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魔力的真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051

当夏侯惇走进书房的时候,曹操刚刚阅完一份公文。

这份竹简是从寿春八百里加急发来的,五天前,孙策拿下了豫章郡,开始向荆州方向集结军队。

此事说来是很可笑的,由于孙策时常亲自勘察地形,总率斥侯走在军队的最前面,结果士气低落的刘繇军看到孙策的纛旗就把不足百人的斥侯队当成了主力。刘繇军主将陆子云魂不附体,抛下一万多人的士兵孤身逃亡,于是士兵们一哄而散,刘繇最后的家底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完蛋了。勇猛果敢的孙策抓住机会,不待后续部队赶到,就以这一队斥侯急速突进到豫章郡府南昌。刘繇在病痛和惊恐的双重打击下去世。迫于巨大的心理压力,南昌开城投降。

曹操对刘繇嗤之以鼻,但不得不这头江东幼狮的魄力和胆量震惊。

这才不过是个开始。孙策展现了他横扫一切的无畏气魄,夺取豫章后马不停蹄,立刻把进攻的矛头对准了荆州。他在柴桑和寻阳一线集结了超过三万的士兵和二百多艘舰船,堂堂正正地向黄祖和刘表分别下了一份宣战文书。他在这份措辞锋利的书里把这两个杀父仇人痛快淋漓地骂了个狗血喷头,表示要以二人的首级祭奠先父孙坚。盘踞江夏的黄祖本身就有两万士兵,又收编了六千多刘繇的残兵败将,严阵以待。刘表亦闻风而动,这位自封楚王的荆州土皇帝集中了将近九万军队和一千艘舰船,以蔡瑁、文聘为大将,驻兵沙羡,打算给“孙家小儿”一点厉害尝尝。看来,决定长江命运的决战就要在江夏展开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曹操想。

“孟德,仲德的计策没起作用,”夏侯惇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按他的计策派人四处在街头散布真髓勾结郭图的消息,这小子没理由听不到,可他却好像没事人似的,径自出城回军营去了。”

曹操点头表示知道。他暗自叹了口气,比起堂堂正正下书骂人的孙策,真髓的举止更加难以捉摸。

“只怕其中有诈,他如与袁绍真有秘密联盟可就严重了,”夏侯惇有些不甘,“为什么不让我组织人手留下他?”

曹操摇头:“只要将消息传给真髓便已足够。仲德的计策虽没能敦促真髓杀郭图和袁绍一刀两断,但最起码这厮心疑袁绍阴谋害他,也不会再和河北之人多来往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和仲德商议此事时的情景。监视郭图之人密报郭图前往城外真髓军营,他坐立不安。于是特地召来程昱程仲德咨询,仲德的计策很是诡异,他主张索性派人在街头大肆散布真髓与郭图密议,使两家猜忌,甚至互相残杀。

当时,仲德那张严肃而又富有杀气的面容就是这样看着他的。

“程昱可以为明公出谋划策使真髓、郭图互相猜忌,但程昱提醒明公,”仲德的声音里永远带着一股寒风,他的眼睛永远瞪得那么凶猛,“真髓无疑是条祸根,应速速将此子除却。”

仲德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但这个提议奉孝也曾提过,文若在那天会议上的驳斥显得更有分量。

夏侯惇的声音又传了来:“孟德,真髓这厮与郭图联络在先,又不肯将此事报于你,分明有不臣之心。你讨伐刘备在即,真髓如背上的芒刺,不可不除啊。”

“元让,如果真髓转来禀告此事,真能削减你我对他的怀疑吗?”

夏侯惇一怔,道:“的确不能。街面上此事都已散得沸沸扬扬,真髓小儿说什么都已晚了……不过,他大可按照仲德筹划计策时预想的那样,去取郭图首级以证明自己跟袁绍一刀两断,对朝廷赤胆忠心。”

曹操放声大笑:“籍郭图之头撇清自己的立场么?元让,你说说,郭图找他密谈时他不杀郭图,如今见风声不好便杀人灭口,这教你我怎么看待此人?”

不等夏侯惇回答,他自己将答案说了出来:“倘若真髓杀郭图,非但说明他心里有鬼,而且可见其人见风转舵行径卑鄙,不过一条朝秦暮楚低三下四的*狗。此类今日可与你甜言蜜语称兄呼弟,明日转脸可出卖你的项上人头做自己进身之阶,才是最最*不住的。真髓好在没杀郭图,他若是杀了郭图,此等丑类,我便非杀他不可!”

说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了真髓冷静的表情,听到了真髓不卑不亢的辩白:“谣言止于智者,此事小侄辩解也无用。小侄是否投*了袁绍,全赖明公决断。”

曹操大笑起来,隆隆的笑声震得夏侯惇摸不着头脑。

“这小子貌似温良恭顺,骨子里和吕布一样,也是一头桀骜不驯的狼……”曹操饶有趣味地抚摸着胡须,“他何时回荥阳?”

“三天之后。他说中牟传来了韩遂的军情。不过眼下他与郭图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看他很有可能今天就走。”

“他不会提前快走的,”曹操冷笑道,“那反而会说明他心存叛意。我估计他反而要推迟日程再逗留几天,以证明自己心无鬼胎。”

夏侯惇将信将疑:“这小子真有这么大胆量?他就不怕对他不利?”

“胆量?”曹操长叹一声,挺直了身体,“年方十八,孤身闯入河内勘察军情……还有什么是这人不敢做的?对了,你看看这份东西。”

他将一直在看的木简递了过来。

夏侯惇接过来才看了几行,眼睛就睁大了。他将木简“啪”地放在曹操的案几上。

“这是真髓小儿骗取信任的*计!”

“哦,*计?”

“不错!孟德,这厮与郭图密谈,怕朝廷见疑,所以才上此减兵书。说什么主动减兵,天下哪有不欲自己兵多的道理?”

曹操用手指轻轻敲击这份木简,话语里多了几分疑惑。

“你的怀疑有几分道理,可真髓这份木简,是在回许都之前就呈递给了我的,那时候他还未和郭图搭上线。他在此书中说,如今朝廷草创还要负担河南府粮草,实在叫他这个司州刺史过意不去,因此为减轻朝廷负担,拟定缩编全军,让河南府五分之四士兵卸甲归田,只保留六千士兵……元让,你刚才那最后一句说得好,天下哪有不欲自己兵多的道理?提出这建议的若是个把忠君爱国挂在嘴边的古板宿儒倒也说得过去,难以想象的是,真髓这小子一直在军中摸爬滚打,竟然会为了拍马屁提出如此荒谬的建议。曹某不信这建议没有所图……”

他轻轻叹息:“要说天下还有我曹某人看不透的人,真髓算得上是一号了。”

大约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夏侯惇不再吭气了。书房内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曹操理清了思路,道:“郭图这厮在阅兵时丑态百出,又曾当面出言陷害真髓。真髓性格刚毅武勇,当时我见他看郭图的眼神很是不屑。即便秘密会面,也未见得就会被这厮说辞打动。退一步讲,即便他与袁绍真达成了合作协定,如今事态发展到这步田地,双方互相猜忌,也不见得会继续履行协定。我等就不必打草惊蛇了。”

“难道就此算了?”

“当然不能就此算了。元让,你立即带一队亲兵去逮捕郭图,记得带上一个死囚,捉住公则后将那死囚斩了,对外只说是拿下妖言惑众的郭图当场处死。然后将郭图秘密囚禁,待我亲自审他。”

听曹操说得有趣,夏侯惇眼里精光闪动,大笑道:“这个易办!只管交给我罢,保证滴水不漏!”

曹操一笑,续道:“至于真髓么……文若原先曾对我说,真髓响应朝廷号召讨伐袁术功劳不小,如今朝廷草创未定便向功臣开刀,反冷了天下英雄之心。此言大是有理。所以非但不能为难这小子,而且还要进一步嘉奖以表达朝廷对他的信任。”

他顿了顿,伸直跪坐多时的双腿轻轻敲打:“本司空还要亲自向他说明,朝廷明见万里,决不相信他会与郭图那小人有什么龌龊勾结,叫右将军放心为朝廷效力。”

很多事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第三天上午有个重要的廷议,当曹操下朝回府的时候,赫然在宫门口发现了久候在此的真髓。

这小子居然还敢进城!曹操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这里到处都是卫士,而真髓身旁仍然只有鲍出一人。

是因为这两天不见动静等急了吗?曹操暗自一笑,他只不过打算将此事先抻上两天,让这小子心里也紧张紧张,结果真髓竟然孤身进城——看来这小子胆子虽大,人毕竟太嫩,有些沉不住气了。

于是他缓步上前,打算掏出早准备了安抚人心的满腹说辞。可没想到真髓抢先开口,内容却让他一怔:“末将是专程来向曹公告辞的。”

告辞的理由无非就是荥阳事务繁多,洛阳又要重建,马超和韩遂的动向值得怀疑……曹操猜都能猜得出来,因此也没听进去。

他只是感到愕然,极度的愕然。

那一天,夏侯惇的行动果断而且迅速,命令下达后的一个时辰之内,郭图就被锁到了司空府的秘密监牢里。郭图是个很狡诈的死硬派,他虽不知消息是谁散布出去的,但死死咬定和真髓已经达成了秘密协定。只是他从真髓处返回驿馆后表现出来的失望和愤怒出卖了他,所以曹操在审讯了和他同来许都的亲兵之后,真相大白。

在曹操看来,过上两天把安抚的旨意一下,真髓顺理成章在许都再呆个五六天表示自己对朝廷的忠心,这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真髓这小子居然不顾畏罪潜逃的嫌疑,大大咧咧一个人进城,跑来告诉自己说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许都了。

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是对真髓此子的了解,还是对真髓和郭图之间关系的判断?

“贤侄还是信不过老夫,”曹操叹了口气道,“何必立刻就走,难道怕老夫还会对贤侄为难吗?”

“不瞒曹公,正所谓无风不起浪,郭图的确找过小侄。”真髓对此事的解释更是出乎他意外的坦白,“这厮胡言乱语,小侄将他轰出了大帐。其实小侄当时本该将他一刀杀了,只是对此人鄙视之极,觉得杀他不过污我之刀,故此一时手软,不想竟留下如此祸根,反吃他构陷。”

真髓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曹操一直盯着他眼睛看,可是司空大人看到的,是一双泰然自若无所畏惧的眼睛。

“郭图跳梁小丑,曹公对此自有公断,小侄本没什么可耽心的,”的确没有耽心的样子,看这小子胆敢孤身再入许都就知道了,“但是郭图之事牵连到小侄身上,若河南府大局因此长期无人主持只怕会生乱,所以只有向曹公告辞了。”

曹操的脸色变了。

坦诚,实在是太坦诚了。还没人有胆量敢这样跟自己说话。

曹操的地位是高高在上的,而手段的严酷残忍又为他在旁人眼里大大增加了震慑力。所以无论是敌人还是部下,面对他的时候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谨慎,说话时多多少少要动上点心眼儿兜个圈子什么的,就连亲生子如昂儿和丕儿也不例外,能和他平等交心的,恐怕只有元让一个人。他已经逐渐习惯了面对心怀敬畏的属下和对手,在交流的时候去洞察人家的心理,去品味对方话里的话,将对方玩弄于鼓掌之上,有一种猫玩弄老鼠的快感。

可是真髓这小子,竟然敢如此的坦白,如此的放肆!

在这一瞬间,他察觉到真髓对自己的态度,从来就不是一个臣下对君主的态度,或许永远也不会是。真髓的口气是谦卑有礼的,态度是诚恳坦荡的。但是这种谦卑有礼仅仅是来自于父辈的交情,而他的诚恳坦荡则来自于骨血里的不驯和自信。颇有一种我便是如此,阁下无奈我何的傲气。

在这一瞬间,曹操感到了切切实实的愤怒,不可遏制地腾起一股唤来卫士将这小子斩为肉泥的冲动。这个热切的念头化为一股灼烧的烈火,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使脑袋如炸裂似的疼痛。

“曹公,曹公?您脸色不太好,没事罢?”

恍惚之中,真切的话语把他从头晕脑涨里拽了出来,曹操勉强一笑,轻轻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不打紧,老毛病了。既然贤侄急着告辞,就早日回去罢。十日之后,郭嘉和董昭会携带粮草赶至荥阳。”

纵然真髓桀骜不驯,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对自己同样是坦诚而有信用的,有这样的一个从属势力镇边,总比那些反复无常的小人要强得多,也更加激起了自己想要将之纳入麾下的强烈欲望。

相比之下,徐州刘备的举止就显得愈加鬼祟了。这次廷议的内容就是刘备,刘备虽然接受了武定朝廷徐州牧一职,然而根据线报,他一返回徐州就义无反顾投入了天安朝廷的怀抱。刘备加紧同河北袁绍的联系,每天通向青州的官道来往的信使络绎不绝。

曹操冷笑起来,两面三刀的最终结果只能是同时遭到双方的唾弃和敷衍。袁绍不会真正信任接受了武定朝廷官职的诸侯,他顶多把刘备当作一个可供对手分散精力的靶子,这也正是曹操任命刘备为徐州牧的真正目的——真到刘备陷入危难,袁绍是不会为刘备动用一兵一卒的。

无论是收服还是消灭真髓,都必须先等解决了刘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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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自从到了荥阳就一直极其抑郁。

此时来到荥阳已过去了半个月,他还记得来之前自己曾向曹公拍胸脯大谈对真髓的制约之道如何如何,言犹在耳,然已觉力不从心。

十四天前董昭一到荥阳,就向右将军宣读了圣旨,在这份诏书中,曹公在肯定真髓功绩的同时,不露声色地公布了对司州各郡太守的任命。这条计策本是董昭的杰作,所以为圈定这份瓦解真髓集团的名单,他颇下了一番心思。

首先,以原新郑长杨沛除河南府尹。杨沛政绩斐然,受此提拔在情理之中,他又曾在征讨马超时赠给真髓军粮,真髓没理由反对他出任府尹。巧妙之处在于此人是个性情刚直的宿儒,向来以大义为重,倘若朝廷与真髓之间发生龌龊,此人十有八九会站在朝廷一边。河南府都尉由李整担任,中牟长由李典担任。李整、李典都是最早追随曹公的老部下李乾的子侄。李乾在兖州为吕布所杀,李整继承乃父部曲兵马,李典不将兵却长于谋略。他二人同吕布一党仇深似海,监视真髓动向再恰当不过了。

其次,就是以真平为安集将军,封侯。这也是董昭自以为得计的“神来之笔”。真平常年驻守真髓的后方,又是依附他的宗族亲将,如此厚待本无可厚非。可关键就在于,什么邓博魏延徐晃雷吟儿龙步的名字连提都没提,所有的战功都被归在了真平的头上。从一般章程来讲,地方诸侯都习惯将自己部下的功绩表奏朝廷以获得封赏。那么封赏之人是战功最少的真平,真髓众多部将会怎么想?会不会因此心生怨望认定真髓存有私心厚待亲族呢?董昭对此满怀信心。

当他宣读旨意完毕的时候,刻意仔细端详了真髓的表情,然而使他微微扫兴的是,真髓连一点点起码的惊讶和愤怒都没有,只是流水一样倒出一堆客套的废话。这张如此年轻充满血气的脸孔,已在严酷的环境下锻炼得波澜不惊。

尽管可以看出他来意不善,可是右将军的态度仍然友善之极。一阵嘘寒问暖之后,真髓迫不及待和他畅谈天下大势,而后又谈起了河内和马超。这一聊就是半天。

在真髓貌似普通闲聊的下面隐含着他对马超的关注,董昭当时这样想,右将军的下一次用兵,很有可能目标就是河内。

没过几个时辰,他的这种想法就被真髓用行动证实了。

聊天慢慢进入了结尾,右将军大人对河内的一切都极感兴趣,他越聊越兴奋,以至于当时就要董昭为他重新起草一张河内的山川地理布防图,而且还要董昭写一份关于河内物产和田亩的资料。

新官上任三把火,初来乍到企图全力博取右将军信任的董昭于是为这两件任务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他不眠不休地干了整整三天,书写了整整数千条书简,累得死去活来。为了保密,真髓还安排他住进了自己的府邸,与外界隔绝。

等到董昭总算把这两件大事完成,新的任务又堆到了他的头上。右将军将新的重任又托付给了他。

“先生果然是旷世大才,”真髓拿过他辛苦完成的两卷竹简夸赞道,“本将军记得,三日前先生初到之时,与先生谈起战国时秦之所以能兼并六国。当时先生提起了商鞅之术和尉缭。那番土地与士兵的透彻高论,令真髓心折不已啊。”

董昭自然是记得:“右将军,那番高论乃是商鞅所书。”

商鞅在《算地》中认为,现在的君主们,用兵打仗的不注意估计兵力,治理国家的不注意计量土地。有的国家土地狭窄而人口众多,人口胜过了人均占地;而有的国家土地广阔而人口稀少,人均占地胜过了人口。人口胜过人均占地的,国家的经济收入就不多,因为人口多造成粮食不足,兵力反而不足,应当致力于开拓疆土;人均占地胜过了人口的,即便拥有广阔的土地资源也没法很好利用,国力同样很弱小,应当致力于夺取人口。

“所以土地、人口、粮食,这三者之间必须相称相合,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真髓流露出思索的表情,“我向来只是看到表层,粮食不足便想到削减士兵为民,军队不足便想到征集士兵,和商君相比,实在是太浅显了,还要多谢先生的点拨。”

“将军举一反三,却比董某这等读死书之人要强太多了。”

董昭连忙还礼,然而真髓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受宠若惊:

“先生不必过谦。自从上次的长谈之后,真髓为此思量了数日,才琢磨到了这个互成比例的道理。只是这个比例该如何把握,说来容易,做起却难。所以我想请先生协助真髓,草拟一个精兵还民的方案,顺便计量河南府现有的耕地资源,推算出最恰当的人口比例。”

右将军的三言两语,又交代下来一项重大至极的任务。

董昭一方面为真髓能将这等重要任务托付给自己而感到激动,另一方面又不禁叫苦:自己还没缓过一口气呢,又要陷入资料埋头苦干了。

此后的六天时间里,董昭独自一人在书房内查阅了各方送来的土地与人口的统计书简,呕心沥血,终于脸色发青双眼血红地将一份论据充足,推理严谨,结论精确的报告书简放到了右将军的案头。

“董先生辛苦了,正好真髓手头有一个紧急的文书处理,是关于弘农……”

听到真髓柔和亲切的慰问和布置的新任务,董昭两眼发蒙,他几乎要质疑,这位右将军是不是打算把自己活活累死?

自从察觉到掩盖在重任下的居心不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董昭又陆陆续续地发现了许多令他悚然之处。

自己周围连一张熟面孔都没了。

大约就是在自己埋首书房的这段日子里,跟随一同从许都前来荥阳的亲兵、下人,甚至行李……居然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总共六十个失踪的人,其中包括了两名专门负责他安全的许门死士,二十名护送他的亲兵,还有三个负责和朝廷的联络人员。他的书籍、信鸽、特制笔墨,隐形墨汁等等等等,就连随身衣物全都不翼而飞。

他去问右将军,真大人一推四五六,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怎么?人没了?是回许都去了罢?行李也没了?小贼可真猖獗,连我这将军府都敢行窃!不过,先生你只管放心,真髓这就派人严加搜索,一旦找到一定物归原主!”

放屁!董昭恨恨地在心里骂,你这小畜牲,睁眼说白话连磕巴都不打一个,手里拿的那卷书分明就是老子带来的《尉缭子》!

不过他啥也没敢说,在别人的一亩三分地上跟主人破脸可是一万个划不来。几天来,他对荥阳也有了基本了解,这座城里十万居民全部从中牟迁来,家家户户全都改宗姓了真,真髓在此地可谓一手遮天。强龙不压地头蛇,曹公派在身边的那六十多人就像水泡破裂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何况自己现在孤身一人呢。不仅是随行人员消失,荥阳城里的居民全由闾里组织成民团,对户籍考察和居民出入都极为重视,曹公预先和自己约好潜入的接头内线也没一个能找到的,看来不是被肃清了就是根本没能混进城。

比之真髓狠辣的霹雳手段,更令人惊疑不定的是这小子的态度,那些人可都是曹公派来的,他竟然说杀就杀!这小子究竟想要干什么?莫非那一系列的人事任命激怒了这小子,故此要拿自己开刀?

董昭心惊胆战地等了两天,果不其然,这蛮横小子的新招数又来了。

“先生乃国之瑰宝,身边无人照料,这怎能行?”

真髓热情地给他派了二十名新护卫,这下就连董昭在睡觉更衣时都有四个人瞪大了眼睛“护卫”在侧,将他看得死死,活像一只被长针盯在木板上扑腾的蝴蝶。

董昭的苦头可就大了,他嘴上不说,勤恳工作照旧,肚里早把小畜牲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几十遍。

惟一令他欣慰的就是诏书的人事任命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真平受到破格提拔,而其他的将军连起码的封赏都没有。这足以在真髓的内部掀起一股浊流,他等着看好戏。

可等了几天,董昭的心是越等越凉。

没一个人对此有什么真正的不满,就连跑到将军府里大吵大闹的魏延也都像是借机会撒娇的小猫:右将军只一顿笑骂,立刻就欢天喜地老老实实回去了。看来在这些兵痞的眼里,只有真髓才是他们认可的主子。“朝廷任命”在他们这些老革眼里根本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有分量。在这里,真髓还有他的将领几乎全是和士兵一同吃饭,一同嬉戏,训练时一同光着膀子在太阳下流汗,闲暇时一同在校场角抵和蹴鞠。这些一同迈生死关的人并不是真正的血亲氏族,可他们的羁绊却比血缘还深。

还有那该死的精简士兵计划。

一开始,董昭是满怀热情地完成这项工作的。仅仅保留六千士兵,这代表真髓自我放弃了远征的能力,完成了精简士兵也就是彻底为曹公稳住了真髓。董昭每次想到这里,都不禁心生鄙夷,原先还以为真髓是赵武灵王那样的人杰,可现在看来,这小子虽然有点小脾气,不过是个胸无大志,企图保守一隅的小屁孩而已。

可是简着简着,他发现愈发的不对头了。

这一番精简下来,将近三万士兵卸甲归田。可这些人卸甲之后全都做了乡里亭长,平日里就抓两件事,第一,大力宣传真髓的战功和恩德;第二,按照军事编制训练百姓。现在走在荥阳城里,耳朵里称赞真髓战绩和维护朝廷的声音一刻没停,百姓们的军事训练也一刻也没停。真髓几乎就是百姓眼里的神。只消这小畜牲振臂一呼,全城的人都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只要有足够的粮食甲兵,征集一支训练有素的数万支众轻而易举。

这算哪门子卸甲归田?董昭愤愤地想,卸甲下去了三万,组织起来的却是十万!

好在他总算从众人之中找到了一点不和谐的目光。

那个唤作郝萌的人在真髓面前总是卑躬屈膝地极力讨好,就像一条乞讨剩饭的癞皮狗。当这厮从真髓处得不到回应的时候,那贪婪而又狡诈的目光就会悄悄地转到自己的脸上,他的那种对权势充满渴望的眼神仿佛总在暗示些什么。

其中必有文章可做,董昭想,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定期向曹公汇报情况是必要的,董昭遂向真髓提出要求,右将军大人倒是欣然同意。

他留了个心眼儿,将报告写得规规矩矩,将荥阳的一切都挑拣最好的说,既没提六十人失踪,也没提精简士兵的结果,将真右将军的忠心和干练大大鼓吹了一番,写河南府形势一片大好。然后把这份马屁书简郑重其事束成一卷,打上封泥火漆交给真髓,请右将军派人送交曹公。

结果不出他所料,这报告右将军定是要拆看的。只是他也没想到,右将军刚接过去,当着他的面就把封泥给拆了。

“将军擅拆封泥,莫非是担心董昭在公文中对将军不利么?”

董昭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火气上升。你真髓回去私下拆看,好歹也算是给我留点颜面罢?如此不把人放在眼里,欺人太甚!

“董先生这一手字可真是好看,”右将军啧啧称奇,仿佛没听到他的质询一般赞叹道,“真髓是个粗疏人,对您这样品格高雅的大儒向来钦佩……”

说完了在董昭听来一点诚意都没有的奉承话,真髓也将这报告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他将竹简摊在案几上,向董昭一伸手。

“董先生,您的文章写得真好,字也漂亮。只是真髓鲁莽,将这书简的封泥拆碎了,请先生将封泥交给在下,在下封好后立刻差人八百里加急送于曹公。”

不从命不行,董昭叹了口气,这小子行事竟然如此霸道。他从怀中掏出封泥,双手呈递给右将军。真髓接过封泥,在手里掂了掂,随手交给立在一旁的秦宜禄。

第二天董昭再来拜会真髓时,偶然在一旁的书架下发现了一些竹简的残片。他眼尖,认出上面留的小半个字正是自己所书,心中一紧。他用余光搜索,发觉案几旁多了一束新削的简。趁真髓起身更衣,快速抽出一片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竹简上的笔迹竟然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久闻真髓在军中设有专技营,搜拢了不少具备一技之长的怪才,这笔迹模仿得如此神似,真令人叹为观止。要不是自己记心好,险些真误认为这就是自己所书。

他将那片简放了回去,心跳得厉害:真髓派人模仿自己的笔迹又讨去了封泥,看来自己的报告一辈子也到不了曹公之手。好在自己向来谨慎,发给曹公的秘信另用别样书法,这事只有他与曹公二人知道,真髓这小子就算再*诈十倍,也提防不了这一手。

他冷冷一晒。自己始终未以密信联络,时间一长曹公定会生疑。到时候自己倒要仔细看看,瞧真髓这凶狡小子是怎么自食其果的。

又过了两天,气候越来越暖,就在这一天,亲兵代右将军请董昭出席军事会议。

当董昭来到议事厅的时候,只见诺大的议事厅里鸦雀无声,黑压压都是人头。百人将坐满了一地,在他们前面坐着的都各支部队的曲长和部将。全身披挂的真髓裹着漆黑的大氅坐在诸将面前,头顶鹰纹铁盔,背后左侧有鲍出为他手持杀气森寒的方天戟,背后右侧站着英姿飒爽按剑四顾的独眼女将。郭嘉、贾诩分列两旁,再往下分别是以徐晃、魏延为首的重要将领。

董昭不由一阵快意,真髓终于要出兵了。

这十几天来,真髓一直在加紧对河内的侦查和勘测工作,无论董昭何时晋见右将军大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精心绘制的河内山川地理图和河内田亩文书无时无刻不是摊开摆放在右将军案头的。

只管去和马超打个你死我活罢。他不怀好意地想。马超骁勇善战睚眦必报,又厉兵秣马了这么长时间,只要战端一开……

“孙策与刘表部将黄祖在西塞山决战,黄祖大败,损兵万余。”

右将军铿锵有力的声音把他从想象中拽了回来,董昭隐隐觉得不妙,若是出征河内何须提甚么孙策?

“僭王刘表的援兵也被击溃,孙策斩首二万,俘虏战船三百余只,伤者不计其数。因曹公东征刘备,战事正酣,所以刘表大着胆子抽调了襄阳与宛城、新野的部队顺汉水东下支援江夏去了,荆北空虚之极。”

铁盔沿下压着的那双眼睛真就像鹰一样,扫过董昭竟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我军休整已久,正好出兵,”那双鹰眼睥睨着他,锋利的语气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讽刺,“各军各部听令,给你们三刻钟时间准备。跟着本将军兵发襄阳,活捉僭称王号的逆贼刘表!”<!--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