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肖锚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744

看守无语了,他转过身,一步步向外慢慢踱去,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忍不住望一望泪水长流的邢维民,顺手关上厚重的铁门。

“老严!你干嘛呢?快把犯人集中!”一个狱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中提着的钥匙“哗哗”作响。

“怎么啦?”

“伤兵下来了,医院地方不够,先转移到咱们这儿安置。”

“是谁想出的馊主意?这不是把牛棚当马圈用么?”

“嗨!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儿,妈个X的小鬼子!不把人闹腾死,甭指望他消停!”

大地在剧烈地摇晃,一副副担架如同走马灯般,在门口出出进进,没过多久,院中便挤满辗转哀嚎的伤兵。

军医大汗淋漓地跑进来,对手下护士高声叮嘱:“死的靠左!有口气儿的放在右面!”

一个浑身是血的伤员,在担架上痛苦地呻吟,糊满红泥的前胸上,鲜红的血液兀自汩汩流淌。

“长官!该怎么办?”拼命按住伤员的前胸,宋菲的手臂已被他抠得伤痕累累。

“不要扒开泥!”

“不行啊!他地血越流越多!”

“压住!压住!”

一股血箭高高扬起。染红了身边地桂花树。溅得宋菲踉跄连连。

血水从发稍滴落。淌过酥胸溢过腰间。最后顺着裤管。缓缓坠入红尘……

“长官……”宋菲颤抖着声音。哭道。“他不行啦!”

从担架上仰起身。伤员大口抽吸了两下。目光渐渐迷离。一条剩了半截地手臂。慢慢垂落……

“哭什么哭!把眼泪憋回去!”狠狠瞪了宋菲一眼,军医摘下伤员的帽子,轻轻扣在他脸上,“下一个!把下一个抬过来!”

又一个伤兵被快速送来。撩开他颈部那殷红的三角巾,首先暴露的,是白骨森森的气管,“谁干的活儿?三角巾是这么用吗?”

阿妙悄悄低下头……

“气管断了……”低头向内仔细探查,“声带也被焚毁……”手腕柔柔地发力,持针器从断端生生拽出一枚重炮弹片,“呼吸道有淤塞,吸痰器!”

“在这!”

用酒精润湿粘脸上的纱布,小心地揭去。一对垂挂在眼眶外的眼球,随着伤员头部的点动,来回悠荡……

“他是怎么伤的?”

“鬼子重炮震的。”

暗暗吁了口气,遥望着天边被炮火烧红的晚霞,军医忍不住自言自语:“和驻防岳王庙的兄弟相比,他还算走运,至少……能留个全尸。”

宋菲点点头,抬起乌黑的袖子擦去脸上的油汗。突然她微微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与铁栅后一双饱含悲愤的眼睛对上了……

手臂僵直地举在半空,汗水向破溃的袖口缓缓渗透进去……

老邢死死盯着宋菲,心中的千言万语,在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不断地变换,临了,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宋菲也在望着他,眼神越来越从容,直至变得悲愤、决绝和鄙夷。

阿妙先是不经意地看看宋菲,随后顺着她目光,瞧见了铁栅后人不像人,鬼不象鬼的老邢。

老邢无奈地摇摇头,背过身去靠在铁栅,长长的指甲,将大腿抓得鲜血淋漓。“宋菲!!!”仰天一声长啸,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啊!”一声惊叫,宋菲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快速闪到阿妙身后,眨动着楚楚可怜的眼睛,轻轻摇动着阿妙的衣襟,“妙姐,那……那个人……”

如果不是战争,邢维民和宋菲此生,甭说重逢,恐怕连见上一面,那都是万万不能。可小鬼子来了,一切就将随之改变了,变得尴尬,变得令人难以接受。

“我不信你能解释清楚。”一念从宋菲脑海中闪过,她心中更加镇静,表情也更加令人怜爱、同情。

“这个畜牲怎会在这里?”阿妙冲老严发起牢骚,“怎么还不快枪毙?”

“枪不枪毙,那不是我说了算。再说……”看看义愤填膺的阿妙,老严苦笑一声,“他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一口咬破手指,含泪在墙壁上写下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老邢泪如泉涌。

“1587!你要干什么?”

“长官!”霍然转身,在门板上重重一捶,老邢含悲泣血地喊道,“我是军人!请你让我死在战场上!”

众人吓了一跳。

“不是……你哪根筋不对?还嫌自己不够惨?”贺三摸摸他的头,“不上刑场就算你祖宗烧高香了,还什么战场?”

“求求你,千万别把他放出来,他一出来肯定要杀我……”摇着老严的袖子,宋菲可怜兮兮地哀求“能关他多久关多久,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放出来……”

从门缝瞧瞧宋菲,又看看满腔悲愤、壮志难酬的老邢,贺三忍不住挠挠头,低声问道:“你也真是不开眼,这么难缠的女人你也敢得罪?”

奉宋菲的恳求,老邢被扔进了地牢。原本的生活是不见天日,现在可到好,连星星都数不着了。

老严曾几次过来探视邢维民,不过每次他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默默抽着香烟。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坏也坏不到哪去……”身子贴在湿漉漉的墙壁,老邢大口呼吸着闷热、霉烂的空气。

“我知道你小子冤,”丢下烟头一脚踩灭,老严淡淡说道,“那个女人,你很可能没碰过。”

眼睛突然一亮,老邢连滚带爬扑到门前。

“她说你出来肯定要杀她……呵!一句话就露了马脚。她凭什么如此肯定?你连命都要保不住了,又拿什么杀她?哼哼!如果不是心虚,她又怎会怕你杀?”转身迈上台阶,回头瞥瞥满脸无辜的老邢,一声长叹,“你的案子很棘手,具体发生过什么,也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别人谁都帮不上。唉!你也算是倒霉,怎会惹上这么难缠的女人?”

“看来,我还是不能洗清冤屈……”

“洗不清了,男女之间的事儿,说白了就是当局者清,旁观者迷。我要是你,现在就多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以后的事儿谁也预料不到,既然无法预料,所以想还不如不想。

老邢是个把生死看得很淡的人。能冒着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根本就不会在乎身上多挨一颗子弹。“愿意怎样就怎样吧!”顺手拾起一根草棍,老邢在地上画起军用地图,“宋菲,我说不过你,也斗不过你。反正我和你是清清白白,你要硬往黑了说,那我也没办法,就算我这辈子倒霉吧!”

武汉地区周边地形图一蹴而就,扔下草棍,老邢反复推算起日军的攻防。

一纸手令放在典狱长面前,秘书毕恭毕敬地说道:“长官部命令,要抽调监狱里的重刑犯去补充兵员。”

“噢?怎么连犯人都要上战场?那这一仗还有个打么?”

秘书苦笑一声:“甭说是犯人,连看守都要去指定地点集合。”

“怎么?咱们不去重庆啦?”

“所有的交通工具,都用来运载战略物资了。像我们这等小人物,命……本来就不值几个钱。”

典狱长往椅背上一靠,满面愁容郁郁寡欢。

秘书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问道:“听说……岳王庙那里战事吃紧?”

“是啊……”抓起手令瞧了瞧,又将它在手心里折了折,“派过去十二批,迄今为止,还没见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唉!十二个连,相当于一个乙种团,全都撂在那里了。”

“那抽调重刑犯……”

“没错,”将手令丢进抽屉,抬头看看墙上的“天下为公”,典狱长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们就是炮灰——连尸体都不用拾掇的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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