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彼岸 2
作者:花岚      更新:2020-01-20 00:57      字数:4838

车驾穿过六条的夕市。世声人语起伏不息,米糕与卤肉的味道徐徐飘入车厢。绫探头观望,琳琅的市衢,夹道开满绚艳的夏花。元度高拔的身躯立在马背上如同一块嶙峋的巉岩。她欢喜得有些眩晕。吱嘎的车辕声仿佛忽然慢下来。元度跳下马背,双眼低垂,缓缓向她伸出手:「来,慢一点,我们到家了。」

到家了。原来自己也可以有一个家呢。绫几乎想一头扑进元度怀里。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按下念头。「闳之,」她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上次来时就觉得这处宅院很好,很简净,很——」

元度接起话头:「很适合我们两个人。」

绫咯咯笑起来,又蓦地收住笑:「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元度牵着她走向书室。庭院寂寂,白发老仆垂着双手温默地立在一旁。他们绕过屏风,木质与油墨香气依旧袭面而来。依旧是这样多的书。充顶塞壁,一望无尽。

绫歪着头望一望元度,静静走上前,指尖缓缓滑过一排排整齐的书脊:「很好的,让人心里踏实。」

元度失笑道:「这是我全部积蓄,有时候买起来,衣食都不顾的。东宫其实很会取笑人,说我花光俸禄,就要来花你的岁钱。原来那时他便知道你我因缘还未尽。」

绫抚着满满四壁书往复走了几圈,忽然看到那只描金朱槿纹样的旧砚箱。元度正巧也看见了,轻轻点一点她额头:「你瞧,给你的你偏送回来,多叫人寒心。」

「闳之。」绫面庞微低,姿态十分乖巧,「我再也不敢了。」

两人许久没有再说话。夜幕降下,外面陆续上了灯。夕云的轮廓异常明晰,种种形态变幻无穷。老仆奉上饭食,清淡的白粥,一点肉糜,旁边的圆碟里放着切好的蕨苔、桃仁与渍笋。

寂然饭毕,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深深对望。饭后坐在一起看一会账目。上更时元度烧了水照顾绫膏沐。窄且深长的椿木桶,水温与香薰惬意得让人几欲睡去。绫微微仰着脖颈,任由元度为她濡发。太紧张,隔去一臂仍能听见紧促的心跳声。她轻声要求:「请你到外面等我。」

元度在她肩头覆一块棉巾,安静地退到屏风外看书。绫潦草地洗了洗,换好衣衫赤脚走出来。寝帐近在咫尺,烛火的微光似乎有一种擭人的魔力。她忽然心生胆怯,拖着元度的手臂站住不动:「闳之,我还不想睡。」

「那么我们就不睡。」元度牵起她走回书室,「囡囡,你来帮我录一本折子。」

然而绫也不想录折子,仄着脸,亭亭地站在长案旁一动不动。元度轻轻挽一挽她:「还是睡罢。这几日都有朝会,四更就要起身。抱歉,我不能让东宫担上驭下无方的恶名。」

绫翕翕唇角,又随元度走回卧房。檐前纸灯毫无征兆地熄掉一盏。典雅的陈设,新置的枕榻依稀还有木屑与清漆的气息。

绫笑道:「怎么都这样新。」

元度看了她一会:「我总觉得你会来——总觉得这些东西,你都要用新的才好。」

睡下的时候绫徐徐发出一声长叹:「世间良人啊。」

元度慌忙坐起身扶一扶她:「不好吗?」

绫转过头。月光所照,她目光湿润,盈盈的像两泓净水:「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

元度欢喜地笑起来,将她紧抚胸口的双手逐一握入掌心。他动作很轻,很虔诚,仿佛害怕惊扰了这一切岁月静好。绫双眼紧闭,呼吸散乱。元度温热的气息抚过她的脖颈,冲溃她的思绪。他在她左耳之畔温声低语:「多谢你肯成全我。」

这其中,原有太多人的成全。绫想起昭序、清久甚至皇帝,恍觉自己始终是被眷顾的。此时再看元度——秀净而庄重——但愿这温柔眷爱、人间幸福昭序未来也会有。

昭序一直目送绫乘车驾远去。庭际一棵樟树生得十分粗茁,大约有百年之寿。树荫下张着绢罗几帐,几帐中间摆着精致的青檀叠榻。昭序用衣袖轻拂榻面,确认角落里的小虫都已散去,方才小心坐下。「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若能哭出来,怕还好些。」

枕流笑了笑:「我并不难过。现状很好,熙卿不会过度牵挂我。只是我一直在此叨扰殿下。殿下有佛心。不践生草,不履生虫,也予我诸般照拂,我无以为报。」

七月天气有些窒闷,河原院上下都在准备山王祭的用度。昭序一向疰夏,恹恹地倚在勾栏上看着蜻蛉往来飞舞。风花寂静,池塘里穿梭而过的红鱼翩然扫起几波涟漪。

枕流忽然发出一声轻叹:「这里我怕是留不得了。」

昭序一惊。枕流淡淡道:「过几日熙卿要到骊安去,平大将也要南下,主上势必会召我进内。熙卿不与我成婚,是为保住我。可是许多人,不是他想保住就能保住的。」

昭序苦笑:「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枕流移开目光:「我什么不知道。」她伸手抚一抚昭序手中的蝙蝠扇,「当年平中宫制扇,赏给我们两人,终究我更喜欢你这一柄。」

昭序徐徐展开折扇。描金海石榴扇面,两边各缀五色丝与金银铃铎;扇骨以紫竹琢成,镂刻梅石孔雀,发色浓重,手泽鉴人。枕流收回手:「我那一柄是银地花菖蒲,珍爱了许多年,最后却在东八条烧毁。殿下手臂上这些伤——」

「是我喜欢你那一柄,终究银地花菖蒲更淡净些。」昭序笑道,「你们平家人学养都好,我得了一块瘗马碑,原想叫典侍陪我一起拓,如今她去了,我不妨来烦你。」

两人走进花厅。昭序说起清久从前的许诺:「瑶浦有一处摩崖石刻,籀字举世难寻。督司要典侍陪他去看,东宫便也答应带我去看一看的。」

枕流在碑面上刷一层白芨水,洗净排刷,放回笔架上沥干:「菀州也有一处崖刻——熙卿与胥二公子交厚,小时候我们曾一起去过。那上面有安城院的辞世句。」枕流低声覆诵,「不来不去,无死无生。芜山月落,身归故城。」

昭序凄然:「故城在哪里。」

枕流用沉香水砚细松墨,又以棕刷敲打绢纸,使字纹凹陷:「安城院的故城是北洛。你我的故城——你我是没有故城的。」顿一顿又说,「我们都是遗民,生涯不过是流零与离散。我们的故城其实都在北陆,这一世,若不是中洲一统,怕再也没有机会叶落归根了。」

这话太绝望。昭序想了一会,也未便再接下去。枕流缚起衣袖,用墨包轻轻捶击碑面:「这世间,除了宜明院,谁还有南北一统的志向。」

少枔自然有,或许清久也有的。昭序看一看枕流——目光明亮,神情落寞却坚毅。她接过墨包,将最后一点碑面打平:「东宫会做到。」

枕流似笑非笑:「我也知道东宫会做到。上方病弱至此,东宫一两年间便会即位,此后这天下就要他来安。殿下安心,熙卿愿为贤臣。」

昭序摇摇头。枕流如此揣想,她却从未疑心过少枔——她不免也觉得枕流太细密,仿佛对人世有种无可奈何的透彻。

然而枕流何曾这样无可奈何。

两人揭下拓片送去薰室阴干,一路只谈琐事。枕流言及北陆的山王祭:「与我们放生禽畜不同,北地杀鹿为牲礼。」

昭序并不意外:「南夏也有类似的祭典。史载其俗畏鬼神,尤尚淫祀,所杀之人,貌美者剥其面皮笼之于竹,及燥,鼓舞祀之,以求福利。完陵君以前,宫廷每年都要杀人供祭。花川君力复南夏传统,其中不无此类陋俗。南夏究竟怎样世界?夷狄之中,恐怕南夏最为可怖。」

枕流默默。一瞬间两人几乎都说起松岑,却都压下话头。许久枕流笑道:「明日殿下以熙卿之名送我进内罢。」

许久昭序还是问:「为什么。」

枕流笑答:「让他们安心。」

昭序凄然:「我无法向四之宫交待。」

枕流避开脸,徐徐发出一声苦笑:「你何需向他交待。若非念他,若非贪眼看看这东宫治下的盛世,我又何需忍恨偷生。你宽心。谢家目光虽有限,却也知道族中无将才。眼下对抗北陆,只有熙卿能领兵。此时熙卿若屈身投诚,谢家必会招之麾下——亦必会有所忌惮。殿下,我愿为质子,打消谢珩所忌。我怕上方忌他出身!我怕上方给他残兵瘟马陈粮腐草,叫他血肉相搏白白牺牲!我并没有通天本领,却也要拼却性命为他,也为故土,再争一分生机。」

或许连枕流自己也不知道,这分生机早已在肮脏龃龉之下悄然溜走——或许她只是怯于承认。

少枔南下次日,昭序秘密将枕流送入内里。

其时与莒夫妇亦将南下,皇帝命松岑同行。与莒作为兄长,送嫁至湄水,南夏渡水迎入中洲皇女。

松岑有些失望:「原以为四哥哥会送我。」

安熙嫔怀抱扶黎,望着她怔然流泪。

松岑又笑:「不过也好,我都哭烦了。」

安熙嫔心中不忍,迅速避开脸。

——松岑恐怕至今都还是无畏的,只有一点怅然,不经意间被枕流看见。

枕流姿容端丽,手捧一枚烈焰鬼面纹样的香荷包。

「我代熙卿送一送桂宫。」

松岑将荷包接在手里,一截断指格外刺目:「不急。我还有几日。」

枕流许久道:「熙卿原想亲自送桂宫的。」

松岑微微摆首:「他并不想。」

枕流引袖沾一沾眼角,随后递上荷包:「我针功平平,里面却有从前桂宫摘给他的白玉菩提子,这些年他一直佩在身上。愿桂宫不忘亲人与故土。」

松岑系起荷包,爱惜地抚摸两侧的珊瑚珍珠璎珞:「我必不忘记。」

枕流微笑:「所以桂宫永远心怀中洲。」

「中洲不可怀恋。」松岑目光一散,「我待故土全部情谊,也只因一个人。」

枕流眼皮微抬:「桂宫的情谊,这个人是知道的。」

松岑一怔:「我一切只为他。」

枕流挽一挽她:「他也多为桂宫。」

松岑严肃至极:「我为他,什么都做得到。」

枕流眼中亦有泪意。松岑的答复让她满意,也使她悲惶。她心如荒原,忽然怨恨自己竟不曾死去。夏时的南苑葱茏而寂静。绮绫殿早已化作土丘,上面建一座亭,亭际立着一对鹤。枕流向骊安方向眺望。身后草木窸窣。她想起昔年绮绫殿的舞鹤,如玉如雪,日光里昂然欲羽。鹤也与文绛亲近。文绛在她掌心放上细白虾,引鹤来食。鹤便为她起舞。

她远远看见清延。又过一会,花影拂动,治部少辅申苏疾行而来。炽热的阳光使枕流眩晕。她垂下头,缓缓闭起双眼。

不久后松岑出京,只有昭序送至外城,连安熙嫔也不曾来。松岑妆仪盛美,却始终手握长刀。她与昭序陌生,便不肯说话。昭序见松岑妆奁简陋,忙命人取来珍玩,追上行驾,交给送嫁的与莒:「金银虽俗,却通行天下。我很怕桂宫受委屈。多些钱,以后说不定多条出路。」

槿园掀起车帘探出头来:「不要给他!细小物件我替桂宫收起。阿二心黑,左右要作坏用途。」

与莒怒斥:「你是谢家人,尽说鬼话!」

槿园笑道:「我才不与你争。我们来日方长,看谁屈身事贼,看谁卖国求榮。」

与莒脸一白,一字一切齿:「是。我们来日方长。」

槿园意味深长地望望昭序,双眼一眄,倒也不再说下去。此时松岑打马而来,一头珠翠丁然摇摆。槿园淡淡道:「桂宫厌乘车,阿二给她一匹马。」顿了顿,悄悄又向昭序一笑,「她是伟男子,不会辜负人间义理。」

话中滋味,往后多年昭序才渐渐体会。此时她只觉槿园仿佛聪慧已极、识人至清,简直难以置信。回到六条,绫刚好上来侍奉。昭序见绫容光焕发,有一种隔世的错觉。她挽住绫:「还好?」

绫面容温静:「都好的。比现象中还要好。」

昭序瞬间放下心来:「下月中秋,主上说要赏你。我陪你一同进内罢。」

绫有些迟疑。昭序又问:「不想见到那一位吗?」

哪一位?是清延还是申苏呢?绫哂然摆首:「也不是。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再引人注目了。」

这几日绫常常想起重岚,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重岚行走时有意无意地护住小腹。她脊背一凉,忽然又说:「不知谁能救赎他。」

昭序并不知道重岚的事情,只等她继续说下去。案头橘花忽然落下一朵。绫刹住话头,看见昭序美丽慈悲,好像这滚滚浊世最后一线光明,自己却再也不能将光明留住。

昭序仍问:「救赎?」

绫回过神,连忙岔开话头:「我去也好。我一直很想念万寿宫与王世子。」

昭序点点头:「我前日见过他们,两个都很亲人,王世子似乎也不曾忘记你。那时主上精神尚佳,抱置膝上玩闹一回。世子改口叫主上『父亲』,中洲话说得更好,却只肯与万寿宫说南夏话。很有趣,仿佛他们之间已有小秘密。」

绫缓缓道:「主上的膳饮——」

「是。」昭序欠身按住她的手,「事关国运,父亲不得不冒险介入。你安心,父亲只是暗中将主上的药饮另做一例,谢氏并不知晓。」

茶冲过几回,入口却更苦涩。绫与昭序对视:「如今谁在主上身边?」

昭序微笑:「是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