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床上，我脑子还接着刚才的思绪在运转。我现在的状况确实有些窝囊，可想起就在两天之前，我无论在人前还是在摄像机前，自认派头还是挺足的，挺符合自己身份的。
我不会认同小李、艾主任他们的那种理念，我在下级面前特别是在亲近的下属面前，绝对要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能让他们感觉与你接近，就可以随便，甚至可以放肆！在我身边待惯的人，他们都知道我的脾气，我会有意对他们表现一些喜怒无常的情绪，这样他们就会小心侍奉我，不敢大意，不敢马虎，不敢欺蒙我。他们必须每时每刻小心翼翼，即便在我故作“亲民”和他们调侃戏谑的时候，他们心里也得明白：下级毕竟是下级（在我脑子里，这些身边的人，我不仅把他们当下级看，更是把他们当下人看），我和他们开玩笑，那是看得起他们，不是别的。他们要是不小心捋了虎须，那么后果会很严重！
还好，经过我调教出来的身边下属，脑子里会时时绷紧一根弦，就是他们得把我当主子来对待和尊敬，做得好，会有回报；做不好，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的秘书钱贵清，倒是个“门槛精”。他跟了我这些年，表现还不错，基本上能让我满意。我常常会给小钱点拨，教他怎样当秘书。我跟他说，过去不是有句话叫“事师如父”吗？领导跟师傅比起来，更重要、更厉害，对不对？那么你对待领导当然应该比对父母还要恭敬、虔诚、尽心尽力才行。
小钱被市政府秘书长第一次带到我办公室的时候，看上去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但那双眼睛灵活闪动，给我印象很深。我这个人是不大喜欢看文件的，每天秘书处送过来的传阅文件不知有多少，我看见就烦。经常是送过来的文件夹几天我还没打开看，有些文件在这儿搁一下，画个圈又让秘书处给拿回去。我这样“粗糙”地对待文件确实误过事。一次，市长办公会通过的一项决议形成文件后，要相关副市长圈阅下发，可我好几天都没把文件签回去，送文件的人也把这份文件给忘了。后来，有关部门要执行决议的时候，发现政府的文件还没有下达，到处查找原因，结果发现文件还在我这儿搁着。秘书处派人来问，我根本不记得此事，还把秘书处的人臭骂了一顿。小钱先是主动把这事担了下来，说秦市长早就把文件签好了，是他忘了把文件夹退还秘书处了。以后，每次文件来了，小钱都替我看，替我处理，甚至替我批阅。他操刀代我签字，那字迹模仿得还真是惟妙惟肖呢！如果他觉得必须得我亲自过目的，会在必要的段落下画上杠杠，然后呈给我看，省得我阅览全文——他这一招帮我省下不少精力，又一点儿也不耽误事儿，这比只懂得替领导开车门、拎包和饮酒的秘书可就高出一个层次了。
小钱这小子脑瓜子转得特别快。他跟我不久，很短的时间就把我的朋友圈、工作圈和亲戚圈给摸熟了。而且，我的下属、亲友中，哪些人我真正看得上，在我心中有位置、有分量；哪些不过点头之交、泛泛来往；还有哪些只是虚与委蛇，时不时要对其打马虎眼等等，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领导嘛，老是有人来打扰，找你解决这个问题、那个问题，有些我根本懒得理他，又不好当面驳人面子，小钱只要揣摩到我的心思，就会出来给我挡驾。对方发飙，他也不生气，对方黏糊，他就以黏糊对黏糊，总之，是既让对方达不到目的，又无法对老秦我生出很大的气来。而对于我家里有些人，妻子冯玉珍自不用说，他侍奉她那份仔细和恭敬，都跟侍奉慈禧太后差不多了；对于小五呢，小钱身份比他尊贵——毕竟是市领导秘书，堂堂公务员嘛，可小钱却能把他当亲哥来看待。只要见到小五，小钱那脸上的笑容就如绽开的鲜花，说话的那种奉承方式，是小五平时交往的人当中听不到的。
小五的狐朋狗友中，很多属于下三烂级别，说话办事上不了台面，而小钱则文绉绉的，甚至还能引经据典，用上一些成语，比如小五偶尔受了气，小钱就说他是“忍胯下之辱”；小五有时打我的招牌办成一件很多老板拼命钻都没办成的事（有时是获得一个项目，有时是拿下一块土地），小钱就说他是“挟天子之威”；甚至有时小五在外面赌博赢了不少钱，回来吹嘘自己如何判断准确（其实是瞎蒙瞎撞），小钱就说他“运筹决断”……这些高级别的词用在小五那些鼠偷狗盗的行径上，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小五平时只是从电视里听到过这样的词语，没想到竟然能够用在自己身上，他那张小嘴乐得合都合不拢，一高兴，说道：“钱哥（小五比小钱只略大一点，小钱把小五当亲哥对待，小五对小钱也有几分尊重，便按照江湖上的习惯，称小钱为“钱哥”），我小五比不得你这大秘书有文化有水平，我他妈草民一个，却讲义气，你要是不嫌弃，下回我带你到好地方潇洒去，让你也体验体验什么叫天上人间的生活，呵呵！”
以后，小钱和小五两人经常腻在一起，有些事好像还瞒着我。不过，我心里清楚，他们瞒着我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去哪儿玩一玩，或者小五不好办、办不了的事，不好意思总找我，让小钱给他从中疏通。当然，他们表面上瞒着我，实际上还是不敢的。像小钱，有一次嗫嚅着跟我说，小五带他去了一个地方，叫做什么金典俱乐部，离我们市不远，我心里暗自一笑，心说妈的这小五，搞起上下其手来了，拉皮条也不是这么个拉法，以后要是我和小钱在那地方遇上了，岂不是难堪嘛——当然，小五不会有意这么干，这点轻重他还是知道的，也能够把握。
不过，就算偶尔发生这样的事，你往宽了看，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嘛，谁没有七情六欲？什么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没必要装成人模狗样，是不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有些人明明一肚子男盗女娼，却偏要一本正经，这样的家伙我看不惯！
领导秘书和司机这类角色，在我看来，和别的干部、下属不一样。首先他们做事必须得对你的胃口，在你面前不能讲那么多七七八八、正儿八经的名堂，他们只能对你负责，讲规矩只能讲你订的规矩。不管你的命令、指示和想法是否跟市委市政府的决议甚至是否与更高层的决定一致，他们必须唯你马首是瞻，也就是说，在你面前，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你重要。你是他们的天、他们的法、他们的王！这是一。然后呢，他们必须随时领会你的意图，在某些方面，他们要能成为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到的，他们已经猜到；你没说出口的，他们已经领会到，而且很快替你办好！这是二。
我和市医院的一名叫李梅梅的护士长，早几年就建立了某种暧昧关系，那是一次我住院的收获。后来我出院了，一直与她保持这种关系。有时，我这边忙，有一段时间没空去找她，她竟然径直跑到市政府来找我。我的办公室是一个大套间，小钱坐外间的小办公室，我坐里间的大办公室。小钱见到她后，马上会把她引到我办公的里间来，然后给她倒好一杯茶水，把我的房门虚掩好。这段时间，他会收拾起自己办公桌上的文件，拔掉办公室里的电话接口（这样外面的电话就打不进来），然后，用一个响亮的关门声告诉我：他已离开。这样，我和李梅梅就可以在房里无所顾忌地想干吗干吗。
我的办公室里虽然没有床，但那张超大号的皮沙发，足足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宽敞。李梅梅一进来，我不自觉就把眼睛瞄向沙发那里。李梅梅这女人，在男女性事上是多么敏感，她一见我眼睛转动的方向，马上就咯咯一笑，说秦市长你真是性趣高昂啊！她的语调里充满挑逗意味，小钱岂能听不明白，但小钱却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默默地退出我的办公室。他用轻巧的行动，表达对我的隐私和爱好的充分理解与尊重。
还有，我办公室里经常会有人来。一般送礼的会往我家里送，关系特别好的则会在酒宴上、歌厅里或者轿车里送，也有些人会拎着东西往办公室来。这个时候，小钱会观察我的脸色，如果我看见来人，把脸孔板下来，一副不待见的样子，小钱不等他把东西搁下，就会将他撵出去；如果我见到来人，显得热情高兴，小钱则有意给他制造空间，好让他在将东西留下的时候能够自在轻松而不紧张、尴尬。
秘书当到这个份上，就叫水平！小钱还是有水平的，这我走到哪儿都这么讲。那次他替我遮掩文件拖延办理的事，挨了秘书长一顿好批，事后我知道了，我跟秘书长讲：“一个秘书嘛，年纪还轻，一点子小事你那么严肃干什么？谁不会犯点小错误，何况这还根本算不上错误！”秘书长知道我袒护小钱，无奈地说：“秦市长，我是怕他以后误您的事儿。”我把手一挥，说：“误事不误事，我自己会把握，以后我的人你别替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好不好？”果然，从那时起，市政府再也没有人对小钱提出过任何批评意见了。
我拿小钱这小子和这个省纪委的小李比较起来，觉得小李这个人的优点是憨厚老实，有一是一，可要是把他派来给我当秘书，我根本不敢用。领导嘛，岂能没有点个人隐私？而据我的体会，领导的个人生活与工作往往是不容易分开的。设想小李给我当秘书，李梅梅来了，小李不懂眼色，一直盯在办公室里，像个看守似的，让人扫兴不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