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043

小五批评我说,堂堂一个副市长,给老娘修坟才打算花十万八万,忒小家子气了!

一直打算给母亲好好修一座坟墓,钱也筹备了,准备花上个十万八万,连坟址也请风水先生看过了。可小五批评我说:“堂堂一个副市长,给老娘修坟才打算花十万八万,忒小家子气了!”

我说:“我记得八十年代,十万块钱在乡下可以盖一栋不错的新房了。”小五说:“八十年代是八十年代。那个时候,我小五才刚上中学,家里穷得给我买早点的钱只够买馒头,想吃肉包子的钱都没有,害得我早上老是到包子店去偷包子吃(他说到这里,自觉说漏了嘴,赶紧打住——现在的小五,已经是身价百万的老板,岂能把当年做过的糗事给抖出来呢)。而你,姐夫,你那个时候,手里有多少钱?也就是穷光蛋一个嘛(咳,这小五,没文化的人就这样,对老子说话都这么直筒筒地口无遮拦,不恭不敬。你要不是我小舅子,敢这么揭我昔日的疮疤,看老子不把你轰出我这儿)。那个时候,有几个人手里有十万八万块钱?现在不一样了,有钱人多得跟街上的宠物狗差不多,随便用脚踢一下就能踢到一只。我听说广东、浙江那一带有钱人给家里修坟,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哪里是十万八万可以打住的?我们这里这种现象也不少嘞,姐夫你可别不了解现实。”

我说:“不就是修个坟吗,用得着跟外面人那样去比?”

小五说:“这您就不懂了,姐夫。表面上是修个坟,其实呢,这是争个脸面,争个志气——不光是你秦市长一个人的脸面和志气,也是你们秦家人祖辈的脸面和志气。你们秦家在老家那儿,自上一辈起,不是一直没啥地位吗?不是一直受人欺负吗?现在怎么样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秦家出了个秦小集,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多光彩,多荣耀,用句大家都知道的话来说,这叫穷人翻身得解放!这样的荣耀,这样的脸面,你不争,对得起死去的老娘吗?对得起秦家的祖宗吗?所以啊,要是我小五能像姐夫你这样,有这么高的地位,我他妈不把我冯家的坟修成宫殿那样我就不姓冯!十万八万算什么?姐夫你要是拿不出钱,我小五替你回老家把这事儿办了。哎,上回我跟着你去西安,那边许多的古迹、陵墓什么的,坟前都有石人石马,咱也弄上两排那个玩意儿,多神气,多有派!这样的话,就叫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奇,人奇我拽,呵呵。要让咱老妈的坟在老家不属一也要属二,不然这么大块牌子不白扛了,那还玩什么玩?”

小五越说越兴奋,把一些显然不符合逻辑搭不上界的事情都捏到一块儿做理由了。不过,不管他的逻辑有多么荒唐,我觉得他的一片心是好的。我们秦家在村里就是小姓,到了临湖这儿我发现,姓秦的也不多。

就拿市领导来说,一提到王书记,有时人家不知指的是市委副书记王力,还是指市纪委书记王智清;讲到某件事是张市长在这儿做的,那么这届政府和上届乃至上上届政府临湖一共有三个姓张的市长、副市长,其中两位还重名,都叫张杰,今后的人哪儿弄得清谁是谁的功劳?我这个姓少,名字更是没有相同的,我修建的临湖大道,这么宽的一条城区主干道,尽管没法命名为“小集大道”或“小集路”什么的,但后人一评说,说这是秦市长在这儿修的,谁都该知道,秦市长是我秦小集,这就好比是纪念碑呀!小五说得对,人死了不能两腿一蹬啥都完了,要留下个纪念,让外人知道,也让后辈有个炫耀的资本。母亲死了啥都没有,一个矮矮的坟堆,埋在老家村后面的山坡上,跟众多高矮不一的坟堆挤在一起,草稍稍长高一点,就被埋住了。我平时工作忙,并没有每年回老家扫墓。有一回回去,不是小妹领着,连地方都找不到。我过去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今儿个小五提出来,倒给我提了个醒。我乘着堂堂的官车回老家扫墓,结果那墓却是一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土包,人家背后会怎么议论?说秦家子孙不孝,连个坟都弄得这么寒酸?这些议论我当然听不见,可听不见不等于人家不会这么评价我。光宗耀祖,光宗耀祖,我当了副市长却不能光宗耀祖,真是对不起老娘啊!

我接受了小五的建议,准备适当的时候就让他去替我给母亲修坟,钱嘛,不做预算,花多少算多少,当然也不需要小五出这个钱,我自己要尽这份孝心。本来时间是定在今年秋季的,过了这个夏天,小五手上正在做的一个工程也完了,他去修坟,就省得我亲自操心。小五这小子就是这样,有时你感觉他像个浪荡公子,花拳绣腿,游手好闲,可有时呢,他能想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既让你觉出他思路的刁钻,又不能不认可他的想法独具慧眼。

可是,等不到秋天了,等不到小五把工程做完,我却进了这形同囚室的宾馆。

这里形同囚室,是我现在才有的感觉。刚进来时,我的感觉还是一个副市长的感觉。你们纪委这拨人算什么?我才是这儿的主人,是临湖(当然也包括临湖宾馆)的主人。没想到才几天,我的自我感觉就倒了个个儿,我已然下意识地对他们察言观色,一举一动都要猜测他们的反应,生怕刺激他们,引起他们的不满和反感,好像他们是主人,我是臣仆——不,连臣仆都不如。他们是猎手,我是猎物,我简直成为了他们猎杀的对象。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我东躲西藏,逃避躲闪,害怕被他们窥破心中的秘密,害怕我的一切赤条条地裸露在阳光下面。

其实,我已经被他们拽出了不少把柄,这点现在已经无法否认了。因此,尽管我还企图保全自己的形象,但我的底气却是越来越虚,我的傲气也已基本不复存在——我之所以用“基本”两个字作定语,是因为我偶尔还想像当初那样,摆一摆副市长的谱,故意用傲慢的语气说话,但连自己都听得出,我的语调是那样苍白,如同挨了饿的人一样有气无力。

有段时间,世面上流行一种对狼大加赞美的理论,说狼是一种最勇敢、最智慧的动物,最值得人去效仿。我身边有一拨官员,对此理论很是欣赏,他们把这一理论“推介”给我,我也受到感染。我想我就该做一只狼,而且要做一只头狼。我要加强狼性的修养,在生活中,在官场上,一往无前地、勇猛无畏地追逐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我一度的确是这么做的,也自以为可以做得很好。可是,狼有无数特点,其中一个特点是挨饿受困的时候更加坚忍,更加凶狠,而我,妈的,怎么说呢,现在的我好像处于一种身陷泥沼的状态,这泥沼污浊稀烂,让我越陷越深,我感到精疲力竭,气息奄奄,已经无法应对现实,就像一头待宰割的牲畜,别说搏斗和反抗的凶狠与智慧,连如何逃遁的脑筋都不够用了。

难道我这么不堪一击?如果真是这样,我的画皮将被他们彻底剥掉,我的形象将遭到毁灭性打击,我整个人、整个家庭、整个事业都将全部玩完儿。多么可怕,这多么可怕呀!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的脑海在不住翻腾,咕嘟咕嘟,就像沸腾的水一样。可越是翻腾,身体里面越是有一股焦灼感在聚集,竟让我有一种五内俱焚的痛楚。

狼在这个时候会怎么样?它的眼睛里会放出凶光,它的内心会凝集仇恨,它的体内会聚集力量,它的脑筋会想出办法,要和对手做最后一搏,所谓困兽犹斗,这句话对于狼的品性是最好的概括。

我呢,我也该像狼一样去做才对!

可是,我的内心却无法聚集某种强大的力量,我的眼睛甚至不敢去看我面前的这些人。此刻我才明白,我根本不是狼,无法做到像狼一样。这是为啥呢?因为狼面对困境甚至绝境,是在为自己的生存权利而作殊死抗争,而我呢,我竭力想维护的,是我攫取的利益,这些利益从条规和法律上来讲是不正当的,因此,我的心里没有狼的底气。在纪委干部眼里,我是一个偷窃贼,是一个腐败分子,是一个犯罪嫌疑人。我自己不肯认这个账,可是我的心是虚的,就像一个被戳破的皮球,我想在心里聚集一股拼死的勇气,却根本聚集不起来。我感觉自己整个人瘫在床上,像是被人抽了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