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两广豪杰(下)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0640

第七章广西五虎

洪华一拳打来,杜绝就一刀剁了过去!

杜绝不相信这些广州武师能有多大的能耐,“九天十地,十九人魔”的武功是武林公认的杀手无常。没道理反而怕了几个地方上的小混混。

杜绝刀快,洪华拳慢,眼看刀要斫中洪华右臂。

忽然洪华右手一收,变成左手出拳,同样一拳,飞向杜绝鼻梁。

杜绝“刷”地一声,手中忽多了一柄利刀,又一刀剁向洪华左手。

洪华神色不变,右拳及时打出,迎向杜绝的刀!

杜绝的刀虽快,洪华的拳看来虽慢,但却能后发先至,“崩”地击在刀口上!

杜绝心忖:你的拳多厉害,也不敢攫我利刀之锋锐,当下全力使刀斫去!

这一下,两人倏分,震退三步,杜绝刀口崩了一块,结反震得虎口发麻;那一刀斫在洪华拳上,确也把他的拳背斩出一条白痕。

白痕,而不是血痕。

洪华的拳就像是铁镌的。

杜绝脸色一变,失声道:“少林神拳!”

只听“躬背老狗”打气叫道:“少林洪,再来一记!”

少林洪华木笑一下,挺身又上,又是一拳打去!

杜绝大喝一声,化为漫天刀光,旋斩了过去!

杜绝毕竟是在刀法有相当造诣,这一轮快刀,洪华看得眼花镣乱,实无法招架得住,干脆一收手,正色道:“住手,我有话说!”

杜绝一奇,问道:“什么话说?”

少林洪道:“你出刀前都要大喝一声是不是?”

杜绝愣了一下,少林洪又道:“出招前不要呼喊,大呼小叫的,会把一口真气打散,出招时就不能集中全力。”

话来说完,忽然同样的一拳。疾快无伦地打出去,杜绝出奇不意,“砰”地被击中鼻子,捂着脸飞了出去,少林洪拍拍手笑道:“这是学费。”

这一下,真是怪招,把萧秋水等看得忍俊不住,广西四虎更是张扬吆喝,以壮洪华声势,柳千变冷笑道:“这是少林神拳?”

洪华笑道:

“拳是少林,打法是广西,标准的两广打法!”

两广人似乎地域观念比家国观念还重,广西五虎无不洋洋自得于己是广西人氏。

柳千变冷冷地道:“那我柳千变来领教一下你少林拳招和广西打法。”

少林洪咧嘴笑道:“请!”

少林洪刚才的确出手打伤了杜绝,可是谁都看得出来,杜绝那一轮快刀,洪华原是抵挡不住的。

“九天十地,十九人魔”的确身怀绝门武艺,广西五虎的格斗经验虽十分管用,但长久拼战下去,只怕断讨不了好。

可是广西五虎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萧秋水忽然发觉这广西五虎也很像自己这一伙人——像“锦江四兄弟”,像大肚和尚,像老铁:阿顾,也像“树林”“林公子”,一样的乐天,知道该去做的,不管一切,该做就做去!

——不知广东五友也是不是这样?

就在这时,忽然弹出三点寒星!

屠滚突然出手。

少林洪对峙的是柳千变,谁知道出手的不是柳千变,而是屠滚!

“九天十地,十九人魔”的对敌经验,比广西五虎,也只多不少,如果说到阴谋诈略,广西五虎则要瞠乎其后了。

洪华怪叫退避,险险被其中一枚暗器打中,且划破了他的袖子!

给屠滚的暗器打中,哪还有命在?

洪华避过三镖,已十分狼狈,地上的杜绝突然一跃而起,一刀砍在少林洪背后,使得令人无及挽救。

唐方惊呼一声,少林洪跌出三步,居然笑嘻嘻地回头,竟然没事。

杜绝失声道:“金钟罩?”

柳千变目光收缩道:“铁布衫?”

这两门外家功夫绝艺,竟给少林洪华练成,才能硬受杜绝一刀。

少林洪却涩然笑道:“是十三大保横练。”

柳千变等都吁了一口气,因为十三太保横练,纯粹是外家练身法,正如街头卖药的师傅,叫人拿石锤来捶,用脖子拧弯枪支一般,是较为粗糙的杂技而已,却没料给少林洪作救命用。

洪华又腼笑道:“还有童子功。”

“童子功!?”康出渔冷笑道,“没料到广西五虎中还有童子鸡耶!”

这一下,广西五虎和萧秋水等脸色都变了,“杂鹤”施月一步跟前来,脸若寒霜地道:“康先生,没料你以一代大侠身份,竟说出这种话来,我柳江人氏施月要来领教康先生高招!”

广西五虎出现到出手,一直给人十分意料不到的招数,其实这些都是一般市井豪士,擂台比武的惯用技俩、平常武功,但对于康出渔这般武林正宗高手来说,反觉缩手缩足,很不习惯,但康出渔自恃剑术超群,当下傲然道:“也好,让你见识见识。”

施月忽然双手一展,成鹤啄型,飞凿康出渔。

康出渔左手一震,右手却忽然多出一柄剑来,剑如旭日,一下子令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杂鹤”施月一下子人被卷入剑光之中。

人已不见,只有剑芒。

剑已不见,只有旭光!

旭辉万丈,萧秋水等都没法定睛看清。

只听一声清叱,施月已退了出来,居然没有受伤,可是髻上的珠花散了,发姿凌乱,虽然在仓皇中,却更有一种少妇人的美和动人。

忽然间,施月又“白鹤展翅”、“飞鹤升天”,闯入剑芒之中,难道她已有了克制“观日神剑”之法?

剑芒又烈,施月再度被吞噬不见。

旭芒更炽。

施月再退了出来,喘息已十分急促。

但在刹那间,施月在康出渔剑芒一敛时,又冲了过去,“饿鹤寻虾”、“飞鹤搏蛇”、“黄鹤无踪”、“白鹤飞来”,攻了过去。“饿鹤寻虾”乃少林“虎鹤双形”中的“鹤拳”,“飞鹤搏蛇”是源出“蛇鹤神拳”的招式,“黄鹤无踪”竟然是三百年前就销声灭迹的“黄鹤真人”之绝技,“白鹤西来”是现存“白鹤门”的基本武功身法。

康出渔手中的旭日,忽然一敛,随后光芒又炽,后又一敛,然后又烈,如此一暗一明,总共四次,每次剑芒一收时,剑圈中隐有白鹤掠起,但是四度明暗后,旭日神剑的光芒又告大炽!

这一下,施月即刻急退!

又一声轻叱,剑芒紧追,箍住施月!

宛若鹤唳一声,施月长身拔起,飞落三丈外,左右肩各有一道血痕,喘息不已,云鬓全乱。

康出渔剑势一收,斜指施月,脸色沉冷,但呼吸也甚是急迫。

这一场大战,总共三个回合,施月被逼退三次,几冲不出剑网身死,胜负乃分。

康出渔剑尖一振,发出点点厉芒,又卷向施月。

施月脸色变了,急叫道:“虎豹龙蛇鹰!”

李黑虎地跳前,笑道:“你独家单斗的‘鹤拳’不支啦!待我五路神拳来领教一下!”话未说完,竟然以一双手,左刁腕,右屈指,扣住了康出渔的“旭日剑”!

蛇拳!

康出渔脸色一变。

李黑一刁住剑,哈哈一笑。

铁星月、萧秋水、邱南顾三人忍不注齐齐叫了一声:“好!”

李黑得意忘形,喝了一声:

“打蛇随棍,上!”

“嗤!”一声急响,蛇拳之首,右五指随剑身直上,飞噬康出渔脸门!

但李黑不反攻还好,一旦反攻,一手必松,一松之下,康出渔的剑“嗡”的一声,竟冲出一道金虹,顺势刺人李黑腹内!

这上下,铁星月、邱南顾都忍不住失声而呼,萧秋水急道:“不怕——”

剑刺入李黑腹内,李黑忽又一扭身,弹跳而起,原来只不过在两边衣服上刺对穿了一个洞,真可谓“险过剃头”,饶是李黑游戏人间、也吓得脸色苍白,不过他脸色太黑,看不出来,还勉强咧齿道:“好剑法!还好我有‘蛇形腰身’!”

康出渔冷笑一声,叱道:“那我就‘斩蛇开道’!”

一剑削去,李黑拔起得快,但烈芒过处,竟被削去一对鞋底,人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李黑怪叫道:“你估你系汉高祖咩!?”

情急起来,竟说起广西话,人在半空,忽然一游,身形十分好看,胸首一昂,十指如钧,卜卜有声,卡地抓向康出渔头顶!

康出渔一闪,跟着闪过,但这两爪十分怪异,指尖跳动不已,康出渔位置一变,爪向也跟着一转,康出渔及时一矮身,饶是这样,发上金扣连着几条头发也被抓了下来,痛得康出渔一声虎吼,李黑笑嘻嘻半空转身道:“施老妹,我替你番既彩头来嘞!我既龙爪使得无?”

——刚才康出渔曾挑下施月的发箍,而今李黑施“龙爪”拔了康出渔的金扣,正好扯平。

然而施月却急叫道:“黑豆!注意——!”

李黑回头一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个奇大无比,看不清也无法看清的太阳,已到了面前!

施月不能救李黑,洪华也不能。

因为他们是广西五虎,宁愿一对一落败,不能以众击寡胜。

他们都是骄傲的人。

萧秋水也想援救,但也不能出手。

他刚才目睹施月败,而其他四虎依然没有上前救援,只有在分开后,李黑才上前。

所以他了解这些人,除非到了必死关头,否则在这时候出手,等于是侮辱。

剑芒烈,李黑黑。

因为李黑太黑,纵使旭日再炽,黑点依然在。

李黑忽然伏地。

“五虎门”绝技:伏地虎。

五指贴掌一收,少林绝艺:虎爪!

烈日当空,但李黑在地上,烈日未罩下,李黑虎爪已抓住康出渔的腿!

李黑的爪,有力、够劲。又黑又粗,跟着一抓,就可抓下康出渔腿上一大块肉来。

就像老虎的利爪。

可惜康出渔的剑已经到了。

康出渔临危不乱。

就算李黑能抓掉他两大块肉,他的剑也可以把李黑钉在地上,穿个大窟窿!

李黑叹了一声,他知道这“虎爪”又告无效了。

他立即滚开,突又弹了起来,跳起七尺,犹如黑豹,五指如凿,铲击康出渔!

康出渔出剑一横“叮”的一声,备退三步,两人脸色都变了一变。

康出渔吸了一口气,那淬厉外射的剑芒,竟全敛入剑身里去,那里剑犹如旭日一般,发出暗红之金虹,剑尖对准李黑。

这无疑是康出渔全力之一击。

他矢志要把李黑斩之于剑下。

可是李黑不会站着等他。

李黑拔空,“九月鹰飞”,李黑转身,“鹰击长空”,李黑飞降,“神鹰裂免”,十指直抓而下!

这一招,声势之厉,连左丘超然也认为可媲美第一鹰爪王雷锋!

可惜康出渔不是兔子。

他的剑尖一挑,已迎向李黑的十指,然后“嗡”的一声,剑芒大炽。

这次剑芒,比任何一次都炽。

夕阳怒日,照在江上,残霞漫天,江山如赭,金辉炫张,好一幅凄厉景致!

李黑犹如黑鸦,置身于如此凄凉晚景中,为眩日所摧毁,不能自拔!

但如果李黑是黑鸦,黑鸦是会飞的。

李黑“鹰爪”已无效,身形已尽,眼看就要毙命于旭日神剑下,忽又平平飞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身法,忽然掠回了“躬背老狗”身旁。

他“飞”过的地方有血洒落。

他背后还是给剑风切开了一道裂缝。

萧秋水忍不住叫道:“好轻功!”

李黑居然还笑得出:“不是轻功,是瑜咖!”

话来说完,旭日又到!

康出渔本就矢志要把这“广州五虎”中最难缠的“黑小子”杀之于“剑下。

厉剑又到,眼看李黑无可招架,忽听康出渔大叫一声:“哎唷!”然后“嘻嘻”抓足跳动不已,众人甚奇,原来康出渔脚底下嵌了一枚铁钉。

众人不明所以,李黑笑道:“我又叫‘铁钉’,你没听说过吗?”

原来李黑身退时已布下了一根利钉,引康出渔来一脚踩下去。

康出渔痛得又叫又跳,怒吼一声,运气于剑,要以“御剑之术”,追杀李黑于剑下。

李黑这下可慌了,叫道:“老狗老狗,这人我不行,你来你来!”

只听躬背劳九哑声一笑,忽然抽出一抿黑棍,一棍子就打了出去!

适才康出渔追击李黑,萧秋水等人自是提心吊胆,后来康出渔踩到钉子,萧秋水注意到施月、洪华、胡福等都为李黑捏了一把汗,又舒了一口气。

李黑虽败,他们亦不去救,但却极为他担心的。

他们却依然相信他们的兄弟能应付这场危局。

这信任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得多。

康出渔冲过来,矢志要把李黑诛之于剑下。

但是躬背劳九一棍就扫了过去。

劳九的棍也不知什么做的,又黑又细,一棍扫出,才划破长空一声尖锐的呼啸!

这一棍打在剑上。

如果是蛇,这一棍恰好打在蛇之七寸上。康出渔使的是剑,这一棍的巧劲,恰好击在康出渔剑身运力之所在。

剑气立散。

差一点剑就要脱手飞了出去,康出渔猛一提气,剑交左手,但心都痛了。

剑是好剑,但被这又黑又臭的棍子一击,好似连灵气也击散不少一般,金芒也剥落了些。

康出渔简直气死了。

这又驼又老的“老狗”手中黑棍,好像真是他主剑的克星。

但是萧秋水这时才知道康出渔有多么厉害。

康出渔连战广西五虎三大高手,其中包括江湖人称“最难缠的黑豆”,居然不败,受劳九狙击之下,依然剑不脱手。

萧秋水现在才明了他父亲萧西楼当日为何如此重用康出渔,可惜康出渔却仍然背弃了萧西楼。

想到这里,萧秋水就气坏了。

但见到康出渔又心疼又愤怒持着宝剑的样子,脚板一直因痛楚而翘起的窘态,萧秋水就忍不住好笑。

唐方却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康出渔怒不可遏,大喝一声,举剑欲刺!

“躬背老狗”“呼”地一声,又一棍当头劈落,一面哑笑嚷道:“来啦你!”

正在这时,突又掠起一道急风,“虎”地一声,另一黑突突的拐杖。迎向黑棍撞了过去,“啪”!

两杖交击在一起,看来威猛,但相击之下,没有分退,反而黏在一起,杖身都冒出了丝丝白气。

出杖的人正是独脚彭九。

镔铁杖好像就是躬背劳九的乞丐杖之克星,劳九额上已冒出黄豆般大的汗水。

大家都知道,这种内力互拼之法,是比招式交击还要可怕得多的事,任何一方若然不敌,想收回发出去的内力,则必死无疑。

这种硬拼,最伤内力,也最耗精神。

可是彭九也没占看便宜,他是独脚,不若劳九看似踏步不了不八了,若无其事,但已汗透衣衫。

柳千变忽然一扬扇,扇中扛出一点寒光,直袭“躬背老狗”!

唐方叱道:“卑鄙!”

正待出手,忽来一面厚背金刀,“当”地击落寒光,一掌向两人手中拐杖相交处击去,一面朗声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志在比试,何必互伤!?”

这一掌击出,彭九、劳九都觉一股大力涌来,彭九只觉一股狂飙袭来,不得不退;劳九也觉一股暖厚的热炙涌来,不得不收。

两人一收,才见出掌的人是“好人不长命”,金刀胡福。

胡福这一掌,解救了彭九与劳九互拼伤亡之危。

胡福这一掌,竟能打出两种不同力道,击退两大高手,看来场中广西五虎,内功修为要算此人为最高,独脚彭九心中不禁暗惊。

“躬背老狗”退后撤掌,心道好险,这一次力拼,虽可图个两败俱伤,但看来那独脚人最近是受了内伤,功力方才打了个折扣,否则自己未必可与之扯平。

“躬背老狗”当然不知道独脚彭九乃在两天前,为铁星月铁掌所伤。

柳千变斜眼住金刀胡福,半阴半森地笑道:“好内力。”

金刀胡福淡淡地道:“过奖。”

柳千变皮笑肉不笑地道:“只不知武功怎样?”

他只说了七个字,却足足攻了二十一招,每一招攻出时,部用不同的角度和方法,而且每一招是相同的。

萧秋水现在才知道“地马行天”柳千变是如何“千变”。

可是金刀胡福依然气定神闲,柳干变的扇子攻到那里,他就一刀剁下去。

他出刀看来不快,但柳千变攻了二十一招时,他也出了二十一刀。

所以柳千变的招都只用了半式,他不想断臂,惟有收招。

柳千变攻了二十一次半招,猛吸气二收,退回原位,长揖道:“好刀法!”

胡福也收刀还礼道:“承让。”

就在他收刀的同时,柳千变突然出手!

他的扇子就攻向胡福拔刀的手。

刀在鞘里,胡福手里没有刀。

胡福来不及拔刀,只好一一手抓住扇子。

扇子忽然“得”地一声,弹出一支铝针,直刺入金刀胡福的脉门!

正在这时,电光火石问,突听一声:“照打!”

“叮”地一声,一枚飞蝗石击中铝针,针断落,石飞开,胡福犹如险死还生,在阎罗王面前打了一个转又回来。

发暗器的人是唐方。

也只有唐家的人,能在此时十步内发暗器救人。

暗器可以缩短一切距离,用暗器救人,可谓“明器”。

胡福回首长揖道:“谢谢姑娘……”

柳千变冷哼一声,招扇一展,“霍”地扬开“地马行天”四个大字,直拍胡福背门!

唐方惊呼道:“小心背后……”

文鬓霜怒叱一声,一脚飞出,踢向柳千变,柳千变一退,江易海却闪身而上,招招擒拿,制住文鬓霜的双腿攻势。

李黑因怒柳千变等暗算,骂道:“兔崽子,下三滥,咱们干上了!”

“躬背老狗”哑声吼了一声:“好!”

挥棒就上,胡福却不动气,连忙摇手道:“不可,我们不能在事情未弄清楚真相前,胡乱打一通!”

看来胡福在广西五虎中年纪虽不最大,但地位却至尊,李黑和“老狗”只好硬生生停住不打。

这时忽听一个温和、庄敬、沛然的声音哈哈笑道:“误会,误会,都是一场误会。”

萧秋水等回头一看,心都冷了半截。

来人三缕长须,脸色有一股谈淡的紫气,不怒而威,双眉斜飞入鬓,气度从容华贵:威震阳朔屈寒山。

也就是“权力帮”中“八大天王”里的“剑王”屈寒山。

萧秋水等一见屈寒山出现,心里本已冷了半截,现在又冷了另半截。

因为他们看到广西五虎竟然一起长揖到地,恭声道:“广西五虎,向屈大侠请安。”

屈寒山也回揖道:“五位客气,今日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叫我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金刀胡福一脸歉意道:“我们也不清楚,只是见这位好像是康先生的兄台,以及江老爷子、杜绝擒住了受伤的文老英雄,我们想调停化解,故此出手相助,以致引发一场误会……”

屈寒山哈哈仰天笑道:“确是误会、误会……”

胡福等也陪笑道:“哦!误会,误会……”

屈寒山依然笑道:“他怎会是文鬓霜文老弟呢?哈哈……”

胡福等相顾失色,脱口道:“他不是‘腿绝’文鬓霜!”

屈寒山仍然笑道:“当然不是。你们几时听过‘武林四绝一君’会单独行动的!?”

胡福等一时都怔住:四绝一君出道数十年来,从来都是五人行动的。

屈寒山继续笑道:“再且,我与文老弟十数年之交,非同泛泛,难道我也认他不出,哈哈……诸位见识广闻,其实招式类似,还远不如真人!”

文鬓霜厉声嘶问:“那我是谁!?”

屈寒山脸色一寒,脸露杀机,竟令胡福等不寒而栗:“你是假冒文鬓霜,招摇撞骗,滥杀无辜,权力帮人,‘飞腿天魔’顾环青!”

此语一出,广西五虎不禁大惊失声,纷纷道:“他是顾人魔!?”

“顾环青是他!?”

“那我们帮错人了!”

屈寒山回首向广西五虎正色道:“我绝不怪诸位,诸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大侠本色,果是为广西五人豪传;惟此顾人魔,不仅欺骗诸位,在近日武林中,已不知害死多少武林正义之士……唉!此魔不除,江湖中将永无宁日!”

文鬓霜怒极悲笑道:“哈哈哈……我是顾环青!?哈哈哈……我文鬓霜是顾环青!?”

屈寒山一脸正气,缓缓又道:“我与诸位相交近二十年,诸位自可信我,这一群年轻朋友,也大受其妖言所惑。康先生、江老爷子、屠老大、彭兄等都是武林名宿,他们都可以为我的话作证,他们不知五位,五位大人有大量,不打不相识,自是莫要见怪!大家为武林正义,不遗余力,实是武林之福。适才一战,康先生亦误认诸位乃权力帮中魔头,所以才下手不容情,不惜暗算,亦不过为一‘义’字,我谨代表诸家向五位大侠致歉!”

这一番说下来,冠冕堂皇,正气凛然,真把广西五虎说得冷汗直流,把文鬓霜等气得全身发抖。

第八章九指擒龙

隔了半晌,广西五虎低声议论了一番,金刀胡福站出来尴尬笑道:“这的确是一场误会……我们本来也觉得以康先生、彭兄之侠名,怎会作出这等事情……幸而屈大侠及时赶到,才化解这……这一场误会。要请大家海涵,见谅。”

康出渔冷笑道:“见谅则不敢当,不过五位他日要行侠,要仗义,还是要问清楚才出手较好!”

李黑忽然截道:“我们两广十虎,天不怕、地不怕,服的只有两人,在广东,是梁斗梁大侠,在广西,是屈大侠,倒不是你康老先生,康先生说这话,未免太托大了一些吧!”

康出渔怒不可遏,李黑这话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屈寒山却一摆手道:“总之是一场误会……我以‘屈寒山’三个字作保证,这些人狐群狗党,不值五位匡护……至于冲突,兹代表康先生等位向诸位道歉。”说罢长揖到地。

广西五虎慌忙回礼,少林洪华道:“有屈大侠出面,我们自是心服口服。”

躬背劳九也涩声道:“有屈大侠开了声,我们就此不管!”

屈寒山和蔼笑道:“几位如此给屈某薄面,不知可否至寒舍小酌几杯?能否赏光?”

李黑看了萧秋水等一眼,叹道:“恐怕没有心情了。”

——见死不救,对于广西五虎来说,心里确是不会好过。

金刀胡福圆场笑道:“这几天梁斗梁大侠要来,兄弟等还要张罗接待,届时梁大侠来了,才一齐去拜会屈大侠,如此可好?”

屈寒山笑道:“梁大侠吗?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萧秋水忽高声道:“你们竟相信这人的话?!”

广西五虎脸上都掠过一阵尴尬之色,李黑涩声道:“屈大侠是广西群龙之首,自是不会骗人!”

唐方也急道:“我是唐方,我的哥哥唐大,就是死在这姓康的手上。”

说着又指向在一旁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文鬓霜:“他的确是文老前辈,其他三绝一君,都死于这屈寒山手下!”

广西五虎自是一震,金刀胡福向唐方诚恳地道:“姑娘救胡某一命,胡某自是感激;只是姑娘说唐大先生已遭毒手,在下却在十日前,还与唐大先生会面,姑娘说的未免太……”

胡福称唐方为“姑娘”而不叫“唐姑娘”,说“唐大先生”,而不用“令兄”,显然不相信唐方便是唐家的人。

屈寒山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至于四绝一君,与我相交十数年,江湖宵小也不知剪除多少了,我会杀他们?!哈!哈哈哈……”

杂鹤施月也凝视唐方道:“不是我们不信任你们,而是你们说的话,令人无法信任。”

萧秋水长叹一声,大声道:“你们走吧,我们不怨你们。”

于是他们走了。

广西五虎都走了。

剩下的是萧秋水、唐方、左丘超然、铁星月、邱南顾、马竟终、欧阳珊一、文鬓霜,面对的是“权力帮”的屈寒山、康出渔、彭九、屠滚、杜绝、江易海、柳千变,六个人魔,一个剑王。

屈寒山摊摊手,耸耸肩,居然很温和地道:“现在都好了。”

马竟终紧紧握住欧阳珊一的手,反正面临的是死亡,他什么都豁出去了:“什么都好了?”

屈寒山笑道:“应该准备好了吧?要自刎呢?还是要我们来动手?”

屈寒山手上还是没有剑,但笑意中目光如剑寒:“要杀你们,易如反掌。前面还有汉四海在等你们,后面也有余哭余在追。”屈寒山目光闪动:“你们,已无一线生机。”

他们真的无一线生机,连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单止一个屈寒山,纵使他们八人联手,也远非其所敌,何况还有康出渔、江易海、柳千变、彭九、屠滚、杜绝?后头更有余哭余,前面又有汉四海,他们真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在他们面前,已经没有路。

纵使有路,也是死路。

天无绝人之路。

在他们来说,这句话是不是够讽刺?

他们有信心、热情、达观、不绝望,从不放弃努力,绝不背信违义,但他们不易舍弃浣花萧家的危局,冒死冲出来,要赶到桂林去请救兵,又警告天下武林同道,理应联手台击权力帮,为了完成这点,他们牺牲了一切,甚至折损了兄弟,然而今壮志未酬,困于此地,孤立无援,而且死路一条。

金兰结义,在他们来说,盘江的神州结义之一线生机,此时岂不是要绝灭了?

绝对不可以。

——你们一死,这世界岂不都是权力帮的天下了?

——所以不管你们做的事别人认为如何愚蠢如何傻,你们都得撑下去。

——好好地撑下去,因为你们的存在乃是天地昏暗间的一线微明,一点光亮。

屈寒山依然道骨仙凤地笑道:“既然你们不肯自杀,我们只好动手了。”故意压低声音又道:“你们已知道我们那么多秘密,我们自然没有法子让你们再活下去。”

萧秋水凛然道:“你要杀就杀,要我们束手待毙,绝不可能!”

屈寒山脸色一寒,道:“好!我就先杀你!”

屈寒山身形甫动,江易海即道:“请剑王让我先行出手。”

屈寒山微笑道:“好!”

但他笑容立即僵硬。

全身肌肉也马上硬绷绷起来。

因为“九指擒龙”江易海的九只手指,已分别扣拿在他全身三道死穴、五处要穴上。

他丝毫动弹不得。

他凸出眼睛瞪住江易海,自牙缝里狠狠切出了一个字:“好!”

屈寒山说一个“好”字,其怨毒、怒恨无与伦比。

这一个“好”字,包括了“你暗算得好绝”、“你骗得我好苦”、“你做的好事”等意思。

他说完了这个字,就连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在全力运功抵抗!

被“五湖拿四海”江易海拿住全身大小十二处穴道,要是旁人,早都倒下去了。

然而屈寒山不倒。

这震吓只有江易海心里知道。

屈寒山不但不倒,而且运内力相抗。江易海只能勉强拿住他。屈寒山一警觉即用力抵抗,江易海强制住他于一时,却无法置之死地。

江易海本来就想出奇不意,杀死屈寒山,再与萧秋水等,对抗康出渔这批人。

现在看来已没有那么容易。

但是他一定要假装顺利。

惟有如此,才能控制全局。

屠滚、杜绝等都呼啸着扑了上来,但都在半途停住。

谁都看得出屈寒山的命捏在江易海手里,谁都不敢妄动。

只有江易海知道他一个指头都移动不得,稍作移动,屈寒山就得脱反扑。

那时他的处境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江易海强道:“你们想要剑王的命,最好先住手。”笑了笑,又道:“要帮主不责你们之失职,就得听我的,”江易海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要是帮主怪罪,你们在这儿赔了个‘剑王’,嘿嘿,你们当知惩罚如何了!”

想到帮主李沉舟,康出渔等手都软了。

不管他们能否擒下江易海,只要给江易海杀了屈寒山,他们的罪名也够大了。

谁敢惹火权力帮的帮主?

康出渔等纵然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做。

所以他们只好停了下来。

萧秋水到现在才弄清楚江易海是帮他们的人,大家都喜形于色。

这局势急遽直变,萧秋水禁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五湖拿四海’江易海。”

左丘超然忽然失声道:“难怪陕北道上,你曾拿住了我,却没有杀我,你就是‘九指神捕’胡十四!”

江易海笑道:“要不是你师叔,还会给你一个臭屁就臭走?”

左丘超然艺出于第一擒拿手项释儒,后来加上鹰爪工雷锋之亲传,在擒拿法来说,武林中已鲜少有人胜之,但比起擒拿大师项释儒的师弟胡十四来说,确实差得大多太远了。

但是胡十四早已失踪数载,销声匿迹。

胡十四当时与诸葛小花,朱侠武合称“六扇门三大至尊”。

——朱侠武就是《跃马黄河》里的“铁手铁脸铁衣铁罗网”朱侠武。

胡十四与朱侠武、诸葛小花合称捕快中的“三大至尊”,他当时名列第三,胡十四近年失踪后,都不知有多少人在怀念他的功绩。

江易海昔笑道:“因为我九只手指,跟别人都不一样,所以柳大总管还是怀疑我,始终没让我接近李沉舟,也没让我当上‘九天十地,十九人魔,其中之一,所以我花了七年,还是掘不着‘权力帮’的根。”江易海苦笑道:“而今我已忍无可忍,不能让你们白白送死,所以这下出手,杀一个李沉舟爱将屈剑王也好!”

康出渔目光如剑,怒道:“你是胡十四?!”

胡十四笑笑道:“你的底子,都落到我手里,你很愤怒,是不是?”

康出渔冲前一步,道:“为着权力帮,我不能让你活回去!”

胡十四冷冷一字一句地道:“不过只要你再走前一步,我就杀了屈剑王!”

康出渔立即顿住。胡十四即道:“你们先走,这儿让我来断后。”

——他已发现屈寒山的内劲抵抗越来越大,恐怕随时会控制不住:他必须要先撤走萧秋水等,自己再图逃脱。

——有屈寒山做挡箭牌,至少可求自保。

左丘超然急道:“胡师叔!”

胡十四叱道:“你要是认我是师叔,那就赶快给我定!带你那班朋友立刻走!”遂而惨笑道:“并且回去告诉你师父,这个时候不是归隐可以躲得开的,你不先找他,他会毁了整个江湖,然后就是你!”

“他”指的当然就是“权力帮”,或者就是代表权力帮的李沉舟。

萧秋水等举棋不定,胡十四又道:“萧秋水,你们快走,别忘了浣花剑派,武林同道命脉,都系在你们所要传达的讯息上!”

萧秋水忍不住道:“胡前辈你……”

胡十四强笑道:“我手上还有这位‘剑王’,他们还不敢对我怎样,而且,我一个人也较容易脱身得多,你们跟着我反而累事。”猛怒目一瞪,叱道:“还不快走!”

萧秋水等只好走了。

左丘超然等一行八人,走了约莫一盏茶光景,胡十四才长长呼了一口气。

屈寒山体内的反抗劲气也没原先那么充沛、有力了,虽然胡十四的九只手指已渐渐发麻,但他己自信有足够的力量置屈寒山于死命。

所以他沉声道:“现在我也想走了,你们能不能提供我个好办法?”

康出渔沉吟半晌,道:“你先放了剑王,我以名誉保证,让你活出广西。”

胡十四大笑道:“你的名誉担保,哈……敢情是屈寒山对广西五虎的保证一样吧?”笑声一歇,又道:“我放了屈寒山,不但活不出广西,连万里桥也活不过了。”

柳千变怒道:“那你究竟想怎样?!”

胡十四道:“我想还是——”忽然因为极大的恐惧,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但因恐惧而说不出一个字,甚至连说出一个字的能力也没有,甚至来不及。

因为他指下屈寒山的内劲骤然增强,如海潮怒涨,海啸卷天,一下子增加到一倍、十倍乃至于二十倍!

胡十四的九只手指,因禁不住内力之摧迫而不住弹动起来,颤抖的手指已扣不住屈寒山的要穴。

就在这时,屈寒山一缩,抽身回剑,寒光一闪,胡十四拦腰被斩为两截!

甚至来不及一声惊呼。

胡十四死时双目仍睁得老大:他到死才知道李沉舟手下“八大天王”中“剑王”的武功实力!

屈寒山一招得手,即剑弃于地,疾叱道:“快追!”

康出渔等应得一声,屈寒山却踉跄了一步,“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他趁胡十四防备较为松弛时,用毕生之力撞开被扣之穴,拼力发剑,杀了“九指神捕”胡十四,但这一下也耗了全力,真气游走,震伤了内腑。

但他毕竟仍是独力,在死穴为对手扣控之中仍杀了大敌。

威震阳朔屈寒山岂是一名捕快所抓得了的——纵使那是位神捕!

逃。

惟有尽快抵达桂林,进入浣花分局,才能歇息。

萧秋水等心里确实十分之急,文鬓霜因腿伤而不便速行,铁星月和马竟终便轮流抬着他来逃。

这一位以腿拳著名的英雄此刻脸无表情,也不知是悲伤、愤懑孤寂,还是哀莫大子心死?

这一路赶下来,竟已到了与安县城西五十里之古严关。

古严关筑于西山之间,传为秦始皇时所筑。附近山石题刻很多。远远看去,十分庄严。此时已是日落时分。

这时三五渔樵,正踏步晚归。

萧秋水等正欲急急穿过古严关,忽听后背有两个樵夫在对话:“听说四川武林中出了一件惨案,死了很多会打架的人,你知也不知?”

“哦!是那个叫什么剑派的吗?好像给人攻破了。”

萧秋水听到这里,心里好像是挨了一鞭似的,全身都搐痛起来。

“可不是吗?跟权力帮作对,有死无生咯!”

“晤怪之得啦,原来拒地与权力帮作对,想晤死都几难咯。”

萧秋水忍不住回头就要追问这几位樵夫哪里来的消息,忽然唐方拉了拉他的衣襟,萧秋水连忙看回前面,只见日薄西山,古严关上,竟直挺挺地躺着五六位樵夫打扮者的尸体!

直挺挺的尸首,柴薪、担挑、斧头都散落在地上,死者脸色发黑,五官出血。

唐方道:“是被人毒死的。”

马竟终叹道:“都是些普通的樵子。”

欧阳珊一忍不住道:“一定是瘟疫人魔余哭余,早布下了毒,却误毒死几个不相干的人!”

“这人魔!”萧秋水、铁星月、邱南顾、左丘超然等都很愤怒,他们宁愿自己与敌人决一死生,都不愿意无辜的人代替他们死。

他们已决定奔过去探查那些樵夫中毒的情况,是否还有药救。

这时走在较后面的两个樵夫,也看到前面这种情景了,唬得愣住,其中一人忽然嚷道:“那个不是鲁阿根吗?”

“他怎么也会在那里?谁千的……阴功!阿弟也在那边!”

这两人因看到熟人,关心情切,急急抢先奔了过去,肩在背上的柴薪都不管了,往地上一扔,过去蹲下来拍打死者的脸颊,悲叫道:“阿弟,阿弟,你怎样了?”

左丘超然、萧秋水长叹一声,两人对望一眼,想要走过去搀扶和劝慰,趁此询问他们浣花剑派的消息。

就在这时,文鬓霜忽然喝道:“等一等!”

难道“腿绝”丈鬓霜精厉的眼神里,又看出了什么蹊跷?

文鬓霜一叫,萧秋水和左丘超然就停了手。

无论如何,他们都敬文鬓霜是前辈。

就在他们停住身影的刹那,那两位樵夫身形忽然摇摆不已,踉跄了几步,双手紧握着自己的咽喉,哑声嘶叫,走没几步,终于倒下,口吐白沫,摇动了几下,眼睛如死鱼般凸了出来,再也不能动了。

中毒而死。

毒从死人身上来。

当别人一碰死人的衣襟时,毒就从死人的衣褶扬起,侵入生人的手心、呼吸里来。

所以两个樵夫立刻中毒身亡。

如果刚才触摸死人的是萧秋水,那么萧秋水现在当然也是个死人。

下毒的人是没料到有人先萧秋水而触摸到地下的死人,而下毒者所毒死的正是那两位樵子的亲朋,所以这个樵子才会赶在他们之先,去查探死人的情况。

好毒的毒!

萧秋水立即变了脸色,文鬓霜倏然喝了一声:“下来!”

一脚踏在古严关的石墙上,石墙震动,上面却轻飘飘地落下三个人来,轻巧、无声。

三个人都是一样,白衣,宽袖,而脸容像一枚发水的大白馒头,五官挤在一团,小得可怜。

第一个人笑嘻嘻地道:“我叫余笑不,他叫余不笑,还有一个,就叫余我吾。”

第二个人苦口苦脸地道:“我们都是余哭余的弟子。”

第三个人似哭似笑地道:“我们本来要毒死你们,却毒死了别人,这样也好,死越多人,越好!”

这三个人,如此冷毒,说得稀松平常,在他们宽阔的白袍里,不知隐藏了多少污垢、罪恶。

萧秋水忽然走过去跟唐方低声说了几句话。

余笑不忽然又道:“我师父就要来了。”

余不笑脸色木然地道:“我们要在师父未来前解决你们。”

余我吾接道:“你们谁要先来送死?”

萧秋水猛喝一声,挥刀扑去,边叱道:“你们残杀无辜,我先来领教!”

这三名白袍人忽然俱左手一振,抛出一样东西,飞袭萧秋水!

萧秋水一闪身,避开一物,一回刀,碰开一物,左手一捞,接住一物,冷笑道:“凭这些小道技俩也把我……”

忽然一个字都说不下去,脸色倏变,手握咽喉,格格有声,仰天倒下!

铁星月惊叫道:“萧老大——!”

邱南顾连忙想扑过去扶持,文鬓霜喝道:“去不得!”

第九章杀!

只听余不笑阴阳怪气地道:“瘟疫人魔的东西,他都有胆接,死了,也是敢死鬼。”

余笑不笑嘿嘿地道:“他已经死了,你们谁要跟他去就过来。”

余我吾冷笑道:“瘟疫一至,鬼哭神号;瘟疫一过,万物无生——”

他特别把最后一个字尾音拖长,因为他觉得这样可以唬人。

喜欢杀人的人,莫不喜欢唬人的。

杀人和唬人岂不是同出于人性的恶?

可是他最后一个尾音却拖不长。

不仅拖不长,甚至是骤然中断!

因为萧秋水一跃而起,一刀刺入他的腹中。

刀入余我吾腹中的刹那,萧秋水已用力一推,使之直撞余笑不!

余笑不想避,已然来不及,他只见余我吾的背门向他撞来,他立即用双手按住,却不提防萧秋水的刀己从余我吾腰脊穿出来,直刺入他的肚子里去!

然后萧秋水立即弃刀,尾起一脚,把两人踢向余不笑。

余不笑乍逢巨变,已然心乱,接住两人,同时两人腹中之刀“飕”地一声又给萧秋水拔了出来,闪电般劈入余不笑咽喉。

余不笑的脸,还是不哭不笑,但还加上了一种表情:至死不信的表情。

一个斯斯文文、文文秀秀,略有几分英悍之气,看似尚未出道的青年,竟会假装中毒,出其不意间连杀他们三兄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文鬓霜冷眼旁观,向唐方道:“萧少侠在一公亭把断腿的彭九饶而不杀,是大侠之仁。而今瞬间诛杀三凶,只因这三个毒人滥杀无辜,确不可饶,决意要杀,绝不容情,此乃侠者之风。”文鬓霜叹了口气又道:“难得萧少侠年纪颇轻,却有大侠之风,而当机立断,胆大心细,城府深沉,今后武林,必有他这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唐方在一旁听了,自是欣喜无限。

萧秋水攻其无备,一口气连杀余氏三兄弟,乃趁余氏等以为他中毒之际。

他接下余氏的毒物,居然不倒,乃是因为他手上早戴了手套。

唐方的手套。

唐方的暗器有些是用手套来发的,像唐方在乌江边向阎鬼鬼打出的那一把毒砂时便是。

此时萧秋水已把手套脱下。

凡是沾过瘟疫人魔一脉的东西,活人都是再沾不得的。

铁星月禁不住一翘大拇指道:“杀得好!”

忽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杀得不好。”

铁星月猛返身怒道:“哪个王八?!”

只见古老的严关后,暮色四伏,不知何时己悄然多了一位白衣人,在幽暗的暮霭里看过去。不甚清楚。那人有气无力地道:“是我,你们的索命人。”

邱南顾虎地跳起来,吼了过去:“你是什么人?!”

那人在暗暮中以一个十分怪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道:“我是瘟疫,我在哪里,那里就有瘟疫。”

文鬓霜目光收缩,道:“瘟疫人魔?”

那人有气无力地一笑道:“余哭余。”

文鬓霜忽然冲了过去。

——一公亭,地下洞开,一人飞出,刹那间毒杀了“掌绝”黄远庸。

——黄远庸是文鬓霜的兄弟。四绝一君中,除姚独雾、毕天通、一君顾君山乃是死于剑王屈寒山手中之外,就只有余哭余杀了黄远庸,所以文鬓霜最恨的两个人,第一个当然是屈寒山,第二个就是这余哭余。

余哭余现在站在古严关之后,石墙里的暮色昏沉中,有一种说不尽的诡秘、妖异!

文鬓霜冲入古严关,快如一支箭矢。

他的身形没入关口拱门下,暮色阴影罩下来,吞没了他。

在阴暗的黑影中,隐约看见文鬓霜脚下一阵踉跄,出得古严关,身影又清晰起来。

可是文鬓霜就扑倒下去,扑倒在余哭余身前,再也起不来,他一双眼睛凸了出来,远远看去,眼神也不知是悲愤,还是讽刺?

因为他已死了。

暮色里,那白衣人松袍宽袖,有说不出的神秘、诡异。

萧秋水失声叫:“文前辈……”

只听余哭余阴阴笑道:“我跟你们不同。你们是拿刀拿剑去拼,我有我的毒物跟你们拼。”又阴阴一笑道:“我在古严关布下了毒,你们过得来,就杀得了我。”

萧秋水举目望古严关,只见西边一点余晖,雄厉的古严关嵌在两山之间,更显神秘诡异!

把在关口远远处的白衣人。更有说不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妖诡!

余哭余就在关前,毒就布在关内。

准能冲得过去?——连文鬓霜都冲不过去。

萧秋水眼中有泪,他决定冲过去,——不只因为要杀余哭余,更是要替文鬓霜报仇!

就在他要冲出去的时候,忽听后面有人漫声道:“你冲过去也没有用,——因为你们已经不必冲过去了。”

萧秋水等猛回头,只见一清秀白皙的青年,在背后的沉暮中,却悠然对他们微笑:

唐方脸色一变,目光却发亮:“汉四海!”

那人欠身一笑道:“正是在下。”

忽听一人大笑道:“还有在上!”

另一人也大声道:“更有老子!”

追兵来了!

自称“在上”的,是“地马行天”柳千变,他轻功高,自然追得较快。

自称“老子”的是屠滚,他吃过邱南顾一掌,挨过文鬓霜一脚,恨之入骨,自然会追得更快一些。

在他们之后,忽然又来了近百个人,就像暮色一般,静悄悄地来,不带一丝声息,眼睛却如饿狼般发着亮。

这些人分两边而站,显然跟前两路是不同的人马。这两批来人的服饰也大不相同,一批约莫六十多人,穿饰如普通人一般,有些商人打扮,有些渔樵穿者,更有些打扮成妇孺人家模样。

他们跟普通人唯一不同是目如精光,太阳穴高鼓,显然是内外功兼修的高手。

另一批人却是黑衣劲装,脸色冷沉,背后一律挂利薄长刀。

这两批人的头头,穿着如普通人的一批,前面站着五个人。

五个形貌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穿灰色长袍,背负长剑,脸色冷然,五人只是高矮不一。

萧秋水认识他们,这五人就是《跃马乌江》一文中提到的,萧东广十九年前力挫的“长天五剑”。

萧东广名列还在当世“七大名剑”之先,亦因他以独力击败“长天五剑”此役;萧秋水虽未见过“长天五剑”,但确听过萧西楼的口叙。

这五人显然就是当年的“长天五剑”。

——近闻“长天五剑”已投入“权力帮”,而今看来,确实如此。

——背后六十余人的装扮,正是“权力帮”众潜入各行各业的铁证。

——昔日“剑气长江”一役中,萧秋水等“锦江四兄弟”,所歼灭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铁腕神魔”博大义一役,已从中得悉权力帮早已掌握长江一带,甚至秭归全镇县的船夫、当铺,甚至工人。

“长天五剑”曾力敌萧东广,合起来武功绝不在“武林七大名剑”之下,五个连在一起,无疑等于权力帮又多了一位魔神!

另外一批人的领袖萧秋水也认得。

一男一女,男的须发皆黄,怒目竖眉,如一头巨狮;女的口大如盆,目光精厉,如一头怒虎。

狮公虎婆!

在《剑气长江》一文中,曾提及萧秋水为了一头小狗受虐而与他们交手,这次交战,令萧秋水深深感觉到,从场中权力帮的人仅只有这对夫妇在,已经够不好对付了。

更何况有余哭余、屠滚、柳干变、长天五剑,及那一班高手,更可怕的还有一个身份、武功皆高深莫测的:汉四海。

汉四海微笑道:“你们这可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唐方却截道:“君不闻‘天无绝人之路’?”

汉四海却笑道:“那你们就试走走看吧!”

唐方一扬手,红、蓝、白三点靖蜒飞出!

脱手的时候同时就到了!

快,快到不及被防!

这就是唐方的暗器!

三枚暗器突然不见了。

这三点暗器,突然发出,又突然不见。

汉四海依然微笑。

快,快到不可思议!

他的手好像早已等着唐方的暗器来收。

萧秋水的心沉下去了。

看来汉四海的武功绝不在“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之下。

这时铁星月与邱南顾各自大吼一声,分左右扑出,矢志要把汉四海击倒!

就在他们掠起之际,汉四海身上骤然多了一蓬光,然后光蓬分成两道,一道罩向铁星月,一蓬盖向邱南顾!

原来光蓬本身有十二二样暗器,其中有飞叉、铁蒺藜、暗青子、铁蓬子、飞刀、小剑、银针,这原本是十几种不同的暗器,要用十几个高手才打得出来,而且所发的力道又分七八种,居然都给这人一出手间都发出来了。

萧秋水忽然觉得这手法很熟悉。

这时铁星月与邱南顾已狼狈地退了回来。

惟有退回来才能避过这些无法挡、无法防的暗器。

萧秋水的心简直冷了。

他发觉此人的武功绝对在“九十天地,十九人魔”之上。

这人到底在“权力帮”里是什么身份呢?

汉四海悠然笑道:“后退既无希望,只好前冲了。”

众人禁不住回头,只见暮色更沉,夜色已临,古严关口的白衣人也似铺上一层灰暗。

只听余哭余森森地道:“要前冲,就得过古严关。”

“千手人魔”屠滚“嘻嘻”笑着向邱南顾指了一指,道:“这人要留给我,他暗算了老子一掌。我要他后悔为什么要生出来。”

“铁扇神魔”柳千变“霍”地张开摺扇,阴笑道:“那女的倒要留给我。”

狮公突然低吼了一声道:“萧秋水留给我!”

虎婆森然张开了天口:“我们要把他撕开来吃了!”

长天五剑没有作声,却一齐缓缓解下了佩剑。

汉四海叹了一口气,摊摊手笑道:“看你们年纪轻轻,却有那么多人恨之入骨,我也没有办法。”

左丘超然冷笑道:“你少来假惺惺!”

汉四海忽然提气道:“余老兄,看来这几个人是要往你那儿冲,你一人在那儿,要不要多我一个作伴?”

那边的余哭余有气没力地道:“汉兄肯来,欢迎之至。只不过古严关不易渡。”

汉四海笑道:“那没什么。”回头向柳千变等道:“这儿就全仗诸位了。”

柳千变自是暗怒汉四海的狂态,但知此人乃是权力帮智囊柳随风的密友,谁也不敢得罪,陪笑道:“汉兄放心,保管一个不漏!”

汉四海悠然笑道:“有劳诸位了。”

话一说完,倒飞出去,一个筋斗,就翻过墙头,落到余哭余身侧。

数丈高的墙头,竟给汉四海一翻就翻过去了,根本不必过古严关口,甚至翻墙时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萧秋水的心简直落下去了。

汉四海的武功简直可以跟屈寒山相较!

他们已无路可走。

谁说“天无绝人之路”?

摆在他们面前的,就算有路,也是绝路。

绝路通向死路。他们纵有路,也给人堵死了。

暮色已经过去了,夜色已经来临了。

他们的希望岂非如同夜色一般漫长、一般无望?

唐方望着天上挑起的第一颗晚星:黄昏星,眼睛不禁发了亮。

晶莹的星光。

余哭余也禁不住道:“好轻功!”

汉四海淡淡一笑道:“是真的好吗?”

余哭余奇道:“当然是好。”

汉四海洒然一笑道:“不见得吧!”

余哭余没有再说话,他在等汉四海说下去,汉四海果然说下去:“其实在我翻过墙头时,余兄心里是在想:这小子实在太狂了;要不是看我跟柳五总管有交情,而且又是屈剑王介绍来的,你早就要毒我一毒,给我点厉害瞧瞧了。”说着又笑道。

“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余哭余的脸色变了变,却仍然阴声细气道:“汉兄太多疑了吧!”

汉四海大笑道:“这样好了,为使余兄心服,我们一齐来赌一赌。”

余哭余不解道:“赌什么?”

汉四海伸出白晰的手比了一比:“杀人。”

余哭余居然提高了声音:“哦?”

汉四海轻笑道:“杀那一班人,你用毒,我用暗器。”

余哭余心忖:我用的是毒,杀人于无形,难道还会逊于你不成?当下冷笑道:“如此甚好。只不知你要何种赌法?”

汉四海眼睛发亮。“赌杀人,看准杀得快,看谁杀得多。”

余哭余即道:“什么时候开始?”

汉四海斩钉截铁地说:“现在。”

他话一说完,余哭余的双手就伸了出去,立即就发生了一件很诡秘的事。

古严关的苍古石墙上的砖块,忽然如一层薄薄的暗青,迅速地游移前来,乍看似一层薄雾,但仔细看去,又像千万条小虫一齐向前蠕游而来。

唐方忍不往失声叫了起来,马竟终也动容道。“蛊毒!”

蛊毒是既不可灭,又毁不得的,是为武林中人最为头痛的毒物,萧秋水等前有蛊毒,后有强敌,真是无可走避。更惊人的是“疯疫人魔”余哭余竟可遥控蛊毒,简直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就在这时,余哭余忽然变成一只刺猬。

余哭余是人,怎么会变成一只刺猬?

其实余哭余不是真的变成一只刺猬,而是在刹那间,被上百口长针齐齐钉在身上,所以像刺猬一样。

余哭余吼了一声,汉四海却笑道:“我赢了,我先杀了一个。”

然后余哭余就倒了下去,倒在文鬓霜的尸首旁,文鬓霜凸出的双目恰好瞪住他,也不知是悲哀,还是讽刺?

杀人者人恒杀之。

余哭余一死,他的蛊毒都奇迹一般地消失不见。

然后汉四海“呼”地一声,穿古严关口而出,掠过萧秋水等人面前,边笑道:

“现在前有去路了。”

然后飘巧地落到柳千变等人面前,柳千变等都唬了一下,不禁向后退了三步,汉四海仍然蒲洒地微笑着。

汉四海杀余哭余,这一下突变,委实太诡奇、太惊人、太出人意料。

这一下不但柳千变等无法接受,连萧秋水等都不敢置信。

屠滚忍不住切齿道:“汉四海你——”

汉四海轻轻地“嘿!嘿”笑道:“我不叫汉四海。”

柳千变的脸色似有些变了,嗫嚅道:“你是……?”

汉四海仰天大笑道:“我不姓汉,我姓唐。”

唐方居然也接道:“汉唐都是盛世。”

唐四汉抚掌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也不叫四海。”

唐方亦微笑道:“他不叫四海,他叫朋,朋友兄弟的朋。”

唐朋。

第十章汉四海与唐朋

唐朋!

“汉四海”居然向萧秋水等挤挤眼睛,轻轻“嘿、嘿”笑了两声,道:“唐方的唐,朋友的朋。”

唐朋!

唐家唐朋!

唐家最善结人缘的唐朋!

萧秋水一下子完全明白过来。

难怪“汉四海”出现时,唐方眼眸会发亮。

原来唐方当然知道“汉四海”并不是“汉四海”,而是唐朋!

难怪“汉四海”出手时,萧秋水会觉得眼熟。

因为那是蜀中唐门施故暗器的独门手法,萧秋水先后曾跟唐柔、唐大、唐方结交过,当然熟悉这种独一无二、举世无匹的暗器手段了。

“狮公虎婆”也没有妄动。

“长天五剑”依然淡淡地、近乎冷漠地静观变化。

“千手”屠滚却真正跳了起来,厉声道:“你杀了余哭余?!”

唐朋嘿嘿笑道:“你要不要去问余哭余?”

屠滚瞳孔收缩:“你是卧底?!”

唐朋还是“嘿嘿”笑了两声:萧秋水忽然发现他得意时总喜欢嘿笑几声,声音有些怪异,但并不刺耳,也不含恶意;只听唐朋道:“权力帮要灭唐家堡,是梦寐以求的事,我们唐门子弟,怎会完全没有提防?”

“暗器三十六手”屠滚叱道:“久闻四川唐门暗器之法独步无双,今日我们倒要领教。”

他说完“我们”,回过头去,却见柳千变他们并不那么“我们”,不觉心虚,变了脸色。

唐朋笑道:“请动手。”

“暗桩三十六路”屠滚怒道:“你们干么?!怎么都不出手!”

柳千变尴尬一笑,正欲启口,却欲言又止。

唐朋却道:“你不动手,我倒要先下手了。”

“千手人魔”屠滚知道大敌当前,不能再大意,猛回过身来,全神对敌。

他一面回过身来,同时“嗤嗤”两声,从他左右肘部响起,响起时已打到唐朋身前!

先下手为强!

这一下出击之快,不容人闪躲!

唐朋没有闪躲。

他倏然出手,左右中指一弹,“的的”二声,暗器打偏。

就在这时,唐朋脸色变了!

他突然飞升而起,飞越十尺。

萧秋水等大惑不解,屠滚施放暗器时,唐朋不避,暗器被弹落地后,唐朋反而逃避。

人在半空,是最忌对方以暗器射击的,暗器高手如唐朋者,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但萧秋水很快就明白了唐朋的用意。

因为唐朋刚才站立的地方己响起轻微的、几近无声的“噗噗”二声微响!

暗器射人地面。

劲风扑面、急而快的暗器只是幌子,这无声但阴毒的暗器方才是主力。

萧秋水等不觉捏了一把冷汗——要是屠滚对付的是自己,自己现在还会有命在么?

唐朋在夜空中白衣如雪,一出手,已封死了屠滚的攻势!

七枚钢镖,飞旋打出,竟然都没有固定的方向,在夜空中小住闪动,然后接近目标时,突然速度增快,全力射向屠滚身上七个要穴!

屠滚失声叫道:“七子神缥!”

萧秋水一听,心头一震,“七子神镖”就是昔日唐大在浣花剑派听雨楼前,用以诛杀“百毒神魔”华狐坟的“千回荡气,万回肠”的“七子钢镖”!

“七子钢镖”一出,狡桧高强如华孤坟,尚且难免一死;虽则华孤坟也毒伤了唐大,但“七子钢镖”刹那间的光芒,却在观看过此场战役的人心中永不磨灭。

屠滚也是暗器名家,他当然识货。

他就地一滚。

这一滚,十入怪异,竟似唐朋飞古严关一般,一滚丈八远。

“七子钢镖”居然落空。

屠滚的滚,曾经躲开唐方的绝门暗器,也曾逃过文鬓霜等联手攻击。

他的“滚”正如柳千变的轻功,虽然不如轻功好看,但无疑功效更人。

唐朋脸色却微变,他深深地知道,要是他三次出手还杀不了屠滚,有两种十分不好的后果会出现:第一是自己未必制得住屠滚,第二柳千变等人极可能有胆子对他出手。

最后一点尤其重要。

所以他就撒出了“雨雾”。

“雨雾!”

唐方就是用“雨雾”博杀了“三绝剑麾”孔扬秦!

唐家雨雾!

屠滚怪叫,雨雾一出,他就在雨雾中,他的嘶叫在夜色中如鬼哭神号,令人毛骨悚然。

杀人的雨,杀人的雾。

但是他居然冲出雨雾之中。

他虽然一身是血,但却未死,一矮身,居然不见了。

唐朋轻巧地落下来,“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厉害的暗桩三十六路!”

“落地生根”马竟终忽然跳出来,打量了一下地面,冷冷地道:“这遁土法瞒不过我!”

说着一拳往地上打了下去,“蓬”地一声,泥上竟是松的,马竟终一拳打入沙中,这时便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这呼声半途切断,就像鸡啼的时候突然被切断了脖子。

马竟终这一拳,正打在卧伏在土中的屠滚之背脊上,击散了他的功力,打碎了他的腰骨,把他一拳击杀于土中。

他仿佛自己找好了埋葬的地方。

马竟终皱着眉头,缓缓抽出了手,稳稳地大步踏了回去,站到原先的地方。

奇怪的是柳千变等始终没有出手救助屠滚,这点也是让屠滚至死都不明白。

唐朋目光闪动,笑道:“这位朋友马步好扎实。”

萧秋水替马竟终答道:“他外号就叫‘落地生根’!”

唐朋嘿、嘿笑道:“原来是马兄,”又恍然道:“难怪一眼就寻出屠人魔的“根’了。”笑笑又道:“幸好他在马兄眼下无处遁形,否则给他逃了,嘿嘿,”唐朋说这话时竟是对着柳千变等面前说的:“那么对大家都不好,很不好了。”

柳千变的脸色仿佛有些不自然,却强作平淡地道:“你们杀了屠滚,只有更死得快一些而已。”

唐朋笑道:“你要为他报仇?”

柳千变没有作声,唐朋又道:“今晚之事,你不说,大家也不会说的。”

柳千变侧首看了看,忽然低声道:“他们呢?”

唐朋嘿、嘿笑道:“这点你倒不必担心,狮公虎婆,你们的孩子还在唐家,一切安好,不用费心,只要有我唐朋存在的一天,您两老的独生子都会活得比什么人的孩子都快活。”

说着又转向“长天五剑”道:“想当日五位也曾为私仇杀了柳五总管表弟柳飞奇,虽说当时诸位不知他就是柳五总管的亲属,可是此事若给总管大人知道,恐怕比死还难过;”唐朋舒了舒身子,又道:“今日我杀了屠滚,在柳五先生看来,恐怕还不会比五位误杀柳飞奇来得严重,嘿嘿嘿,”唐朋又悠然道:“所以,五位跟小弟一样,都想好好地活下去……”

“长天五剑”中最高的一人忽道:“想好好地活下去,”

次高的一人接道:“就得闭上嘴,”

矮一点的人即道:“这点我们自会晓得。”

更矮的人跟着道:“唐兄也必然晓得,”

最矮的人总结道:“所以我们大家都不会说。”

唐朋抚掌笑道:“五位果然是明白人,那么由你们统领的弟兄们更不会乱说,”说着又转过身来,面向柳千变,笑道:“现在你可放心了?”

柳千变叹了一口气,颓然道:“我能说不放心么?”

唐朋端详着他,道:“哦?”

柳千变恤然道:“敢说不放心的人,如余哭余,现在已变成了刺狼;像屠滚,己变成了泥人。”

唐朋目光转动,忽道:“不过柳公子不说不放心,倒不是为了他们的死,而是柳公子曾受命于李帮主,调查长江水路天上朱大天王的人是不是朱顺水朱老太爷的,柳公子惜身如命,要探出真相,自是不容易,只好伪造证据报上去,说朱大天王果是朱顺水,可是……”唐朋笑了笑,又道:“兄弟我则有柳公子没亲身去调查的证据……”

柳千变脸色大变,忽道:“帮中刑罚,你是知道的!”

唐朋也正色道:“生不如死。”

柳千变额顶仿佛已有汗淌下,急道:“好,此事我不管,你……也请你不要管我的事。”

唐朋立即斩钉截铁地道:“这个当然。”

柳千变不安地看看狮公虎婆、长天五剑等道:“那么我们都不能乱说了?”

唐朋眨眨眼睛,笑道:“我们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了,只要一件秘密被掀露,所有秘密都会被揭开,”唐朋又嘿、嘿笑了几声:“我们大家当然都不愿意自己的秘密给人揭破。”

一场即将掀起的大厮杀,而今竟已和平安详,狮公虎婆不想动手,长天五剑亦不愿意先动手,柳千变更不愿意动手。

他们已有了共同的秘密。

古严关在夜色中看来,又恢复了雄伟,沉穆,壮阔的气态。

这一场渫血干戈,却给唐朋几句话平息了下来。

唐朋依然谈笑风生,一阵月明清风吹过:也不知怎的,萧秋水心头忽然生起了一种寒意。

这长袖善舞的唐朋,无疑已控制了大局,唐家堡究竟还有多少人,已潜入权力帮?除了权力帮,唐家还有没有人潜入别门别派?究竟号令天下的权力帮唯我独尊,还是潜力暗伏实力不明的唐门势力无匹?

萧秋水忽然对应对自如的唐朋心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不过他又舒了一口气:幸亏他所遇见的唐门弟子,为人、修养、行事都很不错。

虽然他也知道他所遇到的,只不过是唐家年轻一代的高手。

他们走了。像来时一般,走得全无声息。

他们仿佛根本不存在这里,所以现在忽然间不见了他们也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月明星稀,唐朋拍了拍手说:“结了。”

唐方眯着眼笑道:“就知道是你这个调皮鬼,阿猛呢?”

——唐朋的年纪本就比唐方小,唐朋虽交游满天下,但唐家的规矩依然不可犯,唐朋在辈份上还是要叫一声“方姐”。

只听唐朋笑道:“猛哥么?他到浣花分局去了。”

唐方又问:“唐刚大兄呢?他有没有出来?”

唐朋答道:“他没出来,老太太命他和阿宋到朱大天王那儿去刺探。”

——“老太太”就是“唐老太太”,唐老太太据说是唐门一脉,现存最神秘也最有权威的女人。

——“阿宋”就是唐宋。此人在唐家中,武功、出手、形迹都令人高深莫测,无从捉摸。

——萧秋水忽然省起:昔日浣花萧家一役中,唐大曾经肯定孔扬秦就是“三绝剑魔”,而这消息是唐朋说的,唐大当时非常肯定,这消息一定正确。

萧秋水现在才知道原因:

——因为唐朋就是“汉四海”,汉四海已潜入权力帮之中。

唐方温柔一笑道:“我介绍你认识,他们是——”

唐朋笑着截道:“不必了,我早听屈寒山等说过了,”唐朋故作神秘地道:“你知道,来自敌人的介绍可能更传神。更加绘影图声,龙现虎活。”唐朋嘿、嘿一笑又道:“现在你们已是大大有名,格杀傅天义、孔扬秦、沙千灯、阎鬼鬼等的事已不腔而走,权力帮已把你们当作头号敌人来办,关于跟权力帮对立者都以深切期望寄予你们。”唐朋笑笑又道:“我在权力帮中,所以我知道这些。你们能惊动八大天王中的屈寒山,可见武林人士亦为之侧目;而今又杀死余哭余、屠滚,只怕武林中更传得漫天风雨,连柳五总管柳随风,说不定也要为你们费心费力。”

这几句话说得无疑比奉承更有力,铁星月忍不住一拳捶在大腿上,邱南顾眼睛也发了亮,连平时沉着稳实的马竟终,也忍不禁喃喃道:“好,终于能把权力帮搞个天翻地覆,也不在此生了。”

欧阳珊一悄悄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马竟终却发觉她手掌发冷,转过头去,只见她额上有滚圆的汗珠,敢情是因为刚才紧张,所以动了胎气。

萧秋水却仍没什么两样,笑道:“余哭余和屠滚,却是唐兄弟杀的。”

唐朋笑道:“不要叫我唐兄弟,我们唐门有个亲属,也叫唐兄弟的。萧老大叫我阿朋就好;”唐朋接着又道:“余哭余、屠滚一定要是你们所杀的;”唐朋目光闪动,“要是我杀的,在权力帮就呆不下去了,”唐朋嘿、嘿一笑又道:“你们可以直说余哭余是方姐杀的,他死于暗器;屠滚是马兄杀的,他确是殁于马兄拳下。所以这件事,定全与小弟无关。”

马竟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萧秋水心中一寒;另一方面又很是佩服:唐朋年纪小小,但武功之高,远在他们之上;而城府之深,又远超他的年龄。

唐朋一双静定的眼神却凝向他:“不知萧大哥认为如何?”

萧秋水正欲回答,忽听一人拍掌笑道:“他一定并无异议。能杀‘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是饮誉江湖的事,你们真该为唐朋鼓掌才是。”

月明星稀,清风淡漾,又一阵轻轻的拍掌声传来。

唐朋的脸色却突然绷紧。

这时只见黑夜中,明月下,一个人自古严关倒退了出来。

此人一身白衣,脚步踉跄,双手似捂着前胸,唐朋皱眉道:“柳千变……”

柳千变忽然回过身来,张大了口,睁大了眼,月色下,脸色一片透明的白,胸前,一个洞。

一个剑孔。几乎对穿而过的伤。

柳千变脸色越来越白,几近透明;衣衫上的血红却越来越红,血染越来越扩张。他的瞳孔已散乱,张大了口,好不容易才迫出了一个字:“我……”狂吼一声,倒地而殁。

萧秋水倒抽了一口凉气。

月色下,那班如潮水退去的人,又忽然如潮水升起,回到了寂寞的沙滩一般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狮公虎婆、长天五剑,还是冷漠无情的样子,只不过眼里却多了一种神色:恐惧之色!

然后一个人继续拍掌,走了近来。

这人三络长须,飘飘不己,月下如此清瘦,就像画像中的人物。

这一次却连唐朋都变了脸色:这人不是谁,却正是威震阳朔屈寒山!

剑王屈寒山!

他背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彭九,一个是杜绝,还有一个人,是个穿大红袈裟的和尚!

屈寒山笑了:

“你是不是在奇怪他们怎么一下子都变了节?”

“其实这也是正常的。我先杀了一个顽劣的,其他几个,只好听我的了。”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不杀其他的人呢?”

唐朋摇摇头,道:“不奇怪。他们有把柄捏在你手里,岂不是更好!”

屈寒山大笑道:“不单好,而且妙!你是聪明人,柳五总管果然没看错你!”

唐朋脸色发白:“柳随风知道?”

屈寒山笑得三络须飘忽不已:“柳五总管还有不知道的事么?”

唐朋笑得有点发苦:“看来我的戏是白演了。”

屈寒山笑道:“倒不是白演,而是演到此为止。”

——若人生如戏,那屈寒山的意思是说,唐朋的戏台要落幕了。

唐朋苦笑道:“屈剑王的剑法,我是佩服的。‘狮公’、‘虎婆’的‘狮虎合击大法’,更是非同凡响:“长天五剑”的‘排云五剑阵’,亦是大大有名;还有杜绝的快刀,彭九的拐杖,魔僧的‘大开碑手’与‘神秘血影掌’。”

屈寒山微笑道:“所以你连一丝机会都没有。”

唐朋却指指唐方等道:“既然我连一丝机会都没有,好不好让我有个空隙把后事向我的朋友们交代?”

屈寒山依然笑道:“不行!”

唐明奇道:“为什么?”

屁寒山晒笑道:“你足智多谋,在我面前,却玩不出花样……”目中精光一闪,又道:“何况……何况你们都得死,不但连一丝活命机会都没有,连一个活命的可能也没有!”

唐朋居然还能嘿嘿笑了两声,道:“真的那么狠?那么绝?”

屈寒山微笑道:“就算我不狠、不绝,也有人决不放过你们!”

他一说完了这句话,身后的红衣番僧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野兽般的怒吼:“谁是萧秋水?!”

萧秋水一怔,只见这番僧满头满颊刺青发脚须根,目若铜铃,唇红如血,却并不认识,当下答:“我就是!”

番僧吼道:“你杀了英剑波!”

萧秋水奇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番僧怒道:“你杀了我徒儿不敢认?!”

萧秋水猛然醒悟,昔日在“剑气长江”一役中,“谪仙楼”上被傅天义之手下“凶手”暗算,侥幸不死,在酒楼上大打出手,“凶手”曾用“少林虎爪”力战萧秋水,旋被萧秋水启悟自顾君山的“虎爪功”击败,当时左丘超然和邓玉函观战,曾经判断此青年“凶手”就是少林叛逆“佛门魔僧”血影大师的传人!

而今这番憎显然就是“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天魔血影大师!

萧秋水恍然道:“哦,原来他就是英剑波!”

血影大师一张血衣,叱道:“既杀我徒,偿还命来!”

屈寒山却用手作拦状道:“大师不必急,他们迟早都逃不出我们掌心。”

血影大师似对屈剑王十分信服,居然退后默立一边。

唐朋摸摸鼻子笑道:“你们是如何发现我来卧底的?”

屈寒山笑道:“出手。你的演戏天才不错,连柳总管都没有发现,但你的出手跟唐门实在太相近了,加上前几天成都萧家,唐方曾对孔扬秦一语道出唐家要与权力帮为敌,柳五总管就要我特别盯住你了……”

唐朋苦笑道:“那是最近的事了?”

屈寒山微笑道:“幸未大迟。”

唐方忍不住赫然插嘴道:“朋弟,都是我不好,一时失言,害你……”

唐明大笑道:“事已至此,何须多言。”

屈寒山也笑道:“这才对了,引颈就刎,可免受苦……”

唐朋笑容一敛,铁青着脸道:“准说我们引颈就宰,坐以待毙了?”

屈寒山也笑意全失,冷如寒冰道:“你真的要我出手?”

唐朋忽然又嘿地一笑:“也许我还是少数可以向你出手的人!他这句话一说完,七子钢镖就打了出去!

不单打出七子钢镖,而且连打三套:三套二十一柄飞镖!

明明没有剑,忽然多了七支剑!

每一支剑闪动七次,也就是刺出七剑!

七子钢镖二十一支,全给激飞出去!

屈寒山好像就算准钢镖会向他哪一个部位打来似的,每一出剑,就挑飞了钢镖。

然后屈寒山的剑一收而没。

屈寒山身上又变成没有一柄剑。

连一柄剑也没有。

但是唐朋立即就发出他的“雨雾”。

唐朋的雨雾真如下了一场雨:血雨!

血雨纷飞,一下子布满了天,唐朋回首猛喝道:“走!”

突然剑光一闪,突雨雾而出,一剑刺入唐朋胸膛!

唐朋猛飞起,胸前衣衫己染红了一大片。

然后权力帮的人引起一阵骚动:有的被“雨雾”打中,有的回避“雨雾”而乱了秩序,但没有惊呼,也没有慌乱,因他们都是权力帮的好手。

但无疑这也是逃走的最好时机!

唐方刚刚掠起,想助唐朋一臂之力,刀魔杜绝已化成一片刀光袭来!

萧秋水也想过去帮忙:唐朋看来伤得不轻。忽然红影一闪,接着一声怒吼,魔僧血影已向他疯狂出手。

左丘超然刚跃起,就发现他落入一片宁静的剑海。这片宁静但周密无缝的剑海乃来自五柄剑的交替组织,几乎续密得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那是“长天五剑”的剑阵。

这剑阵叫善使擒拿手的左丘超然无从下手。

马竟终和欧阳珊一所遇上的是“狮公虎婆”这两人一面发出尖啸与虎吼,一面凌厉出击,饶是马竟终如此沉定的人,也不禁扰乱了心神。

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怀孕的爱妻欧阳珊一。

铁星月和邱南顾挥拳冲了出去,就落入了人海中。

各式各样的兵器,各门各派的打法,但特性都是相同,又狠又辣!

铁星月挥拳痛殴,有入捂脸哀退,但立即又有人补上这个缺口;邱南顾打出一条血路,但立时又发现这条血路没有路。

然后铁星月和邱南顾二人也染上了血,越染越多,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古严关在黑夜中、月色下静如巨龙的耸峙,仿佛冷毒地观看这一场厮杀的结果。

漓江水在远方流。

湘江水在远方流。

流转。月照黑空,江水如鳞。

江水、江水,几时才能洗尽人类的恶斗?

第十一章萧家老大

桂林。

漓江自北向南,绕经城东,向南流去。

昔顾祖禹论其形势曰:“桂林,尊五岭之表,联两越之交,屏蔽荆衡,镇摄交海,枕山带江,控制数千里,诚西南之会府也。”

月照漓江水,水仍千年万载地流淌,粼粼的波涛如大海的起伏沉思,在宇宙之旅中哀思与静息,在人生之旅中何其不然。

萧家老大不禁背负双手,叹息了一声。

萧易人是个瘦削,看去深沉精明的人。他唇边的两撇胡子,使他略瘦的身躯略添凛威。萧易人在武林中的脾气,可与湘北杜杀狗,潮州李拳头,云贵牛风马并列;但萧易人有脾气,却不易发作。

但一发不可收拾。

也就是因为他懂得如何发作,如何收敛,这脾气变成了萧易人在浣花剑派中人人畏惧,而又心存敬服之特点。

浣花分局的飞檐躬扬于苍穹,成为了萧易人身后背景。在这古老的飞檐映照下,萧易人原有几分大志,但却因一事而十分消沉。

“派去与总局联系的三拨人,怎都没了消息?”

“怎么爹连个音讯都不捎来,这不像爹做事的一贯作风啊!”

“要是自己去探个究竟,万一这边出了事,谁来帮孟师叔应付局里的事?”

“据知权力帮好像跟成都浣花对上了。浣花虽是武林三大剑派之一,但于此际与权力帮斗上了,是绝对讨不了好的。”

“唉,不知浣花溪那儿怎样了?”

江水滔滔,古老的河堤有寂寞的风,天心月明。

萧易人身边有两个人,一个人高大威猛,一个人魁梧沉实。

萧易人道:“看来老二明儿得要去走一趟成都。”

沉着的人道:“我也正有此意。”

威猛的人道:“我陪二老哥去!”

高大威猛的人是唐门子弟唐猛;平实稳健的人是萧家老二萧开雁。

萧易人确实知道:有他们两人在,成都浣花犹如虎添翼。

就在这时,忽听唐猛“嗯”了一声,一个柔身,自江水中闪电般捞起一样东西又掠了回来,在月色普照下,萧开雁端详一眼,失声道:“老三!”

萧易人一看,只见是一块绸质的衣衫,看似被人强力撕下了角,萧易人沉声道:“是娘亲手给三弟绣缝的衣料!”

转身望向滔滔江水,万波动,萧易人叹道:“秋水,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遇险还是危遇?

——成都浣花的安危又怎样了?

——萧秋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江水无声而去,岁月常流,萧秋水,你们神州结义,有没有江水那么日月长远、绵延无尽?

萧秋水大喝一声,长身而起,猛瞥见脚下是江水滔滔,黑涛滚滚,背后己是临崖绝水,没有了路,心里一震,身法一慢,“嘶”地一声,虽然勉强避过一击,但衣角已被血影魔僧撕去了一片!

原来他们且战且走,已打到山上去了。

血影魔僧的虎爪功,绝非萧秋水所能制得住的。所幸萧秋水先前曾与“凶手”恶斗过,知道血影大师的拳路,所以还能支撑一时。

然而魔僧的拳路忽然变了。

血影大师易爪为掌,一掌一掌急剧地削了出来,每削出一掌,才有飕的一声,敢情掌式比声音还快。

魔僧每一掌削出,都挟带一股金红色的热焰,萧秋水目瞳收缩,他听说过这种奇诡残毒的掌法,却从未见过:神秘血影掌!

一失神间,一股凌厉的掌风迎脸削过,萧秋水勉力错步避开,额侧已有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像有几股小虫爬下来似的,萧秋水用手一摸,一掌都是血。

血影大师嘿嘿冷笑道:“叫你见识‘血影掌’的犀利!”

说着又削出两掌,萧秋水拼力闪躲,失神间几乎滚落到悬崖江里去。

血影魔僧,是萧秋水与权力帮“九天十地,十九人魔”对敌以来,武功最神秘莫测最高深的对手。

萧秋水这边如此,其他方面也绝好不了多少。

左丘超然的武功绝不在“长天五剑”任何一人之下,但也绝不在“长天五剑”任一人之上,左丘超然此刻以一敌五,几乎就等于自己一人去力敌五个自己。

左丘超然处境之恶劣,可想而知。

可是比起马竟终与欧阳珊一,左丘超然的处境算是好多了。

马竟终的武功,虽不如狮公,但尚不致相差太远,可是虎婆的武功,却高出欧阳珊一许多,而欧阳珊一又有孕在身,对虎婆凄厉若狂的攻势,自是招架不了。

这一来,大大分了马竟终的心,而也大大增加了马竟终、欧阳珊一的危机。

唐方武功较高,独战刀魔杜绝,她的暗器虽攻不破杜老刀的刀网,但毕竟不致立毙当堂。

铁星月与邱南顾冲杀了一阵,但攻回来的声势更猛,铁、邱二人现在可说是:只有苦战的份儿了。

这么多战斗里,要算马竟终、欧阳珊一夫妇最笈笈可危,左丘超然亦危机四伏,萧秋水也随时若非冲结血影掌命中,就是被打落急流江水之中。

但最有决定性的一战,却系在唐朋与屈寒山身上。

屈寒山的剑,一直令唐朋惊心动魄,因为屈寒山的剑一直是看不到的,等到需要的时候,它会倏然出现在屈寒山手里。

唐朋知道自己未能完全取得权力帮信任的时候,他就很想先暗杀掉屈寒山,因为他知道屈寒山是权力帮控制两广的中枢,而唐门的实力在两川。

权力帮中“八大天王”中的“刀王”在两河,加上“药王”在甘肃,“鬼王”在陕西,两广有“剑王”,西康有“火王”,云南有“蛇王”,加上川中本身的“水王”和潜伏湖南、湖北的“人王”,一旦群起夹击,唐门就成了瓮中之鳖。

所以唐朋屡次曾起谋杀“剑王”之心,但三番四次不能动手,第一是因为苦无机会,第二是因为屈寒山武功高深莫恻,唐朋心机深沉,自不敢贸然动手。

而今一战之下,唐朋才知道,屈寒山的武功,比他想象更高,要不是看来屈寒山在近日曾大耗真气,以致内力稍为不继,只怕他现在已遭屈寒山毒手。

屈寒山之所以曾耗损真力,乃因抵抗“五湖拿四海”江易海,也就是胡十四的擒拿制穴暗算所致。

这时忽然剑光一闪,剑王之剑又到了!

唐朋突然大喝一声,脸色煞白。

已到了摊牌的时候了,他杀不了屈寒山,屈寒山即刻就会杀了他。

唐方正打出了“雨雾”,暂时罩住了杜绝的刀网,回头一瞥,却见唐朋这般神情,惊急呼道:“朋弟,使不得——!”

屈寒山骤然收剑,他一见唐朋这种神情,就知道并非抢攻可以了事的。

这一击,恐怕就是唐朋最大的一击也是最后的一击。

屈寒山长吸一口气,凝神以待。

唐朋的脸色愈来愈白,连殷红的唇片,也变成了青紫色,白衣在黑色的江水上,飘摇飞抖,有一种说不尽的诡怖。

屈寒山看了,也不禁一寒。

唐方仍在急叫:“朋弟,不可——!”话未说完,杜绝的刀又卷了上来。

就在这时,唐朋就出了手。

黑夜中,江水畔,狂风里,两道白色的光芒,在唐朋双手上下一扬间,绽射了出来!

仿佛不是暗器,而是光芒!

照耀遍了屈寒山第一次完全变了样的脸色!

这光芒陡然增强,十倍,二十倍,三十倍,甚至四十倍,照耀了每一个打斗中的人,都不禁停住了手,只听彭九不禁叫了一声:“子母离魂镖!”

子母离魂镖!萧秋水是听说过的。

长江水道,秭归镇,谪仙楼,凶手英剑波狙杀前,曾闻唐柔这样说过:

——“这几天我心绪很不宁,万一有什么事,你代我转告朋弟,叫他不要再练‘子母离魂镖’了,会很伤身的——”

这就是“子母离魂镖”?!怎么像一团凌厉照亮黑暗的日芒!

屈寒山也听说过“子母离魂镖”这原本是老一辈唐门高手中的高手,才会使用,而且十分耗费体力,击中或击不中对方,自己体能消耗十分巨大,至少要有半甲子潜修功力以上的高手才可施用。

这镖上的光芒就是为体内先天灵气所催,也方能发动其威力的;而唐家年轻一辈高手中,据说也有三个人能使,那是唐宋、唐绝、唐肥。

而唐朋竟然也会!这年轻人近日崛起武林,所向披靡,确有他过人之能!

今日不除,日后必是劲敌!

但屈寒山已无及多想,唐朋手中凌烈的光芒,已“飕”的一声,飞旋过来!

厉芒耀目,屈寒山几乎睁不开眼,百忙中一剑刺出,“叮”挑开暗器,但“皑”一声,剑亦折断!

同时间,唐朋手中另一道厉芒竟然又膨胀,光芒更是凛烈,到莫可为已,“虎”地飞斩过来!

这才是“子母离魂镖”的主力:母镖!

只要子镖能中,就不必施放母镖,因母镖的使用,更耗十倍以上的体力!

母镖的威力,也在子镖的十倍以上!

屈寒山身上、手中,突然多了六把剑!

他两只手指挟一剑,虎口钳一剑,一齐递了出去!

“叮叮叮叮叮叮”一连串密响,六剑齐折,断剑激飞,屈寒山一手遮脸,一手捂胸,也倒跌了出去!

刀魔杜绝被镖光映照出惊骇的脸,呼道:“剑王——!”

就在这时,镖光已尽,一闪而没,大地又回复一片黑暗,月色清华,江水滔滔。

唐朋脸色惨白,摇摇颤颤,一交跌坐下去,嘴边渗出了一丝鲜血。

然而倒下去的屈寒山,一跃而起,他腹间染有一片血渍,但是一张威严正气的脸,已换成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子母离魂镖击伤了他,却依然不能把他击杀!

屈寒山一步一步迫向唐朋。

唐朋只有苦笑。他的杀手锏也用尽了,而今连站起来的力量都耗尽,如何能避屈寒山怒中一击?

唐方清叱一声,正想抢救,杜绝却化作一轮刀光,拦在唐方身前!

长天五剑剑阵一合,又困住了左丘超然;狮公虎婆合击之势,令马竟终、欧阳珊一更自顾不及,其他权力帮众呼啸出击,更使邱南顾、铁星月无法造次。

屈寒山狞笑道:“我不管你唐朋或汉四海,今日我不杀你,就不叫屈寒山!”

说着,“铮”的一声,手中又多了一支剑,如毒蛇吐信,迅刺而出!

就在这里,一人飞身而至,蓬地抓了一把沙子,向屈寒山迎脸撒了过去!

来人是萧秋水!

他本来也被血影魔僧苦缠着,也腾不出手来,但是他一见唐朋遇险,心里就不顾了。

唐朋是救过他们的命的,萧秋水心里虽不见得怎么喜欢唐朋,但也决不能眼见唐朋死,何况唐朋是为救他们而暴露身份的,而且唐朋是唐家的人。

——唐家为萧家,与权力帮作对。已死了唐柔和唐大。

——为对得起死了的唐柔和唐大,及活着的唐方,萧秋水决不能让唐朋死!

——这就是萧秋水义无返顾的精神!

所以他立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仿着于手屠滚的滚法,就地一滚,血影大师眼前人影一空,几乎收足不住,坠下深崖,忙把住步桩,不禁一呆,萧秋水却已抓了把沙子,冲向唐朋,猛向屈寒山就撒了一把!

这一下着实令屈寒山一惊。

然屈寒山是何等人物,一怔之后,即飞舞长剑,竟舞得粒沙不透!

但在这刹那里,靠近唐朋位置的左丘超然,又告遇险!

长天五剑,一剑牵制左丘超然左手,一剑牵制左丘超然步法,另外两剑,正向寸步难移、双手制死的左丘超然身上猛下杀手!

为与权力帮作对,萧秋水的“锦江四兄弟”中,已牺牲了唐柔与邓玉函,萧秋水怎能教“神州结义”中的左丘超然也送命?!

所以他不顾一切,猛回身,一剑脱手掷出,然后连人带身,拳打脚踢,逼开另一人,一时解了左丘超然之危!

便在这时,突见左丘超然变了脸色!

剑风陡响,凌厉!

在这刹那问,萧秋水回头,只见一道剑光,如飞袭来!

屈寒山之剑!

看来这一记是怒中之剑,屈寒山已矢志要把萧秋水先刺杀于剑下!

萧秋水手中没有剑,招架不住,只有急退。

这瞬息间,左丘超然的擒拿手原可以刁住屈寒山的长剑的,但他在这刹那间,犹疑了一下,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纵刁得住屈寒山的长剑一下,却支持不久,而屈寒山的剑尖一定转向他,他又如何是在长天五剑之外还再加一个剑王的对手?

蝼蚁尚且贪生,尤其在长天五剑剑下游魂的人,不能不作如此想,就在这一怔之间,萧秋水已退后,屈寒山剑势急追,两人都已经过了左丘超然:

但左丘超然立即就后悔了!

纵然他只能挡得住一下,也是该挡的,因为萧秋水是他的大哥,一如萧秋水刚才抽身去救自己,也明知只挡那么一下,却也是不顾一切挺身去挡的!

然而长天五剑的剑势立即又把他困在阵里。

这时候却是萧秋水正是生死攸关。

萧伙水退得虽快,但屈寒山的剑追得更快。

萧秋水退的路线是半弧形,所以很快地到了悬崖。

再退,就是退无死所。

萧秋水怔得一怔,缓得一缓,剑己刺到!

就在这时,一阵急风劈来,竟是独脚彭九的摈铁拐!

彭九一直没有动手,却在此时施暗袭!

萧秋水的武功就算再高十倍,也非这两大高手来击之敌!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剑已刺入萧秋水胸膛,彭九的杖也“啪”地击中萧秋水,萧秋水大叫一声,翻身下坠,整个世界都一沉,然后又似浮了起来。

他已落下百丈深崖。

崖下江水滔滔,波光粼粼。

江水、江水,你可冲去人间情,世间仇。

唐方疯了。

唐方不顾一切了。

自从黄河小轩小亭畔萧秋水一剑挑落她的脸纱后,她就觉得自己是萧秋水的人了。

一直到南明河甲秀楼上唐方与萧秋水被点穴共藏于桌底,脸对脸、心贴心的偎倚,到白水河黄果飞瀑孔扬秦的暗袭,唐、萧二人联手歼敌,到贵州萧秋水摘果送唐方,到盘江神州结义,乌江杀铁骑,一公亭中会战权力帮,唐方的武功虽比萧秋水稍高,但在感情上,萧秋水不仅是她的情人、丈夫,也是她的师父、父亲,更是她的兄长、哥哥。

他这一路来对她的照顾;这一路来对她的呵护。

——唐方一想到这里,简直要疯了。

秋水,秋水,我要替你报仇!

一刹那间唐方不知打出了多少样暗器,杜绝慌了手脚,不是他接不下来,而是唐方俏煞的脸容,竟有无端的杀气,令杀人如麻的刀魔杜绝,也为之心寒。

故杜绝退。

唐方就找上了屈寒山。

唐朋坐倒在地上,却忍不住大叫道:“方姊,不行……”

唐方绝不是剑王屈寒山之敌。

唐朋见萧秋水为自己而死,心中也有无限震恸与哀痛,但他己无能力再战,因为施放“子母离魂镖”委实太过伤身。

但更痛心的是左丘超然,因为他后悔,他后悔自己简直不是人,萧秋水危急中尚且救他,他却没把握刹那机会解萧秋水之危,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

他恨不得“锦江四兄弟”中的唐柔、玉函全部复活,来杀掉自己。

他心里虽恨,大发神威,居然撑住了长天五剑的攻势。

那边的马竟终与欧阳珊一,因欧阳有孕在身,真气不支,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挨虎婆一掌,马竟终奋力架住,背心却着了狮公一拳,跌出七八步,只溢鲜血,已入绝境。

只有铁星月、邱南顾,因为萧秋水的死,悲不能抑,奋不顾身,全力硬拼:一下子毁了七个权力帮的高手,但权力帮的人,也非同泛泛,铁星月、邱南顾二人一时也杀不出重围。

然而唐方却遇险了。

她遇的险无人可救。

因为要杀她的人是屈寒山。

威镇阳朔屈寒山。

彭九扑向唐朋,他也矢志要把唐朋毙之于杖下,杀卧底“汉四海”,这可是大功一件。

唐朋勉力一举手,“霍霍”打出两点星光,彭九心中一寒,“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唐朋的武功,他是知道的,何况唐家的暗器,只要暗器在手,唐门的人就不是可以小觑的。

彭九猛吸一口气,猛止住身形,挥舞摈铁拐,想砸下寒星,到了半途,寒光一黯,落于地上。

彭九哈哈一笑,唐朋虽有暗器在,但已无发暗器之力了。

彭九一步一步拐上前去,狞笑道:“你去死吧!”

举起了杖,一杖向唐朋迎头击下去!

彭九举杖向唐朋迎头痛击之际,也正是唐方无法闪躲屈寒山一剑穿心之时。

唐方、唐朋,都是唐门派出来闯江湖的年轻一辈好手,聪明、敏锐、慧黠,武功高明,其他如唐朱、唐牛、唐本、唐鸭,武功虽高,却无此聪明才智。

而此际眼看这两大唐门高手都要死在此地。

就在这时,“恍”的一声,彭九的镇铁杖被人架住,星花四溅,彭九“一”看,原来是一个魁梧沉健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两柄粗黑的双剑,冷静地望着他。

彭九瞳孔收缩,切齿道:“你是推?”

那人平静地道:“在下萧开雁。”

彭九怒笑道:“姓萧的?!”

萧开雁道:“你是彭九?!”

彭九大笑道:“不错,就是你的索命人!”

地上的唐明即时如了一句:“萧兄,此人杀了萧秋水!”

萧开雁的眼神立即没有那么冷静了,变得凌厉逼人,喝道:“秋水死了?!”

彭九大笑道:“是我杀的又怎样?!”

萧开雁不再打话,双剑一交,剪向彭九的脖子!

彭九心里一凛,看来萧开雁的武功,要比萧秋水高出许多。

萧开雁的武功,当然比萧秋水高。远早在萧秋水学武之前,萧开雁已是浣花剑门中的守护神,萧秋水一生节目太多,忙着结义、游历、写诗,萧开雁却只专心练剑。

浣花萧家之所以享有盛名,萧西楼的名气武功自是重要,但萧开雁的武功剑术,沉着练达,已不在乃父之下。

萧开雁武功高,但萧易人武功更高。

萧易人可以说是近十年来武林中年轻一辈的领袖,虽有些局限于川中两湖一带,但他年纪比萧秋水长十一岁,七年前已自创“铁线拳”,剑法之高,早得萧西楼真传,甚至已在乃父之上。

浣花萧家之所以名闻武林,萧易人领袖群伦,功不可没,诸如唐猛、唐刚、邓玉平等,都是冲着他面子而来的。

萧易人出剑,一剑压住屈寒山的剑。

屈寒山冷笑,这许多年来,还没有人压得住剑王之剑的。

他手一震,突然间发出了一剑。

他的剑明明是被压着的,却仍可以猝然出剑,斜削对方的手腕。

萧易人心里一凛,却立刻也还出了一剑。

浣花剑派的剑招,本就走轻灵迅捷,讲求变化莫测的。

屈寒山在交手第二剑后,立即知道,对方剑法绝对在萧秋水之上。他连头也不抬,沉腕扬剑,闪电般急攻对方太阳穴!

萧易人脸色一变,回腕一刺,也刺向屈寒山额角。

这一下以胆博胆,是玉石俱焚之策,屈寒山冷哼一声,收剑一架,“叮”,地星火急射,架住了第三剑,双方仍未退一步。单就这点,屈寒山心知来人剑术绝不在萧西楼之下,而且沉着狠辣,是个角色。

屈寒山架剑长身,剑尖一点,急刺来人右足踝。

这一下变化极快,萧易人剑犹在上方,剑劲正被屈寒山的剑招架空,回架不及,只得飘身而退。

萧易人这一退,临危不乱,风采依然,退得三步,架势不变,弓腿弹腰,“嗤”地抢攻出一剑,剑刺屈寒山咽喉!

这一剑也攻得极快,屈寒山正待乘胜追击,不料对方已一剑刺来,他头一偏,避过一剑,却也是心一寒,忙捏了个剑诀,对准来人。

萧易人也不敢再贸然抢攻,也捏了剑诀,凝神以待。

两人斗剑五招,萧易人被迫退三步,屈寒山逼得偏首躲身。这下屈寒山才举目一看,只见一中年人,脸色深沉,但气势凛烈,在风中凛然而立。

屈寒山心里暗忖:武林中几时出了这般剑术高手?

在萧易人心里,却是更惊更疑:他出手在先,但屈寒山身负伤,久战下,连头也不抬,与自己比了五剑,不退半步,却逼退了自己,是萧易人出道以来,首次遭逢的劲敌。

若是屈寒山不轻敌在先,这五剑比下来,难保自己不挂彩。

萧易人心中惊疑不定,只见对方居然笑笑道:“我是屈寒山,敢问阁下是?”

屈寒山?!与气吞丹霞梁斗梁大侠齐名的威震阳朔屈寒山?!萧易人心中一乱,外表却不动声色,恭声道:“晚辈浣花萧易人,拜见屈前辈。”

屈寒山一呆:浣花萧家,有这等人才?但外表呵呵笑道,伊如长者:“好剑法,真是后生可畏。”

萧易人心中也诧疑不已,看来刀魔杜绝是跟此人一伙的,可是屈寒山在两广的侠名,又毋庸置疑的……。

这时唐方披发、脸白、凄声道:“萧大侠,屈寒山是权力帮的人,他杀了萧秋水。”

萧易人脸色变了,他强提一口气,他的性格与萧秋水大大不同,毕竟是江湖历练多,较深沉阴骛,但兄弟情深,秋水已死,萧易人再沉着也禁不住激动。

突听一人粗声道:“屈寒山是权力帮的人?!”

唐方一听这人的声音,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凄婉道:“他是‘剑王’,权力帮还杀了阿大和柔弟!”

唐朋也立时接道:“此人厉害,我的‘子母离魂镖’给他破了!”

只听来人一声大吼,道:“统统给我死!”“吼”的一声,一高大的身形掠扑而来,扑向屈寒山!

那人本扑向屈寒山,但中途经狮公虎婆,狮公虎婆打得正酣,眼看就要得手,怎肯住手?所以两人呼啸一声,环臂一招,要把来人反震出去!

那人一招手,打出了两团东西!

暗器!

狮公虎婆呼啸一声,左右分飞,“轰隆”一声,暗器打在地上,打出了两个大窟隆,灰尘滚滚,狮公虎婆却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屈寒山目光如剑,一字一字地道:“唐,门,唐,猛?”

那人一声断喝:“我是唐猛!”

那边一声断喝,刀魔杜绝突然加入彭九的战团,双刀一展,力攻萧开雁,刀快无匹,但萧开雁沉稳的剑路,却一直封锁住凌厉的刀法!

彭九却知一时放不倒萧开雁,刀魔杜绝一接上手来,萧开雁分身乏术,独脚彭九即去对付唐朋。

唐朋在地上,已没有还手之力,比较好对付一些。

彭九抡杖就打,突见唐朋一扬手,发出两点金光。

彭九狞笑道:“你打不到我的。”

那两道金光果已微弱缓慢下来。彭九大笑声中,杖已劈及唐朋头。

唐猛断喝,但狮公虎婆拦住了他。

狮公虎婆对唐猛虽畏惧,但也希望彭九先毁了唐朋,少一个劲敌的好。

萧易人的对手是屈寒山,出道十五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分神不得的。

萧易人闯荡江湖这些年,当然有的是定力,他不似萧秋水,朋友有难,他舍命也要去拼,换作萧易人,则要留得一身,日后替朋友报仇。

铁星月、邱南顾却为权力帮众所缠;他们发狠也一时杀不出去。

唐方本是唯一可救唐朋的人,但她在彭九出手之前,却已被魔僧血影大师所缠。

左丘超然力敌长天五剑,更是剑下游魂,绝无余力了。

——唐朋,唐朋,谁人来救你?

第十二章萧秋水之死

彭九的杖,眼看就要击中唐朋的天灵盖,彭九的怪笑,也更为狰狞。

就在此时,唐朋所发出的两道金光,骤然加快,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

彭九待发现不对劲时,两道金光,一嵌入他的额头,一打入他的口中,他笑声一没,唐朋勉力一滚,“砰”的一声,彭九连人带杖打在地上,沙尘激扬,彭九背向天,杖嵌地,再也没有起来。

唐朋奋力跪起,仰天喃喃:“萧秋水、萧秋水,我已为你杀了一个凶手,杀了一个仇人。”

唐朋杀了彭九。

彭九不知道唐朋已逐渐恢复了所消耗的体力。

正如屈寒山等不知道,萧易人等之所以能来,乃是见到萧秋水被魔僧所削去的衣饰,顺水道寻至的。

也正如唐朋不知道,萧秋水的生死存亡,被“独脚锁千山”彭九那一杖之影响,有多巨大?

而谁也不知道萧秋水的生死安危,对日后的江湖武林,有多大的影响和冲激?

唐朋杀了彭九——屈寒山却突然收剑。

他一收剑,剑就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拿过剑,又恢复了那种温文尔雅的气态,哈哈一笑道:“萧少侠端的是好剑法,唐老弟更智勇双全,今番误会,就此消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长啸一声,权力帮的人都纷纷住手。

这一下突变,倒令萧易人一呆,但他是何等沉着机深的人,当下即道:“承屈老前辈相让,晚辈等没齿难忘。”

这一句话,正面是客套,隐含的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意。

原来屈寒山眼见彭九欲毙唐朋,却因大意,反被唐朋所杀,自己这方面的高手,除自己以外,还剩下杜绝、血影大师、狮公虎婆、长天五剑,但对方除了唐方、马竟终、铁垦月、邱南顾、欧阳珊一外,还来了萧易人、萧开雁和唐猛,久战下去,这里离桂林浣花分局已不远,孟相逢、邓玉平、唐刚等随时会来,自己与萧易人交手五招,知道对方实力颇强,加上暗器凌厉的唐猛,自己又受了伤,而唐朋又渐有再战之力,实在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当机立断,未有绝对把握,还是先退为妙。

所以他立时身退,说退就退;而萧易人也自知不是屈寒山对手,对方人多势众,自己绝无五成胜机,又因来时匆忙,未及通知浣花分局,孟师叔等只怕不及来援,真的要打,只怕绝讨不了好。

故此屈寒山要退,萧易人也不阻止,两个人都是当今武林枭雄,一为广西武林,首席剑王,人中枭雄;一为年轻领袖,心机深沉,人间奇杰。

屈寒山一挥手,权力帮人,如江水退去,转眼间一个人也不见踪影。

唐方、铁星月、邱南顾等要追赶,萧易人却伸手一拦,挡住了三人的追赶,铁星月怒道:“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们?!”

萧易人沉声道:“追上去没有用,我们不是屈寒山的对手!”

邱南顾恨声道:“打不过也要打,他杀死我们老大,萧老大啊!”

萧易人脸色一阵搐动,强忍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报仇,就得等!”

铁星月厉声凄呼道:“可是他杀的也是你弟弟啊!”

萧易人“霍”地回身,一手闪电般揪住铁星月的前襟,把铁星月偌大的躯体拎了起来,满脸青筋凸露,一字一句地道:“你若追上去,为他所杀,你要秋水含恨九泉?!我是他亲哥哥,我都能忍,你就不能?!”

邱南顾泪流满脸,长叹道:“也罢,老铁,老大说过,他若不在,就跟萧大侠,就算他在,也得听萧大侠的。我们不能使老大死不瞑目;我们不能不听他的话。”

萧易人缓缓松了手,铁星月颓然坐倒在地上,然而“嗖”的一声,唐方却掠了出去。

萧易人伸手一拦,却没有拦着,不是因唐方轻功快,而是唐方所掠出的方向不同,她是往断崖方向掠去的。

萧易人老练从容,却很少估计错误过,他这一拦失误,脸上不禁一红,一时未能恢复,他第一次在女子面前失手。唐方是他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这女子对他来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俏煞。

唐方掠向断崖,站住,她发髻己乱,乌发如水,在夜空中散扬如雨,她垂下头来,看着涛涛江水,侧脸清丽而寒煞。

这一下,众人都不敢妄动,只要一动,唐方往下一跃,真个是茫茫苍海,谁也没法看清楚唐方的脸容,也不知其所思。

萧开雁开口了:“唐姑娘,你不能死,你死了,就不能为秋水报仇了。”

萧易人也很快恢复了镇定:“秋水若是掉下去,滔滔江水,何等急湍,你下去也没用,救不了他的。”

马竟终禁不住也说话了:他虽无法救助萧秋水,但萧秋水中剑挨杖落悬崖的那一刻,他是目睹的:“唐姑娘,萧三侠是先中屈寒山之剑,再受彭九一杖,方才落下江中的,你找到他,也没有用了。”

——没有用了。也就是死了。

——试问又有谁能在中屈寒山一剑、挨独脚锁千山彭九一杖,而能全身呢?

马竟终平时绝不肯如此说,但为了使唐方绝望,不致贸然跃下轻生,只得把话说尽。

唐猛怒喝道。“方妹,不可死——!”

一步踏前,萧易人却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你走前去,反而出事,让她一人静一下,比较安全。”

萧易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心中是有感慨的。

——他看出唐方,就算没有看到正脸,只看到侧面和背影,也可以感觉到唐方一颗为萧秋水的凛烈之心。

——他也看出铁星月、邱南顾,可以为萧秋水一句话生,一句话死,并为萧秋水活着去报仇,更为萧秋水去跟从他,来保护浣花剑派,去维护江湖正义。

——他自己呢?

——他闯荡江湖十数年,领袖群伦,一身武艺,不知比萧秋水高出多少倍,但他似乎没有像萧秋水这样的兄弟朋友。

——为朋友生,为朋友死,生不背弃,死不旋踵的朋友。

——他懂得如何控制人心,如何以积威服人,如何强作镇静,如何使人惧畏,如何建立威名。也知道如何装醉佯狂,换得同情;如何假装孤独寂寞,以获支持;更懂得薄施恩惠,让人感激涕零。所以他的名气威望。也不胫而走;但他却没有萧秋水这等如生如死,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兄弟朋友。

——这个父亲不怎么看得起个的萧家老三,真不知怎么服人的?要是这个弟弟还能生还,不知会不会有这一天,秋水的成就会超过于他?

想到这里,萧易人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

——他现在总算有了铁星月、邱南顾这等人,他一眼便看出他们都是莽烈汉子,要成大事,需要好汉!

——不知那坐着那捧头的少年又怎佯?他知道这少年便是擒拿中的好手:左丘超然。

萧易人却不知道,左丘超然正在后悔:痛苦流涕地在追恨他的没有出手,使萧秋水援得一援,说不定可以捱至萧易人等及时赶到,而老大不会……

——他恨自己在大关节上是个懦夫。

同样有一个人在月光下、夜风中追思萧秋水。

那就是唐朋。

唐朋虽只和萧秋水第一次相识,但萧秋水以他有限的武功,却勇于救他一命,因而牺牲了自己。

——萧秋水,如果你还能再活一次,我唐朋,也服你!

唐方一个人,静静立在崖边,晚风吹乱她的发,急风中,她苗条的身躯更为纤小可怜。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生?死?

唐方没有动。

——唐方你在想什么?

唐方没有想死。

唐方一点都没有想死。她坚信萧秋水是活着的。

萧秋水永远在她心里活着的。而她也永远不会背弃他。她一定要活着,为他报仇,完成他的大志。

——他不是要消灭权力帮,要矢志神州结义,要遍游中国吗?

——只是为什么要大志未酬啊!

唐方的心已沉下去,沉到没有了,只是她还有一点微明的神志,坚实地不相信萧秋水已死:

——萧秋水不会背弃我的。

——萧秋水不可以先我而死。

这种感情,远超于怀念,不圃同于殉情;这种哀伤,是刻骨的,铭心的,是悲莫能已的。

——萧秋水萧秋水你在哪里?

——我想你。

——我想你。

唐方咬住嘴唇,嘴唇二片惨白。海风吹送,忧思漫天。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而今夕何夕,但为君故啊。但为君故。

唐方慢慢自怀里掏出了两粒小小的果子:干腐了的果子。唐方就想起盘江风和日丽的那一幕:

乱石峥嵘,风景如画。

盘江是个怪石峻峭,自具苍劲雄魄的魅力。

风吹过,萧秋水心情美好,却看见岸边有一处辽阔的天地,鹅卵般的石子,生长着几棵小树。

绿油油的叶子,深的绿,浅的绿,一叶小小的叶子,就像小小的手指头;就像唐方小小的,珍惜着的手指头。

好清秀的小指头。

风吹来时,所有深的浅的绿意的小手指头都在招手,所有的小手都在招手。

萧秋水走过去,小树只及萧秋水的腰身。

萧秋水珍惜地看着那无名的树,清绿的叶子,却意外地发现那小树结着一串串,有熟了变橘红色的果子,生涩时像叶子一般青绿的果子。

好美丽的果子:人生除了壮大的志向,亦有如此美好的小小生机。

萧秋水向来不喜欢采摘,采摘虽然随心喜欢,但也等于扼杀了生机。

可是风来的时候,他的心思更加清晰见底,像小溪一样,不会如风似云,乱成了一团,整理不清楚。

这次他禁不住采了一把小小的果果,“江南可采莲”,他采的虽不是莲,但满心满意,都是江南。

他那盈盈的小果子,有鲜亮的橘红,有清新的油绿,交给了唐方那白生生如玉的小手,他说:“你看。”

唐方就垂下头来看了;那小小挺挺的鼻梁一抹,很是秀丽。

萧秋水又说:“给你。”

唐方就收下了,唐方没有说话。

风自然地吹来,唐方的眼睫毛很长,一眨一眨的,很美。

萧秋水也没有说话。

奇怪是那班兄弟在此时此候,都躲到远远那边去,小声说大声笑,不知在干什么。

——然而萧秋水,你在哪里?

唐方用白小的手,捏着两粒已失去鲜活的果果,萧秋水的生命,是不是已如这果子,存在但失去了生命?

然而这份大地不能凭的感情,却远超过于生,超过于死,唐方为守着它,而活下去。

这是萧秋水留给人的感情——不是为他而生,不是为他而死,而是这份高贵的情操,可以做到舍死忘生。

也只有唐方了解这种感情。

江水滔滔,月升月沉,萧秋水,你在哪里?

——萧秋水,不管是存或殁,神州结义,奋抗权力,这光芒却永不萎缩。

——萧秋水,你在哪里?

唐方黑发纷飞如夜,远方已隐约有晨光、断崖、江水,月沉日升。

——我想你。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