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旧时之家①
作者:慕荣宇诗      更新:2020-03-16 02:40      字数:4450

紧赶慢赶十日,终进了京都之地。一路上也并未发觉有何不对,我们便决定先回尚书狄府,见过狄伯父,再去查看河水决堤之地。

重回故地,我有些轻微的害怕,亦怕惹出其他事端,索性全坐于车内。车轮辘辘转着,在石板路上擦出一阵阵刺耳之声。辗转过后,我终于还是回来了。

狄仁杰紧紧握住婉青的手。我与梦瑶也相互牵着手。

我掀开车帘,不住探望。街道两旁的屋子掠影一般,随行远去。渐入暮,日间繁华的景象,只余下寂寥的几个人影,步履匆匆,没入这即将吞噬白光的夜里。

“少爷,咱们争取天黑前赶回府。你们坐稳了。驾!”一声历喝,接闻一声挥鞭声响,先前缓行的马惊叫一声,飞跃般前行。

我们都只静静坐着。车晃得厉害,却也从没发觉过自己会这般难受。似是被什么堵在了心口,有苦难言。

随风飞起的车帘外,探得徐徐亮起灯火。

夜渐暗,灯越亮,一排排挂在屋檐,庄严亦单薄。

行过几重街市,终到狄伯父家。玄青为底,紫檀裹边的匾额上,金镶“狄府”两个大字。左右悬挂两个樟木花形镂空灯笼,大红稠盖之,坠金珠流苏。正门前八根乌色檀木廊柱,底端皆雕有祥云图案,上丁香之色,以石墩固之。往前两尺,砌白石阶梯,平地稳坐两只抱鼓汉白玉雕石狮子,威武雄壮。

我驻足,满心凄凉。

雕栏玉砌终还在,往日欢歌却已改。

荣华依然似水长,哪管旧人换新裳。

“元芳?”梦瑶挽着我的胳膊,小声问,“你怎么了?”

我轻垂眼帘,只能轻轻摇头。抬眼,硕大的“狄府”映入眼帘,我泪盈于眶。

再不是我的家了!

肩膀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抚住安慰,我极力抑制眼泪,狄仁杰低沉的话语传来:“咱们进去吧。只要你愿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我闭眼,任那颗已溢出的泪滑落。

家丁进去通报,我们一面进屋。路上已信鸽向狄伯父报告了行踪,他自是知道我们此时会到。走廊灯火皆明晃亮起,来往也穿行着不少家丁,见我们都恭敬问好。我们直走,到大厅见狄伯父。

“孩儿拜见父亲大人。”狄仁杰作揖行礼。

我亦如此:“晚辈元芳见过狄……大人。”

梦瑶婉青二宝亦有礼。

狄伯父柔声道:“好,平安回来了就好!”

我们起身,狄伯父眼光一一打量我们,我只努力抑制,不让自己有任何情绪。可与狄伯父对视那一瞬,还是抑制不住的有些难过。狄伯父轻轻颔首,似是安慰。我只低垂了眼,些许惶恐,些许愧意。

急急归来,车马劳顿。狄伯父为我们准备了晚膳,我们简易吃了些淡饭,他又嘱咐早些休息。一路颠簸,确也劳累,我们自是各自回房休息,这一夜自然无话。

翌日天刚晓白,我便再无睡意。昨夜由下人带着走上那条熟悉的道路,我便开始触景情伤了。一个人走了近二十年的路,怎么都不会错的,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真真正正属于我的屋子。屋里陈设皆与往日无异,入眼之物尽浮昨日之事,只是,旧物还在,人早已非。

蒙蒙晨光里,秋风微微夹着些萧瑟,吹落一地枯叶。花坛里失了绿茵的小草,背负起薄薄一层白霜,无奈垂低了腰。干枯的树枝间,两只月白蝴蝶,盘旋缠绵,翩翩远去。

我沿着小路慢行,看一看这熟悉的景物。

心底隐隐生些孩童的笑语,原是我怀念着过去,竟看到眼前的画面里,渐渐出现儿时的我从自己面前跑过,步履匆匆,踉踉跄跄。远处半头鹤发夫子追着,气喘吁吁叫喊:“小公子,你不要再跑了……快回来,小公子……”

夫子声音渐渐追不上奔跑的孩子,我沿着儿时的路线疾走,仿佛与那奔跑的孩子合为一体。

凉亭内,姐姐坐在绣架前,聚精会神的绣着什么,我疾疾向她跑去,她见了我,急切嘱咐:“芳儿,你慢点跑。当心摔了。”

我只一心想逃离夫子的魔爪,才不管会不会摔跤,似箭一般扑进姐姐怀里,她将我紧紧揽住,柔声问:“怎么了?又不想读书了是不是?”

我依偎在她怀里,天真答:“今天都读了两个时辰了,夫子就是不让我休息,我趁他没注意就偷偷跑了。”话音刚落,我便被姐姐绣架上绣的图案吸引了,像鸟又不像鸟,姐姐还让它们游在水里,鸟不都飞在天空的吗,这个真稀奇。我伸手去探,一面问:“姐姐,这两只鸟儿,怎么不跟我们家笼子里养的鸟一样?怎么在水里?”

姐姐温婉笑笑:“这个不是鸟,它叫鸳鸯。是成双成对的。”

“姐姐,成双成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两个人或两只鸟、两只蝴蝶那样,形影不离,彼此不离不弃。”

“是像爹和娘一样吗?”

“芳儿真聪明。”

“小公子……”远远地传来夫子的声音。我惊叫:“哎呀,夫子追过来了。”躲到姐姐身后,嘱托:“姐姐,我要先走了,待会夫子问,你就说没见过我。”姐姐笑笑:“小淘气。去吧。”我转身就跑,穿过花园,穿过走廊,一心逃离,竟没发现逃进了爹爹的院子,也没发现爹娘正在石桌上饮茶,像只小兔子般撞了“树”,趔趄着倒地,四仰八叉。

“哎哟,”我抚着摔疼的地方挣扎起身,娘早已到了我身旁检查起来。我一抬眼,就见爹高大的身躯站在我眼前,方才定是撞的爹爹,顿时惊惶不已,小声唤,“爹。”

“你这急急忙忙地跑,成什么样子?”爹虽指责,却也柔和,一面来揽我,“爹看看,摔着没有?”

我笑答:“没摔着。”

娘说:“在自己家里,也没什么事,可以慢慢走,今天是爹看见你,故意拦住你才不至于撞在石桌上,要是撞着了,可怎么是好?”我不动,听娘教诲,她又说,“跟娘说说,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我偷看爹一眼,不敢说。爹柔声说:“娘让你说你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我直言:“爹、娘,芳儿不想读书了。”

爹娘默契相视,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等着被骂。其他事还好说,只这读书一事,爹是千叮咛万嘱咐,请的也是最好的夫子,但他们成天的让我背孔孟诗书,我又不懂,才不想读了。可是爹要是知道我不想读书肯定会骂我的。

这时,夫子拿着逼我背诵的史记到此,见了爹行礼,也不敢乱说话,只静静站着。

爹蹲下身来,与我平高,看着我问:“那告诉爹,芳儿为什么不想读书了?”

我答:“没意思。”

“胡说,怎么会没意思?这历朝历代,唯有诗书可流芳后世,为人之礼仪,思想之上进,道德之诚信,政治之仁爱,哪一件是天生就会的?你不读书,不学习礼义廉耻,成了个蛮横无礼之人,无修养,无内涵,如废弃之物,于社稷无益,如何有人记得你?”

我心中一想,生了一驳论:“爹,你说的这些虽然也对,可还有不同的呢。秦皇明法度,定律令,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也一样统一六国,独尊于天下,名传后世了。”

“你……”爹脸色顿沉,看向夫子指责,“这些个歪理,他如何知道的?”

夫子急忙作揖:“回大人,老夫真没教过小公子这些,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看着夫子,厌弃道:“可文章是你叫我背的呀,我要学,总有自己的法子。”

爹急忙劝我:“芳儿,刚才那番言论,以后可不许再说了,当今陛下廉政,以仁爱治国,你这么说可是要闯祸的。”我应声答应,爹再言,“你只知道秦皇功绩卓越,但你知道他暴虐无道,只传其三世,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吗?所以,对于百姓,对于天下,唯有仁政方可得人心,传久远。”

我反驳:“可是爹,芳儿觉得仅仅仁政是不行的,还得要有法制。咱们家的飞雀(马),它不听话的时候爹你会教训它,它痛了就会听爹你的话。人也是一样的,没有规矩他就不会听话,只会闯祸。就像爹你让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如果你不说,我肯定就会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我做了错事,爹你会惩罚我,我记着了这次教训,下一次就不会犯错了,这些都是惩罚,不是仁德,所以爹你说只有以德服人才能永久,我觉得不对。”

如此顶撞爹,我自是有些害怕,可是不说又不快,只能小心翼翼看爹的脸色。爹惊奇看着我,又与夫子对视。娘也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愈发害怕。夫子向爹作揖,小声说:“大人,令公子此番言论虽无章法,可道理他却已是难得的明白人,只八岁就有此造诣,往后必成大器,前途不可限量啊。”

爹沉声道:“夫子过奖了。现今还不是他该说这话的时候,小小年纪便悟得这些道理,尊崇法制,我只怕将来他越行越偏,入了歧途。”

什么叫“越行越偏”?“其途”又是什么?我实不懂,紧紧拉住娘的手,一面冥想:人好好的走路,怎么会倒呢?和别的路又有什么关系?爹和夫子说话真奇怪。

还没想明白,爹已和夫子说完了话,再蹲下身来,摸我的脸,笑问:“既然自己都能学,又懂得抒发言论,先前干什么又说不想读书了?”

我答:“爹,我不是不想读书,只是今天学的太多了。我都背了两个多时辰了,我记不住了。”

娘问:“夫子都没让你休息过吗?”

我点点头。娘正要说什么,爹打断:“那你也不该自己跑出来,这不合规矩,你说的要有规矩才行。好了,休息了这么久,也该继续读书了。随夫子去吧。”

我不愿,又不敢直言违背,只站住不走。夫子伸手来牵我,我不走,他好言劝:“走吧小公子。”我依旧不动,夫子再来牵我,我甩开他手,倔道:“我不学了。”爹柔声劝:“芳儿乖。再学一会,爹带你出去玩。”我依旧不走,爹把书递过来,我不接,爹嗯声,我拖了书,丢在地上。

“芳儿!”爹厉声责怪,我惊怕站着,再不敢乱动。爹真的生了气,“谁教得你的?小小年纪就敢乱发脾气,以后还了得,把书捡起来。”我泪盈于眶,被爹的戾气吓住,不敢动。他见我不动,声音又大了些,“还不捡?”

娘俯身去捡,爹拦住:“夫人你别动,让他去捡,”回头喝我,“芳儿。”

我不甘也无奈,慢慢把书捡起来,移近娘身旁。娘说:“今天也差不多了,明日再学吧。你看他什么时候跟你发过脾气,肯定是倦了。”

爹看看我,我自是不敢看他的,移开目光。少时,听得爹柔声道:“罢了,今日便不学了。夫子,你先回家去吧。明日教些礼仪书法便好。”

夫子告退。我心内窃喜,爹全都看尽眼里,坐于石凳上,朝我招手:“芳儿,过来,爹抱抱。”

我小声道:“爹你凶我,我才不过来呢。”

爹脸色铁青,但言语依旧柔和:“爹还叫不动你了。过来。”娘在身后轻轻推我,我慢慢悠悠过去,爹一把将我抱起,把我手里的书放到桌上,与我嘻耍,说笑:“现在书也不读了,那你要做什么呢?总不能天天玩耍吧?”

“我今天不读,明天还是要读的。”

“今天都没完,就想着明天的事了。今天怎么过呢?”

“刚才爹你说要带我出去玩的。我都半个月没出府了。”

“爹是让你学了再玩,你没学爹可不会带你玩。”

“爹你就会骗人。”

“是你食言在先的,怎么说爹的不是了?那爹问你,你要真不读书了,做什么?”

我小心说,“我想学武功。”

“为什么?”

“因为芳儿也想像爹爹一样威武,武功高强,好保护姐姐,保护娘亲,将来也保护爹爹你。”

爹呵呵笑着,对我愈发宠溺:“爹想让你做文官,你倒是喜习武了。习武可是会吃很多苦的?”

“芳儿不怕吃苦。”

“你真的想学?”

“我想学。”

“那好,从明天起,爹爹教你习武,可是咱们话说在前面,吃不了苦就得好好读书。”

“嗯。”我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