩而过。

那时我下山已半个月了,挣了一点小钱。那时代的丝绸制造发达精美,女性的着装打扮既柔美又飘逸,时尚又开明。我很喜欢,便花钱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换下自己的乞丐装。

心情好,赶上下雨,提着裙子便在雨中街上踢踢踏踏玩水。

桩桩件件我不知道不记得的旧事,要从狐狸的口中得知,滋味着实难以言喻。

玄翎再见我是十年后。他的识人本事虽极好,却也极少主动记人。我之于他的年少时代,不是那么深刻不能忘的印象。事实上,一开始他并没有认出我。

但没有缘由,我之于他的年少时代,又的确留下了一些印象。

我对他说他眼睛长得极好的时候,犹如夏日雷雨夜中突然劈过夜空照亮一切的闪电,玄翎一下就想起十年前在江南水乡雨季里见到的那个我。

据狐狸这种业内顶端大行家的看法,情爱这个事也是说不清的。是以很难说清楚,玄翎究竟是在哪一刻,哪一个点,哪一个和我相处的场面,对我心生了爱慕,把我往他心里装着。

总而言之,在我们从那个崖底得以脱身道别之后,他将我装在了心上的那种痕迹就在日渐之中深厚,并很快暴露给了狐狸知道。

他画了我的一幅画。据狐狸说,那幅画在玄翎之后的人生里,不论生死,不曾离过他身边。

那幅画不是我在崖山英勇救玄翎的画面,也不是我在崖底潇洒舞剑的画面,而是十年前我在江南水乡的雨里玩水的画面。

狐狸在他的书房发现画着我的这幅画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他看遍红尘万丈,玄翎心仪一个女人,不管这个女人是丑是美,是千金或贫女,亦不管是其他任何稀奇古怪的身份,都不会教他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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