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魔力的真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068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那门卫告退,我令鲍出随他一同出去,将时间的变动通知被挡在司空府门口的铁龙雀卫士,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对那程昱,我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不对。

曹操身旁谋士如雨,究竟是要商讨怎样的大事,以至于他不去询问采纳身旁人的意见,反而要从济阴郡把程昱给接来?难道这程昱比义兄郭嘉的智谋还要高吗?对了,义兄,他在司空府担任军祭酒,是专门为曹操出谋划策的智囊,曹操为什么不垂询他的意见?说起来,这次进城我却没有见到他,到司空府里也没有见到他……他怎么可能不在这司空府里出现呢?

此事的起因是曹操昨日突然大怒,怎样的由头能招致他如此恼火呢?

陡地一个念头蹿上心头,顿时整个后背都凉凉地:该不会真是被曹操得知了郭图说我的事了吧?

想到这里,我坐立不安。明知自己多半是疑心生暗鬼,但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目前局势复杂,对我一个处置不好,对日后的战略大局反而有害无益。对此事,曹操也不是能拿定主意的。所以他必须得找人商量。义兄和我有八拜之交,倘若曹操认定我会叛他,决心设计我,那十有八九是不会垂询义兄的意见,免得走漏了风声的。那么专程从外地召集谋士前来就解释得通了……可他为什么别人不找,要找程昱这个大狠人?

想起程昱以人肉充军粮那股子不择手段的狠毒,不由我毛发直竖,心中惴惴。

原先以为曹操宴请我是以司空府的名义,可等上了宴席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所有入席的都是曹家人和夏侯家人,似乎夏侯氏和曹氏是连襟,曹操让我参加的居然是家宴。

虽说是家宴,可尊卑长幼是不能乱的。曹司空当仁不让坐了东向尊位,按官秩而论我这个右将军领司州刺史居次,所以司空大人要我挨着他同席坐,但以辈份计我远在曹仁等人之下,所以说什么也不肯乱了辈份,诸人见我坚持,于是推曹仁和另外一人坐了。然后就是南向,这次我还是不肯,可老对手夏侯渊执意要我坐在他和新拜谏议大夫的中郎将曹洪中间,见他是个真心实意的爽快之人,我也只得从命了。

坐在北向和西向的都是生面孔,这些人当中除了我对面那人年纪较大,其他都是和我相仿的少年人。他们有的鸷勇沉猛,有的文质彬彬,看着我的目光也同样有着各种各样的涵义,有的充满敌意,可能见我年轻位尊而心生不满,有的却是仔细地打量,大概想观察我是个怎样的人。

曹司空为我一一介绍,原来坐在他身侧的那人便是一直镇守后方的东郡太守夏侯惇,也是夏侯渊的兄长。据他介绍说,此公十四岁时即手刃辱骂师长之人,以烈气名闻乡里,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这夏侯惇和夏侯渊相貌倒还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和坚强如铁的夏侯渊相差甚远,夏侯惇身材虽然长大,但文质彬彬白面短须,一副平平淡淡的亲和笑容,既没有传言中的暴戾,也没有军人独有的杀气。只是在偶尔眼珠间或一轮,不经意暴露出犀利如剑的精悍眼神。

坐在我对面那年纪三十多岁之人原来便是虎豹骑统领,曹仁之弟曹纯曹子和,在朝中的职务是议郎参司空军事。此人也大出我的意料,按理说,虎豹骑士兵个个都是从百人将中选拔出来,威武雄壮不在话下,身为统领的曹纯应当也是身怀绝技的勇士才是。可此人相貌全然不类凶悍的曹仁,倒有几分像曹操。人很瘦小,看不出有甚武艺。

下首西向坐的共有五人,当中一个年纪稍长,身长七尺五寸,相貌堂堂,自入座以来便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我一眼就看出他必是司空大人的公子,虽然他和曹操相貌差别很大,但是那举手投足,无一不是曹操的翻版,尤其是那双平淡中孕育智慧的深邃眼睛,简直和乃父如出一辙。那几道不友好的目光来自簇拥着他的其余四人。这四人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其中三个年纪比我小一两岁,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经司空大人介绍,果然当中那人便是司空大人的大公子曹昂,坐在他身侧的两个,一个是曹休,一个是曹真,这两个都是司空大人的族子,另一个却是夏侯渊的族子夏侯尚。他们几人刚刚从军,顶多也就是从司空大人帐下征伐,未有军职和官秩,辈份又最低,所以坐在下首。那年龄最小的却是他的次子曹丕。

久闻曹司空好色,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别看府邸简陋,宴会器具也异常朴素,可在一旁服侍的侍女却个个都是美人,虽不能谓之绝色,中上之姿总是有的。

宴会气氛热烈,司空大人谈笑风生,尽说些昔日京都和那些我父辈官员们相交的趣事,我听得津津有味。曹仁因见我将东向次座让与他和夏侯惇,对我的敌意也消减了不少,居然还向我劝饮了几盏。年轻小子们多多少少看我有些不顺,不过既是长辈在座,他们也不敢作怪。

既然大都是从军打仗之人,闲聊就难免说起了战事。我这才发现曹纯非常健谈,这位虎豹骑统领不说话时大口喝酒,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分析地形地势,说起用骑之道竟颇有见地,我听得连连点头,为之心折。

“无怪虎豹骑威震天下,”我叹道,向曹纯敬酒,“小子从前以为虎豹骑兵士骁勇,战马强壮,故此难当。今日一见,才知正是先有曹议郎这样知兵善战的统领,才有天下无敌的虎豹骑。”

曹纯也不客气,举盏一饮而尽。

“子和的用骑之术,我与妙才可都不及他。”曹仁见我如此推崇他的弟弟,对我的称呼也变了,“贤侄有所不知,我与妙才在军中督骑兵,曾为了争夺虎豹骑统领之位险些打破头,但孟德将之交给子和,我们这才再无异议。”

我还未搭话,身旁夏侯渊用鼻子不屑地吹气道:“子孝你又没口子胡吹,当时是我不欲与子和争做统领,你又有什么本事和我争统领之位?”

曹仁拍案嗔目道:“妙才你说什么!论督骑兵从孟德征讨,你的斩获哪一次有我多,我的战功比你少么!”

夏侯渊冷笑道:“你的斩获当然多,徐州你斩获首级数以万计,尽是老幼妇孺,我的首级计数却都来自敌人的猛将精兵,怎可能有你的多?”

曹仁大怒道:“你!”他双拳紧握,似乎准备随时扑上来和夏侯渊厮拼。

夏侯渊将酒盏重重一放,道:“我怎样?你武功虽高,我夏侯渊堂堂男儿,怕你不成?”

突听旁边传来一声咳嗽,剑拔弩张的二人顿时都住了嘴,埋头将怒气尽情发泄在鱼脍和羊炙上。

我侧目一看,咳嗽之人竟是夏侯惇。见我看他,夏侯惇只是微微一笑,举盏遥遥向我敬酒,我连忙饮了,心中暗想这位夏侯元让气度不凡,能慑服诸将,难怪被推为司空大人的副贰。

“妙才,子孝,你们两个也太不成气,”一直不作声的司空大人叹了口气,向我敬酒道,“这两个人处处争功,总想压过对方一头,没时没晌的胡搅蛮缠,倒让贤侄见笑了。”

“曹公说得哪里话。率直乃我辈武人本色,在下原先在奉先公帐下听命时亦是如此,小子焉有见笑的道理?”我道,“话说回来,无论是奇袭击斩李封薛兰侯成的夏侯将军,亦或是浪汤渠阻击高顺的曹将军,同样都是曹公帐下能征惯战的大将之才,在下闻名久矣。”

说罢又向二人敬酒,夏侯渊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名不符实,不堪我如此看重,而曹仁却颇有得色,豪气冲天一口干了。

又饮了几盏,侍女穿花似的添酒上菜,气氛回复热烈。司空大人离席更衣,忽听西向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小子敬将军一盏。”

敬酒的居然是曹丕,年纪小小竟然如此懂事,我不由另眼相看,于是客气了几句举盏就唇。

和我喝了一盏,小曹丕叹息道:“右将军以弱冠之年,手握雄兵,坐镇方伯。少年得志,莫过于此,羡煞我等了。”又向左右眨了眨眼:“文烈,子丹,伯仁,还不向右将军敬酒。”俨然一副主人的口吻。

于是与他同席的曹休曹真等三人轮流上前劝酒,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这几个小子灌了七八盏,脑子里顿时有些昏昏沉沉的。

看看沉稳不动声色的曹昂,再看看精灵古怪的曹丕,还有在座的曹氏夏侯氏诸将,我心里暗暗感叹,曹家枝叶繁茂,后继有人,现在自己是万万比不上。不过那许多和自己生生死死走过来的战友,未必就比血亲的关系疏远。又或自己年少,到时生他十个八个儿子,倒也将就比得过……

突然发现管不住脑筋里的胡思乱想,这才察觉自己有点酒意了。

见曹丕又向曹休眨了眨眼,于是新一轮敬酒又向我涌来。我心生警惕,此刻司空大人不在,这几个小子心存不良,莫非是打算灌醉我让我出丑?

又看其余诸人,曹仁和夏侯渊又开始针锋相对,但有夏侯惇坐镇,他们也不敢太造次,二人于是把战场转移到酒盏上,一副不把对方灌趴下便誓不罢休的模样;坐在我身旁的曹洪和对面曹纯正酌酒对饮,酒席上没人多注意这边的小孩子。

我心中冷笑,想我也是好酒之人,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把我灌倒,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于是索性开怀畅饮,面不改色,酒到盏干。

边吃边喝,三十多盏进了肚,此时再看下首这几个小子,曹休和我喝得最多,此时脸红似火,眼睛发直;曹真脸色发青;夏侯尚脸色倒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坐在席上如同坐船一般摇晃个不停;至于曹丕这小子,几个人里数他最贼,自打敬了头一盏后就让那三个打头阵,他缩在后面不敢喝了。

我正心底窃笑,忽听曹昂道:“右将军好酒量,在下敬右将军三盏。”就见曹昂说完这话,向我举盏示意,然后自己连喝三盏。

这下要坏,我心里暗叫不好,那几个都是打消耗战的先锋,正角儿现在才上。司空大人这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灯,看来最难对付的倒是这个貌似忠厚的曹昂。可他这副豪爽派头使我无推却之理,只有把酒硬着头皮往肚里倒。

其实我大可说自己不胜酒力,推盏不饮的,可是被这几个小子的暗中使坏激起了争强好胜之心。除死无大碍,咱们就看看谁能拼倒谁。

曹昂倒是真实在,一劝就是三盏,他自己也是一饮而尽。只是他喝完就劝,劝完又喝,实在可怕。被他如此连劝了六次,我总算咬牙挺了过来,可也有点坐不稳了。曹昂自己也经受不住,他本就沉默寡言,此时低头闭目,似乎正在抵制一阵阵冲头的酒劲。

尚且保持清醒的敌人就剩了一个曹丕。

我饶有趣味的看着这坏小孩。

曹丕强笑道:“右将军真是海量,曹丕拜服。”

我笑道:“过奖了。”说着举起了酒盏,这坏小子见风认雏儿的速度倒快,不过胆边生毛来找老子生事,别说你十岁,就算你只一岁我也整死你。

曹丕脸色一变,强笑道:“右将军,曹丕……”

我不去看他,举起酒盏,正色请在座诸位为武定朝廷勘定乾坤同饮一盏,众人欣然同意,纷纷举盏。接下来,我又歌功颂德一番请诸位再为齐心合力的事业同饮一盏,这万万退却不得,众人也都喝了,我冷眼旁观,曹休、曹真和夏侯尚全被放倒,曹昂还在苦撑,曹丕也不得不连吃了两盏,小脸通红。

最后,我又倡议大伙儿再为曹司空同饮一盏,因曹昂和曹丕是曹司空之子,理当多饮一盏。众人不识其中机关,纷纷称是,曹昂和曹丕推却不得,饮酒之前对视了一眼,再看向我时眼里都有了畏惧。可为了父亲这么伟大的理由,他们只得咬牙喝了。两盏下去曹昂亦告阵亡,上来八名侍女将他与那三个小子搀了下去。

曹丕不足十岁,哪儿有什么酒量,喝了一盏已站立不稳,见我向他微笑,面如土色,向四方行礼哀求道:“右将军,列位叔伯,丕儿实是不能再喝了。我未满十岁,倘若醉酒必遭痛责。家父家法厉害,打得我半月卧榻不起也是有的。剩下这一盏,求列位叔伯免了丕儿罢。”

这小子如此公然哀求,他诸多长辈在座,我自然也无法迫他再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趁机告退,心下颇为遗憾。

曹丕这一走,西向五人全部撤席。

此时曹司空还未归席,我本想问问夏侯渊是为什么,可他与曹仁拼酒正到紧要处,于是转身询问身侧的曹洪,这才得知,原来司空大人有随时随地想到公事立即去处理的习惯,此时尚未回来,想必又是因此忙得忘记回来用餐。对此众人早习以为常,曹洪叫我也不必顾忌,一切自便。

看着空无一人的西向,夹了一箸刀功精细的鲜鱼脍,沾了芥子末放在嘴里。感受着冲鼻的辛辣之气,我心中舒畅,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一般,于是也起身更衣。这一动才觉得头目森森,几乎站立不住,今日喝得实在太多了。

在侍女的带领下,我在司空府的一角找到了厕所。正要往里走,突然见那两名领路的侍女毫不含糊跟在身后举步前进,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这是做什么?”

“服侍右将军如厕。”

如厕还要人服侍?我真想象不出怎么个服侍法。

“我不惯被人服侍,你们回去罢。”

二女相视抿嘴一笑:“右将军不要奴婢服侍,奴婢就在门口侯着,您若需要奴婢只管招呼一声。”

司空府的厕所很讲究,和原先我用过的厕所格局都不一样。这里没有猪圈,蹲位之间还都有隔板,地面和站板干净得让我怀疑这厕所到底有没有人用过。我解衣蹲下痛快解决了问题,满足地出了口气,可待要起身却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里居然没有可供那个……擦屁股的东西。

从前做流民的时候最常用的就是树叶和树枝,自打入了洛阳之后,我从白马寺的僧人那里学到了一招,用竹简或者木简。这些佛门弟子是我攻破洛阳后专门来讲经的,罗珊好这个。这些僧人讲的经文我一点也听不下去,不过这一手擦屁股的绝技却让我很是羡慕。然而欲在全军推广这个好主意,却遭到了秦宜禄、卜冠遂等人的一致抵制:这竹简木简乃是老祖宗用来书写春秋的圣物,岂容如此亵渎啊?这这这真是对圣人的大不敬!反对的呼声如此激昂,我只好随他们去,让这几个食古不化的家伙继续用树枝慢慢挑去罢。

然而在这司空府的厕所里,别说竹片木片树叶树枝,任何可以用来擦拭的东西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我又蹲了好一会儿,冷汗慢慢地浸透了衣服。不会吧,司空大人竟是不擦……这个不净臀的?

这时酒意上涌头晕脑涨,脚也有点发软了,我叫苦不迭,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正在紧要关头,突然侍女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右将军,右将军?”

我连忙强打精神道:“什么事?”

两个鬼丫头分明在哧哧地笑:“右将军,可是需要我等服侍了么?”

如果说此时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我一定这么干了,可脚下是粪坑,钻不得的。

不等我回答,那两名侍女已盈盈走了进来,一个端着一盘水,另一个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条丝巾。不知是不是心理所用,我总觉得她们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揶揄。两个女孩子也不顾臭气,笑嘻嘻地走到脸色通红的我屁股后面跪下,其中一个捧了水,竟然就用细嫩的小手为我在该擦的位置轻轻地揉洗,不一会儿就洗得干干净净,另一人小心翼翼地用丝巾为我擦干。尴尬地享受着整个过程,身心舒泰的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服侍如厕的涵义。

出了厕所,我觉得脚下发飘。司空府这酒不烈,但后劲不小。

“你们先回去罢,”我红着脸对那两个偷偷看着我笑的女孩子道,“我酒喝得太多,在外面吹吹风再回去。”

等这两个让我浑身不自在的女孩子走远,我才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回味刚才的服侍,仍感到脸红心跳:曹司空倒真会享受,想必原先那些王公大臣都是如此待遇罢。不过这项好主意却难以推广,弄两个美女给我天天洗屁股(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拾陆K文学网),罗珊不杀了我才怪。

对了,罗珊在司空府门口有否等得急了,她进餐了没有?既然不打算立即回席,倒正好去一趟大门,也免得他们为我耽心。

当下信步向印象中的大门口方向走去。只是沿着路径七拐八转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在这司空府里走迷了路。有心找几个卫兵问一问,但不知怎地这一带竟然连个卫兵都没有。这才猛然想起,一般卫兵是入不得家眷居住的后院的,莫非自己误打误闯,竟然走到司空府的后院来了?

向四周观看,只见满院碧绿,令人眼晕。我迷迷糊糊转身欲按原路返回,但就这一会儿酒意上撞,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扑倒在地,挣扎不起,眼皮打架,竟然就此昏昏沉沉地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鼻子奇痒无比,打了个喷嚏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小侍女蹲在我面前,正好奇地看着我。她的小手里拈着一枝长长的草根,正用食指和拇指不停地转动,这显然便是让我鼻子发痒的元凶了。

我一骨碌坐起身,看看天色,自己应该没躺多久。又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头,酒醉的感觉好了许多。

回头再看那小侍女,她仍然保持蹲势,膝上放着一卷竹简,双手支腮看着我,嘴角上挂着一抹微笑,大眼睛亮晶晶地。这丫头居然不怕陌生人,胆子倒是不小,大约是哪位夫人的贴身人罢?我不由多看了她两眼,这个小侍女的年纪也就十二三岁,穿着很朴素,长相也跟穿着一样,只是那双灵动有神的大眼睛往脸上这么一摆,顿时显得整张脸的表情都生动起来,可爱了许多。我不禁暗自叹息,生在如此一张普通的脸上,真是可惜了这双足以颠倒众生的眼睛。

我赶紧又向四周看了看。太好了,院里没其他人,在被曹司空的女眷发现并误认是歹人之前退出去还来得及。

“我问你,你知道去前院的路怎么走吗?”

那小侍女偏着头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你快带我出去。”

“带你出去倒不是不可以。但请你说清楚,你是谁?”

听了这句问话,我不由一怔。这小丫头的声音虽然稚气未脱,但话里条理分明,精细异常。

“你这丫头倒是问得有趣,”我坐着的高度和她蹲着的高度差不多,所以很轻松地把脸移到她的小脸前,凝起眼神凶狠地盯着她,“你就不怕我是歹人?”

清澈如水的明眸里一点畏缩的表情都没有,平平淡淡地和我针锋相对。

“我为什么要怕?做歹人做到一身酒气冲到人家院子里倒头就睡,真不是一般的蠢,”她眨了眨眼睛,眼睫毛忽扇忽扇的,就像蝴蝶的翅膀,“你好像还不至于蠢到那地步。”

我怔住,要不是因为这里不是笑的地方,我真忍不住要大笑出声。

“好个聪明的丫头,有眼光,想必你主人很喜欢你罢。”

“丫头?”她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眼珠一转,又甜甜地笑,“你的眼光也不错啊,居然看出我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老太太?是曹司空的夫人罢。看这丫头这么有意思,我索性打算再逗逗她。

“既然你这么聪明,不妨再猜猜,我是做什么的?”

“那有什么难猜的,”她狡黠地一笑,“你是个官员,而且是个军官,是将军,对吗?”

“哦?”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力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绕来绕去这许久,你还是不肯把姓名告诉我,你是怕留下姓名就留下了把柄,”她掩口一笑,“没关系,反正你若是不说,我便不领你走出去。非但不领你出去,而且我还要大叫非礼。权衡一下吧,将军大人。”

我惟有苦笑:“司空府的侍女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好罢,你先告诉我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然后我就告诉你姓名,怎么样?”

“这还可以。首先,没人能醉酒入司空府,即便是家……司空大人也不可以,所以你是在府里的酒宴上喝醉的。司空府设宴款待的必是官员,所以你是官员。”

“哦?我若是司空大人的私交朋友呢?难道就不能被设宴款待么?”

“你说得对,若是司空大人的私交当然会被设宴款待,但不可能是在司空府内设宴,而是在隔壁的别院。若是那样你也就进不来这里了。”

“原来如此。”

“其次,你是将军。这其实很好看出来的,你头带武弁,还有脚下的靴子也是武人惯穿的。还有你刚才起身观察周围的动静,不转脖颈,先动眼神,这都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小丫头也太厉害了!

“请夸赞我秀外慧中,见多识广,”她大大方方道,倒是一点也不谦虚,“好了,快些报姓通名罢。”

“你为什么执意要问我的姓名?”我苦笑着问,“你说得对,我是不想留下无礼的把柄。”

在我问她的时候,实在没想到回答会是这样吓人一跳:“因为你生得好看,我想要记住你。”

在她这么宣布的时候,小脸又挪近了一寸,几乎要撞到我的鼻尖,近在咫尺的大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泛起粼粼的光。

“原来你就是名震天下的真右将军,失敬失敬。”

在她收拾了书卷和摆放在花园里的琴之后,我们并肩漫步在院落间的小径。在她一再保证决不外泄又以不带路相威胁的情况下,我迫不得已还是招了。

“也不用失敬了,”我苦笑,“什么名震天下,还不是栽在你手里。对了,你这个侍女级别不低呀,居然又是有工夫弹琴又是有工夫读书。你刚才拿的是什么书?”

“《西京杂记》”

她随手将书卷塞过来,我一看,正是元帝后宫美女既多,不得常见,于是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而王嫱不肯贿赂画工,以至于终不得见。及出塞,元帝见之惊为天人,大悔恨,将所有画工一律弃市的那一段故事。

“你年纪不大,看王嫱故事作甚?”我拿她打趣,“莫非也打算效法王嫱出塞远嫁……”

我住了口,吃惊地看着她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气。

手里的书被夺走了。

她不再说话,只顾默默地向前快步走。我心里歉疚,看来这小丫头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自己无心一句却刺痛了她的心事。

又走了一段,我停步道:“且慢!”整整衣冠,向她行礼道:“真髓不知就里,得罪了姑娘,还请您见谅。”

她转过身有点吃惊地看着我,见我仍然保持行礼,轻轻叹了口气,走回我的身旁,低声道:“右将军,你真是个好人。”

“你不生我气了?”

她轻轻笑着摇头,拉起了我的手,恢复了适才并肩前行时的模样,只是好像又有些不大一样了。

“右将军……我可以叫你真髓大哥吗?”

她轻轻地问。

“当然可以,”我不是个讲究礼数的人。

她转过脸,笑靥如花,只是那晶莹的眼睛里仍隐隐能看到泪光:“哪,真髓大哥,你对王嫱出塞怎么看?她幸福吗?”

“为国出塞,远嫁匈奴,”我叹了口气,不由自主想起了马云璐,“远在异地他乡的政治联姻,有何幸福可言?”

“我却不这么看。”

“嗯?说来听听。”

“与其在庭院深深的后宫虚度年华,过着尔虞我诈的生活,倒真不如远嫁边塞,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起码匈奴单于千里求亲才求得的美人,一定会待她若掌上明珠罢。”

我觉得这丫头话里有话,却理不清她的思想脉络。

此时正好经过一道院门,当我走过来一看,却发现她并没有跟来。回头一看,她已在院门的另一侧停住了脚,向我行礼。

“右将军,”随着称呼一变,那个精灵机敏的小丫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知书达礼谨小慎微的女孩,“过了这道院门便是司空府前院。这里规矩森严,后院之人是不好进入的。曹节在此拜别。”

告别了曹节,我一路摸索询问,总算回到了酒宴上。一看,曹操尚未回来,而夏侯渊和曹仁、曹洪的席位却又已撤去了,酒宴变得空荡荡地。

曹纯面前案几上的酒盏和菜肴摆得乱七八糟,见我来了,他仿佛是要起身行礼,却一个不小心一把推在案上,肉汁酒水洒了一地。“我醉了,”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右将军,曹纯不胜酒力,告辞。”

我也有心告辞,只是主人未归客人自己跑了未免有些失礼,只得坐回了位子看着对面的杯盘狼藉发愣,一直喝得不动声色的夏侯惇看出了我的心思:“右将军自管自便。司空大人公事缠身,怕是不会回来了。”

“如此小侄便告退了。”我起身行礼。

夏侯惇跟着起身还礼,代替司空大人一直把我送到了司空府大门口。我们一路无话,快到门口时他突然问道:“右将军何时回荥阳?”

“三日之后起程。”夏侯惇不是客套人,我把握不住他这一问的用意,“我有心在此多盘桓些日子,但荥阳洛阳百废待举,又接到军情文书,马超韩遂似有不逊之意……”

“下个月,司空大人之女入宫,右将军若能参加册封大典就好了。”

“原来如此。”

我暗暗叹息,又是一桩政治婚姻。那只会撒尿的小皇帝才不过三四岁,可看曹操的年纪,女儿少说也有十几岁,这跟童养媳有甚分别?籍此婚姻,已经总领朝政的司空大人连皇宫内的事务也都一把抓,我看他索性再阉割几个心腹人送入宫中,连宦官都用自己人算了。

来到大门口,见安罗珊他们早就在外等候多时了,个个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看我出现在府门内,罗珊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冲上来,以至于司空府把门的卫士当她打算硬往里闯,高举长戟大声呼喝不已。

罗珊不理他们,迫不及待地一把拉住我手,我骇然发现,她的手心冰冷,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慌什么,”我淡然道,轻轻捏了捏佳人的手,又背向夏侯惇向她使了个眼色,“有什么事,回营再说。走。”

和夏侯惇作别,一行人统统跳上战马向城门方向奔去。我这才问道:“怎么回事?”

“明达,你会见郭图的消息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罗珊急切的话语不啻是一把利斧,“轰”地一下劈在我的脑子里!

郭图,这么干的人只能是郭图!我还是小看了这狗东西!他拉拢不成,竟以此施反间计!

“……我在市里转的时候,人人都在议论此事……当时我急得不得了,连忙过来报信,可你已经进去了!我,我真害怕……”

我也害怕,现在回想起司空府的酒宴,只觉得衣服粘在后背上凉飕飕地全是冷汗。曹操昨日的大怒,还有程立……自己纯是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倘若曹操真对我有了杀心,只要在酒里下点毒,一百个真髓也毙了!想到这里连忙下马,不顾这里还是街市,我铁青着脸伸指掏入自己的喉咙,在嗓子眼里搅了搅,低头大吐。直到自己把今日这一餐吐得干干净净,又在众人的护卫下调息了一会儿,这才重新上马,掉转马头。

“明达,你要去哪儿?”罗珊惊问。

“杀郭图!”我怒火中烧“唰”地拔出佩刀,咬牙切齿地咆哮。我顶看不起郭图这种书呆子,原以为他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臭虫,否则早在营帐里把他一刀砍了。想不到一时手软,竟然阴沟里翻船,被这狗东西摆了一道!

这时一阵凉风吹过,我腹中空空,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郭图一面之辞,曹操想必也没全信,否则早对我下手了。杀郭图除了解气没别的用处,反而有杀人灭口欲盖弥彰的嫌疑。最好不要多此一举,不如一推六二五装傻到底,全当不知道有这档子事。

想到这里,我还刀入鞘,恨恨道:“算了,立刻出城!”

曹操忍耐再三没向我下手,可这不代表他不改主意。只有回到了军队里,我才算是真正安全。

又扫了一眼地上吐出来的秽物,不知怎地,我突然联想起曹纯那杂乱的案几,酒盏和菜肴的位置无比熟悉。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这赫然是一幅河南府的地图!

血冲上额头,我籍用丝巾抹嘴来掩饰脸上的震惊,心脏怦怦地震着耳朵。错不了的,那两根交*放倒的竹箸分别黄河和洛水;两只酒杯分别是洛阳和荥阳,那盘羊炙便是嵩山……归席之前曹纯到底在和夏侯惇讨论什么,讨论河南府的地形做什么?!

看来,回荥阳的计划必须变动了。<!--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