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七年的春节，自明德十六年秋天连续三王死的莫名其妙，皇后大行，接着二王犯上作乱而一直显得有些清冷的京城，总算恢复了些许热闹。毕竟那些事情都是朝廷与天家的事情，与京城中升斗小民无关。毕竟紧了一年，这个年该过还是要过的。
连遭巨变的老爷子虽说心情很难说得上好，但今年的这个春节与往年还是不同的。先不说出外就藩的藤王、纪王返京，以及还在京城的桂林郡王一家子。
就是那位一路上慢腾腾赶路，花天酒地，直到年前才抵达京城的北辽特使梁王想必也是要在京城过年。外藩、使节都在，就算老爷子在闹心，也得打点起精神来。除了按照每年的惯例将在京诸子、诸公主唤到宫中聚餐之外，还在京城张灯结彩，以示天恩浩荡。
每逢佳节倍思亲，自入秋以来，不过数月老爷子便连丧五子，若是再加上一个生死不知的蜀王，便是六子。与其相伴二十多年的结发夫妻又离他而去。这也就是老爷子性格坚韧，换了一个人也早就受不了了。
年夜饭是在皇宫吃的。藤王与纪王抵京，在京城过年。年夜饭，老爷子自然要将所有儿子、女儿召集在一起赐宴。宴会之中，一直在暗中观察老爷子的黄琼看的出老爷子虽说强作欢颜，但却掩盖不住那股子深深的疲倦感与失落。
虽说这顿年夜饭都是自家人，并未有外臣在场。即便是已经成了亲家的桂林郡王一家也没有邀请，已经嫁人的几位公主更是连驸马也没有被允许带。但却也吃的冷冷清清，便是几个年纪最小的郡王、公主，也是老老实实的在那里吃饭，不敢轻发一言。
最让人意外的是，自事发后一直被圈禁的太子这次也难得的被放出参加这次家宴。只是他的位置由往年老爷子身边第一位被挪到了最后边，若是不小心打个滚都有可能滚到殿外的位置上。在他身边伺候的也不是太监，而是两个侍卫。
看着憔悴不堪，脸上的胡须明显是被召来赴宴之前才刮，胡茬子还明显之极，如今围在身边的兄弟早已经对他敬而远之，来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与他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坐在自己位置上显得很失落，一杯接一杯灌酒的太子，黄琼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对于老爷子投过来的目光，黄琼只是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明显不想说话。
黄琼不说话，不代表有人不想说话。他不想惹事，却不代表麻烦不会自己找上来。宴会进行到尾声之时，已经酒足饭饱正坐在自己位置上与身边的永王轻声交谈的黄琼，却不妨自己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四哥，刚刚抵京第二天的藤王便举杯走到他的面前。
看着满脸通红，想来也没有少喝，端着酒站在自己面前的藤王，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黄琼不由的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是人家是兄长，为了表现出自己知道长幼有序，黄琼心中虽有些厌恶，但也只能端起酒杯站起身来。
“你便是将大哥弄成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样子的那个贱种？妈的，听说你挺有手腕的吗？三位兄长，还有几个弟弟都在你手中倒了大霉了？你小子真***有种，也***够阴。我还真不知道咱们兄弟之间居然还出了你这么一个人才。”
他这番话一说完，在座的诸皇子与公主中，除了那些被乳母抱在怀中还不懂事的之外，年长的不禁脸色都是一变，目瞪口呆的看向两人。本就脸色苍白的太子更是面若死灰。
对于藤王的喝骂，黄琼却没如诸人想象般的恼羞成怒，而是放下酒杯，平静的道：“四哥，你喝多了。”
黄琼的退让，藤王却没有丝毫的收敛，一把甩开上来拉扯他的永王的手，不依不饶的道：“你少***跟老子装，你算一个什么东西？一个身为淮阳余孽的贱人所生的贱种而已，也胆敢窥储君之位？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
听到藤王居然辱及母亲，黄琼眼神不由的一冷，手中的酒杯几乎被他捏碎。但正欲发火的黄琼忽然看到站在藤王身后宋王嘴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之后，却又平静了下来。
藤王为人他在虎牢关之前与韩王那一席长谈之时曾听韩王谈起过。此人虽是野心勃勃，但却是为人粗俗不堪，更是头脑简单，常常被人利用。
表面上虽是诸兄弟之中少有铁杆拥太子派，但他那点心思谁都看的明白，太子更是心知肚明。他想依靠太子壮大自己的势力，却是常常被太子利用成为他对付别人的打手。不仅老爷子对其厌烦之极，就是诸兄弟之中也无人对他有好感。
此人自宴会一开始便与坐在他身边的宋王在一直窃窃私语。他今天出头闹事，九成九是酒后受了宋王蛊惑，头脑一热做出来的。对于这个粗人黄琼虽然很生气，但他也知道现在绝对不是自己与他计较的时候。
宋王此时鼓弄他出头无非是两点。一是挑起自己的身世，让自己在诸兄弟姐妹面前难堪。二恐怕便是希望自己与藤王当着老爷子的面争吵起来，使得老爷子对自己产生厌烦之感。对于宋王这一手，黄琼心中极为厌恶。正象韩王所说，这个宋王别的能耐没有，只会在私下搞些不入流的小动作。这样的人虽说还不配做自己的对手，但却极为让人讨厌。
对宋王想法心知肚明的黄琼虽说强行压制住了心中的怒火，但让他在对无理取闹的藤王和颜悦色却是不可能了。黄琼冷冷的看着藤王，语气虽说平淡但却是异常冰冷的道：“四哥，我看你是真的喝多了，否则在这里胡言乱语作甚？至于我是什么人父皇知道，天下人也皆知，还轮不到你来评述。”
虽说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没有如某些人想象中的那样震怒，但黄琼最后的一句话，却仍然让人感觉到他心中的不豫。
藤王被黄琼这句软中带硬的话弄的一愣，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宋王口中只会投机取巧，搬弄是非的英王居然敢胆大包天的如此对自己说话。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是，没有资格管教他？他居然敢如此的看不起自己？
韩王对他评价果然没有错。头脑简单，愣了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黄琼话中意思，有些恼羞成怒的藤王也顾及不了今儿是什么日子，更顾及不上在什么地方，一只手便伸向黄琼的衣口，另外一只攥成拳头高高举起，便要给黄琼一顿老拳，让这个贱种知道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是他得罪不起的。
藤王这一举动弄的大殿一片哗然，永王一把打掉藤王伸过来的手，将黄琼挡在自己身后，顺手还抄起一把椅子，大有藤王敢动手便混战一场的样子。至于大殿之中的其他皇子、公主则是表情各异。
纪王与沈王呆呆的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宋王、楚王则站在一边看乐子。更有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干脆被吓的哇哇大哭起来。至于老爷子的心情如何，此时倒是无人顾及了。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藤王与永王即将大打出手之时，一声断喝的传来让剑拔弩张的二人收住了手。虽说依旧相互死死的盯着对方，但这紧紧攥着的拳头却是放下了。
出声制止住两人的自然不是此时已经被气得浑身直哆嗦的老爷子，而是黄琼那个平时根本就无来往，只是在大行皇后丧礼上见过几面的大姐，老爷子的长公主，金城公主。
这位只比太子小两岁的金城公主虽是庶出，但因为是长女，却是极受老爷子宠爱。而且这位金城公主虽是一介女流，但性格刚毅与老爷子极为相像。在皇家，尤其是诸皇子之中极有威望。
当年黄琼外公谋逆作乱之时，除了皇后被废与四子圈禁在冷宫之中外，其他嫔妃的日子也不好过，已经出世诸皇子也多受威胁。正是这位金城公主将几位弟弟带在身边多方保护，才得以周全。藤王、纪王、赵王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
永王刚出生之时，正是老爷子最关键之时，根本无暇顾及他。永王母亲产他之时又因忧虑过度无奶水，也正是这位金城公主想方设法偷偷找来乳娘才没有被饿死。对于永王来说，这位长姐与母亲几乎无异。别人的话，他可以不听。但是这个姐姐的话，他却不敢不听。
这位金城公主虽在嫁人之后不再管宫内之事，但这位姑奶奶却是没有人敢轻视。即便是飞扬跋扈惯了的德妃见面也要收敛三分。她这一说话，即便两个人再想一较高低，却也只能作罢。
“你们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这让外臣看了还道我们天家无家教？难道你们真的想把父皇气出病来才甘心？老四、老七你看看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这些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金城公主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几个弟弟，走了过来。
教训完藤王与永王，金城公主转过来仔细打量了黄琼一番才道：“九弟，你四哥他性子直，没有什么心机，说话有很多时候都考虑不周，还请你多多谅解。父皇如今委你做参知政事，也算是宰相了。既然是宰相了，也要有宰相的肚量才是。你说是不是九弟？”
听着这位公主这番不咸不淡的话，黄琼微微皱了皱眉，却是一时没有搞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意思。黄琼怎么听，她这番话怎么都不像是在夸奖自己。
好在尴尬并未持续多久，众人的身后传来了老爷子怒气冲冲的话：“够了，你们这些逆子连一个年都不让朕过的消停一些。朕怎么生出你们这帮混蛋。现在都给朕滚回去反省。”
诸皇子听到老爷子发怒，不敢在说什么，行过大礼之后便纷纷溜走。酒被老爷子的怒气吓的醒了一半的藤王张嘴还想说什么，却是被金城公主一记凌厉的眼光，吓的不敢在言。只是别人是自己走，太子却是一出大殿门便被几个侍卫带走。
金城公主站在大殿之外看着太子被侍卫带走的落魄背影，叹息一声刚想回府，却被赶过来的高无庸唤住：“公主殿下，万岁爷让您留一下。”
“就我自己？”听到高无庸告诉自己父皇让自己留一下，金城公主不禁有些一愣。这么多兄弟、姐妹都走了，父皇单留自己有什么事情吗？自己不过一个妇孺，虽说是公主但却从不参与国事，父皇留自己究竟有什么事情？
“回公主，万岁爷除了您之外还留下了英王殿下。他们在后殿等着您那。公主殿下您随奴才来吧，别让万岁爷等着急了。”看着金城公主狐疑不定的脸色，人精子一般的高无庸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有些话不是她该说的而已。
金城公主听到黄琼也在，不由得皱了皱眉。不过虽说有些不悦，但父皇之命她又不敢不遵从。她知道此时心情不佳的父皇绝对不会找自己叙家常的。自己在进宫之时，曾经与老爷子说过，将自己颇受老爷子喜爱的长子带来，给老爷子助兴。
金城公主却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长子宠爱有加的老爷子这次却是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便拒绝了，这可是罕见。要知道以前历来老爷子过年的时候，都主动让金城公主将这个长外孙带进宫来。这个荣耀即便是太子所出的几个皇孙都没有过。
当时金城公主纳闷归纳闷，但也没有太多虑。毕竟入秋以来老爷子接二连三受到不小的打击，心情肯定烦闷，嫌孩子多了闹腾也是正常的。但当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出现的时候，金城公主却是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只是不对劲在那里她一时还没有琢磨出来。
听到老爷子这会子居然单独召集自己与那个英王，难道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金城公主虽说一向不参与朝政，但却不见得她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还是知道很多。虽说她的生母早就便过世，原来在潜邸之时地位也不高，但因为她在宫中地位特殊，有些事情，即便是老爷子也没有刻意的隐瞒过她。
对于朝中尤其是几个兄弟之间的争斗，金城公主大致还是清楚的。只是老爷子曾经提醒过她不让她参与到诸兄弟之间的内斗中去，她才一直没有插手管。如今诸皇子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也很难过。
只是难过归难过，但对于这种情况她也束手无策。若是其他的兄弟她倒是还可以劝一劝，但几个中宫所出的嫡子争斗，是她无法管的。中宫的几个嫡子与自幼便在她身边长大的兄弟不同，却是她无能为力的。自己即便是想劝也无处下口。
金城公主一边随着高无庸走向后殿，一边心中胡思乱想：“难道老爷子这会召见自己是不是与前一段时间发生的那些事情有关？”
当金城公主随着高无庸来到后殿之时，却是发现刚刚还有些萎靡不振的老爷子此时正和英王聊得热火朝天。看着谈性正浓的父子二人，金城公主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清，总之不是太舒服的感觉来。
金城公主进来之时，老爷子正与黄琼交待接待北辽特使一事实则这位态度傲慢的特使第一天上殿面见老爷子便闹的很不愉快。这位北辽的亲王坚持要按照他们辽国的礼节拜见大齐的皇帝，而不是以中原的礼节，更是拒绝行三拜九叩的君臣之礼。
老爷子当天虽以番邦化外之人不读、不通礼节为由没有深究，但老爷子心中着实不是太舒服。实际谁都知道，如今北辽立国已久，汉化程度相当的深，北辽贵族之中几乎无人不读书。
这位特使坚持不行中原礼节，只按照北辽习惯单膝跪拜，只不过是心中傲慢，瞧不起大齐而已。老爷子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心知肚明。两国之间虽说在战场上半斤对八两，谁也没有占到便宜，谁也奈何不了谁，甚至细说起来大齐还略微占了上风。但北辽之人历来看不起汉人已经根深地步，战场上没有占到便宜，总想在别的地方找回来。
今天老爷子与自己谈起这些，对于老爷子的用意黄琼自然心知肚明。对于这个胡搅蛮缠，蛮横之极的梁王黄琼也是有些束手无策。貌似这位梁王来不是来谈两国通商之事，倒是来找茬的。闭口不谈通商之事，除了整日里流连青楼楚馆之外，便是没事找事。弄的礼部官员一见这位梁王便头大如斗。
黄琼心中梳理着这些日子里这位梁王到京城之后的举动，心中有种直觉，这位梁王来大齐的理由并不是他们嘴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他来京城后的举动，总是象在掩盖什么？
思索良久，突然有了主意的黄琼抬起头迎向老爷子期待的目光笑了笑道：“父皇，既然这位梁王蛮横无礼，那么咱们何不妨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您认为让七哥负责接待这位梁王如何？”
“这是不是有些儿戏了？无论北辽来使真实的意图是什么，但此事事关国体，若是永王失态岂不是授人以把柄？”见到金城公主进来，老爷子指了指身边的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之后，继续与黄琼道。
“父皇，七哥为人表面上看虽有些粗鲁，但实则是粗中有细，内心还是有些城府的。儿臣以为既然这位蛮横不讲理，那么咱们便何不让七哥去？父皇，知子莫若父。七哥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儿臣以为您心中应该是最有数的。父皇，应该给七哥一个机会让他证明自己的能力。至于儿臣这边还有十弟帮衬着，而选定的地点又在勘察之中，离开工之日尚早，暂时用不到这么多人。”对于老爷子疑虑，黄琼笑了笑摇头道。
黄琼说到这里，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父皇，儿臣总感觉这位北辽使臣这次来的真实目的并不像他们嘴里说的那样为了两国通商一事而来。他来京城时日虽然不长，但对通商一事却从不提起。虽说通商一事并非什么急办之事，但来了却从不提及，这很不正常。”
“我们正可以利用七哥粗中有细，尤其是擅长玩乐的特点，好好去摸摸他的底子。看看他这次来京城究竟有什么目的，北辽此举究竟要意欲何为？”
老爷子没有急着回答黄琼，而是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之后突然转过头问向自进来后便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的听着的金城公主道：“金城，永王是你带大的，对他的为人你比朕还清楚，你感觉他能不能行？”
金城公主听到老爷子的这番问话不由的一愣，连忙道：“父皇，此事乃国家大事，又岂是儿臣一介妇孺可以多言的。儿臣不想做的太平、安乐之流的人。不干涉朝政是儿臣的本分。”
听罢金城公主此言，老爷子满意的点点头道：“你知道谨守本分这点很好。不过，朕不是让你干涉朝政，只是向你争求一下你对永王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