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4069

而到了那儿,还要看他们拿出的烟酒是什么牌子和档次,如果香烟低于软中华,酒水低于国窖1573,我会叱责他们,说竟敢拿这样的玩意儿来搪塞我,你要是舍不得花钱就用不着摆这个谱,这不是寒碜你自个儿嘛!再后来,吃吃喝喝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享乐,茅台酒和中华烟也算不上奢侈了。那些款爷们为了讨好我,绞尽脑汁要博得我的欢心。为了从我这里获得用地指标的批示,或者办理其他多少带违规性质的事情,他们几乎是“不惜血本”。我很清楚地记得一些老板和下属陪我去省城、外地甚至境外出差的情形。只要不是省市统一安排的开会、招商之类的活动,我都是挑最好的宾馆住,在最贵的饭店吃饭,去最有名的地点玩。

我这人不喜欢旅游,但喜欢去诸如美国的阿拉斯加、泰国的普吉岛、马来西亚的云顶等地方玩,那儿有赌城,有精油按摩,有住上好几天不用出门的超级游乐场……不知怎的,到了那些地方,我整个人就会亢奋,就有喝醉了酒飘飘欲仙的感觉。都说巴黎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旅游胜地,我也去过那儿,可却并没有在阿拉斯加和普吉岛获得的感官刺激,巴黎最好的地方是卢浮宫、凡尔赛宫,这两座宫殿和故宫比起来,基本不值得一看。至于那个名气很大的埃菲尔铁塔,我根本看不出它有什么值得欣赏之处。有人说,国外的月亮也不见得就圆,从巴黎这座城市就可以看出来。要我说,北京这座城市比起巴黎、伦敦来,其实要好玩得多。北京才是大气派,全世界的都城都比不上它!

我对北京最深的感觉就是它无处不在的帝王气象,那富丽炫目的皇宫建筑,那宽如广场的马路,那进去后很容易迷失方向的皇家园林,都给人以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想象。

北京还有好玩的地方,比如一个叫人间天堂的夜总会,林木苟陪我去过一次。说是陪我,其实是他带我去,不过我的身份是副市长,他没有官员头衔,所以他不好说带我去,只说陪我去。那天晚上,在那家夜总会,待了几个小时,出来结账,他刷的卡。我问他,今晚去(花)了多少,要这么多吗?我伸出两个指头,又举着手掌说——我的意思是五位数,两万元。他撇撇嘴说,那哪里够?我们刚才在里面喝的那瓶法国葡萄酒就一万多。这地方号称艳冠京城,你不觉得刚才来包厢的那几个女孩美若天仙吗?我咂着嘴,心里回味说,是哦是哦,那个容貌、那份温柔、那种情调,还有那份气质,的确少有。林木苟又说,别说临湖,就是你们省城的街头上,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哦。

对林木苟这句话,我深表赞同。

那次经历以后,我心里不知怎的,好一阵子有一股惆怅甚至失落的感觉。如果不是林木苟带我去了一趟人间天堂,我还真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好的地方。嗨,在临湖这种小地方,还以为自己怎么了不起,其实就像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不说白活了,起码活得还不够潇洒、不够爽嘛!看来,我的人生目标还要调整,要有更大的志向、更高的追求才行!而这次换届我没能晋升到常务副市长的位置,自己的挫折感很是强烈,心里面甚至反胃般出现了那次夜总会玩乐时获得的惊羡、痴迷、惆怅和失落的体验,我想,究竟是欲望促成了我在仕途上不断向上攀登的劲头,还是仕途上的成功让我的欲望不断膨胀?这倒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难解命题了!

那么,把时间再拉长一点,究竟是早年苦难的生活让我产生了疯狂的“捞回损失”的补偿心理,还是我骨子里本来就潜藏着贪婪、放纵、淫乱的深重欲望?现在我也无法理清了。

所以,对于闵处长的分析和责难,我竟不知该反驳还是该默认。他的话究竟是揭穿了我的内心世界,还是仅仅表达出他个人的臆想和猜测?我自己都无法判断。而我直到前几天还在副市长任上,享受拥戴、恭维、快活和刺激,目前却在经受着心理煎熬与精神打击。两相比较,我的人生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我也无法确定了。

还有,以后呢?我还能从这双规地点走出去,重新在阳光下继续生活吗?如果出去,冯玉珍的那些首饰或许讨要不回来,而母亲留下的那只玉镯,无论如何我是要把它弄回来,冯玉珍看不上它,我可不能把它给弄没了,不然将来怎么去见母亲她老人家的面?

也许,我再也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从这宾馆出去,他们会把我带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陌生而冰冷的铁窗世界,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上帝呀,真主呀,菩萨呀,那样的话,我,我,我真不敢想象自己是否有勇气活下去……

我的意志崩溃了吗?尽管嘴上没有承认,但我已经在心底将自己视为犯罪分子了吗?我真的是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吗?我以为自己多么刚强,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受母亲的影响,从小脾气倔犟不服输,自信我秦小集会有出人头地之日。现在,我刚刚过上颐指气使的日子没几年,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

刚才闵处长说我气色不好,确实,尽管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精神实在不好,头晕、恶心,好像还在耳鸣,耳朵边嗡嗡嗡,嗡嗡嗡,不知是什么声音在响。

手心起初还冒着汗,这会儿停了,可却感觉开始发凉。难道刚才冒的是冷汗不成?以至手心黏黏的,很想起身去洗一把手。可是,人要站起来,却觉得头上顶着磨盘似的,沉重得很。闵处长看出我的状况,给小袁使个眼色,小袁把播放器关了,走过来说:“既然你撑不住了,就别坐在这里,想躺一下就去席梦思那儿。”说罢,还用手来搀我。我摆一下手,想拒绝他的搀扶,因为我根本不想碰他们。可是,躺下可以暂时回避他们的询问,或许可以仔细理一理思路,想出应对的办法,于是,我脚步踉跄地回到床边(你看,房间不过弹丸之地,我只能把那张床看成自己的领地,不自觉竟用了“回到”这个词),一屁股坐下去,然后又一头倒在了枕头上。

倒下后,我面朝墙壁,眼前一阵发黑,好像又到了夜晚。然而,我的意识一直清醒,知道自己身体出现这种征兆,主要是情绪上的变化导致的——刚才我的情绪波动太大了,就好像在过山车上折腾了一个来回。我想起那回去香港,在香港著名的迪斯尼乐园,那儿有一架据说是非常非常刺激的过山车。那次,陪我去的几个老板和下属跟着我一路玩了许多项目。到那架过山车时,我看见上面好些个衣着靓丽的女孩在翻滚的车斗里一边尖声高叫,一边放声大笑,心里不由起了冲动。我说:“买票,我老秦也过过瘾,坐一回这玩意儿。”跟我们随行买单的一个老板说:“票不用再买了,我们买的是套票,秦市长您想玩,等下一拨咱们陪您一块儿玩!”而城建局的马志高对那家伙板着脸说:“开什么玩笑,你这是?”马志高这么一声喝,那老板的笑脸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又蔫又皱,脖子也往下缩回了一半。

马志高转过脸,满脸讨好地对我说:“老板,这过山车是那帮年轻人玩的,您可不能去玩。为啥呢?那些丫头小子乳臭未干,没轻没重,不知天高地厚,又好浪漫,去过把瘾也就罢了,可您呢?您可是千金贵体呀。您的身体健康和人身安全,是我们临湖人民事业发展的保证,假如您去玩这么危险的东西,万一有个闪失——扭个腰啊崴个腿呀,甚至出现更大的问题,不光是我和我们市里的各级干部,全市的老百姓都会难过的。您是不知道您在我们心里分量有多重。作为下属,我自知辅佐您不够,但这个时候我可不能不出来犯言直谏。他们这帮家伙(他指了指身后刚才遭他呵斥的老板),就知道讨好卖乖,表面上是迎合您、尊重您,却根本不会为您,更不会为临湖人民的根本利益着想!”虽然没能坐上过山车,但马志高这一片忠诚,让我觉得十分受用,十分舒坦。那次游香港接下来的行程,我的心情一直爽得很。

马志高这话在别人听来恐怕会感到阵阵肉麻,但类似的话我听得多了,隔了一段时间不听,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回想起来,真是奇怪,这种肉麻的话起初听会有些不自在,觉得吹捧过度不好意思,但次数多了,就像服用鸦片一样,不自在的感觉很快消失殆尽,反而是越听越上瘾。不但上瘾,其“剂量”也须逐渐加大,即谄媚者的吹捧技巧和肉麻程度要不断提高,才能满足服用者的心理需求。马志高深谙我的心理,所以他总能在适当的时候说出适当的话来,让我获得一次又一次高级心理按摩!

老马是我的铁哥们,临湖市官场上的人都知道。我需要马志高这样的人为我服务,为我捧场;马志高呢,当然也需要有领导为他在临湖的官场上撑腰,他在人前有意高调拉近他和我的关系,显示他对我的忠诚,从这当中,他获得的“隐形效益”,可能比我的更丰盈。

从过山车想到精神按摩,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一些,生理上的不适和难受的感觉也缓和下来。我翻个身,变换一下身体的姿势,脸朝天花板,把眼睛闭上,做入睡状。

可这个时候,我哪睡得了觉?尽管我精神委靡疲惫到了极点,但待在这个破地方,连夜晚都无法很好入眠,此时更别想睡得着。脑子里乱哄哄地翻腾着各种念头和画面,这些念头和画面就像被剪刀剪碎的线头和画报一样,凌乱破碎,无头无绪。有一阵,脑子里甚至像电视屏幕出现故障一样,乱成一片纷扰不堪的雪花点。我暗自吐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呼吸,希望情绪能够完全稳定下来。

那两个监管我的人呢?怎么没听见他们的动静?出去了?不会。还在屋里待着?我把耳朵支棱起来,却没捕捉到他们的信息。真是有功夫哈,两个人,坐在我旁边,有这么一阵了,我居然不知他们是否还在屋里。他们还在观察我吗?或者跟我一样,坐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我的好奇心如老鼠一般,想鬼头鬼脑爬出洞,眼皮子不由动了一下。可是,房间里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咳嗽,这声咳嗽在我听来,竟然像夏天的炸雷一样。我的心一阵悸跳,整个人都几乎神经质地弹起来。还好,这只是我内心的颤动,外表上,我还是照样躺在那儿,身体没有任何动作。

我心情又陷入灰暗之中:怎么搞的这是?不过一声咳嗽,怎么我就像做贼的人被发现后遭到一声喝止,会这么慌乱紧张?我已经虚弱到如惊弓之鸟的地步了吗?我的这种紧张和虚弱要是被他们发现,那他们该多么高兴?他们正把我当做一座顽固的碉堡对待,要是发现这座碉堡已经被炸开缺口,他们一定会继续加强攻势,对我进行催逼和打击。就像受命攻占某高地的士兵一样,他们已经获得了进展,下一步,他们的任务就是把碉堡彻底摧毁,这样,他们就又立了一功了,而我则成为他们的战利品,他们给我开列的罪名最后就成为他们的成绩单,他们胜利了,他们交账了,而我,秦小集,将坠入深渊而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