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379

但玄翎对我心生爱慕,这份爱慕放在心里却是先存着一些疑虑的,因他实在是个了不得的聪明人。

他心思之缜密细致,除却后来遇上的月露,我还未曾有见过比得上他的。

他和狐狸站在我的画像前,对狐狸说的一句话是:“她和你一样,并非人世凡俗人,对吧?”

他十五岁初见我时是个少年,二十五岁再见我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青年英雄。

他长大了。

而十年过,我的容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玄翎这个人真是聪明得可怕。

狐狸教他见识了世间之大的无奇不有、千奇百怪,他很快就猜测出我的不同寻常。

及至狐狸告诉他:“在妖族里,极少数人之中一直有一个传闻。一个被他们称作阿鬼的姑娘,拥有不死身。”

玄翎生而才结花骨苞的爱恋,就这样完全没有机会开花盛放而即刻进入霜雪寒冬,孤零零凄切切地凋谢了。

狐狸说,我的不死身份教玄翎止而却步。

我晓得的,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晓不得的?

我一直让自己孤独走路,可有人一直在旁偷偷爱着我。

阿年的前世已是过去,可这再遇的十年间,我哪怕是多留意那么一点点,多想那么一点点,都能发现许多许多的不寻常来。

万千年间的我,是何等的疲于人世,不问俗事。

我若能明白他的心思哪怕一点点,便会明白他为什么给我取名阿离,为什么只叫我小妹,为什么要常年外出不在家……

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小妹,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你的;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小妹,我很开心……

他看我的每一个眼神:深沉的,幽远的,压抑的,煎熬的……

“如果”这个假设对人是多么残酷的惩罚。

我悲哀地捂脸,发现面上一片冷冷的泪。

阿年他那样冷静睿智的一个人,却在这一件事上如此的自欺欺人。

他把自己的心意埋上千载百载的长久且密实,只因他晓得我们“殊途”;他让狐狸封印我对他的记忆,只为避免我他日对他动了心。

可我终晓还是早早便对他动了心。

虽不自知,但情爱这个事果真是不由人的。

我越想越觉得难过悲伤。而阿年还是月露的宿体这事更刺激得我神魂俱荡,我不晓得怎么办,我觉得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既失方寸又无措。

后来狐狸说夜深了,我们该回去了。我没理他,然后我后肩遭强力一重掌,从高可俯瞰整个城市景色的塔顶上跌下去。

据说现代的高空蹦极是一项非常刺激的极限行动之一,皮皮和小天喜欢得很,但我一直没有尝试过。

狐狸让我猝不及防的狠狠体验一把。

诚然是真的非常刺激。

若在往日,我心肝肺脏得通通给吓坏死。眼下,直到就要亲密接触大地的前一刻,狐狸将我提住,我都没能生出什么感受来。

狐狸将我从塔顶上推下来,自己随后飞身追下来,将我救回之后,面无表情的问:“这样可好些?”

我依然沉浸在自身伤情中,魂不守舍瞥他一眼,半天含糊回一句:“你安慰人的方式真独特。”

狐狸说:“不客气。”

我:“……”

回到桑宅后,狐狸拎着一本电脑过来,在我房里又给我看了许多东西。

股票、债券、基金、房产、……等等,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以前一直以为所属是阿年的财产,却全是记在我名下的。

尽管我仍在浑噩的魂不守舍中,但为什么这些东西会记在我名下我竟然一下能明白,却反而是我对自己一下成了大富豪这事半天消化不过来。

良久后我说:“阿年成为月露宿体这件事也是你们早早计划好的吧?”

这俩人还真是用心良苦,骗得我们这样苦。转念一想,似乎只是我被骗得苦。

我横着眼盯狐狸:“不会是皮皮也全知道的吧?”

狐狸摇头否认:“皮皮有参与进小部分计划内容,就是长古街,但她并不知道阿年真正的用意。长古街的妖大多都曾受过皮皮的恩惠,但最初是阿年让皮皮这么做的。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长古街能悄无声息发展壮大并且一直平静安稳,表面是阿年那位政界朋友一直在利用自己的人脉和影响力支持那个区发展,背后真正让他那么做的人是阿年。他是阿年一手培养的人。”

妖族长久散乱,群龙无首。狐狸又不耐烦管,长久以来,妖族的生存环境只是越来越走向困难。阿年将那些和平派集合到一起,让他们有一个安稳的居住环境,并且让他们和皮皮交好,自然是利大于弊的好事。

考虑和月露的对立,这件事便更是明智。与唐楼对皮皮的敌视完全相反,皮皮的声誉在长古街德高望重得很,他们都十分敬佩皮皮。

但我呆兮兮地看着突然拥有的大额财产,还是觉得十分的不真实。

我呐呐说:“你看我突然间就成了大富豪。”

狐狸又恢复他的傲慢真面目:“阿年带着前世的记忆,前世的殿下可是有能力坐拥天下的人。这一世,从别的孩子还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开始在计划行动了。这些东西后来转你名下,不过为防月露而已。一旦他成了月露的宿体,怎么可能允许她利用他的资源人脉做事,那岂不是要绝我们自己?”

我自也晓得这些东西转记在我名下的用意。就是狐狸这个家伙,真是好面目保持不了一小时。

我支起双脚抱膝:“那这些财产一直是让谁帮忙打理的?咱们若要用到,该找谁?”

狐狸翘起腿,支下巴:“我以前就跟阿年说,你一点都不是个会生活的人。他可是一点不在意你会因为蠢而把财产挥霍掉。不过他自然事事为你打算好,财产是由他的一个律师朋友专人打理的,你一点都不用操心。”

结交这么一个眼睛长头顶的朋友,我也习惯时时忍受他的尖酸刻薄。

不过我抬了抬眼皮,说:“我也没想操心。咱活了不知多长岁数,一直就这么穷响叮当的活着,也没觉怎么样。说到底这些财产是阿年的,这么给我,我怪心慌的。”

狐狸对着我泛冷笑,又问:“知道他的心意了,又在外面吹冷风那么长时间,想好打算怎么办了?”

我沉默,连同周遭仿佛一下没了任何声响,安静得让人难受。

自看见阿年以月露的宿体出现,我的心就一直一阵一阵的抽痛。

良久,我干涩涩的说:“我想去找阿年。”

狐狸略略挑眉,似是讶然,但我晓得不是。

他什么都没说。

我勉强挤一个苦笑:“十夜的生日没剩几天了,月露那天晚上出现为的不就是我吗?现如今,到十夜十八岁生日过完之前,什么时候动手已经没有区别。我去见她一面。你们在家里做应对准备,若是我能拖到十夜过完十八岁生日,自然最好。若是拖不到,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双方就打吧。”

我顿了顿,认真地看看狐狸,他迎来又一次的命运决定时,我实在已经没什么好话能安慰他的了。

若是我即便能拖到十夜过完十八岁生日,可若是十夜自身熬不到那个时候,又该如何?

常话说,人遭遇命运悲楚的时候,心里苦,心里苦。这话听着轻飘飘的,可有些事非得亲身经历过才能感受得到的。

狐狸他的心里一直苦。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快乐一些露一个笑,给狐狸说上一些好话:“倾世,认识你,我很高兴。我衷心希望你和十夜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狐狸沉沉将我看了一会儿,慈眉善目叹了回气,对我语重心长:“阿鬼,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有些事我不能决定让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我在大周朝那个年代就对你的记忆做了干扰,只是因为殿下的一句话,他希望你永远像个笨蛋无忧无虑。情之一字最伤人,你这根筋缺得他悲伤又欢喜。你若是能永远都不对人动心,自然也永远不用受这情苦。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旁人看一步,他能看百步;旁人看百年,他能看上千年甚至更远。你既是不死身,月露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不死,所以在我们漫长的争斗里,总有一天是会和你重遇的。”

阿年防的是我和他的再相遇。

我感到眼眶涩涩的痛,舌尖也汹涌发苦:“可都说人算不如天算,这世上的人心哪是能防住的。”

是以才说阿年独独在这件事上如此自欺欺人。

狐狸苦笑:“是啊。可那又如何?这辈子你还是让他等了二十五年。十年前和他重遇,那时候我就想,我依然没有权利将他的心意告诉你,你若一直不动心,我便一直当不知;但若是有一天,你这根情根筋能发芽了,能领味过来了,我就绝不会再为他守着他的秘密,我要把什么都告诉你。”

我突然觉得又有点想哭,这种感觉很奇怪。

狐狸以前说,他不记得他活了多少岁,他只清楚记得他爱了一个为他取名倾世的女人两千两百五十二年。

我也不记得我活了多长时间,但我清楚记得我在漫长的生命里从不曾落过泪。所以,当有一天我流出泪时,原是因我对一个人动了心。

我哑声:“那他呢?他事事谋虑周全,可有想到有一天我动心了的结果?”

其实我觉得自己知道结果,正因为知道,所以说这话的时候,一瞬痛得不能自已。

狐狸突然伸手摸摸我的脸,是兄弟一样关爱的眼神:“阿鬼,这世上最怕的就是遗憾了吧?这些话你要自己去问他。我可给不了你答案。不过,我记忆里对殿下最深的画面,是他闲时坐着出神想念你。你那幅画,是他生前唯一挑选的棺椁随葬品,和他一同进皇陵。你手上这个玉镯,是他娘亲母族代代相传给儿媳的,也是和他一同进皇陵的。自然,他没想过他这一世会是带着前世记忆的。对自己能够带着前世记忆这件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情绪都没露,可我知道他开心得不得了。凡人里有谁能带着两世记忆记着自己爱的人?他觉得他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我想起当初阿年给我手镯时,我无知无觉。那时我那般薄情,还不知多伤他。他待我这样诚意真心,我十分对不住他。

狐狸离开后,我钻进被窝躺着,可辗转反复上大半夜都毫无睡意。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轻悄悄离开桑宅,直奔唐楼而去。

以前,没人知道月露在那里,现在,她一定在唐楼。

来过两次,我熟门熟路。上次皮皮和唐老大等三高手大战毁坏的那栋高楼大厦已经以惊人的效率重新修建好,不过大厦不止扩建了而且装修风格也大变。

自到楼下大门前,便有领路的两个女侍上前迎我。

我随她们进去,金碧辉煌的大型宫廷风格装潢下,是浓重穿越时空隧道般的古风;如迷宫的内部结构,四处可见剔透玲珑的花状宫灯。

走了半天,我们最终停在铺设花鸟地毯的大厅内,女侍推开门,里面是一间茶室。

那人背对着我坐在窗下的檀木靠背椅上,他旁边一整套做功夫茶的茶具摆放在不规则的檀木茶艺桌上。

丝丝缕缕清香随着袅袅冒升的热气白烟飘散,一室雅气。

唐老大亦在。他的目中无人一向能和狐狸分庭抗礼,所以对我的到来没有分予一瞥眼光。他独坐一方主位自在品茶。

窗边的人略略侧向看我,很快转回去,随之站起来,朝另一套茶几座椅摆设的位置走去,落坐主位。

他架起颀长的腿,以手支颐。

眼前这个人,我一时不知该称呼为月露还是依然叫阿年。

我感到自己胸腔的情绪在炽烈地沸腾,怔怔发不出一言。

他对我说:“坐吧。”

神情优逸,嗓音优雅。

我自来觉得阿年的一双眼睛是汇聚天下苍生灵气,独具风姿,时时那般的流光溢彩。

可眼前这双眼,既没变但也变。不变的是那份独一无二的风采,变的是里面的感情。

我心脏猛地一缩,难受得不知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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