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356

十夜深深凝视月露。

对她长久的缄默我深有感悟。初见月露以阿年的面貌出现,我完全失了方寸,不知如何面对。

对面的这个人,她该以什么身份看待:是古楼兰王室的妹妹月露,还是大周王朝的皇兄玄翎?

十夜的沉默不会一直持续。她极善分轻重,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什么场合该用什么方式处理。

她轻阖双眼,再睁开之时便是动手的一刻。

结界阵以她为中心在她脚下层层涟漪张开,然后扩散蔓延,朝四面八方奔去,空间的一切飞速地纳入其中:行人、车辆、路牌、建筑……

很快,巨大的结界在高高的夜空上方笼罩着,形成一道磅礴壮观的壁障。

十夜朝皮皮淡淡投来一个眼神,皮皮便知其意。另一道结界立即在皮皮脚下以同样的速势形成,铺天彻地,最终和十夜的结界相融贴合,成一道双壁结界。

谁都没有多言。

天默默上前接手皮皮,将我扶开一旁。

皮皮站上前一步。

附近原在混战的众妖一概默契地远退躲避。

本是繁华热闹的夜市在一瞬被屏避失去往日所有的喧哗嘈杂,静得凝重严峻。

月露长身玉立,一派淡然。

但先动手的却是她,不用符,不操控天地生灵,她操控身边的实物。

街上的车子、路牌等物斗转星移失重漂浮于半空,供月露使用自如。她抬手挥掌之间,那些东西奔腾海啸般朝皮皮她们扑去。气势骇然看得我惊心动魄,月露仅仅只是抬抬手而已。

皮皮双手掐诀,脚下步法笔走龙蛇,大量的符篆在周身如蝶翻飞,成一股汹涌光潮,和飞砸而来的重物激烈地对撞,继而双双碎裂,纷纷洒洒飘落。

但这远远没有完,一波一波的对战在继续。狂风浪舞、飞沙走石。

十夜祭出那把经任俩代主人的流光剑,剑飞到半空高,她手上的动作翻飞凌乱只见一片残影,明晃晃的一片剑光打过去,飞雪玉花,唰唰格开一众的车子路牌灯杆等物,或穿或劈,稀里哇啦噼里啪啦全碎成了粉尘。

流光剑的首任主人是大周王朝时的玄翎,那是他师父亲自为他打造的一柄名剑。玄翎死后狐狸代为掌管。十夜知晓且能运用自如这把剑也不奇怪。

流光剑走了一圈飞回来,十夜纵身一跃,握着剑柄,劈开席卷而来的强大气流,从旋涡中穿流而过,直朝月露杀去。

俩人面对面,近身作战,眼花缭乱的光影里,两旁的商铺层层叠进被掀翻,狂风浪雨洗劫过去。

皮皮的攻势亦紧接不歇,三股强大的力量交织一处,气贯长虹,不可开交。

我和天在旁上,犹如身处暴风口,甭提想看清风暴中心的三人是个什么打法,狂暴的气流下,几乎连眼都睁不开。

避免祸及自身遭殃,退避附近的众妖是一退再退一避再避,胆惜命些的早早儿就飞溜不见了。

这整座城,今晚是她们的战场。

天背着我不停转移阵地。白虎自十夜出现,重回去和巴美女他们纠缠。

主人打主人的,下属打下属的,倒也清楚分明。

高手对战的时候,在旁观战其实是万万要不得的。所谓神仙打架,鬼遭殃。天背着我数次转换阵地,次次皆受波及,避不得几分钟。

待他打算带我在一处看着比较安全的矮房子暂避风头时,房子又被皮皮刚遭月露挡反弹回来的长鞭给一劈为二。

我和天在气流中受冲击弹飞出去,摔在坚硬的街道上,不止摆相难看,肋骨又给我断上两根,天则摔出内伤血。

若非之后三人的打斗转移阵地,我俩命休已。

我这般叹息,天咳上一口血后,捂着胸口十分有心情的回敬我:“你的命贵得很,没人能拿走。”

我只能无言以对。

皮皮、十夜和月露,从街上打到楼上,从楼上打到楼顶,再又到更高的建筑上,再又到空旷的广场处。

在出了唐楼的区域之前,我远远看见十夜双手拈指念诀,口中咒语暗涌,周遭符篆变换成锁魂阵笼于月露上方。月露单膝半跪在地上,那是今夜之战,她首次吃的亏。

浓浓的硝烟里,我们完全没能瞧见她是如何吃的亏。

我晓得十夜是要解她身上的禁锢封印,心头当真焦灼悬提。

顾不得天,我一瘸一拐的急切朝那边方向走去。

不过走到临近广场的一个出口,忽地又是一波风浪气流冲来,月露震开皮皮的长鞭束缚阵,辣手摧花的强劲一掌将皮皮也击得连连飞退出三两百米外。

十夜亦如此。

月露的身影眨眼飞入夜空深处。

皮皮和十夜随即追上。

我急得只想跺脚,但满身的伤毕竟提醒着我跺不得脚了。

天在后头气虚喘喘赶来,我俩赶紧又往战场中心赶去。但那三人的大战,我俩几乎无插手的余地外,大半时候都在疲于奔命辗转阵地,更瞧不清她们怎么打。

四处都是自然灾害过境后的那般景象,硝烟混战,天崩地陷。

今夜这一战,在之后很漫长的岁月里,我都没再能分辨清楚到底打了多久,到底算长还是算短,而是否算分出了胜负亦无足轻重。

只晓得最终决出结局的地方是在这座城里最高的那栋建筑世纪高塔上。

大家都伤了,或剩半条命,或只留一丝微气。白虎对战巴美女狮子王和狼先生蜘蛛兄数人,就以少胜多而言,他实属最为战绩辉煌。

阿盏是不肯离开十夜半步的,她是尘埃落定终得归属,最后在十夜危险时以身挡了月露的杀招,死在她手上。

所谓杀招,那是针对旁人的才叫杀招。但阿盏是见不得十夜受伤的,而且那时的十夜,亦是伤重。所以纵然知道那一招落在十夜身上不会要了她的性命,阿盏还是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去挡了。

同样会做这样傻事的自然少不了天。他和皮皮是伤得最重的,我记得我哆哆嗦嗦去将他们拖出来时,几乎觉得他们已经死了。

月露的强大,在获得阿年这具得天独厚最完美的躯体时,毫无疑问几近无可匹敌。

没有人能够知道她为什么会愿意让十夜熬过生世宿命的十八岁而不提前取她的性命,亦没有人能够知道她对于在漫长时光之后的最终湮灭那一刻在想些什么。

高塔在地动山摇地开始发生崩塌时,长袍被被鲜血浸得透湿的狐狸如一页飘零的纸飞落在我面前,他摇摇晃晃、肃杀的苍白和满身的血色刺得我双眼狠发花。

我伏在石板上大口大口咳出血,他颤巍巍地将我搀起来,动作僵硬。

我虚弱的说:“唐老大……”

一语未毕,已提不上气。

他说:“分不出胜负,要分胜负那就是两败俱伤,拿命去换。”

既是这种地步,自然不会再打下去。

狐狸带着我一同再进去塔里,四周都在震动颤抖,龟裂、掉落……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伤重至无法行走的人七零八落倒在各处,首先看见的是十夜,她倒在门边,尚保持着意识,只是无法行动。

她看见狐狸的一刹那,眼神平静得奇异。

谁能形容得了这样的再会呢?

狐狸的身体僵硬得如一座雕刻,我看见他嘴角抽动着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那一声“倾世”似是遥远漫长的古时光里穿透而来,狐狸身上所有的气力都在泄去,他扑倒在她面前,要抬手去抚摸她,却无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声沙哑压抑得几不成调的“月霜”才悲鸣出口。

我喉咙一哽,几欲落泪,却觉得有种汹涌温暖的心惊胆颤。

震动越来越强烈。

我扶着门,呼吸困难,全身痛得几乎没有感觉了,麻木眩晕。我却竟然清晰地记得我一共硬受了月露四掌,里头心肝肺肯定得成糊了。

我气喘吁吁提醒:“塔要倒,先离开这里再说。”

狐狸闻得我话,回头之间,我看见他充血的双眼,里头是数不清化不开的情绪,滋味万千。

他快速而心翼翼抱起十夜,低头,轻声:“我们先出去。”

十夜已经异常疲惫,她只是在硬撑。见到狐狸之后,似是才安心下来,狐狸说什么她都无力回应,只微微点头,随之便阖上双眼,沉沉在他怀中晕过去。

狐狸越过我往外走,我立即又去找其他人。皮皮和天被压在一面钢板下,幸而没有砸到头部,我坐下去,攒力费劲将他们拖出来。

之后我又四处搜看,没找到阿盏。

狐狸折回帮忙时,听闻后沉默了一会儿说:“阿盏不在了。”

我于是也沉默一顿。狐狸去抱皮皮,起身时踉跄一下几乎没站住。他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我忽地满腹心酸,对许许多多的事,喃喃说:“阿年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能够避免成为月露的宿体。心里头恐怕晓得理由,却无论如何觉得难以说服自己。不是不能,而是不甘。

狐狸苦涩一笑,侧目看我:“我们真正要打败的是月露的灵魂。解开她的禁锢封印之后,她依旧可以自如操控自己的灵魂。倘若不能将她困在宿体里消灭,那么我们做的一切依然是无意义。阿年让我在他身上下一道封印,是用来将月露的灵魂困在他身体的。”

狐狸以前无论如何伤不了月露,不仅因为她受禁锢封印保护的灵魂无法伤害,还因为即便能伤她肉身,她的灵魂依然能逃走。

解开她的禁锢封印再将她灵魂困在宿体,这才是彻底消灭她的方法。

可这个法子背后的意味是具有这样作用的宿体必然是随同月露一起走向死亡的。

尚未知道阿年是宿体以前便晓得的事情,在知道阿年是宿体之后便一直自欺欺人不去想。我的脑子和血液一起走向冻结,想说什么的,可亦因此一下子又把话吞了回去,不晓得要说什么了。

也不晓得身体和心到底哪一个更痛,和狐狸一前一后,硬拖着身体、颤抖着双脚、死命咬着嘴唇背着人带到外面去。

到了外面,筋疲力尽,梦游一般,朦胧又虚浮,听不到任何声音,拓在脑里的除了阿年别无他事。

狐狸略微弓着腰痛苦地蹙眉喘气。

我感受不到身体有任何的感觉了,我似乎是飘飘荡荡地对狐狸说:“我要回去找阿年。”

然后狐狸猛地抬头,尖利的眼神一下望过来,似乎是听岔了耳般,片刻后呐呐:“你说什么?”

时间非常紧迫。

我又说了一次——也许是,也许没有。我不想管任何旁的事,不愿理会狐狸会有什么意见,我摇摇晃晃地转身就往回走。

后面可能是狐狸瞠目的眼神——但他毕竟最终没拦我。不管是为了什么,我很感谢他。

我痛得几乎走不了路,但越往里进,我却觉得越有力量,步子反而觉得轻快了。

刚才还紧绷的麻木和朦胧一下子全没了,我很清醒。

阿年跌在塔底最深的一层,身下巨大的血泊犹如滚滚燃烧的红莲业火,那样的盛大灿烂,炽烈赤艳。

他闭着眼,头靠在一截断壁上,动也不动,四肢碎坏,衣服破碎,赤露的肌肤亦没有一寸清净的地方,,支离破碎的凄惨映衬血染风采的美艳,我的喉咙一瞬被刺痛得死攒了一团火在里面。

我激动地奔过去——不管身体的骨头是多么吱吱嘎嘎的剧痛——扑倒在他身前。

彻骨的寒冷渗透了自己,我觉得心都碎了。

我心颤颤地摸上他的脸,声音又轻又颤,又惊又痛又绝望:“阿年……”

月露死了,他也要死了。

我再也不会有这样难过的时候!

阿年睁眼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有一瞬的惊乱闪过。真难得,我不曾见过他会有这样大的情绪表现的时候。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嘴角蠕动几下,不止是面色还是细微动作,都僵硬得很。

有话说,却说不出口。

他剧烈地咳了几下。

却没有一丝血从里头渗出。

,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