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846

现在公检法包括纪委处理案件,都必须重证据,证据在手,哪怕你一句话不说,也是可以定案的。而缺乏证据,我们也不会冤枉好人的,你说呢?何况纪委办案,针对的主要是各级领导干部,没有足够的把握,我们不会随便把人‘双规’的。作为市厅一级的高级干部,你不会不清楚这里面的规矩。刚才金处长已经向你透露了充分的信息,你听明白了没有?我看你有些恍恍惚惚,在开小差呢是不是?都这个时候了,你要珍惜机会,不要逞能,不要自视过高,好好把自己的老底翻一翻。听调查人员说,你和妻子冯玉珍感情不是很融洽,儿子呢,儿子在美国待的时间不短了,他大概还不知道你这几天不能回家吧?”

艾主任这一席话,看似不很具体,但仔细推敲,又似乎句句意有所指,每一句都值得仔细琢磨才能悟透。

他究竟认为我被“双规”是一念之差所导致还是说我一贯思想根源不好?他让我翻一翻老底,是不是让我“忆苦思甜”,反思自己小时候受穷受辱的情形?他说的“我们不会随便把人‘双规’的”,意思是我的证据不用供述就足以定案?他提到冯玉珍,说冯玉珍跟我感情不很融洽,那么冯玉珍把我卖了,这点似乎可以肯定了!他还提到儿子,是啊,儿子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吗?他要是知道了,他的情绪肯定会大受影响,他会自己买飞机票跑回来吗?要是他一个人独自跑回来,还能出去吗?会不会受我的牵连出境不再方便?或者他自己精神受到打击,放弃继续求学的机会?

……

想到这些,我的心像被放进绞肉机里绞一样地难受。

我沮丧、悲郁、伤心、哀痛,我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自己拔离这个世界。

“嚎——”我突然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音令满屋子的人感到意外,也让我自己觉得意外。我这是困兽的声音,还是将亡之鸟的哀鸣?

良久,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发出,那个声音吐出的词句令我恐惧。那个声音说:“我们知道,你在深圳有着一个秘密账户,那个账户的资金进出情况,有关部门早已详细掌握了。这么多天,我们一直等待你的反省,等待你主动交代。看来,你是彻底地冥顽不化,你的态度很令专案组失望……”

“不化……不化……不化……”

“失望……失望……失望……”

整个屋子,充满了这两句话的回声,像电波一样,一圈一圈地环绕,最后如紧箍咒一样,把我的脑袋瓜紧紧地箍了起来,让我有头痛欲裂的感觉……

我向他们要了一支笔、几张纸。在纸上,我凭记忆写下了两串数字。他们一看就明白,这两串数字,一个代表账号,一个代表金额。金处长把我写了数字的纸递给艾主任,艾主任仔细看着,小声问:“核对了没有?”金处长没有出声,我感觉到他点了点头。

艾主任的眉头舒展开来:“嗯,很好!”

他对着我,慢悠悠地说:“秦小集,你这个态度就对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民间有很多谚语民谣,对社会、对人生作出过很好的总结,很通俗、很精炼。你从小在农村长大,对这些民谚恐怕不会太陌生。现在,你既然想通了,我们希望你能够把相关的细节交代出来。人嘛,坦诚一点为好。有些事就是这样,你藏在肚子里,提心吊胆,吃不香睡不着,就像一块鱼骨卡在那里一样。一旦痛痛快快吐出来,会感到畅快许多。”

奇怪,得到艾主任这句“表扬”,我果然有心里松快的感觉。一块压在我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头,竟有了一丝松动。我没研究过犯罪心理学,不知道罪犯们想问题的逻辑,但此时,我的情绪像江河决堤,哗啦啦有崩岸的势头。

从这天起,我断断续续跟纪委“各位领导”(我现在竟然这样称呼他们,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软蛋到这个地步)“汇报”这么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的“交代”让他们感到兴奋,也感到有趣。他们听得十分认真,那边明明有录音机,这边还要用笔作记录。我倒是奇怪了:纪委这些人,他们听过的类似的故事还少吗?整年办案子,查问题,而且基本上一逮一个准。听说纪委的“业务”越来越忙,事情总也做不完,长年累月做下去,他们不会觉得重复、雷同,因而感到厌烦?哪怕神话故事、武侠小说,听多了看多了也会有审美疲劳,像我讲的这些东西,虽然发生在不同人身上,其实除了主角不同、具体行为方式不同,从大的方面比较,大概也是大同小异的吧?

然而他们听得很认真,记得也很认真。他们越认真,倒越是激发了我要把“故事”讲好的心思。我堂堂一个副市长,对自己的口才、能力和水平常常自负得很,我不能在“交代”问题的时候,讲述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我要尽可能表达得好一些,至少要像个市一级领导干部的标准,不能让他们,包括以后有可能听到这盘录音带的人认为我这个副市长是白给的,人品不行也罢了,水平也差劲,连个问题都交代不清楚,或表述得乏味、平淡,那就有愧于自己的头衔!

尽管我尽量注意讲述过程的表达力,但仍有让对方不够满意的时候。比如有些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有些已经模糊不清,难免张冠李戴。当然,不能否认,也有为了避重就轻,将某些事情的重要情节隐去或者移植的地方——读者千万别认为我避重就轻单纯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或罪过,有时,人的记忆就是这样,这叫选择性遗忘:大脑把不利于自己的细节遗漏掉,以免使自己承受过重的心理负担。可是,令我奇怪的是,有些地方我讲得不够准确或者不够完整,他们竟然会提示我,让我注意,不要避重就轻,或者不要把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转嫁出去等等。他们甚至会用:是这样吗?当时的情况确实是这样吗?你没有记错?到底是你亲口下达的指示还是经办人员误解了你的意思……类似这样的提问来对我进行质疑和纠正。有时候弄得我心里烦躁,免不了带着牢骚说,既然你们什么都清楚了,那还有必要让我一件一件说得那么细吗?你们认为是怎样就怎样,多简单!

可是,我不能否认,经他们提醒之后,我的某些记忆上的误差很快就显示出来,还有一些有意无意掩盖的细节,也不得不一点一点剥开。

我像呕吐一样,将所有曾经以为不可能为人所知的那些经历,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一个细节一个细节、一段场景一段场景地吐了出来,其中涉及土地划拨转让、工程承包发包、项目审批立项,还有人事安排、工作调动、职位升迁……但凡经过我权力范围或者我的权力可以影响到的范围的事情,竟然都跟钱和礼密切相关。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经我手里办的事,无论公事私事,毫无例外都涉及一个“贿”字。

我有这么贪婪吗?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既豪爽又霸气,敢于挑担子,敢于负责任,有人求我办一些明显违规的事情,我常常也会爽快地替他们打电话下指令,进行疏通。可是,纪委干部说,我所有这些行为,都有利益牵涉在里头,我否认不了。我在他们的启发下细细一反省,果然如此,但凡我帮助过的人,他们都曾事先或事后给予我“报答”,报答的内容包括现金、银行卡、首饰、古董、贵重家具、名牌服装和名酒……我说,这些是朋友之间的相互往来,他们冷笑着问我,你自己想一想,在你没有当上领导之前,有人这么跟你往来吗?而且你的往来仅仅是来而不往,人家送贵重礼物给你,你送什么给人家?你送给人家的,就是项目、土地、工程以及提拔重用等等,你这叫做权力寻租,你懂吗?作为副市长,你应该懂的!

他们这么说,我只有哑口无言。我心里不肯承认,我和朋友的交往全是交易,可一旦被他们点破,扪心自问,又觉得没办法否认。我这一辈子交往了那么多朋友,原来都是在利用我,我跟他们原来只是酒肉朋友,狼和狈的关系?

他们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对你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掌握得这么细吗?很多细节都是你的那些所谓朋友提供的!

我一愣,很快明白了。他们没有骗我,他们在对我进行诱导、劝诫、提醒、示意的时候,那些“素材”都是哪儿来的?没有当事人的供述,外人不可能知晓。正是这些细节,像墙体的裂缝,一道一道撕开我的心理防卫,连同他们采用的其他心理攻势,逼得我将“防线”一步一步后撤,一直到整个心理防线全面崩溃!

事已至此,万般无奈。按照他们的要求,我把他们所掌握的、我自己最终承认的总金额高达七八百万的“账目”一笔一笔分解。为了进行分解,我果真把自己的“老底”不停地翻来翻去,总算理出个大概。

我的受贿账目如下:

开发区几百亩土地用途的变更,我先后收受了林木苟现金50万元、支票180万元,还有珠宝、古董等其他物品,折算下来,大概在280万上下。这是我收受的最大一笔进账。

其次就是临湖大道改造工程,那次我的收获为100万元左右。

其他的账目,一笔一笔清算,确实就不那么容易了。好几笔账混在一起,记不清哪儿跟哪儿,最后在纪委办案人员的帮助下,才大体理出头绪。

这些数额大小不一,有几十万元的,有十几万元的,也有几万元的;有些我记得其来由,有些根本记不起它来自何处。

我的几处房产,有些计算到这些赃款里面来了,有些没有。李梅梅那套房产目前没有给我算,如果把李梅梅省城那套房子算上,我的犯罪“价码”还要大幅度增加!

拿着这个“账单”,金处长他们冷笑着说:“秦小集,你看看你的水平和能力,竟然就体现在这个上面!”

我嗫嚅着说:“我,我,我也没想到,怎么会这么多。是不是,是不是错了?”

“错了什么?怎么会错?这里一笔一笔都有根有据。你的家底(据我们所掌握到的)有那么多财富,我们已经把你和冯玉珍同志的正常收入都给剔除了。剩下的,你说得清也好,说不清也好,反正都不是你应该获取的,你说呢?”

我知道,法律上,那些查不出源头、又不能计入我的正当收入的,叫做“不明来源”,也是可以定罪的。

我只有耷拉着头,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