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曼舞游仙 二
作者:原秋语      更新:2020-02-02 02:31      字数:5861

林方飞望向不老翁,眼中充满恳求之意,“老翁,有件事拜托你,请你无论如何要答应。”不老翁吐出最后一块鸡骨头,抹抹嘴道:“那要看什么事,你让老家伙不吃不喝,那可不成。”林方飞笑道:“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说话之间,解开幞头,拔去发簪,任一头青丝瀑布般披散开来。不老翁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道:“你……你……哈哈,原来是个俊俏的大姑娘!”

林方飞最近总是咳血,容颜憔悴,脸色也显得过于苍白,但仍不失为举世无双的佳丽。她点头道:“小女本名草头儿的‘芳菲’,是江南国天策上将林宗岳的女儿,这次奉父命监察一项重要任务,有幸与随心相识。”不老翁道:“唔,还是个千金小姐。”林芳菲一边重新扎起发髻,一边说道:“为了那任务,我一直瞒着随心,而且他父亲在我爹攻打吴越时战死,他觉得是我爹害得他家破人亡,我不敢把真实身份告诉他。如今我又重伤难治,不想让他一生郁郁寡欢,所以更要瞒着他了,其实……其实这么做我也很痛苦。”

不老翁搔着脑袋道:“是了,他现在若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对你的感情一定大不相同。”林芳菲道:“所以拜托老翁,我死之后,把真相告诉他。”说着从衣内翻出个小镜子,递给不老翁,“这面铜镜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从懂事起便一直用着,老翁代我转交给随心,就说我对他的心有如此镜,一生一世,只照一人。”

不老翁干笑道:“这又何苦,那时你人已不在了,他便知道你的心意又有何用?我这便告诉那小子去。”林芳菲含泪道:“老翁比芳菲的父亲还要年长许多,所以芳菲把老翁当作长辈一样信任。老翁现在告诉他,我们两个只会更加痛苦,我死之后,他纵然明白我的心意,更多的也还是兄弟之情。”不老翁急得直搓手,道:“可是……唉,老家伙这辈子孤身一人,实在弄不懂你们这些小儿女的心思。好吧,你说怎样便怎样,老家伙答应你了。”接过镜子,见那上面镶金嵌玉,铜柄还雕了几大朵牡丹,镌有“芳菲”二字,小巧玲珑,果然是个宝贝。他觉着好看,便翻来覆去的把玩起来。

林芳菲大喜道:“多谢老翁成全。”不老翁道:“丫头,倘若臭小子真找到‘五行补天针’,救活你呢?”林芳菲螓首微垂,含羞道:“那也请老翁交给他。”不老翁哈哈大笑,道:“好,这个媒人老家伙做定了,把手给我。”林芳菲奇道:“做什么?”不老翁无意解释,抓住她手腕,两指搭在脉上。

林芳菲看他严肃认真的模样,不像在耍笑,心道:“咦,他也会医术吗?”忽听不老翁“哎呀”一声,道:“糟糕,你这伤还真无可救药。”林芳菲笑道:“商神医尚且无能为力,芳菲早已不敢抱有幻想。”

不老翁沉吟半晌,道:“转过身来。”在她肩上只一推,林芳菲便转过身。不老翁双掌抵住她左右‘天宗’穴,随即便有一股灼热的气流涌入林芳菲体内,围绕脏腑飞速旋转起来,林芳菲登觉胸中一畅,不由自主的张开嘴,仿佛有一股浊气排出。不老翁撤掌道:“丫头,老家伙帮你护住脏器,暂时性命无忧,但要彻底治愈,只能寄望找到‘五行补天针’了。”

林芳菲又惊又喜,转身拜谢道:“老翁果非常人,芳菲早有怀疑,昨日让随心去试探,却还是被老翁骗过去了。”不老翁扯胡须道:“原来是你这丫头出的馊主意。”林芳菲笑道:“谁让你深藏不露,让人家疑神疑鬼。”不老翁眨眨眼道:“你的事情我不跟别人讲,我的事情你也要保密。”林芳菲笑道:“老翁的吩咐,芳菲怎敢不听?何须要挟。”不老翁道:“好孩子,老家伙再教你一套‘游仙掌’,闲时练练,有助于控制伤情。”林芳菲又再谢过。

不老翁忽道:“有人来了,我去把他吓走。”话音未了,林芳菲只觉眼前一花,再看不老翁已在数丈之外,迎面正有两名猎户打扮的人边聊边走过来。不老翁形同鬼魅,东一晃,西一晃,那二人只见一条灰影翩然来去,各擎猎叉骇问道:“什么人?”不老翁发出怪笑,双足并不落地,在空中一闪而过。两名猎户还道遇了山精鬼怪,齐发声喊,扭头便逃。

不老翁落回石上,兀自拍腿大笑。林芳菲心下暗凛:“不知老翁究竟什么来头?这身法比侯青青犹有过之,亏他装模作样,被侯青青气得吹胡子瞪眼,偏不肯显露功夫。”她原来觉得自己来日无多,对学“游仙掌”并无多大兴趣,但习武之人大抵如此,一旦得知可以学得绝妙武功,便转眼毙命,也深感欣慰。林芳菲起初还只觉得不老翁是个前辈高手,待瞧见他这身轻功,才知遇见了世外高人,能得他传授一招半式,必都是惊世骇俗的武功。当下催促道:“老翁,你笑够了没有?不是要教我‘游仙掌’吗?”

不老翁似乎忘了,闻言止笑道:“对对对,来,第一招唤作‘颠三倒四’,你内力不济,随我比划即可。”林芳菲听这名字,先皱了皱眉,只见不老翁腾空倒挂,双腿如风车般打了个旋儿,右掌自上而下划过,撑在石上,左掌随即飞出,隔空虚劈,接着一弹,再变为头上脚下,未等落地,双掌齐出。

林芳菲呆了一呆,寻思:“此招的名字俗不可耐,施展出来却飘逸至极,果具‘游仙’之神髓。”她武功根基不错,只因负伤内力无法尽展,依样画瓢的比划一遍倒不难。不老翁赞声:“不错。”再授第二招“南北西东”。林芳菲愈学愈觉得神奇,且不说这套掌法威力如何,单是能想出这么多潇洒超逸的招数,已非同小可。

“游仙掌”共十二招,每招的名字都很庸俗,林芳菲随不老翁练得一遍,竟有种心旷神怡之感。不老翁问道:“记住了吗?”林芳菲道:“我自己练一遍,老翁你看。”她凭借记忆比划起来,有不妥之处,不老翁便及时予以纠正,待最后一招“胡狲洗儿”演毕,不老翁笑道:“小丫头果然聪明。”林芳菲竖指在唇前,道:“嘘,你别叫我‘小丫头’,免得叫惯了,在别人面前说漏嘴。”不老翁道:“哈哈,好,我叫你‘林家小子’。”

林芳菲一边继续比划,一边问道:“老翁,你当真有一百多岁?”不老翁手捋银须,傲然道:“一百二十五岁,你信不信?”林芳菲道:“我信。”想着“游仙掌”最后两招的名字——乌珠瞪鳖、胡狲洗儿,掐指算了算,微微一笑,心道:“也只有内功修为极深之人,才能活到这个岁数。”

不老翁瞥眼瞧见,奇道:“你笑什么?”林芳菲忙道:“没什么。老翁,我练这套掌法,感觉心情也舒畅多了。”不老翁笑道:“那就对了,没这个功效,我教你做甚?”这套“游仙掌”是不老翁五年前自创的,他活到这把年纪,早已看破红尘,对他而言,生死尚且无关紧要,更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所以悟出这套无欲无求、极尽洒脱的“游仙掌”。林芳菲演练时,心态自然随之变化,而对于一个重症之人来说,心态的好坏往往便可决定生死。不老翁用心良苦,将这套掌法传授给她,希望她能由此获得良好的心态,控制住伤情。

太阳将要落山时,浪随心等人扛着锹镐,灰头土脸的从山上下来,看他们一个个步履歪斜,显然这一天累得够受。不老翁扯嗓子问道:“找到补天针没有?林家小子快断气了,若是找到了那宝贝,千万别瞒着老家伙,快拿出来救人。”

浪随心大吃一惊,飞奔上前,见林方飞坐在大石上,笑吟吟的道:“莫听老翁胡说,我好的很。”浪随心吁一口气,无奈的道:“这个老家伙,整天只会胡闹,一会儿不给他饭吃,权当惩戒。”不老翁缩了缩脖子,嘻嘻笑道:“老家伙给你们放了半天风,赶走几批打算上山的人,甚是辛苦,惩罚还是免了吧。”

“赶走?”浪随心疑道,“有人上山吗?没听到你们示警呀?”

不老翁自知说漏了嘴,只得继续胡扯,道:“老家伙为了让你们安心挖坟,速战速决,便没有发声示警。跟那几个猎户说山上出了怪兽,把他们吓跑也就是了。”浪随心点头道:“如此最好,免得我们停下来,耽误时间。今天挖了半丈深,明日再挖一天,估计可以见到棺木。走吧,我们回县里去。”伸手要去扶她。

林芳菲见他伸出的手沾满泥土,心中柔情暗涌,正要扶着他滑下大石,却忽然发现浪随心脸上反而干干净净,与众人回然迥异。斜眼一瞧,只见白柠食指缠着个脏帕,正甩来甩去,她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得醋意大生,避开浪随心的方向,看也不看便跳下大石。恰好不老翁也刚刚跳下去,两人撞个正着,同时“哎哟”一声,坐在地上,引得众人轰然大笑。

林芳菲愈怒,气冲冲的爬起来,迈步便走。浪随心追着他道:“贤弟,你怎么啦?”林芳菲不加理睬。白柠阴阳怪气的道:“你这位贤弟脾气可够大呀,你为他累死累活挖了半天,人家才不领情。”林芳菲驻足转身,瞪眼瞧着她,倒把白柠吓了一跳,随即想起她重伤在身,武功剩不到一成,登时惧意全消,道:“看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林芳菲怒道:“我脾气大小与你何干?我领不领情用你饶舌?”白柠冷哼道:“我喜欢说,你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要动手吗?”林芳菲正心中酸苦,她这般挑衅,自然不肯示弱,“蹬蹬”两步来到白柠面前,抬手便打,正是“游仙掌”中的“八字一撇”。虽然她使不出力气,但“游仙掌”的招数实在巧妙,以白柠的武功如何能够抵挡?眼看林芳菲玉掌便要切在白柠肩头,斜刺里忽地探出一只大手,攥住林芳菲皓腕,道:“方飞,怎么跟个姑娘一般见识?”正是浪随心。

林芳菲怨毒的瞪着他,泪珠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于没有落下,心道:“罢了,罢了,终究我是活不长的,又不奢望什么,何苦气他?白姑娘若能真心待他,那也很好。”想到这勉强笑笑,抽出手道:“我跟她闹着玩的。”浪随心笑道:“你呀,跟不老翁厮混一个下午,便染上了他的习气。”不老翁抗声道:“哎,臭小子,整个下午我们都是各玩各的,话也不曾说得半句,你莫要含血喷人。”他做贼心虚,急忙矢口否认。

众人在郫县休息一晚,第二天继续上山挖坟。下面的土层比较松软,易于挖掘,到得傍晚,已挖出个一丈多深的大坑,一具船形棺逐渐显露出来。众人自都兴奋无比,七手八脚的抹去浮土,见这船形棺足有两丈长,由一整截楠木制成,尾端上翘,船舱、船舷隐约可辨,虽埋在地下一千五百年之久,却丝毫没有腐烂迹象。

众人大呼小叫,叹为观止。郭纵道:“早年我在巴东盗过一个秦代蜀墓,里面的船棺有六丈长,这具船棺还只算中等,但碍于当时的工艺水准,也只有帝王才配拥有此棺。大家把周围填土和青膏泥清理干净,看看有没有随葬品,切记小心谨慎。”众人依言而行,待清理完毕,只见坑底平坦,周围坑壁雕满了花卉、兽、帐幔纹饰以及酒具等图案,却没有发现任何随葬物品。

郭纵皱起眉头,面露困惑之色,寻到船棺盖板接缝,将铁锥插了进去。侯青青也发现了问题,奇道:“咋个的么?老兄儿,那鳖灵好歹是个蜀王,啷个透脚(怎么底下)狗屁莫得?”郭纵没有答言,双膀用力,“咯嘣”一声,将棺盖撬起一角,道:“快来帮忙。”众人将锹镐塞进去,合力撬开棺盖,一股浊气扑面而出,但见偌大的棺内只躺着一具枯骨,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东西。

“造他先人板板,莫不是被贼娃子盗过?”侯青青大失所望,忿忿叫骂,却忘了他和郭纵本身便是“贼娃子”。

郭纵脸色铁青,摇头道:“连个盗洞也没有,应该不会给人盗过。倒也真是奇怪,这具船棺规格不小,怎会一件随葬品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哀声叹气,浪随心更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蹲在棺旁,呼呼粗喘。侯青青道:“我们把它耸起来,梭斗(看)那个透脚格是藏了东西?”郭纵经他提醒,赞道:“不错。”用绳索捆住船棺两端,插入扛子,众人各运内力,将硕大的船棺抬了起来,挪到一旁。棺底板下面是一层白膏泥,中间有个奇怪的小坑,坑里埋着个饭碗大小的陶罐,上面还盖着一块小石板。这可是整座墓葬唯一的一件物品,众人如获至宝,侯青青抠出陶罐和石板,捧给大家观瞧。那石板上面刻着一只鸟,头部带有光环,色彩已很暗淡,当初应为金色。而陶罐之中,却空空如也。

浪随心长叹一声:“还是没有。”侯青青瞪着郭纵,道:“这哪里像帝王墓?你个瘟马墩儿(技术差)的憨坯,格是搞错了哇?”郭纵红着脸道:“我又不是神仙,只能确定这是古蜀墓,在挖开之前怎能确定下面埋的是谁?这陶罐和石板且先收着,遇到明白人问问,或许会有发现。”侯青青原本已将陶罐和石板高高举起,便要摔个粉碎,闻言塞给浪随心,跃出深坑。

浪随心将陶罐和石板包好,系在腰间,向那船棺拜了三拜,道:“不管尊驾何许人也,为救林贤弟性命,我等多有冒犯,来日必给尊驾重修坟墓,以求宽宥。”说罢唤众人将船棺恢复原位,爬回地面,开始填土。众人再不似先前那般热火朝天,一个个没精打采,看来林方飞的担心不无道理,即便有郭纵这等高手相助,要找到丛帝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下一步该去何处寻找,众人都大感茫然。

便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声清啸,浪随心听出是林芳菲的声音,道:“有人来了!”众人纷纷扔了手上家什,躲到一块山石后面,向外窥望。不多时,一队人马逶迤上山,有的身着公服,是县衙的差役,有的则是普通百姓。走在前面的抬着供桌、牲口,沿途抛洒纸钱,却像是出殡的队伍。原来昨日那两个猎户被不老翁吓走,回县里报官,说西山出了鬼怪。消息迅速传开,县衙便组织百姓前来祭山,以求安宁。

队伍并未从坟旁经过,径直往山上去了。众人从山石后面出来,再不敢怠慢,将土胡乱填回坑中,下山寻到林芳菲和不老翁。林芳菲见众人只是叹气,并不说话,心中已然有数,强颜笑道:“辛苦各位了,不管怎样,都要谢谢大家,今天晚上,我请大家吃顿好的,酒肉管够。”不老翁闻言大喜,叫道:“小小县城能有什么好东西吃?”

浪随心想起适才那些官府的差役,忽然说道:“我们回成都府。”不老翁以为他是要去成都请大家吃饭,笑道:“还是臭小子爽快。”林芳菲最是了解浪随心,见他蹙眉深思,脸上笑容忽的一闪,料知并非此意,问道:“你想到什么?”浪随心道:“我们找一位对古蜀有研究的史官问问,最好能去国库查查史籍,不信没有关于丛帝的记载。”侯青青泄气道:“求大哥晓得,咱们搞的生意是掉老壳子的,皇帝老儿晓得,要你娃死得棒硬。”郭纵道:“对头,浪公子的提议不错,却不可行。”

浪随心望向鹤冲霄,道:“咱们把那几名蜀官卖主求荣的事情告诉孟昶,既可让他早做防范,又可让他看在我们有功的份儿上,免了我等盗墓之罪。”鹤冲霄想了想,赞道:“大可一试。”

文修却反对道:“不成,蜀国皇帝若不肯赦免,我们岂非自寻死路?”他挖了两天坟,已大觉委屈,自不想再为了林芳菲拿性命去冒险。浪随心沉吟道:“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为了方飞,我甘愿舍命一试。诸位不妨在客栈歇息,我一人入宫即可。”林芳菲心如蜜涌,拉住他手道:“咱俩一起去。”侯青青不快道:“瓜娃子批话莫恁多,老子贪生怕死哇?”白柠也笑道:“斗是,斗是,怕他个求。”跟侯青青相处日久,她口中竟也能蹦出几个巴蜀方言。文修参与这趟巴蜀之行,只为陪伴白柠,他知道白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浪随心去哪,她必要去哪,当下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