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587

正是这些细节,像墙体的裂缝,一道一道撕开我的心理防卫,连同他们采用的其他心理攻势,逼得我将“防线”一步一步后撤,一直到整个心理防线全面崩溃!

我预感到,他们就要对我采取攻坚措施了。这两天,他们不再像往日那样,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给我宣讲政策,对我进行“劝诱”,他们采用“敲打”的办法,对我故意冷落、不屑一顾,让我感情上受惊吓、心理上受折磨。上次他们将冯玉珍首饰盒里藏的那些东西以及母亲留下的玉镯拍成照片一件一件放给我看,其实就是在敲山震虎。他们以聊天的方式把况书记那副对联念给我听,也是旁敲侧击打击我的“士气”的手段。

说实在的,我的神经还算挺硬朗的,承受住了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种种盘问敲打,没有怎么失言和失态。曾经听人说,在“双规”期间尿裤子的领导不在少数,我已经挺了这么些天,应该算“坚强”的了。不过,我的底气已经消失,这不仅表现在我对待面前的这批级别低于我的纪委官员时不再敢摆出傲慢的态度,在潜意识里,我甚至已经基本上把自己当做他们的看管对象,一举一动都比较自觉地听从他们的招呼了。

当然,我的听招呼是表面上的,内心还是在拼命挣扎,企图抗拒。这点他们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我的挣扎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虚弱,我似乎已近崩溃,这点,我自己或许没有完全意识到,但,他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了。

下午,艾主任再度亲自出马。人一多,我住的这个标准间就显得有些拥挤,有些憋闷,空气也立马浑浊起来,可那帮人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全神贯注于他们的工作,似乎对工作环境和工作条件的好坏没有概念。

我仔细窥测艾主任的神情,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还是那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样子。坐定后,倒是艾主任先对我进行了一番评价,他说:“老秦啊,这几天,我感觉你好像有些瘦了呢,是不是吃得不好或者生活不习惯啊?”

我想,废话嘛不是?吃得不好当然不宜这么讲,但跟我平时相比显然就差多啦。我以前只要不回家吃饭,顿顿离不开酒席。这几天,连酒味儿都没闻过,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另外就是习不习惯的问题,在这个鬼地方,我能习惯吗?让你待在这里几天试试,你恐怕比我还难受。

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艾主任当然也住在这家宾馆里,只不过他们住的地方没有外人整天把守着,同时还可以随时随地窥视我。另外,他们是监管者,不是被监管者;他们的工作有目的性、指向性,而我则处于被动挨打防不胜防、精神恐惧情绪沮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处处必须小心翼翼、时刻担心泄露秘密的高度紧张状态,即便宾馆的条件再好,我也无法适应。而艾主任哪怕住的条件和我一模一样,肯定也不会像我这样感到万般难受的。

我不想回答艾主任的问话,但又觉得不妥。县官不如现管,艾主任现在管着我,掌控着我的生杀大权,我不能不答理他。我小心地说:“瘦了?我没感觉。好像还好吧。这里的生活,当然不太习惯,整天不干工作了,闷得慌,闷得慌。”

艾主任笑了:“闷什么呢?这几天你应该好好反省,把自己的事情想清楚了,一件一件跟组织上交代明白,就不会感到没事,感到闷了。好吧——”他把手一挥,对手下那些人说:“我们继续帮助帮助秦小集同志,省得他把大好的时间都浪费了——这样我们也有责任呢!”

那些人都轻声地点头称是。我发现,他们的神情比以往要严肃。

咦,这是干什么?他们干吗这么严肃?我漫不经心地想,可脑子一激灵,突然警觉起来: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在里面啊?

其实,我这种高度紧张的应急反应已经反反复复地发作,我感到精力透支、体能下降、身体不适、心情不安,跟这种强烈反应有直接关联。应急反应一频繁,它的效能便会下降,过去我不知道这一点,现在则体会到了。我之所以集中精力的时间越来越短,就是这个原因。才过了几分钟,我的注意力就不行了。艾主任讲完上面那句话,接着是金处长说话,他说了些什么,我开始还听得清,后面却只看见他的嘴在一张一合,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我耳朵似乎被塞住了似的,竟然没听明白。我其实很想知道他们今天究竟有没有什么新花样对付我,可精力就是集中不起来,脑子乱得像一锅粥。

我用手掐一下自己的腿,吔,疼,有疼痛感,我的感觉还正常嘛,怎么会听不清楚人说话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了吗?不至于吧?

我暗自收起小腹,提了提气,然后徐徐吐出。嗯,好了,好多了,意识清醒多了,金处长的话,由一片嘈杂的嗡嗡声变成一个个清晰的词汇灌入我的耳中。

尽管我明白每个字、词的意思,却还是不能把它们连贯起来理解。金处长的话在我的耳朵里变成了这样的:

今天……希望……你……能够……彻底认识……

你个人……究竟……有无……需要……坦诚……交代……

你必须……对……你自己……负责,还有对……家人……负责……

他这说的什么意思?我没有漏掉其中的词汇呀,怎么听不明白?他的话既不是古文也不是外文,我听清了却不能理解,是我秦小集变傻了还是怎么的?我没傻呀,我要傻了,怎么能思考呢?

我又提了口气,继续听下去。

一个字眼蹦到我耳朵里,把我的意识给激活了。

小五,对,他提到了小五。不但提到了小五,还提到了深圳。小五和深圳这两个词是紧接着提到的。我脑子像过电一样,倏然明白,小五在深圳出事了。

怪不得呀,今天气氛不对!艾主任亲自出马,尽管不是第一次,但这次他临场,显然是带有某种意图的。

我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明显感到自己的体温在上升,或许血压也开始升高。

我的脑子再度“嗡嗡”作响,晕眩让我的身子差点从椅子上歪倒下去。

我用手死死抓住椅子的两只角,竭力支撑自己,心里暗自对自己说:不能倒下,千万不能倒下!这个时刻很关键。要是这时倒下了,自己的弱点就完全暴露了。小五,小五是否被他们抓了?抓了就抓了。他们抓了小五,肯定有他们的理由,但小五跟我没关系。他不过是我的小舅子,他的身份是无业游民,不,是个商人,不,是个企业家。他的行为跟我完全是两码事。他挣他的钱,他挣钱当中获得过我的帮助,但我没从他那里获取过什么。他如果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跟我也没有关系。

我在心里发出一连串给自己的辩护,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转而又想到:小五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被抓了?怎么提到小五这个名字会让我这么紧张?我真的是草木皆兵了。别,等等,小五在深圳,最近他一直在深圳,没错,这我知道。他在深圳干什么,我当然也知道,但我不会承认。我们国家,是一个公民出行自由的国家,小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他去深圳是正当的,是合法的,有什么稀罕?也许纪委在临湖没查到我什么问题,也没从冯玉珍和他们家人那儿找到更多的证据,去深圳找小五的麻烦,从他那儿找突破口去了。这个很正常,很正常,要我秦小集办案子,也会这么做的。他们未必就从小五那儿获得了什么情报,小五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就把一切都供述给人家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好好在世上活了。咳,别紧张,千万别紧张,不要自己吓自己。镇静,镇静点,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再说。

被“小五”这个词一刺激,我脑瓜子的运转似乎灵泛了些。我把耳朵竖得高高的,仔细听他们下面的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然而,金处长的话已经到了尾声。他说:“秦小集,你是一名领导干部,受党的教育多年,从政策水平来讲,应该比一般人更高。但我看,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还不如冯玉玺(冯玉玺是小五的大名)这么一个普通生意人。你要好好掂量掂量,要审时度势,好自为之。到现在了,你还想装聋作哑,心怀侥幸,欺蒙组织,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他这一番话,可就不仅是旁敲侧击,在我听来,简直是白刃相见了——这让我心里不住地打鼓,两腿也有些战栗。我感到脊背有些出汗,那汗出得不爽快,黏黏的,将衬衣里的背心粘在背上,而且有些冰凉的感觉。妈呀,是冷汗呢。而室内的空气,却更显得憋闷了。

金处长的话说完了,屋里沉闷起来。我感到几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他们的神情依旧严肃。那些表情、那些眼神都带着压力,带着重量,冷冷地、沉沉地压在我的身上。只有艾主任的目光是轻松的,还带着一些温度。他没有刻意朝我看,就像他当前的工作并不是审案,而是聊天。

他说话了。他的语调尽管轻松,却像一块一块的石头,硌得我难受。

他说:“人嘛,一辈子难免犯错误。有时是一念之差,有时则有着深厚的思想根源。当前市场经济十分活跃,而我们的一些领导干部手握重权,有些人经不起考验或把握不住自己,就出事了。我们接触过不少案子,有主动入套的,有被动陷落的。每个人在案发后,其实都很后悔。当然,有死硬分子,不肯认输、认错、认罪,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他辩驳不了,掩盖不了,最后还是要在严肃的党纪国法面前低头。老秦啊,有一句古话你应该听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以为你这么死扛,能瞒天过海吗?外面有人传,说什么‘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那完全是一种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