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市医院的一名叫李梅梅的护士长，早几年就建立了某种暧昧关系。

我起床去撒尿。

半夜值班的小李翻翻眼睛说：“怎么，想什么心思，睡不着？”

我不答理他。

我径直走进卫生间，也许茶水喝多了，我的尿又急又冲，便盆被激得发出“咝咝”的声音。一只幼小的蟑螂不知怎么钻到便盆里面，被尿液一溅，匆忙又爬了出来。

“妈的，进来了你还想跑出去？做梦吧你！”

我把小便对准那只可怜的蟑螂喷射过去，那只蟑螂一下子蒙头转向，竟然朝着便池口方向逃去，很快又跌进了小便池里。

我心中得意地一笑，用最后的尿液把它一直冲进下水道。

膀胱里憋的尿排泄掉了，我心里感到轻松。洗过手之后，走出卫生间，我发现两位值班者用一种警惕的神情看着我，不觉有些好笑。

“怎么了？”我问。

“问你呢！你刚才在里面念念叨叨的，干啥呢？”

“我吗？没有啊。”

两个值班的人相视一笑，一个说：“你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什么了？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嘀咕？干脆讲出来，让我们也分享一下！”

另一个说：“这两天，我们看你脑子没有歇着，也该把你自称想不起来的问题多少想起一些来了吧？”

话题又绕回到这里来了。我懒得理他们，就故意做出冷漠的神情从他们身旁走过，回到自己的床边。

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叽叽咕咕”一阵响，这才感觉有些饿了。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尤其对那张这两天权做餐桌的写字台看得认真，却发现那上面啥吃的东西都没有。我说：“你们就这样子做工作的？”

那个小李睁大了眼睛，问：“怎么，我们哪方面做得不好？”

我说：“我肚子饿了，你们连一点夜宵都不给准备？我以前在办公室加班或开会的时候……”

“拉倒吧你。你以为你是在加班、开会？怪不得刚才上厕所还说梦话呢！”小李用充满讥讽的口吻说，“晚饭你不好好吃，挑挑拣拣，还端个官架子摆谱。你当官当得忘本了呢，你知道不？就这一点，你都得好好反省自己才是！”

我靠，这是给我上夜课来了，我不爱听。我端起搁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几大口水，觉得肚子好像又不那么饿了。但我还是要给他们出难题。我找到自己的西裤，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摸出一张百元钞票，对和小李一起值班的市纪委干部小田说：“你拿这个钱去外面给我买点吃的。”

小田眼睛一斜，说：“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都几点了。两点多了呢，这时候哪个商店还开着？”

我不高兴了，说：“让你帮着办点事怎么这么难？两点了又怎么样？以前我和朋友们玩——”后面一个“牌”字刚要出口，我忽然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很不妥，于是急忙改口——“开会，时间再晚，手下干部都能给我弄过来，而且还不是随随便便打发我，那个夜宵弄得跟正餐都没啥区别。相比之下，你们办事能力太差了一点嘛！”

“玩开会？差点说漏嘴了吧，呵呵——”对方讥讽地说，“早知道半夜会饿，昨晚吃饭为什么不好好吃，还挑嘴？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嘛，难道真像鲁迅先生说的，一阔脸就变，不仅会变脸，连嘴也变得这么刁？”

“那饭我不爱吃！”我阴郁地回答。

“你不爱吃？就因为你是副市长？我们昨晚不都和你吃一样的饭，连省纪委艾主任也和大家一样，没有任何特殊，就你……”

“哎呀，好了好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知道了——”我厌烦地说，“我昨晚心情不好不行吗？”

“心情不好，就自觉反省自己呀。把该说的说出来，不该贪的吐出来，心里的包袱就放下了，你也就可以获得解脱了。”

哼，什么解脱？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句顺口溜就是那些犯了案子的人总结出来的，你以为我没听说过？把我老秦当小孩哄！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把这话说出来。要是说出这句话，少不了又得挨他一顿教训。省点事吧！

见我不说话了，小李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写字台那儿，把抽屉拉开，从里面摸出一袋饼干，扔到我床前，说：“肚子真要饿了，先吃点这个垫垫饥，很快天就亮了，要吃早饭了。”

我朝那袋饼干瞄一眼，是十几块钱一袋的那种便宜货，我可是好多年不吃这样的袋装饼干了，我吃的都是宾馆厨师专门做的精致糕点。可这饼干此时在我眼里却有着强烈的诱惑，透过饼干袋看见薄薄的饼干上带着的葱花和芝麻粒，我的肚子禁不住又一阵“叽咕”直响。

我靠，真是饿了呢。多久了，我已经没有尝过饥饿的味道，总是觉得宾馆里的饭菜不好吃，对厨师百般挑剔，要他们加大工作创新，没想到此时此刻，我会重新体验到“挨饿”的感觉。

我伸手拿过那袋饼干，撕开包装，取出一块饼干就要入口，忽然想到，我堂堂副市长，在他们面前这样一副猴急模样，露出吃嗟来之食急不可耐的慌张，实在有失面子，于是故作沉稳地说：“你们倒很有准备嘛——不会是专门替我准备的吧？”

“你说呢？”对方口气有些轻蔑，这让我不舒服。可我却不能罢吃，因为饥饿实在让我顾不得面子了。我把饼干放进嘴里，竟然感到这饼干异常地香酥可口，才嚼了两口，那饼干就滑进肚子里去了。两三分钟的工夫，那袋饼干被我连吞带咽吃下去一半，我缓了缓气，说道：“水，开水，有些干，干……”

“你的水杯就在床头柜上搁着呢，自己够不到？难道还要我们喂给你喝不成？”

我不满地把手一摇，嘴里塞满饼干屑，“呜呜”地说：“罢，罢，我自己来，自己来，劳不着你们大驾。你们也都是有领导的，难道对自己的直接领导也都是这个态度？艾主任你们也这样对待他？”

小李说：“艾主任的作风这两天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他个人什么事从来不支使下属，工作上的事情也和大家一起商量着做，哪像你，颐指气使惯了，就差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

我暗自摇摇头，心想，这样子还叫什么领导？身体力行，事必躬亲，这类话都是报纸和文件上的宣传，谁要真这么干，不是傻子也是呆子。据我当领导的体验，做官做到我们这个份上，会多、事多、找上面多，下面找的也多，加上陪客、休闲、旅游、出差、饭局、舞会、歌厅，整天忙得跟陀螺似的，能在办公室里坐下来就是休息。所以我们这个级别的干部都得配秘书。秘书干吗的？不就是跟班吗？他不光要在工作上辅佐你，帮你保管文件、接转电话、应对来访、办理杂务……还要代理一些生活上的事务。不仅泡个茶端个水、拎个包递个物什么的，出差在外，尤其是上京出国，换洗衣服他得处理，吃饭生活（包括夜生活）他得安排，家里七七八八的事，他也必须要帮助跑腿。比如家里人生病了，我哪有工夫照应？何况我堂堂一个副市长，即便是照顾家里病人，也不大符合身份嘛，这些，都得秘书去帮着做。还有亲戚的工作安排、朋友来临湖游玩……用不着我吩咐，秘书都得给我去做。不然，我要这个秘书干什么？当领导当久了，要学会摆谱。

摆谱怎么了？不会摆谱你在下级面前就树不起威信，人家最多表面上恭维你，实际上根本就不把你当盘菜。甚至可以这么说，不会摆架子的领导，连恭维话都听得少。为啥？反正你没架子，不会计较别人是否在乎你，人家凭啥要费口舌去歌颂你、拍你马屁呢？！我当小干事的时候就听说，有些人为了拍领导马屁，出差时候给领导洗裤衩、倒洗脚水，领导家属病了，甚至去给人家倒尿盆子——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居住的条件都不怎么样，领导家里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抽水马桶，有个别住筒子楼的甚至家里连厕所都没有，尿盆子要往公共厕所里倒，可领导自己不愿倒，家里人谁都不愿倒，只好让想拼命巴结领导的小干事去倒，嘿嘿，想来真是好笑嘞！这个小李，说什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看呀，这叫眼界太窄，见世面不多——还是省级机关的干部呢，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什么不好。你看人家电影里头，无论是美军还是****，几乎都有一个标准的镜头，他们要出门指挥作战的时候，都是将两只胳膊一伸，后面的参谋人员和勤务人员马上就把大衣套上来了，随后手枪呀、马鞭呀也一样一样递到手里，多神气，多有派！要是所有的领导都像这个艾主任一样，不敢支使下级，端茶倒水都自己做，这官当得还有个什么劲？

吃完饼干，喝了几口水，我的饥饿感消失了。我拍拍肚皮，用眼睛翻了一下两位像菩萨一样坐着的纪委干部，双脚一抬，重又躺到床上。

我知道我刚才不过吃下一些垃圾食品。那些低档次的饼干，净掺了些香精、防腐剂之类的玩意儿，根本没有任何营养，天天吃这个的人，不饿成瘦猴才怪（奇怪的是，我小时候看见邻家孩子手里抱块饼干啃，尽管那时候的饼干比现在的饼干更为低劣，却让我十分地眼馋，让我长期以来缺少油水的肚子发出令人羞愧的咕噜声）！他妈的，我怎么就沦落到拿饼干来当夜宵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