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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8726

诸幻之境

——为金容《魔宙》序

江南

欣然的看见古吴轩出版社即将推出的魔幻小说《魔宙》书稿时,魔幻小说这个词,对于中国的年轻作者已经不再陌生。

放开这些书页的时候,总令人微微的震颤和讶异,仿佛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不知名的、神主所收藏的宿命,又仿佛是放出了浩大的、幻想的潮水,令我如陷汪洋。现实主义的文学不再是唯一的堡垒,新的思潮如洪水般正在冲刷它的领地,我曾经而且一直热烈的盼望新的堡垒在心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翻开《魔宙》,我想我们距离新的城堡已经不再遥远。

人类在大地上站立了太久的时间,我们渴求一种力量能使得我们翱翔天空。

第德勒斯父子用腊粘合了羽毛,在初日降临的时候从克里特岛上起飞。

嫦娥吞下了原本属于自己和后裔两人的不死药,于是再也不受大地的束缚而升入了天空。

巨大的鲲披着浩荡的水沫冲出海面,而后它化为巨大的鹏鸟展翅九万里。

而对于卡夫卡,翱翔天空很简单,只要你像《骑桶人》的主人公那样跨上一只中空的木桶。

但是我说要超脱这个大地其实只有一种方法,就是当你可以用幻想为自己裁制一双羽翼的时候。这种幻想甚至造就了飞行器,莱特兄弟说:“我们羡慕飞鸟。”

精神是一个世界,也是一个牢笼,没有人在其外救援我们。我们注定需要一种内发的力量去击碎那牢笼,此时我们就会发现背上赫然生出了羽翼,我们不再限制于物理规则,我们背后生出了羽翼。这种力量,就是幻想。

金容以他浩瀚的想像力,在神异世界的大地上起飞。生命只有短短十二天的“主”们,骑乘着召唤来的神兽,奔驰在茫茫苍苍的大地上,为了证明自己短短生命的意义。生命短暂的人们在爱恨和血泪中高举着武器进发,无论下一步迎接他们的是死亡或者永生。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世界?我想起太古玄黄天地洪荒的时代,蚩尤和黄帝们高举着敬天的幡高踞在被烈日灼烧龟裂的石峰上。想起众神的王奥汀在黄昏之劫到来的时候看向宿命的井里,看到命运三女神的纺车已经满是蛛网和尘埃。想起佛说一劫之末浩荡的风灾一直吹上初禅天将欲界的一切化作灰烬……

然后我什么也不再想起,我已经借用金容的一片羽翼同样飞起在云天中,茫茫六合邀羽无极。

“如果我的生命只有十二日,我将如何?”合上书页的时候,我问自己。

《魔宙》赋予读者的并非仅仅是想像和夸张,年轻的人们在思考,十二日不正是一个符号么?六十年的生命何尝不是一样的短暂,那么,我们将如何证明自己?

我们在诸幻的神镜中看见了自己,在被切裂的真实再一次组合后看见生命的另外一面,在真实和虚伪两面的迷宫中徘徊。

当我们合上双眼展开羽翼,一切的色声香味触法绵绵的化开,幻想给我们神与魔的天空。

第一章彼界的少年

彼界的一天,从召唤兽的蹄声开始。

这些与神最接近的生命,在未被主驾驭前,隐伏于善无峰中,每天仅在凌晨出现。

浓黑的天幕渐渐透出紫红。红色逐渐吞噬黑暗,天空红光凄艳有如鲜血。山间水雾弥漫,在红光映照下,似乎也湿淋淋浮动着血腥。

荒凉贫瘠的彼界,只有最坚韧的生命才能生存。大地干涸出裂口,巨大的圆石,被风雨洗得苍白,裸露在沙石中。就在这里,却生长着彼界惟一的植物:往生花。

往生花在彼界是最不被神眷顾的生命,指甲大的七瓣小花,四季开放,生命却短极,从开放到凋谢,不足一秒。

为了生存,往生花紧抱住岩石,把油丝般的细根,顽强钻进地底数十米处。那发丝般的梗,竭力把花朵举得高高的。花不停凋谢,花瓣飘零满地。可它们在凋谢后,竟毫不停歇地迅即绽放。如此远看上去,似乎花开永远不败。

往生花就这样将瞬间生命,傲然怒放成了永恒。

此刻,召唤兽从善无峰嶙峋怪石间走出,从静谧得窒息的夜中走出,踩着往生花,悄无声息地挤满五座山峰之间的峡谷。

兀地,第一缕血光利剑般劈开云层,直射到一头召唤兽身上。召唤兽全身银白的皮毛,迅即被淋漓血光笼罩,犹如魔鬼披上了节日盛装。

千万头召唤兽同时侧过头,睁着没有瞳仁的眼睛,遥望血光照耀的方向,遽然,它们朝着那方向,以相同的步伐,开始奔跑。

往生花瓣被激荡的气流卷上高空,犹如纷扬的大雪,扑向地面。召唤兽挟裹着花瓣,巨蹄翻飞,长毛飘洒,光华乱舞,恍若流星。无数劲蹄狂野地敲打地面,擂响巨大的战鼓。

只遵照自己的步伐,召唤兽在大地上奔跑。不败地继续短暂的生命,往生花在大地上盛开。

轰隆隆,大地发出沉闷的狂响,带着惶恐的震荡,一波波漾开。

新的一天,随之到来。

这天是“惊蛰”,彼界的历法书上曾经如此记载。

在远古传说中,这是奇妙的一天。到了此时,春雷乍动,惊醒蛰伏于土壤中冬眠的动物,它们纷纷爬出地底,开始新生。

此时,也有一群少年离开熟悉的环境,向着渺茫的胜利奔去。

——他们就是这彼界的主。这彼界的一切,均臣服于他们,供他们驱使。

但这被尊为彼界之主的生命,渴望白发苍苍却成了梦想,生命的盛宴,会在最丰美的青春中结束:他们只能活12天。

主惟一的希望,便是在第12天决战中胜出。胜利的主,便可步入神殿,获得新生。

所以,主的世界里没有节日。任何节日都只是性灵与魔叹们口头的远古传说。从出生,主便投入修炼与厮杀中。按照主的计算方式,今天是第4天。

经过前3天的学习,所有的主,将在今天告别各自的圣灵,离开宫殿,远赴魔生林,奔赴此生行程的开始。

虽是短暂的生命,渺茫的机会,却也各自决绝地抗争。

迦南离,便是其中的一位。

“嬷嬷,今天要做什么?”迦南离看到天空中第一缕血光,未等召唤兽的蹄声响起,就向他的圣灵半叶嬷嬷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对12天寿命的主而言,出生后半日,为婴儿期。到了这第4天,便已是少年。

说话的迦南离全身近乎赤裸,仅在腰肩随便围着一条宽带。他身高近两米,宽肩窄腰,挺拔魁梧,远看已完全成年。只有到了近处,才能发现那棱角硬朗的脸上,眉眼中毕竟还略带稚气。那略黑的皮肤上,无数业已愈合的大小疤痕,是残酷修炼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迹。此时的他浓眉略蹙,方唇紧抿,毫无畏惧的目光里,显出远远超越年龄的坚毅刚强。

这彼界的3天之中,作为圣灵,半叶嬷嬷看着迦南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心中却不断浮现故主的面孔,总是又惊,又喜,又悲……

“主,你的生命里,只有3天是跟我学习基本的法术。其实在第3天,我就没什么可辅助你了。今天开始,你要到魔生林去。那里是魔叹汇聚之林,也是性灵聚集之所。你要杀更多魔叹,来修炼法术。但你要记住,如果你还能回来,不要忘记在林中寻找到合适的性灵,迎接回来,这样在最后的决斗时,你才不会孤身而战,”半叶嬷嬷说着,几乎不被察觉地轻叹了口气,又加了一句,“实现故主的心愿,就全在你身上了。”

“好!”迦南离点头,简短答道,转身便向密室走去。

他那抚摩过多次的铠甲,凝固着征服和热血,已经在密室中迫不及待了。

从故主元气保存完好的躯体内浴血而生,迦南离简直天生就是为法术、为胜利而存在的生命。

彼界存在的金木水火土五系法术中,除了被视为禁忌的火系法术失传之外,生于地底的魔叹类天生通晓木系法术,凝泪而成的性灵类则天生拥有水系法术。一般的主,都会选择修炼金系法术,这样可以利用各种神器,在攻击时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但法力最强大的,无疑是土系法术。

当然,法力强大的土系法术,修炼起来也最为艰难。

修炼哪种法术,只能由主在第二天的上午决定。那时主还年幼,很少会不喜欢那些神器利剑,因此也不免会选择金系法术。

更何况,法术的提升需要杀掉魔叹。如果修炼土系法术,在最初的交战中,通过咒语召唤出隐没在地底的神秘力量,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能够使用任何兵器、神器的土系法术修炼者,哪怕是与自己宫殿里蓄养的魔叹交手,也不免落得遍体鳞伤。

因此,尽管土系法术的修炼办法在每位主的宫殿密室中都保存着,却很少有修炼的。

迦南离选择的,便是土系法术。

最开始的一日里,迦南离与魔叹对阵,败了战,战了败,浑身鲜血淋漓,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遭受各类魔叹的攻击,伤口忽而奇痛难忍,忽而奇痒钻心,种种滋味,实在生不如死。连半叶嬷嬷在一旁只能暗自落泪,每一处伤,都有如落在她自己的身上。

但迦南离顽强地承受了这一切。当稚嫩的声音终于召唤到地底的法力,身体第一次感应到来自地心深处的神秘力量,杀了第一名魔叹后,迦南离终于悟到了修炼之道,法力陡然精进。

不足一日,宫殿中的近百名魔叹都被迦南离杀了个干净。而他的土系法术也小有所成。

当魔叹杀光后,为了不让迦南离浪费时间,半叶嬷嬷甚至教了一些性灵使用的水系法术给迦南离。

水系法术是用来呵护守卫的法术。修炼水系法术不需杀戮,却需要静心。这时,自认勇猛顽强的迦南离,发现了自己惟一的弱点:自己不怕任何战斗。可他害怕静下来,害怕停止战斗。

当身体安静下来,面对着仿佛无穷无尽的静廖,迦南离的心里就会空虚,甚至惶恐不安,仿佛曾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想过。但越想越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似乎在沉下无底的深渊,最后只能默运法术乱劈乱打,来扰乱平静,填补心中的空白。

半叶嬷嬷说过,故主在决战中主动放弃生存机会,就为了让自己能够有更为优越的先天基础,能够征服其他的主,赢得新生。迦南离从出生就懂得了这点。他把生活惟一的目标,定为获得最后的胜利——这也是所有的主共同的梦想。

半叶嬷嬷怔怔跟随在迦南离身后,看着他忙碌,一时间恍惚起来。若故主能够看到现在的迦南离,也会为之骄傲吧,半叶嬷嬷想。

可半叶嬷嬷知道,哪怕是修炼了土系法术,要想征服其他的主,也谈何容易!每一位主,都想突破12天的限制,永远地活下去。如何才能活下去,这已经不仅是弱肉强食,更包括了种种防不胜防的阴谋诡计,以及为了共同利益而集结厮杀的主体。

迦南离穿上铠甲,戴上头盔。这是迦南离这一族代代相传的玄蓝甲。经历了岁月的打磨,暗夜蓝的铠甲上,光影流动,冷气森然。

“对了,性灵到底是什么?”迦南离突然想起来问道。这些天,除了修炼,对其他任何事,他都漠不关心。

听到迦南离的问题,半叶嬷嬷微微笑了:“主,我就是性灵。当初接我回宫的主故世后,由我来抚育你,才被称为圣灵。”

迦南离皱了皱眉:“既然有了嬷嬷,我为什么还要接回别的什么性灵?”

“这……”半叶嬷嬷一时为之语结,“圣灵是不能陪着主参加决斗的。只有性灵才能去。而且,如果……”

半叶嬷嬷话到口边,还是停住了。她想说,如果主在决斗中死去,将由性灵负责接生并抚育新主。但这个事实,还是不要让迦南离现在知道吧。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呀。

“主,请你相信嬷嬷的话。”半叶嬷嬷不再解释,只是垂首请求道。

迦南离愣了愣,改口问道:“我怎么才能知道谁是我要接回来的性灵?”

“那是缘分。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半叶嬷嬷进了密室,取出法衣,亲手为迦南离系上。他的法衣是浅的冰蓝色。一片冰蓝中,在左胸口的位置,却有个月牙形状的白色缺口——这竟是一件破的法衣。

“看着法衣的颜色,你便能知晓你的法术到了哪种级别。一旦你的法衣也变成了铠甲一般的暗夜蓝,你的法术也就圆满了。那时,你才能召唤并驾驭最强健的召唤兽,才有可能制服所有的主。”

迦南离牵开法衣,低头看着胸口那个月牙,心头突然腾起一种莫名的感觉:“这……这是什么?”

半叶嬷嬷的心一阵紧缩,顿了顿,才勉强笑道:“这……这只是个偶然。没有其他含义。你放心,不会对你的法术有任何妨碍。”

迦南离并没留心到半叶嬷嬷的异常反应,他只是仔细看着胸口的缺口,试图去捕捉那种莫名的感觉。

可那种感觉只是一闪即逝。再继续看下去,却只是一个月牙形缺口而已,再无异样。

可能自己的法术还是不够强大,迦南离想。他放弃了努力,沉默着,临行前最后一次环顾宫殿。

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这里的宫殿,并非传说中那种富丽堂皇流光溢彩的宫殿。

主的宫殿建造在四座山峰之上。往往是巨岩下开个小洞穴,便是宫殿的入口。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累累叠叠,状如蜂巢。但宫殿内,却很宽广空阔。倚仗圣灵的灵力照亮,宫殿中并不黑暗。如果主需要,圣灵甚至可以幻变出各种传说中的珍奇玩物,充斥于宫殿中。由圣灵蓄养的魔叹们紧贴着石壁汲取生命的能量,那五颜六色的身体,犹如粗犷的壁画,悬在墙上。

但一心修炼的迦南离的宫殿中,空空荡荡,从开始就没有任何幻变的玩物。如今魔叹也被杀得干净,宫殿的墙壁与地面一样,都是岩石赤裸的灰白。偌大的宫殿里,只剩迦南离与半叶嬷嬷为伴。

作为主人,迦南离似乎拥有着一切。可停止了练功,迦南离却觉得自己其实一无所有。出生以来,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这一切。如今要离开了,这个宫殿,竟给他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看着垂首恭敬地站在一旁的半叶嬷嬷,迦南离突然一阵难过。自己一走,宫殿中就只剩她了!

“我走了。”迦南离长呼一口气,故意粗着嗓门说道。

“等等!我还要为你施加法术。”半叶嬷嬷说,“这样你可以不用担心在魔生林里有生命危险。不过你还是要小心。如果被魔叹攻击,即便生命无碍,法术还是会受损的。”

“不用!”迦南离坚决摇头,“我会凭我自己的能力去对付的!”

半叶嬷嬷一愣:“那……你不再带点什么?”

“什么都不用!”

“带上一点什么吧。”半叶嬷嬷的笑容有些苦涩,“这里你看到的每一种东西,都有它独特的好处。或许,它能在某些时刻,让你拥有更多的力量。而不仅是累赘。”

“那……”迦南离转头四顾,随手拿起了一把极短小的冰剑,插在靴子里,“我就带上这个。”

看着这个动作,半叶嬷嬷神思片刻间恍惚了:“主,你和故主一样……”

“不!”迦南离心头无名火起,恼怒地打断了半叶嬷嬷的话,“我和他不一样!他是失败者!而我,我一定能胜利!”

半叶嬷嬷愣愣看着迦南离,随即,她恭谨地弯下了腰,低声说:“是!主。”

迦南离顿了顿,看到半叶嬷嬷的表情,他有点惭愧,一声不吭地大步走出宫殿。

没有谁会埋怨迦南离,如果不能获得胜利,他真的像故主一样,就得在第12日死去!

看着迦南离酷似故主的背影,半叶嬷嬷心中却还是不由得暗想:他和故主是多么相像呵!一样的孤傲,也一样的倔强!在那最后一天,故主不也是留下这样的背影,一去不返的么!

迦南离走到了宫殿门口。半叶嬷嬷也跟随到了宫殿门口。

无数级台阶令人目眩地蜿蜒而下,直通峡谷深处。东西南北四座山峰拔地而起,环绕着云雾缭绕的善无峰,就像向着苍天伸出的一只绝望求救的手。而峡谷中奔跑的召唤兽,早隐没进善无峰中。

此刻,每座宫殿里,都在上演着类似的一幕吧,迦南离想。每位宫殿的主人,都燃烧着同样的热血,充满希望地开始征程。谁都以为自己将是最后的胜利者。可是,胜利者只有一位!只有一位,能够进入万神之庙,获得新的生命——这个胜利者,当然是我!

迦南离热血澎湃,久久伫立。山风呼啸着,亲吻他年轻炽热的脸。眺望了许久,迦南离踏下一级台阶,突然回头:“嬷嬷,我……”

半叶嬷嬷有点奇怪。她还从没见过吞吞吐吐的迦南离。

迦南离看着半叶嬷嬷,半晌,慢慢转过身子,说:“那,我走了。”

话音未落,迦南离已飞快地跑下台阶。

活下去!我要战胜所有对手活下去!嬷嬷,我,会胜利的!我要带着你,一起赢得新的生命!迦南离在心底这样说。

可他不再回头,只是拼命向前跑着。风从耳边掠过,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热烈的欢呼,迎面涌来。

半叶嬷嬷怔怔看着迦南离飘然而去,越行越远。他的勇敢与坚毅,让她感到安慰,可……可谁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呢?

半叶嬷嬷眼前仿佛又出现了4天前,故主参加的那场决战的场面。

半叶嬷嬷的泪,终于滴落到台阶上。随即,便发觉身体的某一部分,似乎又空荡了一点。

“你答应我:不要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哭!”故主的声音又在耳边萦绕。知道灵类是泪凝结而成,泪竭便亡之后,故主对她惟一一次霸道,便是要她许下这个承诺。

因泪而幻美,因泪而老衰,因泪而亡故。这是灵类宿命。

可半叶嬷嬷实在无法兑现承诺。如何能不再悲伤?她也想知道呵!心被忧伤侵蚀为薄片,又怎能挡住汹涌的泪水!

半叶嬷嬷缓步走进宫殿。一扇扇石门在她身后沉重缓慢地合拢。她的面纱已经被泪水染湿,贴在脸上,隐隐现出一张清秀消瘦的脸庞。

半叶嬷嬷一直走进密室。她双手交叉抚胸,暗念咒语。密室结实光滑毫无缝隙的墙壁,突然向两旁滑开,现出一道小门。她便缓步走进这密室里的密室。

小密室内,只有一张灵台。故主的魂烟,在灵台上明明灭灭地闪烁。

魂烟,是已经身故的主,在生命尽头用残存的法术凝聚而成,被特制的灵盒收藏。灵盒开启,魂烟弥漫,主进入其中,便可亲身感知故主想传达的心事。

每位主,都会在赴魔生林前,先进入故主的魂烟。只有迦南离至今还未曾进入过——这是故主临终前对半叶嬷嬷的再三嘱托。

进了密室,半叶嬷嬷取下了终日覆盖在脸上的面纱,露出满脸哀伤庄严的神请。这张憔悴无神的脸上,只有双眼还依稀保存着昔日的灵动美丽。

故主,我来陪你了。半叶嬷嬷在心中喃喃说道,轻轻坐于魂烟之旁,阖上了双眼。

首先,剑是懒得拿的。

那是把不知锻造于何年的隼之剑。剑鞘为玄金所制,裹以召唤兽之皮,涂以连云黑漆。剑柄上饰有珍宝,灿烂有如隼眼,可大大增加法力。剑身状若波浪,更是寒光逼人、刃如霜雪。

这样珍贵的法器,午木坚决不带。

“漂亮倒是漂亮。就是挺没意思的。”这便是不带的理由。

带隼之剑没意思,午木倒一眼看上了权杖。这是根不知何物所治的权杖,黑黝黝的似乎很扎实,入手却轻飘飘的毫无分量。权杖之顶的星星也很灰暗,早不再闪亮。这权杖因没什么效验,早被多代故主弃之不用。

“这个好。这个我带着。”午木把权杖拄在手中,喜笑颜开,“很轻巧,走路拄着省劲,万一累了,还可以靠着休息一下。”

散言嬷嬷哭笑不得,也不敢吭声,生怕一开口阻挠,午木又借故毁约不肯去魔生林。

看着代代传承下来的烟灰红铠甲,午木还挺感兴趣。他抢先戴上头盔,左顾右盼,昂首挺胸,来回踱步,感觉煞是神气有趣。一拎铠甲,午木就叫苦不迭了:“天啦!这么重!我只是去魔生林玩,又不想打打杀杀。穿这么件玩意儿,太费劲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可大家都穿铠甲,午木进入魔生林,也不能就这样半裸着呀!

散言嬷嬷琢磨半天,还是魔叹们解决了这个难题。

虽说魔叹只是低级的生命形态,可他们也有情感。这两日,他们亲身感受到主的尊重。如今知道他要进入魔生林,都纷纷献出了自己的一小部分身体。散言嬷嬷揉搓一番,为午木特别缝制了件魔裳。

魔裳制成了。薄若云翼,韧如蛛丝,竟和散言嬷嬷身上灵类幻变的装束颇有几分相似。午木一穿上,轻飘飘地与铠甲大不相同,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拉着散言嬷嬷又笑又叫道:“我们很像呢!干脆,我们一起去吧!也省得你在宫殿里孤单啊!”

散言嬷嬷笑起来:“主,我们灵类的衣裳,其实是肌肤幻化变形而成。和你的大不相同哦。再说,你此行是迎接性灵,圣灵去了,也没有任何作用啊!”

午木嗒然若失,大摇脑袋:“不用再说啦!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一定得孤零零地自己去!”

穿上新衣,午木冲着镜子端详片刻,散言嬷嬷还反应过来,只见头盔已经被午木扔到了一边:“这么个僵硬的东西,太不配合我的魔裳啦!”

散言嬷嬷捡起头盔,暗自摇头。她对自己说:不要再向午木解释这头盔可以给他增加多少防御力等等这种话了。反正,他认定此行只是一趟游玩,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话虽如此,散言嬷嬷却还是忍不住问:“可主的头发怎么办?”

的确,不戴头盔,午木的长发是个问题。和主的成长速度一样,主的头发生长得也很快。为能专心练功,主的头发都一概剪短。可不喜练功的午木,却喜任满头长发飘散。那黑发,亮泽如云,稍一转动便是一道艳光。午木清朗俊秀的五官,常常撇嘴顽皮微笑的薄唇,配上这头黑发,确实相得益彰,异常动人。可若是进入魔生林,在藤蔓荆棘中行走,显然相当不便。

午木眨巴两下眼睛,从魔裳上扯下一条柔韧的紫色纤维,在长发底端随意一环一系,顷刻间那条纤维便成了在黑发上怒放的紫色花朵。午木冲散言嬷嬷背过身去,得意洋洋问道:“如何?”

对这古灵精怪的午木,散木嬷嬷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最后,散言嬷嬷拿出了午木的法衣。

“不行啊!加这一层,我身上漂亮的魔裳,全都被挡住啦!”午木哀叫。

“不行。这是你的法衣。你必须穿上。”散言嬷嬷正色道。

“什么法衣?”午木还没见过散言嬷嬷如此郑重的表情,吐了吐舌头,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这是件近乎纯白色的法衣,入手触及,滑软轻柔得仿佛抓住了一片云彩。

“好吧,那就给我穿上吧。”午木在一瞬间打好了主意:离开散言嬷嬷的视野,就把这什么法衣给脱下来。这法衣,哪里有身上的魔裳独一无二呢!

“法衣的颜色,根据法力的大小决定的。主呵,你看你,你的法衣,几乎是白色。”散言嬷嬷叹道。

午木看也不看身上的法衣,只是满不在乎地笑道:“嬷嬷,这世上,纯净的白,本就是珍宝呢。”

在走出宫殿之前,午木更是大发神威,连墙壁上的岩石也要抠下来一点。好端端的宫殿顿时被闹得一团糟。

午木说:这是为了留念。

“3天啊!我要3天才能回来!离开太久了。如果可能,真想把宫殿、把你们都带上。”

就这样,满足了午木的诸多几可称之为刁难的条件后,应午木最后的要求,散言嬷嬷率领着众多魔叹,陪同午木一路有说有笑,慢慢走到魔生林边。那时,已近黄昏了。

“主,暮色将起,你自己保重!”到了真要告别的时候,散言嬷嬷突然发现,眼泪又涌了上来。尽管午木已被她施加法术,她的灵力能够保护他,魔生林里的厮杀不至于葬送他的性命,可到了此刻的别离,她竟悲伤得几乎不可自抑。

“谁说我要走了?”午木道,“我还有一个要求没满足呢!”

散言嬷嬷又是悲伤,又觉好笑,忍泪问道:“都到这里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嬷嬷,我从来都没看过你的脸。等分别了,我该怎么想你呢?最后一个要求,便是这个:嬷嬷你摘下面纱,让我看一眼。”这个要求,午木提得很是理直气壮。

“这……这怎么行!”散言嬷嬷愣了愣,拒绝道,“你是主。按规定,嬷嬷在你面前,要戴面纱。我这种露出眼睛的面纱,就已经是最暴露的了……”

“又是规定!”午木恼羞成怒地气道,“到底我是不是主!今天我只能遵守一个规定:要么,破坏这个规定;要么,我就来破坏主必须进丛林的规定。”

散言嬷嬷犹豫着。不知怎的,对午木的提议,她的心里似乎也跃跃欲试。可想到自己圣灵的身份,她那想揭开面纱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算啦!算啦!你这么为难,就算了吧!”午木气鼓鼓地说道,“等我走后再想你,也只能想到你模模糊糊的样子。哼!”

看着午木转身离开,散言嬷嬷心里怅然若失,暗自沮丧,几乎要失声叫住午木。

谁知午木向前走了两步,却猛然转身,一手按住散言嬷嬷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面纱,猛地扯了下来。

“呀!”散言嬷嬷一声惊呼,又羞又喜,愣愣地站住了。

午木却比散言嬷嬷更为吃惊!

面纱下,竟是光洁如玉的一张年轻美艳的面庞!那吹弹得破的肌肤,流转生辉的美目,滋润饱满的红唇,满脸依依难舍的哀伤,犹如薄雾笼罩水面,为这本已惊人的美貌,更添神韵。

灵类因灵力大小而决定了幻变的美艳程度。对自己的美貌,散言嬷嬷向来颇为自负。故主那么骄傲的,不也是被自己折服了么!

看着午木痴痴傻傻的样子,散言嬷嬷有着说不出的感伤。她呆呆站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连忙又戴上了面纱,重新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呆立许久,午木才大梦初醒,慌忙把还放在散言嬷嬷肩头的那只手拿了下来,一张脸胀得通红。

他本想再来次临行前的拥抱,可散言嬷嬷的年轻美丽,却突然让他拘谨起来。他的手乖乖垂着,连手指尖都不再动一下,更不好意思再抱住散言嬷嬷了。想起之前与散言嬷嬷的亲昵,午木的脸红了又红。他垂下手,垂着眼,脸直红到了耳朵根,连再看散言嬷嬷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突然大声对散言嬷嬷说:“嬷嬷,你自己在宫殿里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

说罢,午木像身后有谁追赶似的,大步向魔生林走去。

第二章魔生林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彼界的昼夜交替,只是红光与黑暗轮换。白天,红光从渐盛至渐隐。当红光彻底消失,便是黑夜。

告别半叶嬷嬷,迦南离一口气疾奔至魔生林边缘。虽是春天,在炎炎红光的直射下,也是燥热难当。四周没有一丝声响,静谧得古怪。酱紫色、黄褐色、浓黑色、血红色等各自奇特颜色的幽深林丛扑面而来,那树丛的根部都死死抓住乱石,扭曲着,挣扎着,向空中伸展躯体,就像一片绚烂的巨大云彩突降尘世。其间完全不见路的痕迹。

但是,它们都不是植物。在这荒绝之地,除了往生花,任何植物都无法生存。这些树木,都是尚未成熟的魔叹雏形。

虽然土系法术小有所成,对自己信心十足,但迦南离并不莽撞。他清楚这野生魔叹比起自己宫殿内的魔叹,更凶恶百倍。何况自己并未接受圣灵的法术保护,接下来的修炼全靠自己。

迦南离正小心翼翼地缓步走近魔生林,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这声音极其轻微,但敏锐的迦南离还是飞快转身。红光在铠甲上旋过,闪亮夺目,法衣猎猎而响,迦南离已迅速凝聚法力,随时准备决斗。

却见一身穿金色鳞甲、腰佩长剑的少年,也向这边走来。

转眼间,少年便走到迦南离身旁。两者对视,那少年大睁双眼,竟是毫无畏惧之意。

他较迦南离略矮,身形也单薄许多。可他眉弯唇红,眼波脉脉,肌肤雪白,竟纯美得有若清晨露珠的轻颤。那金色的鳞甲灿然生辉,淡金色法衣随风曼舞,映照着他略显柔弱的脸,与迦南离的刚强伟岸相比,却另有一番楚楚的韵致。

看着迦南离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少年的脸突然略微泛起红色,微笑着轻声说道:“我叫微生。”声音如同他的长相一般清秀甜美。

迦南离已觉察到少年并无恶意,便略收戒备之心,微微点头,应道:“迦南离。”便转身继续前行。

出生便得知生命终点时的决战,主与主之间,几乎都是对手。可这微生跟随迦南离身后走了几步,突然说:“我们一起进去吧。”

见迦南离没有反应,微生以为他没有听见,加大声音又说了一遍,还补充道:“一起走,有个朋友,也多份力量。”

迦南离稍停脚步,仍是头也没回,似是在回答,更似自言自语:“主只有臣民,没有朋友。”

说完,未等微生再次开口,迦南离加快了脚步,迅速前行。面前便是魔生林的入口,沿着魔生林蜿蜒伏地生长五丈宽的荆棘丛。这些荆棘粗壮坚硬,呈墨绿色,大刺有手指粗细,看上去锋利如刀刃。

迦南离不慌不忙,在心底默念起驭风咒。他身体轻轻跃起,便向前飘移三丈来远。待落在荆棘丛中时,他看准脚下落脚处,横对着一枚指头粗的尖刺单足再点,再次跃起,便轻松进入了魔生林。

微生眼睁睁看着迦南离高大的身影消失于魔生林之中,愣了半晌,也跟随其后,走了过去。

看微生随身所携的长剑,显然是修炼金系法术。看着面前的荆棘,微生皱起了眉头。他可无法像迦南离那样轻易跃过这五丈宽的距离。

看到迦南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魔生林深处,微生有些羞恼。他冷哼一声,抽出佩剑。他的佩剑名赤泉。果真如泉曲折凛冽流淌之状,尾部轻旋而成剑柄,剑尖伸出双叉,剑身一道银痕自首至柄,隐生寒光。

微生信手向荆棘砍过去,没想到,荆棘却甚是柔韧,随即将剑峰弹开,仅在墨绿的荆棘上留下一个浅浅白印。微生一愣,这才认真开始对付。他双手合握剑柄,横挥斜削,剑气激荡中,荆棘应手而落。如此砍斫片刻,方渐渐现出一条路来。

微生没留意到,那些被削断的荆棘瑟瑟抖动,流出了近乎黑色的浆液。浆液在伤口上凝聚,又顺茎流入根部的地面。荆棘抖动更为剧烈,从那些伤口上,又飞快伸出尖锐的新刺。从地底深处,隐隐传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已走到荆棘丛中的微生突然感觉到身后的大地一阵颤抖。微生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地面已赫然裂开了一道巨口,四周沙石正刷刷地向裂口中倾泄。一种微生从未见过的魔叹,摇晃着,从裂缝中直起身来。

这是荆棘魔叹。他身长一丈,身体和荆棘一般的墨绿色,脸孔绛黑,浑身利刺错杂,吼声嘶哑沉闷。随着怒吼,那张开的大嘴中,墨黑的浆沫涎水滴落,阴森可怖。

微生陡然遇此变故,吓得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剑斜斜垂着,忘记了逃跑,也忘记了挥剑。

他在宫殿中杀过魔叹,但那些宫殿中的魔叹,接受了圣灵培育,个个都野性稍驯、体型渐弱、凶顽大减。况且,微生杀的那几个魔叹,无不是在他的零尚嬷嬷多方指导帮助下完成。真正独自面对魔叹,微生这还是第一次,便慌了手脚。

荆棘魔叹站直身体,伸开丈许长的双臂,仅迈出一步,便到了微生跟前,双臂合围,便是一拍。

微生只觉得眼前一黑,就看见一团巨大的荆棘,向自己扫了过来。他慌忙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处荆棘丛中,法衣被荆棘勾扯,碍住脚步。他浑身一阵冰冷:自己好不容易练就的些许功力,难道就葬送在这里么!

情急中微生双眼紧闭,不管不顾地双手胡乱挥舞,手中的赤泉剑这才旋出一片光亮——

只听得荆棘魔叹一声狂吼。微生吓得双手也不再乱舞了,只是把眼睛闭得更紧了。片刻之后,轰隆一声巨响。然后,便悄无声息。

良久,微生感觉自己身上不痛不痒并无异样,这才睁开双眼:荆棘魔叹已直挺挺地倒在了出现时的裂口中。地面上那道裂缝,如慈母护弱子般,拥抱住荆棘魔叹,悄无声息地迅速合拢。

微生刚刚窃喜自己的一击奏效。可荆棘魔叹消失之后,对面出现了双手抱胸,悠悠然站立的迦南离。

“除了死亡,永不能闭眼!败,也要看清败于何处。”迦南离还剑入鞘,面无表情地朗声说道。他从来没见过,现在也几乎不能相信,面对魔叹,竟然还有如此胆怯的主。

微生的脸顿时胀得通红。他知道,自己的狼狈之态,肯定是被这叫迦南离的家伙看到了。

微生何时受过这种羞辱!在他的宫殿里,他是主。连圣灵也不会违逆他分毫,更别说那些卑微的魔叹。虽然有的魔叹他还无力对付,但只要他不高兴,圣灵便会赶紧将魔叹引开。久而久之,习惯了这诸多顺从,令微生觉得无趣。

今天,法力并不强大的微生也兴奋地早早离宫。然而,一旦走下那千级台阶,离开宫殿的坚硬整洁的石板地面,踏上真正的土地,他却又顿时觉得惶恐无所依。他一路慢腾腾前行,直到看见前面掠过一个身影,才兴奋地跟随其后。这身影便是从开始便没给他好脸色的迦南离。

换了任何人对微生说这番话,微生定会不依不饶。可这个迦南离……这个迦南离,他是那么冷漠决绝,又那么强悍勇猛,不知为何,微生对他丝毫也无法产生反感。相反地,微生从这种冷酷之中,似乎还隐约感受到了些许暖意。

微生脸上红晕退后,坦然向迦南离承认了自己的弱小:“我说过,多个朋友,多份力量。或者,我应该说得更清楚:我想成为你的朋友,从你那里汲取我需要的力量。”

“我杀魔叹,并非你将因此成为朋友。我只是在练功。”迦南离冷冷说道。

微生脸色不变,反而微笑起来:“所以,我也没有谢你。我也只是想和你一起练功。”

迦南离看了微生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微生。然后,迦南离转身,继续前行,却丢下了一句话:“跟得上,就走。”

听到迦南离的最后一句话,微生笑得更动人了。他连忙继续砍着荆棘,很快砍出一条通路。

不远处的迦南离也有心照顾,行走不似方才那般急速。待微生通过了荆棘丛,他们便一前一后间隔不远地向魔生林深处走去。

天上红光大盛,已至正午。血色光芒从茂密的枝叶中泼洒下来,在林间射出无数血红光斑,仿佛一只只邪恶的眼,不停闪动。

午木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功夫来——尽管他实在是没有练过哪怕一秒钟的功夫。于是,午木兴高采烈地改口说:“没练功都这么厉害,那么,我就佩服我的天才好啦。”

午木与之对话的,是一只停落在他肩头的小虫。

真正告别了散言嬷嬷一行,世界顿时孤寂。午木拄着权杖,没有进入魔生林,而是沿着魔生林的边缘无意识地慢慢走着,不时停下脚步,默默眺望远方。

暮色四合,光芒黯淡。远处的五座山峰,有如巨人,高高耸立。谁会知道,这山峰之上,已是空空荡荡,在那宫殿里停留的,尽是渺若轻烟的魂魄呢?

午木看着,怔怔的,心底泛起莫名的忧伤。

一只小虫,突然从远方飞来,围绕午木盘旋数圈,竟停靠在午木的肩头。

在这里能够看到其他生命,这可真是件稀罕事!而且这小虫竟晶莹剔透,还隐隐闪着微光。

“你是来陪我的么?”午木兀地从沉思中醒过来,高兴地对小虫说道。转念,午木自言自语地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的生命,可只有不能浪费的12天!有你做伴,我们就一起进入魔生林吧!”

午木每说一句话,那只小虫总是会在他面前飞舞,绕出不同的形状。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小虫飞舞得更加欢快了。午木想,小虫大概是听懂了自己的话。并且由此肯定:小虫大约也是在和自己说话。

“可惜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还得多多了解你才对!”午木便如此向小虫承诺。

如果午木知道这小虫的来历,恐怕就会另发感叹了。他怎么也不会猜到,这小虫,是散言嬷嬷凝元神幻变而成!

回到宫殿的散言嬷嬷,想来想去也放心不下独自进入魔生林的午木,可圣灵在幼主活着时,只能留守宫殿内。她想来想去,身体还留在宫殿内,却将元神变成这个小虫,来跟随午木。

暮色渐浓,小虫也越显光亮,到了后来,那小小的身体简直清辉四射。午木走两步,就会很是宝贝地伸出指头摸摸小虫,生怕冷落了它,它会突然飞走。

至于让午木引以为荣的功夫,体现在午木进入魔生林时。

午木绕着魔生林边缘走了许久。每一处都被荆棘包围着。午木暗暗发愁:该怎么过去呢?

午木将小虫重新送回肩头,蹲下身子,准备将那些荆棘看个仔细。这时,他披的法衣碍事地垂到了地上。他索性解下肩头的法衣,两手一捋,宽大的法衣便成了一个长条,被他系在腰上成了腰带。

散言嬷嬷看到这一切,也只有暗自叹气。

利落起来的午木蹲在荆棘旁边,煞有其事地盯着,仿佛在赏玩绝世珍宝。

荆棘茂密,利刺丛生。但它们显然已承受过不少践踏与砍杀。尽管刺还是那么锐利,可地上却零星落着不少枝叶,颇显凄惶。

午木拈起凋落的枝叶仔细看着,又用手轻轻摩挲着荆棘,感受着尖刺的锐利,轻轻细细,划过掌心。

片刻之后,午木站直了身子,用权杖顺着荆棘的方向,轻轻插入荆棘丛中,向外拨开一点,伸出右脚,斜斜地顺着左前方,向前迈了一步,稍做停顿,权杖又如法左脚也向左前方再迈一步……这么一步又一步,十余步后,午木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这样轻易越过了遍地荆棘!

对午木越过荆棘的奇妙办法,散言嬷嬷也是大吃一惊。小虫飞舞起来,从午木的肩头到头顶,不停盘旋,晃得午木眼花缭乱。

午木嘿嘿笑道:“你也为我高兴?还是在奇怪?要知道,锋芒都有它的方向。荆棘之刺,只为保护自己。顺着同样的方向,大家都不会受伤。这实在是很简单的道理嘛。干嘛要去砍砍杀杀。”

午木自言自语着,转过身,把手里拿着的荆棘枝叶,又细心插回土地中。

“说不定你们还能活过来吧。可惜,我的生命太短,是没机会看到啦。”

夜神宽大的黑袍终于将天空最后一丝血光遮掩殆尽。在粘稠的黑暗里,魔生林似乎慢慢活了过来。

从远处,不时传来魔叹的怒吼与主的喊叫。身边则是树木拔节时的喀喀轻响。一个夜晚,不知会有多少魔叹成熟,加入与主对抗的行列中来。

对主而言,这是恐怖的苏醒。到了夜晚,魔叹的攻击最容易得手。法术有所成的主,有的可用法力点亮,有的则会在白天采集树木的枝叶,施展法术,令这些枝叶在夜间便绽放白天吸收的光明。

但无论如何,夜晚的视野毕竟没有白天的清晰。凭借圣灵的法术,主固然不用担心被魔叹夺走生命,可魔叹的有效攻击,却能够夺取主的法力,使自身更强壮。

只是,午木半点法术皆无,毫不担心魔叹会从他身上找到什么法力,此时这点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优势。

在不死的前提下,经历意味着乐趣。只身处在这诡异的魔生林里,午木极其满意地点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散言嬷嬷真没说错。这里的确比宫殿好玩。”他继续晃晃悠悠前行。

越过荆棘后,便是真正进入了魔生林。林间没有路,树木与树木之间的缝隙便是路,曲曲弯弯地一直延伸着,似乎通往魔生林深处。这些树木排列得参差不齐,宽处可躺在中间打滚,窄时午木得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最糟糕的是,地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硌得脚底生疼。尽管午木一直走得慢悠悠的,如果不是始终拄着权杖当拐杖,只怕他早就摔了无数跟头了。

“如果往生花也能够长在这里就好了。走起来脚感也舒适。”午木嘟囔着。等出去之后,有时间一定移植些往生花到这魔生林里!要是长满一地雪白的往生花,那可太美啦!午木想。尽管曾经往宫殿里移植往生花的计划以失败告终,但此时仅仅如此设想一下,他仿佛就看到了雪白的往生花布满魔生林的情景,马上就又高兴起来。

如此沿着此路走了许久,周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午木停下脚步,在小虫的微光里,努力打量着周围: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啊。不远处仍然是那丛荆棘。

“累了!累了!”尽管对走到哪里,午木实在无所谓,可走这许久却只是大绕圈子,也着实令他气馁。他站住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小虫的小身子,“你放心吧,天会亮,我们会回到宫殿,一切都会好起来。还是你最好,一直陪着我。”

看看不远处的荆棘,午木转念一想,笑了起来:“对啊,还有你们也很好,一直到现在都陪着我!”

午木实在懒得动了。

“我们就睡一觉吧。你应该也能睡着的,对吧?”午木冲肩头的小虫说道。说着,他后退一步,靠着路边的一棵大树,滑溜到地上,坐了下来。

对永不知饥饿、永不知疲倦的主而言,休息不是生理必需,而是远古相传的某种奇特的心理需要。类似于乐曲间的停顿。

但是,12天的生命呵,仅仅12天!谁会舍得用来睡觉呢!

只有午木,从一出生,他便呼呼大睡一整天。在后来的两日,他也每日保持6小时睡眠,直睡到口水横流,美梦翩跹。每次睡醒,看到散言嬷嬷哭笑不得的表情,还要大发感叹:“一场美梦,一次重生。真是没有比做梦更快乐的事啦!”

在宫殿里散言嬷嬷都无能为力,眼下,散言嬷嬷只是一个元神凝聚的小虫,对午木就更束手无策了。于是,午木靠着树,片刻之后就昏昏然睡了过去。

可惜这次还没等寻到熟悉的梦乡,午木就惊醒过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魔裳,午木感觉背后所靠的大树似乎在慢慢变软,自己的身体正在悄悄陷进去!

午木使了使劲,将身子前倾。身子一动不动。不仅如此,还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向粗壮的树身中拉去。

该不会是美梦变梦魇吧?!午木吓了一跳,使劲向前挣扎。

和那股力来时一样突然,力量在一瞬间突然消失了。

午木向前直扑过去。冲着满地沙石,午木结结实实啃了一口,牙齿一阵剧痛,差点没撞落几颗。

“那仆黑偶目!”一个声音瓮声瓮气地在地底响起。

午木站起身子,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土,揉着嘴巴气急败坏地大叫:“喂!到底是谁?摔得痛死我啦!开什么玩笑!”

那个声音突然又从午木的头顶响了起来,浑厚且清晰:“你不是我们?”

“我?我是我!我当然不是你……”午木突然意识到什么,“且慢且慢!你们又是谁?”

“我是——魔叹之王库拔!”那个声音显得非常威严了。与此同时,身后大树的树冠还被不辞辛苦地抖得哗啦哗啦直响,以壮声势。

午木被巨大的回响弄得脑袋发涨:“拜托,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我被吵死啦!”

“可我是王!”那声音更加威严庄重。

午木蹑手蹑脚走过去,舒展双臂抱住树身,哧溜几下,便爬上了树枝坐好,然后伸出手去,在树干和树枝之间使劲挠了几挠。

树枝突然开始抖动。可这次是一阵乱响。午木再挠一会,库拔嘿嘿哈哈地大笑起来,声音也终于回复自然:“别挠别挠!我求饶!你怎么知道我怕痒?”

午木哈哈直乐:“这没什么奇怪。大家都怕痒痒么。你怎么会例外。”

“大家?啊?你是性灵?”

性灵?!午木正想说“我就在找性灵呢”,灵机一动,改口说:“没错没错。你很聪明嘛,猜得很对!”

听到夸奖,库拔高兴得嘿嘿笑起来:“那……你的身上,怎么有我们魔叹的气息?!”

午木想了想,大概是源自那件原材料取自魔叹的魔裳了。午木便如实相告了魔裳的制作。

当然,午木只说魔裳由散言嬷嬷缝制而成,而没有说散言嬷嬷其实是正在宫殿里的圣灵。而且,说到散言嬷嬷时,午木也将其简称为“散言”。

午木不知,散言嬷嬷的元神一直停歇在午木肩头,听到了这一切。听到午木叫自己“散言”,散言嬷嬷心中一动,有着说不出的甜蜜。

“是这样。你叫什么?你很受魔叹的拥戴啊!他们献出的,是身体最好的部分,所以魔息才这么强烈,经久不散。”

“身体最好的部分?”午木有些错愕,“我叫午木。你怎么知道是他们身体最好的部分?”

“我当然知道。你一路没遇到什么阻隔吧?因为魔叹最敏感的也是同类的气息。”

午木想起越过荆棘丛时的畅通无阻,除了手里的权杖,大约还有这个原因吧。

“这是很难得的。尽管我们魔叹的生命,如叹息般轻微,不值一提。可我们宁肯死亡,在地底腐烂,一般也不会甘愿献出自己的身体。”库拔解释。

午木这才明白过来。想起宫殿里的那群魔叹,不禁又是惭愧,又是感动。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也觉得,魔叹尽管长相古怪一点,看上去似乎很凶狠,其实却是很善良的生命。为什么你们要这样活着呢?你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主杀死么?”

库拔沉默了。作为魔叹之王,他也只是延续着彼界轮回的传统,还从未去用自己的脑子想过,这传统会有不对的地方。

“这就是命吧。”想了许久,库拔说。可他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我才不信什么命!午木想。可想到这里,午木不由得苦笑起来。不信命又能如何呢?他现在不也只能呆在黑暗之中,束手无策么?更别说几天之后了。再过几天,他的生命便会前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对了,能请教你,你的魔裳是如何制作的吗?我知道一位性灵,她因为某种原因,无法正常幻化,一直为此苦恼。或许,你可以帮到她。”库拔很恳切地说,“如果需要借助魔叹的身体,我会尽力的。”

午木想了想,散言嬷嬷为自己缝制魔裳的几个步骤还历历在目:“应该没问题。”

“那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她。”

“她在哪里?这么黑,我怎么去?”

“你可以使用你的灵力来照亮啊!”库拔大为奇怪。

“这个……那个……其实……啊!我的灵力不强!”午木嘿嘿干笑了两声,“咳!干脆说吧:也就是根本没有。”

“是这样……”库拔想了想,自作聪明地笑起来,“对了,如果你灵力强大,也就不会需要魔裳了。”

午木嘿嘿又笑了两声,算是承认了库拔的推断。心底却想,都说魔叹是低级生命,没有感情绝对是错误的。但这魔叹之王却还真是显得傻呵呵的。如果自己真是灵力不够的性灵,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是说到人家痛处了么!

午木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发现地上隐隐现出光亮来。随着宛如清泉流淌的亮光,显出一条小路。午木仔细定睛看去,发现这淡雅的柔光,竟来自魔叹之王库拔在地底盘根错节的树根。

看那光芒向远处延伸,真想像不出,这库拔的根扎得有多深、多广!午木心中赞叹不已。

“这就是去往她那里的路。”库拔说道。

“她叫什么?到底在哪里?”

“她就在这路尽头的泪湖。”说到这位性灵,库拔的心思却突然细腻起来,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十分妥当,“她虽然有困难,但我并不知她是否会接受你的帮助。她的名字,你还是自己去问吧。”库拔回答。

第三章第六日

两天过去,迦南离的法衣已从冰蓝变成了深蓝。若不仔细分辨,法衣与铠甲的颜色都看不出不同了。

法衣颜色的改变,让法衣上那弯月形缺口,不那么明显起来。可这缺口,似乎移到了迦南离心上。一有时间,他就会看着这缺口,无数次凝神感受,试图能够找到第一眼见到缺口时的感觉,利用现在的法力,破译缺口下的秘密。

法力增强后,有几次在夜里,抚摩着法衣胸前的缺口,迦南离感受到,这缺口似乎令他进入到某种情绪中,忽而温暖,忽而哀伤,仿佛相依相伴,仿佛生死离别……不停变幻,难以自拔。但这只是一片混乱的情绪,犹如迷宫,没有出口。迦南离试图从哀伤中找出线索,发现导致这缺口的原因,一再努力,却仍是徒劳。

那么,缺口带来的感受,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因自己的心情变换?迦南离也糊涂了。

也许半叶嬷嬷说的是真的,这只是无意中形成的一个残缺而已,没有其他意义。或者,只是自己无法面对自身存在的缺口吧?!迦南离无奈想。

更何况,身边一直跟随的微生,也让迦南离不可能冥思太久。

这两天来,在迦南离不动声色的帮助下,微生也杀了数名魔叹。他的法衣颜色也略有加深。迦南离却不知道,其实微生并不在意自己的法术。他更愿意站在一旁,观看迦南离与魔叹的厮杀。

法衣飞扬舞动,铠甲熠熠生辉,迦南离默念咒语,携着自地心深处涌至的力量,巨大法力形成吞噬一切的急速旋涡,顷刻间飞沙走石,天色也随之昏暗。而旋涡中心的迦南离,神情永远平静,面对一个个生命的湮灭,他冷酷得就像死神。他双掌随便击出,姿势优雅决绝,一个个魔叹就被如此送进地底——这不断重复的一幕幕,简直令微生迷醉。

每杀掉一名魔叹,微生总显得比迦南离更为激动。而相对于微生的热情,迦南离显得太冷漠了。他已不再像初始那般排斥微生,可他依然寡言少语。

但微生并不介意。只要能够呆在迦南离身边,他便觉安全与温暖。所以,微生始终笑着,时常会找出可有可无的话题来与迦南离讨论。

“今天是进魔生林的第三天了,就该回去了,你还不去寻找性灵吗?”

“你自己去。”

微生看着迦南离。迦南离此刻正聚精会神捕捉着丛林里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微生看他许久,迦南离的目光利剑般刺入树木深处,却始终不曾分心看他一眼。

微生有点伤心,心底暗暗叹了一声,可他还是咧了咧嘴,努力保持着笑容,大声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微生的声音大得像是要表明心迹似的。迦南离一愣,扫了他一眼。可迦南离心头焦躁,以至微生的笑,都令他心烦了。

作为万物之尊的主,微生的微笑,未免太多了。迦南离不耐烦地想。迦南离并不认为身边有什么值得笑的事。况且,这个微生一味微笑,对练功却并不勤奋。

主,是为胜利而生!不专心练功,便不可能胜利。没有胜利的可能,就等于放弃了生的尊严!微生的一再讨好,只是获得了迦南离的一点怜悯。他越来越明显的依赖、惰性,却越来越令迦南离唾弃。

“赢了他,我才去。”迦南离冷冷答道。

微生沉默了。微生知道,迦南离口中的“他”,便是那个神龙不见首尾、行踪飘忽的主。是那个违背规矩,在魔生林中便向迦南离多次挑战的不知名的主。所向披靡的迦南离,杀了那么多魔叹,对这位主的多次挑战,却一直未占上风。

其实微生的提醒没错。马上就要离开森林了。迎接自己性灵回宫殿,关系着新主的诞生,从某种程度上讲,是比提升法术更为重要的任务。

这两天的游历中,微生和迦南离看见过不少性灵。

情感细腻的性灵,扶助彼界生命的成熟,是神安排的使命。在宫殿里,她们成为圣灵后将抚育新主的成长,而魔生林里的性灵,职责是协助看管魔叹的生长。

所以,那些轻盈美丽的身影,经常在魔叹萎然倒地之后,掠过迦南离们的眼前。她们天性温和友善。对魔叹都如此,对主更不例外。甚至有一个大胆的性灵,自称为黑舞,跟在他们身后,与微生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我将接你回到我的宫殿。你愿意吗?”微生这么对那个自称为黑舞的性灵说道。

迦南离听到了微生的话,走得更快了。他想趁机摆脱微生的跟随,落个自由自在。可没一会儿,微生便离开那黑舞,又撵上了迦南离。

“我已经和她约定了,到时接她回去。”微生对迦南离解释。

迦南离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微生不用什么事都说出来。可他又懒得开口说这句话。

在迦南离心里,这些都是细微末节的小事。他现在的心,全然不在迎接性灵上。既然寻找性灵会如此轻而易举,这种毫无挑战的事,令他腻味。法术大进的迦南离现在惟一想找到的,就是那位不知名的主。他现在想得到的,除了胜利,还是胜利!

不知名的主,是在迦南离杀死第174名魔叹之后出现的。

那是清晨,林中水气弥漫,红色晨光穿透露珠,将它们染得鲜红。这些露珠从各种颜色的树木身上滑落,犹如鲜血淋漓,凄艳异常。

迦南离默默看着第174名魔叹肢体碎裂,委顿在地缝中。这是魔力强大的铁榕魔叹,他的躯体坚硬如铁,又如榕树般繁盛,身体的任何一处挨着地面,都能在交战中不时补充体力。铁榕魔叹攻时凶猛强劲,法术稍弱的主,被其扫中一下,便会法力大失;守则步步为营,随时停下便落地生根,摇撼不动。

但这般凶悍的魔叹,在迦南离双掌翻转发出连绵不绝的攻击旋涡中,却还是摇晃着被连根拔起,两丈高的躯体片片碎开,倒入地缝。

地缝缓缓合拢,掩住铁榕魔叹的尸体。迦南离眯着眼睛,看着空中魔叹体内激射而出的乳白色浆液雨点般坠落。迦南离陡然感到法力迅速提升,那来自地底的力量,充盈全身。

此时,一个身影突然闪出,逆光向迦南离扑来。

电光石火的瞬间,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只见他身着奇异铠甲,色彩斑驳,如彩虹般缤纷,红光折射处,更是流淌着绚丽光影,目为之夺,魄为之摇。

可他的出手却狠辣劲毒!飘身而至,一挥手,一枚透明球体,便席沙卷石,隐隐暗含雷鸣之声,向迦南离疾射而至。

那球体似光非光,到了迦南离身前,还未接触,便突然爆裂开来,球体突涨数倍,足有两米多高,差点便将迦南离吞没其中。似水似雾,一股强大的压力,让迦南离几乎窒息!

迦南离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法衣狂舞,罩住全身,他蹲下身子,在地上全力一滚,尽管十分狼狈,却总算退至一旁,解了对手这招偷袭。

迦南离又惊又怒,这才看清对方柳眉薄唇,相貌十分不俗。可那眉头紧锁,眼中寒光四射,十分的俊秀之上,更笼罩着十二分的阴郁杀气!

对手法力如此高深,与自己素未谋面,为何似有深仇大恨,招数狠辣,出手便欲取自己性命?迦南离来不及多想,心下暗念地乱咒,双臂回环,向外推去。

地乱咒威力接近土系法术的终极必杀技“天地为绝”,是极为损耗法力的一种。随着迦南离施力,地面开始颤抖,只见地上隐隐有着无数旋涡,一圈又一圈,连环波涌。空气也被震动着,一波波向对手推动,每一波内,都隐含着杀手。

谁知对手法术极其诡异。不知是他的铠甲光芒闪烁看不清楚,还是他真的肉身可以变形,只见他的身影随之飘荡,明明身上不见佩有长剑,他收掌后竟立时甩出一柄几乎透明的长剑,剑峰颤抖着,又凌空削来。

这长剑准确削在地面那绵延不绝奔涌而至的回环旋涡上。这股力量,竟强大得令迦南离的法力略略停滞。以至这招地乱咒,还未积聚到天崩地裂的法力,竟被生生阻断!

但与此同时,长剑猛烈一荡,也被弹开。对手闷哼了一声,长剑迅速收回。他见一击不中,迅速抽身而退。

他来去速度之轻盈迅捷,迦南离也自叹不如。而法术低弱的微生,更只觉得一阵眼花,眼前多出一片晃动的色彩,根本没看清在这一瞬间,迦南离遭遇到的是平生最为强劲的对手!

从这时起,他似乎和迦南离较上了劲。迦南离总结发现,自己每杀一名魔叹,他紧接着便会出现一次,与自己缠斗一番。通常总是数招之下未占上风,便飞快撤退,绝不恋战。

主在魔生林中,只允许修炼法术,是禁止交战的。为什么会这样?迦南离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他是在保护魔叹吗?可看他身上的铠甲,虽然怪异却显然是主的装束。主保护魔叹干什么?

难道他想趁自己杀魔叹后法力虚弱来捡便宜?可主都知道,杀魔叹后是主法力最充沛之时,他为何不趁自己与魔叹交战,来合击取胜?

……

迦南离惟一能肯定的是,他一直在暗处跟踪自己。这也是最令迦南离恼怒的一点:自己如何屏息凝神搜寻,也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迦南离既已确信对方在跟踪自己,遂不再贸然继续向魔生林内行进,而是慢慢兜着圈子,把所有心思,都用来倾听对方发出的响动。即便这样,对手却如同鬼魅,来无声去无影,接下来的几次交手中,迦南离依然未能占据绝对上风。

好在与他的交战,并未切实影响到迦南离的修炼。接下去杀到187名魔叹时,迦南离的土系魔法行将圆满。

现在,这个鬼魅成了迦南离的心病。不断地遭受这样的挑战,迄今不知对手是谁,却始终未能获得胜利——迦南离忍无可忍。

对手到底在哪里?到底如何才能取胜?迦南离仍然没有任何把握。

生与死的搏斗中,没有平局!胜利才能获得新生。平局是永远的失败!迦南离无比气恼地在心底冲自己大喊。

这时身边的微生,迦南离当然是一眼都懒得多看了。

踩着碎石和藤蔓,迦南离继续在魔生林内兜着圈子。轻风入林,枝叶瑟瑟发出轻响。但始终蓄招待发的迦南离绝不四处察看。此时的他,凝神稍运法力,便可轻易得知响动到底来自暂无魔力的魔叹雏形,还是发自有心的袭击。

突然,迦南离觉得脚下一紧,低头看去,却是一根盲藤勾住了脚面。这种盲藤魔叹,迦南离也杀过。他们身体柔韧,很容易攀缠到身上,十分讨厌,但他们魔力低微,迦南离对付他们是游刃有余。更别说这尚未成为魔叹的小字辈了。

迦南离抬脚甩了甩,准备把盲藤甩开。谁知,盲藤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攀缘而上,缠住了迦南离的小腿。迦南离一惊,举掌便劈了下去,谁知盲藤毫不着力就粘住了手掌,一瞬间,从大腿,至腰,至胸,直至全身铠甲,都被盲藤捆绑得结结实实,只留得一个脑袋探在“藤包”之外。

只听微生大声惊叫:“迦南离!迦南离!怎么办?”原来,跟随其后的微生也被盲藤缚住。

自己如此之强的法力,怎么会被小小藤蔓缠住?!迦南离一时脑中混乱一片,不能言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一定是“他”所为!

一个身影缓缓走了过来。果然,便是迦南离苦寻已久的他。

他走近前来,冷冷看着地上这形若蚕茧的迦南离和微生,表情肃然。然后,他轻舒长臂,便将迦南离提起。

“你要干什么?快放下!”大叫的不是迦南离,而是焦急的微生。

他回头冷冷看了微生一眼,一声不吭。

“放开他!有本事,别偷偷摸摸使诡计,我和你单打独斗!要想杀他,你就先杀了我!否则走到哪里,我也要找到你!”微生气愤地喊道。

他却只是撇着嘴讥诮地一笑,看也不再看微生一眼,便径自走了。

“求求你,放了他吧!现在才是第6日……”微生的声音哽咽了。他拼命挣扎着,想伸手去拉住迦南离。可他只是在地上蠕动了几下。盲藤感受到他的蠕动,又向紧处勒,微生顿时觉得气也喘不上来,接下来的央求便堵在嗓子眼处,心慌气短,泪就涌了出来。

迦南离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到微生的表情,可听到他不顾自身安危地拼命呼喝,心中一暖,感动与愧疚油然而生。这些天来,迦南离从未给过微生什么好脸色,没想到微生对自己如此情重。

但眼前的情形让迦南离无法细想。只见眼前树影晃动着向后退去,那主拎着他,行动竟丝毫不受阻碍,在林中左穿右突地穿行,迅疾如飞。

曲曲折折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停住了,把迦南离用力向前一扔,迦南离感觉自己身下一疼,周围灰尘四起。迦南离也不吭一声,睁眼打量四周。这竟是个巨大的树洞,洞口树皮垂挂,半掩住入口,隐蔽得非常巧妙。

“杀啊!你有本事,再杀魔叹去吧!”看着被困的迦南离,他低喝了一声,口气很是得意。

迦南离听着这句话,瞬间脑海千思百转,想到了许多细节。半晌,迦南离装出仍然很不服气的样子,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哼!”他对迦南离,竟比迦南离对微生更冷漠,连解释都不愿。他高举双手,嘴唇轻轻蠕动,就将对迦南离进行致命攻击。

“你杀我没任何作用。”大难临头,迦南离竟似也开始委曲求全,“我的法力,对你还有作用。”

“谁说我要杀你?”他不屑地说,“再过几日,你自己便死了。”

“我修练的是土系魔法。”迦南离解释。

对手睁大了眼睛。

迦南离见他的表情,心中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断,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反正我已落入你手中,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我归顺于你。借助土系法术的法力来修炼自己的法术,可以事半功倍。不过你得接触到我的身体,才行。”

听迦南离说得合情合理,对手眨着眼睛,犹豫了一下,走到迦南离身边,很谨慎地,将脚踩在两根藤蔓之间的迦南离身上。

顷刻之间,战局逆转。对手突然僵住不动,而迦南离慢慢伸手,从靴边抽出临行前半叶嬷嬷提醒所带的冰剑,几下便割开了盲藤,气定神闲地站在了对手面前。

讶异,愤怒,后悔,害怕,甚至敬佩……种种情绪在他眼里闪动。

迦南离笑了。他微微低着头,看着比他矮一个头的对手,开心地笑了。

这是迦南离此生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如轻风拂过枝叶繁密的丛林,林浪般温煦,一扫平日的冷酷。如果微生能看到迦南离此时的笑脸,只怕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一直恨恨地瞪着迦南离的他,接受过迦南离的无数攻击,却似乎也不能抵挡这笑容,他愣了愣,气呼呼地把脸转向了一边——

原来,就在他接触到迦南离身体的那一刻,突然感到身体极度寒冷,瞬间便被魔冰凌捆住,动弹不得。

“你怎么会水系魔法?”终于,他不甘心地问道。

“只听说白魔法与属于黑魔法的火系不能同修,可没听说过,修炼土系魔法,便不能修炼水系魔法的吧!”迦南离乐呵呵地回答。

他狠狠瞪了迦南离一眼,不再吭声。

要知道,在主短暂的一生里,能够将一种魔法修炼成功,便已是大属不易了。何况,修炼水系魔法能够达到使用魔冰凌的境界,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可迦南离天资出众,在他土系法术的要诀悉数掌握后,为了不浪费时间,半叶嬷嬷顺便教了他一点灵类的水系魔法,供他练着玩儿。却没想到迦南离的水系魔法进展也很迅速,在这关键时刻,还派上了大用场。

“你是性灵?”迦南离仔细看着对手,突然发问。

对手的脸突然变得雪白,挣扎了一下,怒道:“不!我不是!”

“你是性灵。”迦南离确定。

早在迦南离被藤蔓捆住而拖进山洞之时,迦南离便疑惑:根据自己的判断,那只是极其普通的盲藤,因此才会逃脱自己法力的监督。盲藤因其盲,无法感受到光,便对各种牵动极其敏锐,并且会很快依附在动植物的身上。但生长如此迅速的盲藤,迦南离却从未见过,以至被困。

只是一转念,迦南离便猜到:对手可能是性灵。只有抚育魔叹成长的性灵,最了解这些植物的习性,且能够在短时间内令植物改变生长速度,为己所用。

如果是性灵,他能够从自己的攻击中脱逃,便很好理解了:土系法术对灵类生命的伤害力很小。

紧接着,使用魔冰凌的袭击成功,更让迦南离确认了这点。与土系法术一样,水系法术对主的伤害力也很小。只有泪水凝结成的身体,才会被魔冰凌在瞬间冰冻、束缚。

迦南离凑到对手面前,仔细打量着对方。对方也不甘示弱地狠狠瞪着他。那双眼清澈异常,盈盈泛着蓝光,眸子却是紫黑色,如两口隐藏着无数秘密的井,深邃神秘。从那美丽的眼中,迦南离清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她是性灵。灵类的眼,像一面镜子,能看到视野所及处的任何事物。而主族的眼,尽管有锐利的视力,但从外表上看,却只有美丽的色彩,里面根本没有任何事物。

她紧紧抿住嘴唇,倔强地一声不吭,似乎沉默便能推翻迦南离的判断。

看着这穿铠甲的性灵,迦南离的心微微悸动,感到说不出的亲近妥帖。

迦南离默念咒语,她身上的冰凌突然消失。她突然获得了自由,陡然没了主意,向后跳开一步,戒备地、不解地盯着迦南离。

“如果你要走,你就走吧。”迦南离静静地看着她,那平静的目光,却似有着无穷力量,穿透了她坚硬的铠甲,直抵心灵深处,“但,如果你愿意,我想接你回我的宫殿。”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这句话,比他排山倒海的法力,似乎力量更为巨大。

迦南离并不重复,仍是静静看着她。

刚刚还凶顽冷酷不可一世的她,突然之间,说话都期期艾艾起来:“你……你要接我回宫?”

迦南离点头。

“为什么?”

“我需要一位性灵。”这无疑是最简单直接的理由。可又似乎并不完全因为如此。

“总不会是什么愚蠢的喜欢吧?”她冷笑着,又恢复了迦南离习惯的那脸冷淡不屑的表情。

“我才会获得最后的胜利。我邀请你,是让你有机会目睹这一幕。”

她轻轻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没错。强者才能有机会改变一切……”她突然又追问,“如果我在你身边,你不能再杀任何一位魔叹!你敢邀请我,不怕后悔吗?”

“我的法术已圆满了。”迦南离傲然答道。

性灵一凛,这才注意到迦南离的法衣。果真,那已是纯粹的暗夜蓝,与铠甲浑然一体。有风拂过,法衣高高扬起,恍若一双巨大的翅膀。

“还有,我可永不会俯身于你之前,称你为主。”

迦南离愣了愣,忍不住再次微笑起来:“我叫迦南离。”

性灵呆呆地站在那里,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呢?”迦南离问。

“阕寒。”她梦呓般轻声回答。

阕寒。迦南离看着她,心头欢喜甜蜜,可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走吧。”迦南离转身走出树洞。

阕寒怔怔看着迦南离高大的身影,从面前走过。

怎么会这样呢?主,在阕寒的眼中,只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卑劣生命,以屠杀为乐。她曾暗暗发誓永不会相信他们。可自己怎么竟不由自主地应允了他的邀请?

阕寒细想之下,心中不禁忐忑起来:他仅知自己是性灵,可是,自己并非普通的性灵……如此走出魔生林,到底是福是祸?他果真强大到有能力改变一切吗……

迦南离站在树洞外,发现阕寒并未跟随,转过身,面朝阕寒安静地站立,光芒洒落在他的铠甲上,目光霸气、稚弱、冷酷、温柔……种种特质矛盾而完美地集于一身,如一尊天神像,凛然生威。

阕寒的目光与迦南离灼热的眼神撞到一起,心一阵狂跳。一切都抛之脑后。阕寒迈了一步,又一步,她慢慢地,郑重地,向着洞外,向着迦南离,走了过来。

午木没想到路途如此遥远。他沿着库拔根茎点亮的小路,从夜间走到清晨,又从清晨走到了下午。

其实,路程固然不近,更重要的,是因为午木一路走,一路玩耍,拖拖拉拉耽搁了时间而已。这也难怪,作为午木,又怎会做出一路狂奔直往目的地、不顾沿途风景的事呢!

没有法术的午木,对魔生林内的危险没有丝毫感应,一路上自在快活至极。实在令散言嬷嬷惊讶万分。

“反正,我们在这三天里,能够找到她就好啦。你也不想慌慌张张地赶路吧!那可是最浪费生命的事。”午木继续和小虫对话着。他却不想想:三天已经过了一天。而且这第二天,也已过了一半。

散言嬷嬷真想也能够开口和午木说点什么。可惜,元神凝聚而成的小虫仅能感受,不能说话。她只能看见午木在黎明前万物俱寂的时刻,突然自娱自乐仰天怪笑;又在召唤兽的蹄声敲响一天的鼓点时,四脚落地模仿兽来奔跑……如此这般,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魔生林,乏味阴森的旅程,却被他搅和得热热闹闹。

到了傍晚,午木发现地上的微光终于熄灭了。在他面前,一行参天大树犹如哨兵横着站成一排,笔直的树干利剑般直指苍天。这种树从枝叶到树干,都是美丽的蓝紫色。从密集排列的树干缝隙间,倾泻放射出千万道悦目的淡蓝色柔光。

午木一见这奇异景色,高兴得手舞足蹈,飞快从树缝中侧身挤了过去。

眼前是一潭晶莹的湖水。沿着湖畔,同样的蓝紫色树木围成了一圈。在树木的呵护中,这里似是另一个世界。

湖水莹澈湛蓝,玉石一般泛着奇妙光芒。这是黄昏,天上红光柔曼,洒在湖面上,水雾氤氲成紫色,随风飘忽移动。奇怪的是,并未下雨,可那湖面上却不断有水珠跳跃,敲出小小的涟漪圈儿,像一个个跳着舞的剔透小人……这一切,美得纯粹,美得窒息,美得妖艳。

一个声音在午木身旁温柔地响起来:“你是谁?你有什么事吗?”

“让我再看一会儿。”午木呆呆站着,傻傻地说。他浑然忘了自己置身何处,也忘了看看发问者是谁。要知道,他进来时,并未发现其他生命,而肩头的小虫也不会说话。

“嗯。这些的确是很美的。可如果永远只能呆在这里……”那声音停住了,良久,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叹息声惊醒了午木。他从美景中回过神来,想起了库拔说过的那位性灵。

“是你吗?是你因为灵力不够,而不能走出丛林吗?”午木扭转身子四处张望。但四周空无一物。

“你不用找我的。我在你身边,但你不会看见我。”那声音悠悠响起,颇有歉疚之意,“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你说你的事吧:你是谁呢?你来泪湖有什么事吗?”

午木肩头,小虫乖乖地趴着,一动不动。散言嬷嬷熟悉这里的点点滴滴。这泪湖,便是灵类诞生、死亡之所。散言嬷嬷真想悄悄提醒午木:和她说话的,便是泪湖的公主小望!

性灵就像雨滴一样,不知从何方来到泪湖。她们滴落融入湖中,起初只是晶莹的一颗水珠。渐渐地修出元神,待灵力加强后集聚水雾幻出身体,便成为真正的性灵,走入魔生林,协助培育魔叹。她们生命的长短,与自身感情相关。当灵类将泪还与所跟随的主后,元神便雾化而逝。

只有小望,在泪湖生活了不知有多少年。据灵类相传,小望的诞生,与任何性灵都不一样。小望本就有实体,被红光包裹从天而至,入湖后便消逝无形。性灵们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只有小望,她无力变幻一直留在泪湖中,被性灵们尊为公主。她熟悉泪湖的每一朵涟漪,每一阵轻风,每一颗水珠。她寂寥地守护着这原本就平静的一切,无形中成为泪湖里灵类安宁的依托。

可散言嬷嬷也是第一次听说:小望竟是因灵力低微才留在泪湖!

“我是午木。库拔告诉我,你可能需要帮助。”话一出口,午木就暗叫糟糕!眼前美景一直让他神思恍惚,害得他不知不觉说了实话。那库拔早说过,她不见得会接受帮助。这下可把库拔出卖了。

午木想了想,也懒得再掩饰了,干脆实话实说:“我听说,你因为无法随心幻化,一直被囚禁在这里。我是来帮助你的。”

“谢谢你。我不需要什么帮助。”小望的声音果然冷淡起来。

午木急道:“哎!你怎么这样!库拔也是好心啊!他说你可能会用上我这种魔裳……”

沉默片刻,小望忍不住好奇地问:“魔裳?那是什么东西?”

午木赶紧向对方解释起来。刚开了个头,就听得对方“啊”地一声轻呼,问道:“你不是魔叹吗?可你也不是性灵啊!那你是……”

小小的骗局被拆穿了,午木笑嘻嘻地坦然承认道:“对啊。我不是魔叹,也不是性灵。我是主。”

“你……你就是主?!”小望的声音微微颤抖,又是激动,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没错啊。你想看看吗?”午木嘿嘿笑着说,“我可没有魔叹魁梧威猛。库拔看到我,一直以为我是性灵的。”

“我……那你闭上眼睛,我来看一下。只看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闭眼睛了。”午木果真把双眼闭得紧紧的。

午木没有看到,而他肩头的散言嬷嬷却看得清楚:一滴水珠突然飞溅到了午木面前,然后又跌落湖中,

“看完啦。真好玩。原来主长的是这个样子。”小望轻轻笑着,说,“谢谢你啊。”

午木趁机推荐:“不谢不谢。丛林的外面,还要好玩呢。你叫什么?”

“我……我叫小望。”散言嬷嬷没想到,小望犹豫片刻,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从我出生,就一直呆在这里,从来没有出去过。”

“你出生多少天啦?”午木很是同情。

“我也忘了。大概几百年了吧。”

“年?”午木不能习惯这个计数方式。

“哦。一年就是365天。”

“天!天啦!”午木大叫起来,“你竟然孤零零地,在这里,呆了这么久?!”

午木扭头看着四周。湖水,树木,天空。天空,树木,湖水。不过就这么几样,却要看上成千上万天——午木使劲摇了摇脑袋,实在不能计算几百年到底是自己的多少生——那是多么孤寂、多么无趣啊!

“其实,也没什么的。我习惯啦。”小望反而劝起了午木,“你在外面……真的很快乐么?”

“当然啦!我当然快乐啦!”想了想,午木又一本正经地补充,“不过呢,偶尔也会忧伤地眺望远方。在拈花惹草间,思考一些重大的命运问题。”

可小望却深信不疑:“真的?!我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这里的天空,也只有被树木切割的一小块。我想,我的命运,自己想了也没用吧……”

“你什么努力都没做过,怎么就放弃了!”午木高兴起来,“你告诉我,你想出去吗?”

“还是……”小望犹豫一下,声音细细地承认,“还是想的。”

“那就够了!”午木欢呼一声,“我帮你做件魔裳,问题就解决啦!”然后,午木赶紧把魔裳的神奇大肆渲染了一番。边讲还边转着身子,冲不知身在何处的小望,展示这惟一的实例。

“真的可以吗?”小望又惊又喜。

“绝对可以!”午木连连点头。

“太好啦!”小望高兴得叫起来。

午木高兴极了:“那我们马上去找库拔,要魔叹们再帮一次忙!”

“等等!”小望想起了一件事,“如果我离开泪湖,是不是要跟你回去?”

“没问题啊!”午木这才想起,散言嬷嬷对自己说过,要接回自己的性灵,不禁一乐,“而且,我的确必须接回一位性灵呢!”

“那我……我还是不和你一起去了……”

“为什么?”午木急了。

“魔裳只是遮掩住了自己的弱点。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帮助你,反而会成为负担……”

这细弱的声音柔丝一样牵动了午木的心。

在此之前,午木努力不去想那些正经事。所谓的修炼,所谓的迎接性灵,所谓的珍惜时间——所有正经事,都是没意思的事。他向来这样认为。

午木的笑容中,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伤:“也许我不该劝你跟我走,你和我,生命可能有不同的含义。而且,我没有修炼过任何法术,无法保护你。我的生命也只剩7天,不能陪你多久。我从来没有过任何负担。可你如果觉得自己会是负担,我倒有种奇怪的感觉:很希望能够担起你的快乐。你不是孤单了几百年吗?我希望尽自己的一切,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天,能够和你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一阵绵长的沉默。晚风吹过湖面。紫色的枝叶微微摇颤。午木静静站着,等待小望的答复。

“我可以用魔裳遮挡住其他的目光,可我不愿隐瞒你。你看看真实的我。如果你愿意带这样的我离开这里,我就和你一起去。”

泪湖上跳跃的水珠随即静默。湖面平滑如玉,突然无声向两旁分开。湖底,一个水一样透明的身影,慢慢站起,踩着水波,向岸边走来。傍晚的霞光透过那晶莹的身体,折射出变幻迷光,灿然生辉。慢慢地,随着光线变化,那身体着上了颜色:淡青,鹅黄,浅粉,不断变幻着。待走到午木跟前,已凝固成了一位衣衫飘飞的性灵。

午木惊奇地注视着:“你还需要什么魔裳?这样的你,还不够美么?!”

小望走到午木面前,轻声却是坚定地说:“请你看仔细吧!”她勇敢地抬起了头。

这是张纯真无邪、容色绝佳的脸庞。短短的银发披散着,粉色的面颊,盈盈眼波,眸子是如湖水般的碧蓝色。尤其那微翘的鼻子和上弯的唇形,尤其使整张脸显得灵动俏皮。

午木大为赞叹,正准备开口,却见倏忽间,这张脸突然有了变化。那脸上突然布满了皱纹,细腻的肌肤变得沟壑横生。饱满鲜艳的嘴唇,也干瘪萎缩。她身上那柔软轻盈的衣衫,也同时变得粗硬破败,污秽不堪。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依然是那么秀丽温柔,此时,却渐渐盈满了泪水。

午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目光,从欣赏、赞美,到惊异、同情、爱怜,最后,只觉得心里飞扬着热血,满满地,全是珍爱与怜惜。

“我生来就是这样。任我如何努力,灵力却总是这样断断续续,不能幻变得完整。”小望努力仰着脸,不肯让眼中的泪滑落。“如果……”

“没有如果。”午木拥住了小望的肩头。她是这么瘦小,很轻易地便被午木环抱。他低下头,很自然地,在小望的额头深深一吻。“现在的你便是最好,一切都很完整。快乐的流逝是很快的,会比召唤兽更快的奔跑,我们要留住它们的蹄声,跟我走吧。”

小望怔怔地站着。她只感觉到额头被亲吻的位置,一阵温暖。

温暖。身处泪湖冰冷的世界,这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感觉。

小望把脸埋在午木怀里,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可她却笑着,从未有过地开心笑着,大声说:“好!我们走吧!”

午木牵着小望冰凉的手,却第一次为自己不修炼而感到遗憾。

如果能活下去,能永远这样牵着小望的手,去更多好玩的地方,那该多有趣呵。午木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午木绝不允许低落的情绪在心底停留三秒钟。他马上对自己说:如果真的修炼,就没有魔裳,也就不可能见到小望呢!

如此一来,午木又马上恢复了好心情。看着身边的小望,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返回的路程似乎短了一大截。走出泪湖,小望活泼得像感受到第一缕阳光的小召唤兽。

小望很喜欢午木扎住黑发形成的那朵花。“很像蔷薇呢。”小望说。

“蔷薇是什么?”

“那是彼界传说里存在的一种植物。它们开遍世界,可是很少有生命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因此,蔷薇代表不被留意的感情。”

午木正魂飞远古,想像着蔷薇的模样,忽听小望叫道:“你看我!”午木一回头,吓了一大跳:小望竟然把自己的脸变成了一朵蔷薇花。

午木又笑又气:“幸亏你灵力不够!否则我都会被你吓死啦!”

小望得意得咯咯直乐。

“其实,你已经比我厉害多啦!你不仅能够变换,还知道这么多有趣的事。快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被午木郑重其事地一夸,小望倒不好意思起来,她笑着说:“这些都是我从库拔那里听到的。关于彼界的传说,在魔叹们之间流传着,他们知道得最清楚。库拔是魔叹之王,当然最清楚啦。说起来,我在泪湖这些年,多亏了库拔一直陪着我。”

“他离你也有这么远,你可受苦啦!”午木说。他简直不能想像数百年孤身守在泪湖会是什么感觉。换了是他,哪怕只有往生花的一生一灭之间,就憋闷死啦!可这样的日子,小望过了数百年啊,那是多少天!想想这个,午木难受得不行。

小望倒习惯了孤单,平静地说:“习惯了也没事。库拔本体的根,几乎布满整个魔生林。当然他的事也很多,可总是会抽空和我说说话的。”

午木和小望一路说得热闹,散言嬷嬷心中却不是滋味。看到了真实的小望,她以前对传说中的公主的崇拜,荡然无存。很平常的样子嘛!她暗想,而且显然还不够稳重,不够智慧,不够美貌——总而言之,什么都不是很突出。只有午木才会善良到迎接她回宫殿呢!

可这样想来想去,再看到午木和小望有说有笑的样子,散言嬷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她干脆召回了元神。

午木直到准备向小望献宝时,才发现肩头的小虫不见了,满脸沮丧:“早些时候它还在呢!应该早点记得给你看的。它陪着我一路找到你,是很有趣的小虫子,还闪闪发亮!”

小望听午木描述半天,歪了歪头,抿了抿嘴,悄悄一笑。突然,一个闪亮的小虫又围着午木飞了起来。

“啊呀!”午木欢声大叫,“回来了!它回来了!你快看!”

小虫一转眼又消失了。小望吁吁吐出一口气,说:“不行啦!我变不了那么长时间!”

午木一愣,明白过来,又惊又喜地问道:“你不是说你灵力很低嘛?怎么这么厉害的功夫都会?!”

“那是因为你从不修炼。能杀戮的法术才叫高级。这种是最低级的法术,小小游戏而已。”小望嘻嘻笑道。

“不对!”午木满脸郑重地大摇其头,“要命的法术才低级!你这功夫最厉害!”

“但以前陪着你的小虫可不是我啊!”小望连忙分辨,“那小虫能够一直陪着你,那法术才够厉害呢!”

“肯定是我的散言嬷嬷!”午木高兴地说,“她对我最好啦。本来她都拒绝和我一起进来的,没想到,她默默陪了我一路。”

这样的关怀,是小望从未感受过的。她大为羡慕,追问:“她真好!你真幸福!还有呢?还发生过什么事?”

午木就把前几日发生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地都给小望讲了起来。

午木这次总算找到了伙伴。小望一手点亮夜幕,一手紧紧拉着午木。说到高兴处,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小望还不时冒出一些更妙的点子。一路笑闹,两人说得不亦乐乎。

到了清晨,他们便来到了库拔那里。

小望躲在午木的身后。午木大声叫道:“库拔!库拔!我们来啦!”

过了好一会儿,库拔的声音才远远响起:“是你啊。她呢?她愿意接受你的帮助吗?”

“小望在我身后。她不仅愿意接受帮助,还会和我一起回去!”午木乐呵呵地说。

库拔突然从一棵树中中走了出来。午木这才看清,他极其魁伟,比自己高出两个头,身上肌肉虬结,头发蓬乱,脸色粗黑。

“你说什么?跟着你走出森林?你到底是谁?”库拔喝问。

午木嘿嘿笑着,说:“我就是午木啊。不过我不是性灵。我是主。”

库拔愣住了。他圆睁双眼,直直地看着午木许久,还是不敢相信似地追问:“你是主?!”

“是啊。不太像吧。”午木得意洋洋。

小望在午木身后开口了:“库拔,我是小望。谢谢你陪我几百年,现在我要离开魔生林了,需要一件魔裳,你最后再帮我一次吧。你能帮我做一件魔裳吗?”

库拔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数百年来的伙伴,如今会是藏在一位主的身后,和自己相见!

是哪一日,他听到了那绝望无助的低泣?从那一刻开始,他灵魂的一半,就远离了自己,牵系在那个独守泪湖的弱小的她身上。他为她讲述那些尘封在时空里的彼界传说,分担她的孤寂与忧愁。耐心细心地,给她单调的世界一笔一笔涂上色彩。

他早就知道她的心事,他想分担她的忧愁。这时,他才恨自己的脑袋竟是块木疙瘩,什么好主意都想不出来。在黑暗中见到午木,听到有关魔裳的奇妙作用,他高兴极了。可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托付去帮助小望的,竟然是一位主!于是,和她的初见,竟是如今到来的离别!眼看着错误开出了花朵!

库拔呆立在原地,脑子乱成一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午木奇怪地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库拔回过神来,苦笑道:“没事。做魔裳,当然没问题。”

库拔用手指在自己胸口虚划一圈,伸手一撕,竟从自己胸口上撕下了一大块皮肤。那块皮肤厚且大,上面还不停滴落下浓黑的浆液。

午木忍不住一声惊呼。小望藏在午木背后,没有看到发生的一切,想了又想,还是探出头来。一看之下,眼泪马上涌了出来。

“库拔……”小望带着哭腔,颤抖地叫道。

“这可能够了。”库拔淡淡地说,看着小望,他的声音越发轻柔起来,似乎怕吓坏了她,“我没事。别哭。你的灵力不稳,要珍惜自己。”

受伤的胸口,火辣辣地痛。可这种痛,比起心灵深处那另一种尖锐的痛楚,真算不得什么。想到柔弱的她,将离开魔生林,离开自己的保护,前往全然陌生之所,他真恨不能杀了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的粗心大意,这午木又怎么可能前往泪湖!

“可是……”小望忍不住抽噎起来。

“不要紧的,小望。你要快乐起来。我惟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够让你快乐。”看着小望藏在午木身后,始终不肯以真面相见,竟是将自己看得比午木生分多了,库拔的神情更是伤感落寞。

午木和库拔开始制作魔裳。本来小望想让库拔休息,准备亲自动手。可库拔担心累坏了她,坚决不肯。最后库拔将她送到他本体的树梢上,让她眺望这泪湖之外的景色。

库拔闷声不响地蹲着,使劲揉搓着自己那刚刚割下来的肌肤,觉得手中揉搓的简直就是小望几百年里留下来的笑声。

午木轻声问:“你很喜欢她?”

“哼!”库拔鼻子出了声粗气。

“生气了?”午木讪笑着。

想了想,库拔抬起头,两眼瞪着午木,大声答道:“对。我就是喜欢她!你能活几天?跑到这里来也就罢了,还跑去招惹她干嘛!”

午木见库拔一肚子气,有心缓和气氛,开玩笑地说:“可是你让我去帮她的啊!既然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就更不用生气了吧!”

库拔更生气了,甚至使劲敲打了一下自己的头:“我不知道你是主!否则,杀了我,我也绝不会指引你去找她!这些年来,我的生命都是和她连在一起的。本来,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的!”

午木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快,不再嬉皮笑脸了:“没错。我只会和她度过几天。可换了我是你,我也会指引主去找她。因为走出泪湖是她的心愿。让她做想做的事,才能快乐。”

“不。她不会快乐。你要带她走出魔生林了,但请你尽量不要带给她快乐。”库拔说着,声音都哽咽了,“否则,几天后,她将会更加痛苦!或者你还不知道,性灵是泪竭而亡。怎么会泪竭?性灵为主投入太深感情,就会忍受不了别离之苦,就会泪竭,很快,就会死去。”

午木的心被重重撞击了一下,钝钝地痛了起来。他抬头看着库拔。库拔也直直地看着他,满脸憨厚,也满脸恳切。

午木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看着库拔许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魔裳做好了。又厚且沉的皮肤,变成柔软薄滑的魔裳,午木和库拔加起来都没有散言嬷嬷灵巧,足足花了大半天时间。库拔仔细检查魔裳,确认它已完美无缺,又取下了一片皮肤,为小望做了一张面具。

“她不能一直躲在你身后,也不能一直用头发遮挡着脸。”

午木又是一愣。他没想到这看上去粗笨的库拔,情至深处,心思竟然这般细腻敏锐。

难道,自己迎接小望回去,真的是错误的决定吗?午木难过地想。或者这位有着长久生命的库拔,才是小望更理想的伴侣。

小望看着库拔粗大的手托着的魔裳和面具,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披上魔裳、戴上面具的小望,看起来和一般的性灵没有什么不同了。只是一般的性灵都不遮掩面部,只有成为圣灵之后,才会罩上面纱。

看着戴着面具的小望,午木就想冲她鞠躬,开玩笑地叫她“小望嬷嬷”。可午木马上想起了库拔刚才的话。他还是忍住了,只是微笑着赞道:“库拔的手艺真不错!”

小望面具上露出的一双大眼睛笑意盈盈。她想了想,转过身,取下面具,似乎在做什么修改。当她重新戴上面具,再回过头时,他们发现,小望在面具额头的中央,抠出了一个花瓣状的缺口。而原本略显呆板的面具,因为这个图案,顿时灵动起来。

库拔和午木都不禁拍手叫好。

天色将晚。已是离开的时候了。库拔坚持要送他们。

“你不用送我们啦。每到这时是你最忙的时候。你去忙吧!”小望柔声说道。

听着小望说到自己,库拔的心中一甜,更是不舍。

“没事。我天天都忙,也天天都不忙。反正,我们生下来就是被杀的。”库拔郁郁地说。

午木本来还想附和小望劝库拔离开,听到库拔的话,虽然自己没有杀过任何生命,却还是一阵心虚,不敢再开口了。

库拔带着午木和小望,默默往魔生林边走去。大家各自怀着心事,都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得似乎僵硬了。

到了魔生林边,午木看着小望,问道:“你……真的和我一起回去么?”

小望不明所以,欢声答道:“当然!”说着,非常自然地牵住了午木的手。

午木抬头看了看库拔。库拔装作没有看见那双牵在一起的手,可心中还是一阵酸痛,没有吭声。

“库拔,谢谢你!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你,你一定要好好休息,让伤口早日恢复!”小望看着库拔,诚恳地叮嘱。

为什么你要走呢?!库拔难过地想。可他看着小望,却还是尽力微笑着,说:“再见!小望,魔生林和我,随时欢迎你回来。”

午木也冲库拔笑着挥了挥手。库拔的一颗心都在小望身上,却没有注意到午木。

而听了库拔的话,小望微微一怔,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会回来的。这样的欢乐时光,不会久长,身边的主,在6天后,将会死去。

小望握着午木的手越来越紧,脚步却越走越慢。她心中一片茫然,竟是想得痴了。

第四章善邪双祭

微生携着性灵黑舞回到宫殿时,已是深夜。

远在山脚,微生便发现,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的圣灵零尚嬷嬷正用法术点亮一束清泠泠的寒光,站在宫殿入口处守望。

但这一幕在微生眼前出现时,没有产生任何感触。微生心头惟一牵挂的,是那遍寻不着的迦南离。

微生被盲藤捆缚着,越是挣扎,捆得越紧,终于体力不支,昏倒过去。当微生醒时,发现黑舞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再一看身边,却是已经枯萎的盲藤。

“主,你还好吗?”虽然还没有跟随微生回宫,但黑舞早已改口称他为主。见微生苏醒,黑舞高兴得落下泪来。

微生猛地跳了起来:“他呢?你看到他没有?”

“他是谁?”黑舞马上自作聪明地猜测道,“哦!主说的是困住你的对手?”

“不是!”微生焦躁地摇头,大叫道,“是迦南离!你前几次见到过他,和我在一起的那位主啊!”

黑舞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了。她不知迦南离的下落,而且,前几次她的心和目光,都放在微生身上,连迦南离是什么长相,都不是很记得了。

微生疯了般在魔生林中四处奔跑,口中大叫着迦南离的名字。其间遭遇了两位魔叹,寻迦南离心切的微生逞着一股刚勇之气,又劈又砍,竟然杀了对方。

可直至夜深,微生也没有找到迦南离。黑舞看见微生如疯如魔般,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文作派,又惊又怕又急,终于找个机会,轻声劝道:“盲藤再厉害,也不至于夺走你朋友的生命。夜深了,说不定他早回去了吧。”

微生想了又想,实在无计可施,方才怏怏作罢。沿着蜿蜒的石阶回宫殿之时,仍不住一路回头张望,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再次看到迦南离,可夜黑得粘稠,而且,他并不知迦南离居住在哪座山峰。期盼,就在怏怏不乐中落空了。

晚上,每一座宫殿里的圣灵都在为主讲述次日初会的规矩。零尚嬷嬷和微生也不例外。对零尚嬷嬷的讲解,微生一直是心不在焉,似听非听,惟独听到“寄生”二字,微生的眼里忽然闪出亮光。

“嬷嬷,你再说得详细些?”

零尚嬷嬷耐心解释:“主和主之间,出于自愿或被迫,可寄生于一体,使主体的灵力大增,增加赢取新生的胜算。不过,寄生的主自愿将法力供主体使用,就成了主体的一部分,永远失去了自我。一旦主体最后失败,寄生的主因寄生在主体体内,不可能诞生新主。而主体即便最后胜利,寄生主跟随着得到永生,却也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是一个工具而已。所以,寄生是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对方,是极其无私的也是极其危险的举动。若非万不得已,切勿轻易尝试……”

微生从未如此仔细地听过嬷嬷的话。听完零尚嬷嬷的详尽解释,微生在那一瞬间便下定了决心。

迦南离那双冷若寒星的眼睛仿佛出现在微生眼前。彼界的主,是没有朋友的,如果能够寄生在迦南离体内,和他成为同一个生命,哪怕为他付出自己的所有,在他最后的胜利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力量,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呵!

微生默默想着,对明天的初会充满了期待。他一直阴郁的脸上,浮现出回宫后的第一个笑容。

早在微生还在魔生林中四处寻觅迦南离之时,迦南离便已回到宫殿了。

迦南离回到被盲藤偷袭之处,发现微生早已不见。未等迦南离询问,阕寒便解释道:“这盲藤被我催生,很快就会枯萎。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迦南离放下心来。既然微生没有生命危险,天色也不早了,大约是自己先走了。迦南离便携阕寒踏上了归途。

迦南离见到半叶嬷嬷第一眼,就发现她又瘦了。尽管半叶嬷嬷故意将衣衫幻化得层层叠叠地裹住身体,可微风吹过时,那本就纤细的身子还是消瘦得几乎飘然若飞。

迦南离向半叶嬷嬷介绍:“嬷嬷,她是阕寒。”想起临行前自己曾向半叶嬷嬷表示自己不愿迎接性灵,迦南离的表情有些羞涩。

半叶嬷嬷欣慰地含笑看着迦南离。迦南离成熟了,举手投足间,少了咄咄逼人的锐气,一举一动都变得沉稳凝重。

但半叶嬷嬷将目光转向阕寒时,却不禁一怔。阕寒那身与一般性灵的柔软衣衫大不一样的坚硬铠甲,正闪烁着冷艳寒光。阕寒不动声色地也静静看着半叶嬷嬷。在她们对视的那一刹那,目光交错出异样的光芒。

半叶嬷嬷重新面向迦南离,垂眼鞠躬,恭谨而庄重地说:“主,迎接回性灵,你已终于成熟了。接回她,也是你的命。”

对半叶嬷嬷的话,阕寒惘若未闻,纹丝不动。但在迦南离听来,显然是对阕寒的褒奖。他极力克制,可脸上还是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

迦南离显然忘了自己曾经厌恶过微生,他厌恶的,是微生那不知疲倦的笑。但是现在常常在不知觉间,他脸部的线条也柔和起来,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偷偷打量阕寒冷若冰霜的表情,他觉得那伪装出的冷酷里,有种说不出的天真。他便想笑。阕寒仍未将铠甲改变为一般性灵常有的衣衫,他觉得铠甲穿在她身上也别有风情。他也想笑。阕寒行走时,警惕得如一头孤零零的小兽,更让他联想起她只身在魔生林里的日子。这时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怜惜。

可阕寒一开口,迦南离却往往就笑不出来了。

阕寒对迦南离,如同他对微生一样。甚至还远远不如。迦南离带她进入宫殿时,宫中魔叹早被迦南离修炼时杀光,一路冷冷清清,孤寒遍室。阕寒一开口,便是冷言讥嘲:“以那么多生命,集于你一身。恐怕你活下去的机会,还是微乎其微吧。”

迦南离回宫殿的一路上早习惯了阕寒挑衅。对这个总是板着小脸的性灵,他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好脾气,竟从不生气。此时,迦南离泰然自若地点头答道:“没错。召唤兽努力奔跑。魔叹伏于地底修炼。主四处厮杀。谁也不知谁能活到最后。可活着一天,谁都得努力。”

“努力?!”阕寒嗤之以鼻,“魔叹也是生命,凭什么以他们的生命来提高你们无聊较量的法术?其他生命都没有妨碍彼界。只有主彻底消失了,这彼界才会美好。”

从迦南离出生,便认为修炼是惟一真理,也是惟一出路。杀魔叹更是天经地义天经地义。从来没有谁敢用如此口气与他对话,更没有谁会与他讨论这样的问题。

“可是,谁能有权利选择呢?若有选择,只怕谁也不会甘心,把生命禁锢在12天的囚笼里。”迦南离沉思良久,回答。

迦南离不知道,囚禁他的,不仅是12天的生命限制。自己其实还身处另一个更为狭小的囚笼。

子夜,白昼交接的那一时刻,半叶嬷嬷带着迦南离,走进了密室之内的小密室,让迦南离第一次进入了故主的魂烟。

“故主嘱咐,今天才能让你进入魂烟。”半叶嬷嬷此时竟异常平静。

那一幕在她心中深深烙印着,早重复过无数次。曾经的伤口宛若一朵奇艳的花,它持续怒放的动力来自内心深处从未曾停歇的凄绝怀念。时日的侵蚀,只是使伤痕更深,花朵更艳而已。

惊涛怒吼,翻卷如云。海边鲜血奔流,似河流涓涓奔涌向大海。沙地上,一位主正在性灵的帮助下,从自己的体内剥离出新的生命。性灵的手中,托出一个幼主。生命就到尽头的故主看着幼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是,还是性灵的半叶一声惊呼,她的手,又托出了另一个幼主!这两个幼主亲密依偎在一起,紧紧相连。

故主大惊,不敢置信地盯着这两个孩子。

“主……”半叶低声叫道,半是哀凉,半是请求。一次能诞生两位幼主,是极其罕见。但这种诞生,带来的不是幸运。一位性灵的能力,所能培育的魔叹,无法令两位主练出高强的法术。他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下一个。

半叶一手捧着一名新主,跪在故主面前。故主用尽力量挺起身,却再也无力去拥抱,只能转动眼珠,深情地一会看看这个孩子,一会看看那个孩子。这两个生命同样都是那么强壮。

召唤兽们还在不止疲倦的奔跑,时间无情流淌,是做决定的时刻了。

“与其有两位法术一般的主,不如选择一个。一定要让他获得最后的胜利……”

半叶的泪滴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中新主的身上。

“你早答应过我不哭的。”故主的一只手,勉强地抚了一下半叶的脸,声音越来越轻,可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傻瓜!生命的一半是相会,这我见过。而另一半是分离,现在,我终于见到了。我的12天,能与你相识,已是圆满……”

半叶死死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向故主努力绽放出笑容。

犹豫中,第1日已经开始。半叶看着手中的新主,越看越是左右为难。她狠下心,将右手抱的放在沙滩上。这时她才发现,他们胞衣的一部分竟连在了一起。她闭着眼,用力一扯,地上的胞衣被撕破了一个月牙形缺口。

半叶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她抱着怀里的幼主,如疯如魔般跌跌撞撞向海中走去。直到海浪卷上来,湿了半叶全身,她才清醒过来似的停住脚步,大哭起来。她不敢再看怀中的幼主,只是死死闭着眼,将他轻轻放入水中。马上,一个浪头扑过来,半叶慌忙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救幼主,可幼主哪里还能见到?那幼主早被海水吞噬,不知所踪……

“主,你不是问过你法衣的缺口吗?法衣就是胞衣制成。这就是你法衣上那缺口的来历。因为另一位主,带走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他能活着,那么,他的法衣上,定会有与你契合的形状。”

“他……在哪里?”魂烟中,迦南离脸色惨白。

“你已经看到了。他早已死了。”半叶嬷嬷说。她终于无法镇定,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只有阕寒还维持着镇静。但在她的一贯冷漠的脸上,也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哀叹之色。

迦南离似乎没听到半叶嬷嬷的话。或者他的问题,也不是询问半叶嬷嬷,而是问向那冥冥中戏弄这一切的神。他两眼直直凝视着魂烟,似乎想从那变换的烟雾中,找到那位幼主的去向。而海中,是翻腾愤怒永无停歇的波涛,又哪里还有另一位幼主的身影?!

过度震惊之下,迦南离失去了感受,只觉心中一片茫然。

这依然是他熟悉的世界。在这里,主已失去太多关于祖先的记忆。所有的主,独自出生,独自成长,最终默默湮灭于世间。什么都转瞬即逝。无挂碍,更无大欢喜。惟一的胜利者,进入另一个世界。失败者,生命永是残酷惨烈的轮回。

可我比他们幸运。我曾经与一个同样的生命,共存一体,承担着同样的悲伤与恐惧,分享着同样的快乐与希翼。迦南离想。

可另一个念头更为猛烈有力地袭击了他:难道我天生就是个毁灭者么?!他的死亡,是因为我的出生!

迦南离悲伤而惊恐。

我杀死了他!是我杀了他!

阕寒的讥讽也在耳边回响:“以那么多生命,集于一身。恐怕你活下去的机会,还是微乎其微吧。”

我会胜利么?!或者,我真的会胜利。可是,这胜利有什么意义呢?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快乐呢?迦南离的脑子似乎要炸裂开一般。

他痛苦地摇头,嘶哑着嗓子问道:“他叫什么名字?难道他来到这世界,什么都没有么?”

半叶嬷嬷热泪长流,缓缓摇头:“没有。他的确什么都没有。但他的确曾经来过……”

迦南离呆呆站着,耳边似乎充盈着魂烟中海浪的怒吼。

“他有名字。按照彼界传说中的规矩,你可以叫他‘弟弟’。你比他早出生,你是他的‘哥哥’。”阕寒突然轻声插话,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默。

“弟弟。弟弟……”迦南离轻轻叫着这两个奇异的字。舌尖轻弹,这两个字从微启的唇中轻轻送出,是两个转瞬破灭的小小气泡。

半叶嬷嬷勉强控制住了悲伤。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向迦南离继续解释道:“主,因为他曾经的存在,所以你虽然活着,可已不是完整的生命。你不能成为独立的主体,去接受其他主的寄生。否则,汇集的灵力可能无法掌控,会发生比死亡更悲惨的事……”

迦南离慢慢点头。他对这些,毫不介意。他正在从回忆的最深处,打捞当初弟弟存在的碎片,那最初的依伴。他在幻想,在生命最初那全然的黑暗中,他可能感受到的那个小小的身体,紧紧偎依在自己的身边。那个生命是孱弱的,是需要呵护的。可最后,迦南离没有给他以任何呵护,反而因自身的强壮,而剥夺了他存在的权利……

“你的弟弟已经死了。现在的你,一定要完成故主的心愿,活下去。你法衣上的月形缺口,是你天生的弱点,任何法术都无法弥补。如果在初会中,让其他的主发现,你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当他们携手联合攻击你时,你法术再强也没用。”

说起迦南离即将面对的决斗,半叶嬷嬷的泪渐渐干了。死去的不可复生。她当初既然做出了生与死的选择,就要为此负责到底。她要尽一切所能,让迦南离成功!

半叶嬷嬷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主意:“主的法衣,其实是主初生时的胎衣制成。这也是皮肤幻化的一种。因此,我取自己的衣裳,用灵力熔炼,制成一件浅蓝的假法衣。明日之会,你穿着这件法衣去参加。不出意外的话,这种颜色平平无奇的法衣,应该能够骗过他们。待到决战之日,你再抖擞精神,成功的把握,就大得多了。”

此言一出,连阕寒都大惊失色!圣灵和性灵一样,所谓的衣裳不过是皮肤幻化而成。半叶嬷嬷所言轻描淡写,听起来做到这些轻而易举。但实际上,就是要割下自己全身的皮肤,为迦南离制作新法衣!其间所要承受的痛苦、失去皮肤之后将要忍受的折磨,真是不敢想像!

可早在说话之前,半叶嬷嬷已暗中悄运法术。灵力在体内奔走,像把钢刀在皮肤下游动,将皮肤与身体一寸一寸地分离。

这种痛楚,足以让任何刚强的生命发出惨呼!可这种痛楚中,却蕴藏着太多甜蜜。想到能够为迦南离的胜利铺平最后一块石头,半叶嬷嬷心中畅快无比。在如此剧痛中,她竟神色如常,甚至露出浅笑来。

“绝对不行!”迦南离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听到如此疯狂的方案。如果胜利需要这么多代价,如果胜利需要牺牲一切,那么赢得胜利,又有何用?!

可是,迦南离话音未落,眼前的半叶嬷嬷突然变了。

半叶嬷嬷身上繁复的衣衫突然褪落在地上。一个消瘦如竹、剔透若水晶的纤弱身体,出现在大家面前。那眉眼如故,分明是半叶嬷嬷清丽姣好的脸。而地上,无声地滑落一件浅蓝色的衣物。

“不!”迦南离悲嘶一声。他冲到半叶嬷嬷面前,伸手想抱住她。可手伸到半空中,又停住了。

“不!!!”他继续大叫,声音哽咽了,腿一软,跪在了半叶嬷嬷面前。

半叶嬷嬷已无力伸手去拉扯迦南离。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而意识却越来越沉重,全世界的黑暗,旋转着向她扑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一口气说道:“主,不要为任何事下跪屈服!我有违故主的重托,只能先走了。我终于可以去找故主,还有,你的弟弟——我盼望这一天,已很久了……你……你一定要成功……”

半叶嬷嬷的灵力随同生命一起迅速消退。她再也无法维持哪怕是身体的简单变幻。她身体的颜色越来越浅,越来越透明,形象也越来越虚幻。最后,当她终于像蒸汽一般,彻底消散了。

世界在瞬间迅速破碎成微尘。又随即以巧妙的方式重新粘合为一体。事物仿佛都还是以前的事物,可一切都截然不同。

迦南离直直地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有多久,远方传来召唤兽奔跑的蹄声。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阕寒,终于忍不住说:“你……起来吧!嬷嬷已经死了。你再跪也没用的。”

迦南离转过脸,直直地看着阕寒,似乎眼前的她是陌生的,又似乎根本没听懂她说的话。

阕寒从未想过器宇轩昂的迦南离,会有如此丧魂落魄的模样。她心中一酸。可她还是硬着心肠,大声说:“你不用跪了!现在你该做的,是穿上她留下的法衣,参加主的初会,直到最后赢得胜利!”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靠自己,也是可以胜利的!”迦南离痛得几乎麻木的心,终于重新感到了痛楚。他哑着嗓子叫了起来。

“性灵,注定了为主还泪,泪竭而亡。情深则不寿。像嬷嬷这样的,死亡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阕寒说。她的眼中,泪光突然闪动。她掩饰着,将目光投向空无一物的上空。

迦南离慢慢地站了起来。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流淌下来。

阕寒弯下腰,捡起那件半叶嬷嬷用性命制造的假法衣,抖开,亲手为迦南离系上。

果真,那法衣惟妙惟肖。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那是件假法衣。

不过数天前,为我系上法衣的还是半叶嬷嬷!迦南离心中一痛,眼中射出寒光,拳头也紧紧捏了起来。

阕寒的眼角瞟到这一幕。她声音冰冷地提醒道:“谁都想赢得胜利。只有强者才能最后改变命运。但冲动可不是强者的品质。”

迦南离一愣。他转过身子。他和她的目光,久久对视着。

寂灭海边,微风轻拂,海水轻舔沙滩。海天交际处,空中血光融合蓝色海水,荡漾着奇异的紫色,为这一幕镶上了边框。

这个地方,在5日之后,便是决战之所。

这是死亡之搏的前奏。主在今天将聚集于此,进行决斗前惟一一次集体相会。没有对手与朋友之分。所谓的友善,只是为了掩饰实力。而显示出的实力,则是为了吸引寄生的主,让自己更为强大。

到了这里,迦南离一看之下顿时明白,曾经以为自己一定会赢得胜利的狂言,是多么幼稚可笑!

看看身边,是千千万万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生命。一看法衣,甚至还见到数位实力与自己的真实法力不相上下的、也是修炼土系法术的主。

一旦开始决斗,在这乱阵之中,谁敢有胜利的绝对把握?谁又会知道谁能胜利?!

迦南离这时才明白半叶嬷嬷的苦心!那件用生命制成的假法衣,果然没有引起丝毫关注。迦南离看似漫不经心地缓缓走着,可周围的一切,都统统存留在自己脑海里。

我真的能胜利吗?迦南离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就在此时,早早便来到这里的微生,终于找到了迦南离。

微生看到迦南离的那一刻,惊喜万分。可看到法衣,他心中一沉:那与铠甲浑若一体的法衣,怎么变成了浅蓝色?

“迦南离,你……”微生喊了一声,心中又惊又痛,无力再说下去。

看见了微生,迦南离略略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知道,微生肯定以为自己在那次攻击中失去了法力。他不习惯欺骗。可他不能戳破圣灵用性命为他编织的谎言。何况,四周充满了不动声色的观察,蠢蠢欲动的试探。

微生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马上就轻声说了出来:“让我寄生在你体内吧!找到召唤兽后,我们再去魔生林,重新开始修炼!”

迦南离一愣,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可是,半叶嬷嬷已经告诉过自己。如今面对微生的信任,他只能话里有话地拒绝:“不可能。我已没有资格成为主体。”

“我们还有时间。”微生还以为迦南离担心拖累了自己,重复道,“我们还来得及!还有机会的!”

“不可能。”迦南离无法解释,只能硬邦邦地拒绝。

微生呆住了。他没想到,自己把握十足的计划,会是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微生呼吸急促起来,还是不甘心地追问。他不能相信这个曾经与自己在魔生林中共过患难的迦南离,会一口拒绝对他并无妨碍的请求。

迦南离不知如何解释,也有些急了。

“你看看你的法衣吧。”迦南离简短地回答。

微生的脸胀得通红。瞬间,又转为惨白。他不认识似的,直直看着迦南离。许久许久,他又微笑起来。但这次的微笑,迦南离不再熟悉。微生的笑冰冷锐利得就像寒刃。

“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只讲究实力。谈论一切,都必须有与之相称的实力。迦南离,我不会再强迫你。再见。”

迦南离紧紧咬住嘴唇,沉默着。

不能说。

不能说!

可他多想说!

曾经存在的那个弟弟,是他惟一的弱点,更是他的心痛。

但他不能说。如果说了,消息泄露,半叶嬷嬷便白白死去了。

迦南离不知如何面对微生炽热的目光。他无助地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可迦南离的姿势在微生看来,是多么骄傲!一种极度蔑视自己的骄傲!

他的法术现在已经很低微了,可他还是看不起自己!微生绝望地想。

微生的笑如同碎裂的冰块,把他俊美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他最后深深看了迦南离一眼,突然扭头疾奔而去。

见微生离去,迦南离这才扭回头来。怔怔看着微生离开的背影,这个瘦长的、有些纤细的身体,似乎在瞬间成了因自己而被杀死的弟弟的影子。

“对不起。”迦南离喃喃说。他的心底一片茫然。

微生越跑越远,迦南离缓缓将视线移动到旁边。一个瘦削挺拔的背影,突然吸引了迦南离的注意。

那位主——那应该是位主,他竟然没有穿铠甲。更为奇异的是,他的法衣,居然白得晶莹透亮。而在这件晶亮的法衣上,在胸口的位置,竟显出了一个暗夜蓝的月牙形!

迦南离如遭电击,心头紧缩成一团!

只见那主一脸事不关己的笑容,背着两手,优哉游哉不慌不忙地四处转悠着。

迦南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死死盯住那位主,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法术低微的可怜虫,他不知道你不能被寄生吧!”有人突然快步跟在迦南离身后,说。

迦南离猛地停住脚步,回头。

是一位陌生的主。

“我是澜苍。”这位主自报姓名。

冲动可不是强者的品质!迦南离迅速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神色如常地扫了澜苍一眼。

澜苍的脸膛呈奇怪的褐红色,身穿暗褐色铠甲。他的法衣很奇怪,竟然一半是白色,一半是火红色,截然不同。

但迦南离没心情去研究这些。他用眼角的余光,又打量了一眼那位身穿白色法衣的主。那主看来很悠闲自得地看热闹,似乎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迦南离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而身边的澜苍冲迦南离开始了自己的演说:“如果不改变这世界,幸福就永不会降临。我们作为世界的主宰,却被12天的生命期限束缚,这不是太可笑了吗?!但这是事实。我们没有时间改变这世界。我们想做的,去做的,能做的,只是活下去——杀掉其他的主,让自己活下去。可我告诉你:并非只有这一条路!我已经找到了方法,让我们活下去!我们大家,一起,活下去!”

迦南离看着澜苍。澜苍这番话实在太过美妙,以至于像个绝对的谎言。但毫无疑问地,这番话吸引了迦南离的注意力。

“只要你与我联合,便能够完成这一伟业!”

“怎么联合?”听对方说得这么肯定,迦南离也不禁半信半疑了,开口问道。

澜苍满意地笑了:“我知道你会动心。办法其实很简单:只要你寄生于我,将你的性灵作为祭品,献与神,就可实现这一心愿。若能成功,我再将其他的主收为寄生,这样,就能一举突破生命大限,获得无穷威力!那时,再来盘查生命奥秘,岂非轻而易举!”

“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吗?”迦南离不动声色地问。

“当然会这样!”想了想,澜苍还是没将承诺许得太满,“即使失败了,也不要紧——不尝试,又怎么会知道结果!”

迦南离不禁冷笑一声,“所有主若都寄生在你身上,我们今后的一切,岂非都得听命于你?!这个暂且不说。你说要我的性灵做祭品,你便能忍心将自己的性灵献祭?”

“拘于小节,永不能成大事!”澜苍道,“我的性灵便是知晓我的计划,主动牺牲的。”

迦南离摇头,转身离开:“谁也不可能对遥远的未来负责。我只活在现在。”

居然想将阕寒作为祭灵牺牲,这简直是异想天开的提议!迦南离暗想。说到这个,他又想起半叶嬷嬷的死,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澜苍却也冷笑起来,在迦南离身后大声说道:“你也太天真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不是性灵!你想想,性灵怎么可能幻化出铠甲,与主为敌?!”

迦南离头也不回,就当没听见一样继续前行。

“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性灵只可能将皮肤幻化为衣物,而只有她,才会将皮肤硬化,成为铠甲!”澜苍急道,“没错。她曾经是性灵。可现在她是邪灵!是受驱逐、受诅咒的性灵!你不听我的,会倒霉的!”

迦南离站住了。

澜苍暗喜,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迦南离突然转身,面对面地逼视着澜苍,压低了嗓门,一字一句地说:“我最讨厌威胁。你听好,我只告诉你一遍:她是性灵。我的性灵。”

“你骗得过他们,却瞒不过我。我知道你的弱点。”澜苍却也神秘地笑着,凑近前来,冲迦南离轻声说了一句,“别忘了你那亲爱的死弟弟。”

“我们决战再见吧。”迦南离心中一紧,声音却依然冰冷地回答,转身大步离开了。

澜苍气得脸色蜡黄。他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这番说词,竟一点用也没有。

这个迦南离,到底要怎样才能得到他的那个邪灵呢?澜苍想不出好主意,只能看着迦南离一步步走远。

其实,看着澜苍,迦南离心中也是无比惊悸,疑惑丛生。

这个陌生的澜苍,又怎会知晓自己的秘密?

阕寒真的是受诅咒的邪灵吗?

但这些疑团加在一起的吸引力,都比不上那位穿白色法衣的主。

暗中观察许久,确信刚才那个奇怪的澜苍没有再跟着自己,迦南离这才走到了那位主的面前。

那位主见到迦南离注视自己,似乎很熟悉一样,冲着迦南离随随便便地点头一笑。

看着他的笑容,迦南离胸口一热。

“我是迦南离。”迦南离尽量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哦。我是午木。”对方漫不经心地回答。

见迦南离在继续打量自己,午木指了指自己的法衣,笑嘻嘻地反问:“你不会是考虑和我有什么合作吧?”

迦南离摇了摇头,走开了。

迦南离远远地,一直留心注视着午木。当午木返回时,迦南离也暗中跟随。

午木住在南峰上的一座宫殿中。

迦南离远远看着,牢牢记住了那宫殿的位置。

第五章寂灭海

迦南离回到宫殿。阕寒端坐于宫殿中,一动不动,像尊冰雕。

“她是受驱逐、受诅咒的邪灵!”澜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迦南离一路犹豫着,是否告诉阕寒这些话呢?见到阕寒的这一刻,迦南离决定:永远不对她说起这些事。

即使她真的是邪灵,是受到驱逐与诅咒的,他接回的,也是现在的这个她。那么他只有更多的理由来保护她。

所以,她是否真的是邪灵,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现在和她在一起。

就让过去永远成为过去吧!如果胜利了,就带她进入新的生命。如果失败了,也不用让这段往事侵蚀她的回忆。

想到这里,迦南离愣住了。如果失败——什么时候,自己还会想起如果失败呢?

迦南离正独自失神,阕寒却站了起来:“我们该去寻找召唤兽了。”

“还有另一件事。”迦南离把发现午木的经过,告诉了阕寒。

阕寒紫黑色的瞳仁幽幽闪着光芒:“你准备怎么做?”

“先去找他!”

“然后呢?”

迦南离不吭声了。他也不知道然后会怎样。只是,在初会上看到那么多主之后,在他对自己赢得胜利开始怀疑的时候,他渴望抓住一点温暖。可这温暖能抓住吗?抓住的,又是否是温暖呢?他也茫然了。

“不管怎样,先去找他。”迦南离下定了决心。想起半叶嬷嬷离去之前的痛悔自责,若午木真的是没死的弟弟,也能告慰那一直活在煎熬中的半叶嬷嬷吧!

迦南离拿着自己的法衣。那缺口,像个浅浅的笑容,依然静静停落在胸口。他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将法衣藏了起来,这才离开宫殿。

迦南离去晚了。午木的宫殿中,澜苍比迦南离早到一步。

迦南离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小心,相信自己绝对避开了澜苍的跟踪。他没想到,澜苍的确没有跟着自己。可是,澜苍已修炼出亘火镜。

主的初会时,澜苍向迦南离所说的那几句话,听上去是胡思乱想,实际上,却是澜苍一族积蓄三代主的力量,才寻获的秘诀。

澜苍修炼的是视为禁忌久已失传的黑魔法:火系法术。

澜苍其实也想作为一个普通的主,忧患、紧张中度过12天,到决战中去碰碰运气。可上两代故主的遗命,让他失去了拥有普通生活的可能:澜苍之前的两代故主,表面上和其他主一样练功,暗里却将生命放在寻找久已失传的火系魔法上。

火系魔法严禁修炼,是因它弊端太多。它能杀魔叹,但不能从杀死的魔叹身上获取法力。对修炼了其他法术的主而言,火系法术的攻击力又很弱,几乎没什么作用。但火系法术最邪恶之处,还在于它能有效杀死修炼水系魔法的性灵。

可主鲜为所知的是,如果修炼了火系魔法,并以至善与至邪的性灵为祭祀,一旦成功,将能召唤到超自然的力量,主便可获得永生。

到了澜苍出生时,火系法术的诸般秘密,已被两代故主破解。澜苍法衣上的火红色,正是他所练火系魔法的标志。若迦南离能献出邪灵为祭,澜苍法衣上另一半将从白色转为纯黑,便是大功告成。

为了让澜苍成就法术,澜苍的圣灵主动走入了魔火之阵,将自己作为献祭的善灵。

魔火熊熊,圣灵苦苦挣扎着,一声声压抑的呻吟,被烈焰吞没。澜苍低着头,热泪夺眶而出,在祭台下长跪不起。

圣灵的身体沸腾着化为一缕轻烟。澜苍的手心通红,终于练成了亘火镜。现在出现在亘火镜中的,就是圣灵飘忽的身影。

“是你们的生命再造了我!我一定要胜利!”当澜苍再次抬起头,他的瞳仁中,隐隐闪跃起火苗。

只得到至善祭品的澜苍,修炼出了亘火镜。他运用亘火镜找了很久,才发现那攻击迦南离的,便是泪湖惟一能幻化出铠甲的邪灵阕寒。可惜未等他找到阕寒,阕寒已被迦南离征服,带着回到宫殿。他又气又急,没想到紧接着,又从亘火镜中看到了密室中半叶嬷嬷死前的那一幕。

澜苍昨夜用亘火镜窥看到迦南离与圣灵的密谈,见他们悲痛欲绝,本也以为迦南离的弟弟已经死了。不想初会之时,却见迦南离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独独主动与午木打起招呼来。

机敏的他顿生疑窦。

他催动魔力,掌中顿时腾起火焰。火焰熄灭后,他的掌心变得有如一块通透的红宝石。这便是亘火镜。

澜苍默念咒语,掌心上隐隐约约现出黑影,不停晃荡着,过了很久,才逐渐清晰。澜苍屏息细看,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澜苍的掌心中,寂灭海里一个浪又一个浪地接连翻滚。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只见那被抛弃在海水中的幼主,却没有沉没,而是在浪间漂浮着,浪涛绵延着轻轻拍打,居然缓缓地把他往岸边送来。

此时,散言嬷嬷正将她的故主以及未能存活下来的幼主送往海边,看到海浪送回的幼主,散言嬷嬷惊奇不已。她走上前抱住幼主,只见他闭着眼睛还在熟睡着。散言嬷嬷喜极而泣,紧紧地将他搂在了怀里……

澜苍仔细看了又看,得意地暗笑起来。

原来,迦南离的弟弟,正是这个午木!

以澜苍目前的实力,即使他知道迦南离法术惟一的弱点,也不足以与迦南离相抗衡。

可是,这个弱点却是活着的,是毫无法力的午木,那么,就是值得利用的良机了。

澜苍远远跟随在迦南离身后。见午木走进宫殿,迦南离转身离去后,他迅疾上前。

“午木!”

已经走进宫殿的午木施施然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澜苍脑海中闪出无数诱人的对白,他选择了最直接也自认为是最有效的一句:“你想活下去吗?”

“不想。”午木的回答倒也干净利落。

见澜苍愣住了,午木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竟如婴儿般纯净甜美。

“没想到?可我的确不想再活下去。好好度过这剩下的几天,对我而言足够了。”午木笑着,又说,“这样的好处,你肯定不会平白无故送给我吧?我对我的生活已经非常满意啦,可不愿再付出任何代价强求些什么。”

澜苍气坏了。若说迦南离的气他还能勉强忍受,这午木信口说出、却无懈可击的理由,他就越想越是头疼了。他极力忍住满腔怒火,还是勉强诱导说:“只是几天生命,恐怕不够啊。”

话一出口,澜苍自己都觉得说得软弱无力。这一再的受挫,怒气卷上澜苍胸口。

“你可能觉得不够。我是足够了。”午木仍旧满不在乎地笑道。

“如果你听从我的安排,我保证你可获得永生。”澜苍勉力再劝了一句。

“生不过如此残忍惨烈。永生,岂非更是永恒的折磨。我是享受不了的。”午木摇头,脸也板了下来,再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再说,我绝不会让自己的生命去听从你的安排。”

“那你恐怕也无法安然度过这几天了。”澜苍威胁。

“谢你的好心提醒。我看还不错。”午木毫不留心,转头继续向宫殿内走去。

宫殿内,几位魔叹看到午木的归来,已迎了出来。

澜苍怒极,目中凶焰大胜,他将火系法力提升到顶点,双掌齐下,一股黑焰腾地燃起,怒卷着袭向午木。

午木万万没想到,一言不合,对方便突下杀招。

对没有修炼过法术的午木而言,这火系法术也足够厉害了!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午木身上魔裳片片颤抖着,几乎碎裂开来。而法衣也几乎变成了炭黑色。午木一声不吭,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你这种主,本就不该出生!活着也只是浪费生命!”澜苍把对迦南离的恨意全发泄到了午木身上。他恨恨地冲午木啐了一口,还不解气。他本想还继续补上一掌,却见宫殿中的魔叹已跑了出来,这才罢手,转身飞奔而去。

迦南离到来时,午木的宫殿门口魔叹林立,护卫森严。若不是散言嬷嬷及时赶到,险些又酿成一场恶战。

“我猜过你可能会来。可你来得太晚了。”散言嬷嬷垂泪道。

法衣上的印记,是无可怀疑的事实。原来,早在救起午木之后,散言嬷嬷就在在那拥挤的沙滩上,打听到他与迦南离的关系。

已成为圣灵的散言嬷嬷,很清楚主的规矩:为了集中所有能量争取决战的胜利,当两位主同时诞生,只能选择最强壮的主留下来。午木既然已被遗弃,对方的圣灵以为他已死,肯定不会再来寻找,可一旦得知午木还活着,那同胞的迦南离却很可能找来,甚至可能会杀了他,来消除隐患。

她可以救午木一命,却不愿把这种种情况向他隐瞒。在午木懂事时,散言嬷嬷便向他说明了这一切。是否去与迦南离相认,她想由午木决定。

可午木只是付诸一笑而已。

“我有机会出生,又有机会被嬷嬷捡回,还有机会享受这12天生命,就是很大的福气了。其他的,再去苛求,又有什么用呢?他有他的生活,有他的梦想,我帮不了他,也不愿去打扰他。”

午木那时的回答,散言嬷嬷记得清清楚楚。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渐渐注意到,这午木对万事万物,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

曾经,她还为午木的不思进取而苦恼,但到了后来,她在不自觉间也被午木同化,也开始认为:能够尽情享受12天,起码算是另一种快乐。

而且,这样的午木,对迦南离没有丝毫影响,应不会导致杀身之祸吧!散言嬷嬷还曾这样想。

谁又知道,最有可能动手的迦南离没有出手,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呢?!

在散言嬷嬷的带领下,迦南离和阕寒见到了午木。午木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地躺在散言嬷嬷的结界里。而小望为了挽救午木的生命,也已耗尽灵力,无力地靠在一旁,那双眼睛,却始终痴痴地停在午木脸上。

迦南离看着午木。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阕寒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确信:他们就是那一对生命曾紧密相连的主。

他们的面孔是那么的相像。但一个硬朗,一个温和;一个昂扬,一个淡漠。这截然不同的气质,把他们清晰地区分开来。

“弟弟……”迦南离看着午木,在心里轻声叫道。

结界里的午木却好像听到了迦南离的呼唤,慢慢睁开了眼睛。的确,虽然迦南离没有发出声音,可他的耳边却清楚地感应到了迦南离的呼唤。

看着迦南离,午木脸上淡淡浮现出那种一贯的满不在乎的笑容。他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不……”午木声音微弱,却清晰而坚定,“我不是你的弟弟。”

迦南离一怔,胸口如遭猛击,竟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你走吧。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宫殿也不欢迎你。”午木又说。

迦南离稳住心神,盯着午木。午木仍然努力笑着,可在迦南离锐利的目光下,那笑容渐渐黯淡了下去。午木干脆地紧闭上了双眼。

“你……保重吧!”迦南离说道。

多说已是无益。迦南离默默站起身,向外走去。阕寒和散言嬷嬷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听见脚步声,午木悄悄睁开了眼睛,看着迦南离的背影。

除了小望,谁也没有发现,午木眼里深不见底的忧伤与眷恋。

“为什么你不理他?”小望问。她虽然还没机会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敏感如她,一看到迦南离,便清楚了他们之间特殊的关系。

“不要他。有你,我就够了。”午木这时还开起了玩笑。

小望一愣,忍不住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可一眨眼睛,泪水又滑了下来:“那请你答应我吧!请你活下去!请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说过,你还有7天时间和我在一起的。你记住,现在是第2天!”

午木似听非听,意识模糊起来。他很想对小望说些什么,可思维却停滞在另一件事上,无法移动。

不能拥有法术又有什么可羞耻呢?与互相屠杀相比,我更愿意躺在这里,哪怕是奄奄一息。我不想做你的弟弟,甚至不想让你知道我。但我会为你骄傲。所以没有法力的我,也不想成为你惟一的弱点……

午木混乱地想着,直到他在一阵烈火焚心的痛苦中,重新昏迷过去。

小望的目光始终温柔地停泊在午木身上。淡淡的光照在她的面具上,透过额头中的那点空缺,她感到额头上的些许暖意。这种感觉,仿佛初见那日,午木在额头上那深深的一吻。

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小望才在面具上留下了缺口。而现在,恐怕只有这点温暖,才是她坚持活下去的惟一动力了。

散言嬷嬷将迦南离与阕寒送到了宫殿门口。

“谢谢你能来。”散言嬷嬷低声告别。

迦南离摇头:“不!我还会回来!等着我。我一定要救他!”

“谢谢你的心意。只怕……”散言嬷嬷的声音哽咽了。谁都能看出,午木的生命,危在旦夕。“你还是去做你该做之事吧!”

迦南离简短地说:“麻烦嬷嬷尽力保护他吧。我会尽快回来。”

离开了午木的宫殿,迦南离飞快地走着。

“去哪儿?”阕寒问。

“找澜苍!绝对是他干的!”

“你找到他也没用。别忘了,主的功夫,只会杀戮,可从未学过救治。”阕寒冷冷说道。

迦南离愣住了。

是呵!他自己怎么忘记了这最关键的一点?!找到澜苍,也没有用!杀了他,又能如何?无法挽回午木的性命!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迦南离颓然伫立,良久,一拳击在山崖上,石屑纷飞。

自己也只懂杀戮呵!和澜苍,又有何区别!

“这种伤,在传说中是有解救之法的。”阕寒想了很久,说。

“什么办法?”迦南离急问。

“据说,在寂灭海的某处,生长着一种叫黑晶藻,可以吸收火系法术的燥烈之气,或者可能治好午木。”

“走!”迦南离只觉得一口热血涌上胸口。

“很难。那是活在传说中的植物,谁也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而且,不知它究竟会在何处。”阕寒看着迦南离,那目光仍然冷静得不带任何感情,“你的生命也仅剩有限数天。你现在应该去寻觅召唤兽了。没有召唤兽,决战无法参加,你又如何胜利?况且,即使真的有黑晶藻,在那浩淼的海中,又能找得到灵藻吗?”

胜利!这个词,重重砸在迦南离心上。这么多生命,就是因为自己渴求的那个渺茫的胜利,死去了。

自己真的能胜利吗?失去了一切的胜利,又有意义吗?

“嬷嬷死了。弟弟,我不能不救。”迦南离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说。

阕寒沉默了。她看着迦南离,瞳仁迅速变幻着,那眼神,说不出是忧虑,是赞许,是讥讽,还是敬慕?或者,几种感情兼而有之。

会有这样的主吗?竟然会去帮助其他的主,而牺牲自己修炼和寻找召唤兽的时间?这宝贵的分分秒秒,都是在以生命为代价啊!尽管,这位主是他的弟弟,可大家都知道,注定最后只有一位主能活着!

阕寒一直认定,主天性便是凶残暴虐的生命,只知杀戮。因为主生下来就会修炼,而修炼完全以魔叹的性命为代价。所以,当几乎所有性灵,为主寻找召唤兽,为主抚育幼主,为主蓄养魔叹……都以扶助主为荣时,阕寒偏不。她偏偏幻化出铠甲,和主厮杀,以夺取主的法力,保护魔叹的生命为傲。

但迦南离的举动,如同有力一击,粉碎了阕寒心底的坚冰。

若说当初阕寒同意与迦南离回宫,打动她的是他高超的法术,那么此时迦南离的决定,才真正打动了阕寒的心。

在此之前,她最希望的是借助迦南离这更强大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此刻,阕寒突然感到,迦南离的心,和自己贴得那么近。

他前去找药就几乎等同于放弃了新生。这样的行动,不正和自己许久以来一直为魔叹所做的事一样吗?!

阙寒百感交集,呆呆看着迦南离,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意识到,身边的这位主的生命,对自己也开始有了特殊的意义。想到这一点,对去寻找那很可能是根本不存在的黑晶藻,她不由得开始犹豫了。

“真的……真的要去?”阕寒犹疑地再次问道。

迦南离回头看着阕寒,迎着她担忧的目光,他决然点了点头。

到了寂灭海边,阕寒指点迦南离如何使用法力,将身体重量上浮,变得轻盈。这对修炼过水系法术的迦南离来说,当然是小事一桩。

“然后,你握住我的手,不要惊慌乱动,就可以在海面上和平时一样奔跑了。”阕寒说。作为灵类的她,身体就是凝泪而成,可以自然浮于海面上。此时拉着迦南离在海面上凌波疾行,比陆地上的速度还要迅捷。

黄昏的寂灭海,远离主初会的喧嚣,又回复了平日的清冷寂寥。波光潋滟,海面柔滑如绸缎,绵延铺展开去,横无际涯。谁知那小小黑晶藻,到底又藏在何处?

迦南离与阕寒相携而行,踏过万里碧波,视野所及之处,皆是茫茫海面,无边无际。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海水蓝得温润、清透。海水似乎很浅很浅。向脚下望去,一眼便可看到海底的礁石。可实际上,海面距离那清晰可见的海底,有数万米之遥。

迦南离四处急切张望着,期望早日找到那传说中的黑晶藻。而阕寒神情淡漠,眸子却晶莹闪亮,不放过视野内出现的任何可疑之物。

寂灭海如同它的名字,仿佛在千万年的孤寂中早默默死去。漫漫一条海岸线,水面浩翰,茫茫无边,一路上,甚至连一只活物,都不曾经见到。

离开迦南离,微生一口气狂奔着回到宫殿。心口炸裂般的痛。

“你看看你的法衣吧。”这句话,梦魇般在心头缠绕着,在耳边萦回着,挥之不去。

看着回到宫殿、双眼血红的微生,黑舞吓了一跳。

“主,你怎么啦?”

微生一声不吭,直奔进密室,提出长剑,便冲出来,向着魔叹们一阵乱砍。

黑舞又急又怕,慌得跪下了:“主,你怎么啦?”

“别烦我!我要修炼!”微生怒吼道。

微生乱挥乱砍正杀得起劲,宫殿大门口,突然出现了澜苍诡异的笑脸。

“迦南离他根本不是因为你灵力低微而拒绝你。”一句话,澜苍就让手持长剑向他扑过来的微生停止了攻击。

微生张着嘴,呆呆望着澜苍。

“他现在受邪灵控制,无法自主。他接回宫的那个性灵,是个邪灵。如果你能杀了那个邪灵,他的法力会全部恢复,而且,你的心愿也不成问题。说不定,他还会甘愿寄生在你身上呢!”澜苍眼睛眨都不眨,就编出了一套真真假假的谎言。

可这番话,亲身尝过阙寒苦头的微生却深信不疑。

“怎么才能杀掉她?”

澜苍看了看一旁的黑舞。微生会意,让她退下了。澜苍轻声将修炼火系法术的要领,向微生简单地说了一遍。

澜苍计划着,借助微生接近迦南离的机会,利用微生重创阕寒,他再从中坐得渔翁之利。

当然,澜苍没有透露火系法术的秘密,也没有透露一旦修炼火系法术,微生以前所修炼的法术,便会统统废弃。只是,他说:若想练就亘火镜,要以性灵祭祀。

微生吃了一惊。他回头看黑舞。黑舞正缓步向宫殿内走去,她孤零零的身影在大殿中显得分外单薄。

“一定要祭祀吗?”微生犹豫着。

“你想想吧。”澜苍阴森森地说道,“当然,你也可以不用修炼这法术。迦南离反正已拒绝了你。你就乖乖等着第12日的决战好了。”

微生的心一凉。他挺直了脊背,狠狠地点了点头。

为了修炼法术,微生把圣灵嬷嬷提前赶回了魔生林。黑舞看着微生反常的举动,惴惴不安却又不敢出言反对。直到晚上,微生突然抱住了黑舞。

黑舞心中一喜,还以为又回到了魔生林中那相伴而行的甜美时光。紧接着,她却发现微生只是令自己无法动弹,好让那澜苍来捆缚住自己,要自己的性命。黑舞的眼泪潸然而下。

“主,我的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黑舞一下也不挣扎,只是冲着微生一迭声地悲切追问道。

微生低着头,视线不敢与黑舞碰撞。他把黑舞交到澜苍手中,自己垂头闭目,跪在祭台下。

为了不让黑舞在魔火之阵里呼喊出声,招来其他的主,澜苍先毁掉了黑舞的嗓子。微生只觉得面前滚烫,脸上汗水潺潺直下。

黑色的火焰烈烈燃烧,真不知火中的黑舞,又会是什么感受?微生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抬头看去,黑舞却在火中一动不动,她已浑身焦黑,可眼睛却仍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微生,那目光中充满不解、痛苦、悲哀、绝望。

魔生林中黑舞娇怯的笑容、清脆的声音,又浮现脑海。微生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他摇晃着站起来,向黑舞扑去,口中喃喃叫道:“对不起!对不起!”

身体已经成焦炭状却还未散开的黑舞,听到了微生的声音,怦地一声轻响,终于炸裂开来,化成一阵轻烟,悄然散去。微生提掌一看,手心已经通红,在那上面,却出现了黑舞一双温顺、幽怨的眼睛。

微生又是悲伤又是恐惧地连声大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密室。

澜苍一笑,在他身后高喊:“你再默念咒语修炼,便大功告成啦!”

一日之后,微生的火系法术便已修炼到中级。这时却出现了大问题:如何也找不到迦南离和阕寒。

澜苍听微生一说,又惊又怒。他运起自己的亘火镜来查看,发现迦南离和阕寒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寂灭海的海边。然后,亘火镜中一片璀璨的蓝色。

那时,迦南离和阕寒早已远远超出亘火镜所能发现的范围。

天空中的血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已是海上的第二天了。而迦南离心中的希望,也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从满怀信心的寻觅张望,渐渐变为木然的行走。

到了第3天清晨,突然下起雨来。这雨来得毫无征兆。天空本已现出红光,突然灰蒙一片,紧接着雨点就掉了下来。雨点稀稀疏疏地敲打海面,像行者疲惫的足迹。

迦南离用结界护住了自己和阕寒。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在同一个结界中,默默观赏着这雨过荒海的一幕,心中都觉得异常宁静。

这两天里,迦南离和阕寒几乎没有说话,只是手始终紧紧牵在一起。但在这行走中,他们已有了相当默契,转换方向时,不再需要如何示意,两人自然会形成一致的动作。

雨倏忽而至,又倏忽而逝。当第一缕光线又重新穿越云层,洒遍海面时,阕寒忍不住了。

“或者,那真的只是个传说吧……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事已至此,迦南离的心情反倒轻松起来:“继续走吧。就这样死于海上,也算是好去处。”

刚才的默契似乎被这句话打消了。

“那也只是你死。”阕寒漠然答道。

迦南离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凝神细听,从层层云彩中,依稀传来什么声音。

那声音又响了几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阕寒也听到了。许久,只见从声音的来处,一片薄的灰云层中,飞出一个小小的黑点。

“青鸟!青鸟!”阕寒突然欢呼着,指着那黑点大叫起来。

那黑点越飞越近,渐渐大起来,果然是一只青色大鸟。这青鸟展翼直飞到迦南离和阕寒跟前,开始半侧着修长的身子滑翔,围着他们,在空中画着圈儿,似乎在与风嬉戏。

阕寒咧着嘴笑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青鸟,眼珠也就滴溜溜地随着它的飞翔转动着。

迦南离见阕寒神态天真娇媚,甚是有趣,与平日的冷酷沉静大不相同。阕寒兴致勃勃地看着青鸟,迦南离就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许久,阕寒一偏头,无意间看到了迦南离的表情。她突然回过神来,马上恢复了平时的漠然之态。可表情是变了过来,那眉梢眼角的羞涩,却挥之不去。

“你说它叫什么?”迦南离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阕寒犹豫片刻,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青鸟。在传说里,这是幸福之神呵!原来真的有青鸟!”

迦南离一听,劲头也来了:“这么说,传说不仅是传说,而是遥远的现实!那么,黑晶藻也一定会有了!”

阕寒使劲点了点头。

他们心意相通,不再观赏青鸟,而是竭尽全力向青鸟飞来之处奔去。那青鸟也转身返回。它飞行的速度快极,迅若闪电,但它不时地在天空旋转,兜着圈子,似乎在有心等待他们,给他们带路。

午木的情形是越来越糟了。起初他还能坚持一半的时间保持清醒,渐渐地,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这一次,午木昏迷了三个时辰,呼吸细若游丝,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他看着小望和散言嬷嬷,使劲笑了笑,说:“呵,对不起,这次做梦的时间太长了些。”

散言嬷嬷抿了抿嘴,想笑,却掉下了两滴泪。小望强忍伤心噙着泪,却努力笑问道:“你的梦做得还美吧?”

“很美。这梦可比现实美多了,长多了。在梦里,我和你们早聚了好几生……”午木一阵急促的喘息,不得不停了下来。平静了好一阵,他有了力气叮嘱:“你们可不要又背着我偷偷地哭。你们一哭,把我的梦都湿透了,沉甸甸的,我做梦都不舒服。”

散言嬷嬷慌忙擦了擦眼泪。

“嬷嬷,小望,你们都是我生命里最亲的,才会为我流泪。其实仔细想想,任何相聚,都是一样的结局。即便我没有受伤,也不过再多活几日。你们就趁现在我还活着,多多高兴吧!快乐很快的,很快就会流逝。”午木咧着嘴,笑了笑。火系法术仍在蚕食着他的身体。他体内燥热难当,脸色灰白,嘴唇更是干枯得裂开了一道道血口,一笑便钻心的疼。

可午木还是努力笑着。这微笑,是他最后的力量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听着峡谷中远远传来召唤兽的蹄声,午木突然问。

“第10天的中午。”

午木想了想,恍然道:“他们都在找召唤兽吧!”

散言嬷嬷一直没有告诉午木,迦南离已经为他寻药去了。她怕午木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过于强烈的感情。

的确,此时听到在中午响起召唤兽的蹄声,午木便想到迦南离。

但愿他能找到最强大的召唤兽,能够实现他此生的梦想。午木默默地想,我是帮不到他的。大家都在为梦想努力。而自己,虽然受伤实在突然,可换个角度想,现在还能够躺在这里,周围还有小望和散言嬷嬷陪着,也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吧。

想到这里,午木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向小望和散言嬷嬷解释他发笑的原因,又重新昏迷了过去。

小望一直紧紧盯着午木,一颗心随着他的表情忽而轻松飞至云端,忽而跌入无底深渊。看着午木昏迷过去,她也浑身冰冷,几乎晕厥。

可她勉力控制着自己,保持清醒。她慢慢地,用心地回味着和午木相见后的点点滴滴。从他带自己走出泪湖,直到回到他的家。她回味着,想把那些瞬间流逝的片段,像往生花一般在回忆中怒放成永恒。

“你说你要负担我的快乐。我很快乐。我会努力一直快乐!主,因为有了你!”小望看着午木,轻声说道。

一直没有找到迦南离的微生和澜苍,终于死心了。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决战,他们不得不开始一起寻找召唤兽。

这时,其他的主为了寻找到满意的召唤兽,已在峡谷中守侯多时。为了不惊跑召唤兽,主们携带着各自的性灵,默默潜伏在夜里,都不用法力点亮。

周围黑暗得意味深长。所有的主聚集在一起,求生的法力如旋风般纠结缠绕呼啸,渐渐充盈于峡谷间。灵异的召唤兽感受到这股力量,开始躁动不安。

天庭里红光兀地闪耀了。一片血色突然打在召唤兽身上,诡异异常。这种美丽的兽,从皮毛至肉身,通体银白。那极其纯正的银白色细毛,长而柔软,恍若黑暗中隐约闪烁的极细光线。看上去它们显得优雅而脆弱。可事实上,召唤兽强健,凶猛,肌肉全被柔软披拂的银白长毛掩盖。它们的圆眼睛,是一整片银白。没有瞳仁。因此看上去,它们显得诡异而傲慢。

无须瞳仁——召唤兽不屑于看这个世界。靠着神赐予的某种特性,在被主驾驭后,它们便与主的心灵合而为一,不用呼喝驱使,直接颖悟主心里的指令。

性灵是主与召唤兽之间的桥梁。性灵平日沉静专注,她们懂得主的想法,更能感应到召唤兽的内心。此刻,主们把一滴用最强法力凝聚起自己意念的鲜血,滴到各自性灵掌心中。这滴血在性灵掌中迅速洇开,渐渐变成瞳仁的形状。

晨光中,性灵的手,远古一般的寒冷,却发散着奔腾的生之热望。她们修长的十指,有形却剔透似无形之物。忽而轻柔曼妙地颤动起伏,如一条婀娜的蛇在沙地上蜿蜒。忽而刚劲决绝地凌空虚抓,像生命最后时刻的挣扎。那手指种种抽象变形的迅捷动作,包含着仅存在与灵类与召唤兽间的神秘心语,被晨光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影。而这光影中,掌中血滴瞳仁随之变幻,发散着惨淡的光芒。

主的法力越强,性灵的召唤力越强劲,能召唤到的召唤兽就越多。受到主的法力与性灵的召唤力那不可抗拒的吸引,召唤兽们一边奔跑,一边大睁着双眼,不安地扭头四顾。当它的眼睛突然凝在某只手掌的血色瞳仁上,它的身形随着定格,然后,它们便冲着这瞳仁所在的某个角落,疯狂跑来。

面对着飞快跑来的召唤兽,主必须迅速准确地跳上所想驾驭的召唤兽的脊背,才完成了召唤。最可怕的莫过于在跳跃时心慌意乱落脚不稳,一旦跌下召唤兽的背,便会被狂乱奔跑着的召唤兽乱蹄践踏,轻则受伤,重则甚至可能丧命。

在召唤兽轰响的蹄声夹杂着失脚落下的主凄厉的叫喊声中,有一位赤色法衣的主。他面前已跑来了三头召唤兽,可他的性灵依然在召唤。那性灵忽而双手举向天空,仿佛在呼喊劈空而下的雷电,忽而平直伸向地面,似在牵引着地底波涌的神力。在她的动作指引下,只见又一头召唤兽远远跑来。

这头召唤兽远比其他召唤兽更为强壮、敏捷、威猛。只见它奔跑声若惊雷,迅似闪电,从一个银白的小点,眨眼便到眼前。

还未等它前来,赤衣主已是急不可耐,竟怂身一跳,脚尖在五头召唤兽脊背上接连踩过,再高高跃起,轻盈准确地踏在了那头召唤兽的背上。

赤衣主在召唤兽身上站定,狂喜不已,回首向性灵兴奋一笑。

但微生为了修炼火系法术杀了自己的性灵黑舞,而澜苍根本就没有去寻找过性灵。他们寻找召唤兽,无法依靠性灵与召唤兽的通灵,只能靠自己的法力征服召唤兽,也就变得分外艰难。

看着召唤兽劲蹄狂奔,微生和澜苍怕自己早早便会死在召唤兽的乱蹄之下,吓得缩在旁边,一直不敢动弹。直到其他的主都找到了自己的召唤兽,那些强壮凶猛、奔跑迅速的召唤兽,几乎都被各自的主驾驭回宫殿,他们这才悄悄走了出来。

这时的峡谷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头召唤兽跑过,往生花瓣随着凌乱飞舞,又缓缓飘落,冷寂寥落。一旦这第11日结束,没有被主驾驭的召唤兽,将重新隐没善无峰中,直至12天后,又一代主的决战再次到来。

澜苍捡了一处狭窄得几乎只能通过一头召唤兽的峡谷豁口,招呼着微生道:“来!我们分别把守这两边,待有召唤兽通过,我们就同时发力攻击!”

微生冷冷看了澜苍一眼,心中对他实在厌憎。可除了他,微生再不可能找到另外的帮手,只得依言走到了豁口的另一边。

到了现在,微生已知道自己失去了以前辛苦练就的金系法术,可没能找到迦南离,没能杀死阻碍他与迦南离寄生的阕寒,却撵走圣灵,还无辜牺牲了黑舞……想起这些,他对这个澜苍恼恨至极。

但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在这一切中该承担的责任。

直至傍晚,终于有一头召唤兽通过这个豁口。微生与澜苍同时跳出,四只手掌齐齐打到召唤兽身上。这本就是头弱小的召唤兽,被他们一打,马上闭过气摔倒在地。

澜苍一击而中,便紧紧揪住召唤兽的长毛,跨到召唤兽身上,却指使微生:“你快回原处继续埋伏!”

微生大怒。尽管他的金系法术丧失殆尽,但他的兵器却始终悬挂在身上。他刷地一下抽出赤泉剑,指着澜苍喝道:“你先给我下来!”

澜苍看着鼻子前的剑尖,胆怯又尴尬地笑道:“你别冲动……”

话还未说完,地上的召唤兽却清醒过来,一骨碌爬了起来,向前猛跑。横跨在召唤兽上的澜苍两手紧紧抓住兽毛,脸被微生的剑尖划了道血口,一下就被召唤兽载着跑得不知去向。

微生站在原地等了又等。好不容易又有头召唤兽通过了,可他的攻击只让召唤兽向另一边趔趄了一下,未等微生补上第二掌,召唤兽便加快速度跑掉了。

看来独自征服召唤兽,还是不太可能,微生想。他心中惟一的希望,就是盼望澜苍能够骑着召唤兽,再回来帮自己一把。

他不知道,澜苍在召唤兽上颠簸了好一阵,终于驾驭了召唤兽,却是直接驱使着召唤兽回到宫殿。

在宫殿中,澜苍用手擦擦脸,被割伤之处火辣辣地疼。他想起上当受骗的微生,心中一阵得意。可他看着召唤兽,马上又想起面临的决战,想起未能成功的善邪双祭,想起即将到来的死亡,他又是悲哀,又是恐惧,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峡谷也显得越来越幽静。微生只听得远近回响着召唤兽零落的蹄声,可再没一头召唤兽通过这里。

随着夜色的加深,微生越来越绝望。

他不再守在豁口处,而是哪里响起召唤兽的蹄声,他就向哪里狂奔。可是召唤兽跑得再慢,也比他跑得快。他拼命地跑着,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连召唤兽的毛也没摸到一根。

微生急中生智突然想到,召唤兽都是要回善无峰的,我在它们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守着,不就行了吗?!

他摸索着跑到善无峰下的峡谷口,焦急地等着。

夜渐渐深了,第11日,即将过去。剩下的数头召唤兽的蹄声,清晰地在空荡荡的峡谷里回响。这次它们奔跑的方向很一致,都是前往善无峰。

潜伏着的微生不敢用法力点亮,目不能视,只听到第一头召唤兽跑近的蹄声,他就用全身气力,猛地劈出了一掌。

可那召唤兽大吼一声,竟没有倒地,还继续向前跑着,把微生一头撞在地上,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微生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五脏六腑一阵巨痛。幸亏他乱中还保持了清醒,拼命向旁边滚了几滚,这才躲过接下来跑过的召唤兽的劲蹄,捡回了一条命。

听着蹄声在峡谷中的最后微弱回荡着,终于湮灭,微生的希望彻底粉碎了。

微生爬起来坐在地上,思前想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恨你——”微生哭着大叫。这凄厉的哭叫声在峡谷中引起阵阵回响:恨你……恨你……你……

——其实微生也不知道他恨谁。或者,除了自己,谁,他都恨。

迦南离和阕寒不知又在茫茫海面上疾行多久,他们终于看到了海面之上,出现了一座小岛。经过3天多的凌波而行后,他们的脚,终于再次踏上了土地。

这是一座不大的孤岛。水波潋滟,色如翡翠。小岛明丽静谧,有若仙境。

那只青鸟回到了岛上,便不再远行,只是在岛的上空往复翱翔。四处郁郁葱葱,草木葱茏,苍翠明丽。林间弥漫着薄雾,空气清新润泽。

上了岸,迦南离依然习惯地牵着阕寒的手,向岛上走去。

这是迦南离想象之外的世界。

许多未曾见过的鸟类,羽毛上流淌着绚丽光芒,在苍蓝的天空中展翅轻飞,蹁跹舞蹈。模样奇怪的小兽,在郁郁树木间跳跃嬉戏,尽情吼叫。

迦南离与阕寒围着小岛绕行了一圈,除了看到无数种形态奇怪的生命,并无所获。

“黑晶藻到底是长在哪里呢!”迦南离自言自语地说道。

阕寒默然看着眼前这灵秀的小岛,无法回答。她是在魔生林里护过不少魔叹,因此从魔叹那里她听说过这种物品。可究竟那黑晶藻究竟是什么样子、生长在何处,她却毫不知情。

阕寒突然看到,小岛上茂密的林间,突然似有一角青色倏地一闪。阕寒吃了一惊,但定睛再看时,一切又恢复正常。

她心存疑惑,奔至林间的那片树前仔细察看,却并无异样。草叶上也没有踩过的痕迹。

迦南离以为阕寒发现了什么,也赶紧跑了过来。只见微风拂过,树枝摇晃,有的树叶翻飞着,背面映上红光,也是一闪。

难道是自己眼花?阕寒还是有些奇怪。

阕寒正疑虑着,枷南离已经走进了树林。她赶紧也跟了过去。

这树林比魔生林可茂密得多,走进去,树冠遮天蔽日,周围顿时幽暗。而地上绿草如茵,野花摇曳,更是未见过的清雅景致。不知名的小兽奔跑嬉闹,有的看见了他们,毫不畏惧地跑过来,跟随他们的脚步,好奇地盯着他们。

迦南离只看到满眼奇异的草木,又不知黑晶藻到底是何物,心里一急,却想出个主意:他沿路走着,把他认为可能是黑晶藻的草木,每样采摘了一些。他想,尽可能地采到更多,拿回去一个个的试,这该可以了吧!

阕寒马上明白了迦南离的心思。虽然这是个笨办法,可别无他法,她也跟着采摘起来。

一路摘着,越过一棵极粗的大树,迦南离愣住了:在树另一面的树荫下,有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正低头忙着什么。

迦南离飞快地把手里采摘的枝叶塞进怀中,一边对跟随着走来的阕寒直做手势,一边手掌轻扬,做好了临敌准备。

那身影转过身来。迦南离这下看得清楚,对方是位身着青衫、皱纹满面、白发飘飘的慈祥老者。她的手中,还捧着一只伤腿被包扎得好好的小兽。

那老者也看到了迦南离,她愣了愣,却直起身,缓步走过来,微笑着很熟悉地打着招呼说:“你怎么来了?”

哪怕对方使出什么厉害法术,也比不上这句话让迦南离惊讶。迦南离张口结舌,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阕寒的心思却缜密得多。迦南离专心修炼,此前从未离开彼界,她是清楚的。而对方看来与迦南离相识,那么肯定认识的就是与迦南离酷似的午木了。

阕寒说:“嬷嬷,我们因急事远道而来。我是阕寒,他是迦南离。他还有个弟弟叫午木。你认识的,恐怕是他的弟弟午木吧!”

“哦!”那嬷嬷仔细看了看迦南离,微微点了点头,“长得差不多呵。不过我在几天前看到他时,他还小。”

“是嬷嬷你救了他?”迦南离失声问道。

嬷嬷目光锐利地扫了迦南离一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也是他大难不死,飘了那么远,还碰上了我。我就帮他又回去了。怎么?他的出现,给你们添了麻烦?”

“不!很感谢嬷嬷救了他!”迦南离诚恳地道谢,“我们这次来,是因为他受伤了。据说有一种叫黑晶藻的灵药,可以救他。请问嬷嬷知道哪里有吗?”

“你来为他找药?”嬷嬷一听,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迦南离,“你们……最后你们不是只有一个能活下去吗?”

“那是今后的事。”迦南离斩钉截铁地回答,“但他是我的弟弟。”

“是这样……是这样。”嬷嬷深深点头,垂眉低目,表情变得慈悲庄严,“那黑晶藻就在礁石旁,你们自己去采吧。”

迦南离心中一阵狂喜,便向礁石直冲过去。到礁石上探身一看,却见礁石边的海水里密密麻麻地长着一片黑色的植物。那长而扁的叶子,如丝如缎地在水中飘摇。

这真的是能够救弟弟性命的灵药吗?可放眼望去,在这海边的礁石上,四处都是这样植物。

迦南离纵身跳进水里。等阕寒过来时,迦南离已扯断一片植物,高高举起,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是它吗?”

“对。就是它。你要注意,一棵上只能采一片叶子,这样才不会伤害到它。”嬷嬷跟过来,见迦南离半信半疑,又解释道,“任何动物、植物,都可以救命,也可以要命。听起来,你们说的午木伤不算重。用几片黑晶藻敷上,吸收掉燥狂之气,很快就能痊愈的。”

“谢谢嬷嬷!”迦南离激动得手在微微颤抖。

离开海水的黑晶藻,冰得刺骨,黑得邪气。阕寒接过那片叶子,措手不及中,她的手顿时冰冷得几乎凝固。阕寒赶紧运起法术,只用两个指头拈住它。

按照嬷嬷的指点,迦南离重新潜入水中,一口气扯下了十余片黑晶藻,这才攀上礁石。坐在礁石上,湿淋淋的迦南离和阕寒对视着,几乎不敢相信奇迹已经发生!愣了许久,他们才同时笑了起来。

迦南离把黑晶藻小心翼翼叠好,放在铠甲中。铠甲马上冰冷如铁。但主的身体没有灵类那么强烈的感应,迦南离只是感到一阵寒意,法力稍一运转,身体便恢复自如。

转身,迦南离郑重地向嬷嬷鞠躬致谢:“嬷嬷,谢谢你帮了弟弟,帮了我!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烟乌。”烟乌嬷嬷微笑着答道。对这个贸然闯上小岛的迦南离,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烟乌嬷嬷也属灵类。但她不是性灵,而是精灵。她所在的这小岛,对精灵而言,就是世界尽头。但在传说中,世界尽头在更远的地方。可是没有谁真的去寻找过。精灵都喜欢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意外,谁也不愿离家远行。

“烟乌嬷嬷,我记住了!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我。这是神的恩赐。”烟乌嬷嬷摇头答道。

看着天上逐渐黯淡的光芒,迦南离对阕寒说,“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

阕寒点头:“今天是第10天。”

一句话,便将迦南离从欢喜的云端拉入地心深处。第10天了!现在已近第10天的黄昏!

迦南离逞着刚勇之气,一路寻到这里。事实上,在走到第2天时,他便已没有再抱着还能回去的幻想。可现在手里已拿到了黑晶藻,再不能回去,却又如何能够甘心!

“我们走吧!”迦南离重复道。这一次,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又对烟乌嬷嬷重新道谢:“烟乌嬷嬷,谢谢你的帮助!可能我也没机会再来答谢你了。我们先走了!”

“且慢!”烟乌嬷嬷说。

“嬷嬷你能帮助我们吗?”阕寒惊喜地问。

“我倒是不能。”烟乌嬷嬷慈祥地笑着,“但我的雪龙可能帮助你们。只是,它脾气不好,它愿不愿意做你们的坐骑,得你们和它沟通才行。”

烟乌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几个手势。只听得岛上林间传出一声呼啸,一头雪白的巨龙昂首飞起,巨大的翅膀搅动得林间一阵喧腾。它在天空盘旋一圈,恰好在烟乌嬷嬷的话说完之时,停靠在了她的身边。这雪龙鼓额大眼,嘴巴张得大大的,神态甚是天真地低头看着烟乌嬷嬷,鼻息粗重地喘着气。

“我们该怎么跟它沟通呢?”迦南离又惊又喜。

烟乌嬷嬷笑了笑,指了指阕寒。灵类与召唤兽之间存在着神秘的感应,与龙之间,同样存在。

只见阕寒双眼看着雪龙的眼睛,慢慢地向雪龙走过去,嘴唇轻轻龛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那雪龙本来高昂着脖颈,眼珠鼓得圆圆的紧盯着阕寒,一副戒备的样子。转眼,竟半垂着眼皮,有些羞涩似的,伸过长脖子,把脑袋在阕寒的身上蹭了几蹭。

阕寒伸手抱住了雪龙的脖子,转过头,高兴地对迦南离说:“雪龙同意了!”

“你可真不简单呀!”烟乌嬷嬷也很惊奇地赞道,“我当初说服它,也花了半个时辰呢!”

阕寒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说:“也许它今天恰好想出去透透气吧!”

其实,阕寒是集中了全部精神,运用灵力在和雪龙进行了瞬间的交流,至于他们交流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你们放心走吧。”烟乌嬷嬷说,“雪龙非常聪明,送完你们,它自己会飞回来的。”

坐在雪龙宽大的脊背上,雪龙长嘶一声,稳稳地飞了起来。一脉余辉洒在海面上,雪龙轻快振翅,向前飞去。迦南离摸了摸胸口,黑晶藻好好地放着。

“原来,这黑晶藻倒也好寻。”想起几天来的辛劳和意外,迦南离感慨道。

“轻易吗?却也不见得。黑晶藻似乎好寻,可是,彼界的主,都是为己的,主的成长,都是以无数次的死亡和奉献为代价,最后,主也要去死。组成彼界天空的,是一半的红和一半的黑,谁还会牺牲自己来做这种无意义的事呢?”

“无意义?我以前倒是知道,修炼、胜利、活下去,这便是意义。现在我真的糊涂了。我早就觉得,现在更觉得:我的法术越高,越能召唤更强的能量,就越不是我自己。我不是我,我只是彼界的一种力量……”

“彼界的力量是属于强者的。”阕寒打断了迦南离的话。

“没错。你就是强者。”迦南离由衷地说,“和你在一起,我才发现所知晓的,实在太少了。这次若不是有你,即使我来到这海岛,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所知道的这些,都是性灵不用知道的。知道得多,带来的是更多的痛苦。”阕寒淡淡回答。她那淡淡的语气,流露出与身处彼界时不同的哀伤。

迦南离又想起了澜苍的话。

阕寒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才被驱逐、诅咒的吗?

迦南离不忍追问,再勾起她已沉淀的痛苦。

想了又想,迦南离小心翼翼地说:“在彼界的十天,从未感到死亡有什么错误。除了圣灵嬷嬷,我可以为了自己的生命,杀掉任何人。可后来,我突然觉得,任何生命,都是美好的。我想,或者因为有了你。”

“我改变不了什么。我需要强大,才能改变魔叹们的命。而……”阕寒突然停住了。

“你和魔叹们的命运有着特别的联系么?请告诉我。我想多一点知道你。”迦南离急道。

“你只有证明你是强者,你才有了解我的资格。”阕寒冷冷回答,“在彼界,没有真相,因为都是过客,彼界没有永生,只有告别。

习惯了阕寒的冷傲,迦南离无声地笑了:“没错。我曾经犹豫过,曾经认为胜利不一定会属于我。也不知道,胜利会带给我什么。可现在,阕寒,我向你保证:只要在决战之前飞到寂灭海,我一定能获得胜利!因为没有任何主,会像我这样期望能永生。我将会永远这样陪着你!”

“但愿如此。”阕寒说。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与耳边的风声融为一体。

天色暗了。夜幕缓缓升起。迦南离厌恶恐惧黑夜,这吞噬万物的黑暗,让他感觉到自己是那么渺小无力,似乎自身都消融在虚无中,不知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可他和阕寒都没有使用法术点亮。使用法术也不过一丝微光,又有什么能够照亮这彼界的黑暗呢!

坐在雪龙上,坐在静夜里,迦南离伸出手去,握住了阕寒的手。他握得很紧,似乎生怕一松手,她会消失不见。似乎只有感觉到阕寒的存在,自己才真实地活着。

雪龙依旧无声无息地飞行。

阕寒转过身来,好像要看看看迦南离,但目光却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迦南离紧紧地握着阕寒的手。阕寒的手却始终冰凉。

彼界的第11日深夜,终于回到了寂灭海边午木的宫殿门前。

迦南离跳下来便向密室内狂奔。还未进密室,听到了脚步声的小望迎了出来。看到小望神色虽然哀伤,却并不异常,迦南离心口的巨石落了地。

黑晶藻果然灵验!迦南离按照烟乌嬷嬷的吩咐,将黑晶藻贴在昏迷的午木身上。那一条条黑晶藻上顿时腾起白雾。当黑晶藻变成了妖艳的紫红色,午木睁开了眼睛。

看到迦南离,午木睁大了眼睛。可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自己身上贴得满满的黑晶藻。他马上明白,是迦南离救了自己。

看着面前一张张关切的脸庞,午木笑嘻嘻地说:“这次我终于睡足了。”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小望嘻地一下笑出声来。她欢呼着冲上前,紧紧抱住了午木。

看着这一幕,阕寒悄悄地转身离开了。而散言嬷嬷皱了皱眉,向迦南离欠身说道:“真的太谢谢你了。”

“不用。”迦南离摆手,心中也是异常宽慰。

“的确不用谢。你救了我又有何用?”午木揽着小望的肩,又恢复了昔日那懒洋洋的神气,看着迦南离,说,“或者,是为了明天来杀我?”

迦南离把午木看了又看,突然仰头大笑起来。他大笑着,说:“没错。我的确会杀了你。因为彼界只有一个主能够胜利。但你死在我手上,却比死于区区火系法术之下,要好多了。”

“我们都只有一天了,好和不好,有什么区别?。明日在寂灭海边,报你救命之恩,也是应该。”午木也笑着,轻描淡写得竟像是在谈论其他主的死亡,“可是你没有时间去找召唤兽,这一战想赢,却也艰难。”

午木及时地干咳一声,将那句“你要小心”咽进了肚里。

“没有找到召唤兽,我也一定会胜利的。明天的寂灭海边,我大概会很辛苦。”迦南离反问,“你呢,还是像从前的十一天一样,及时享受么?那就在再多享受一会儿吧,召唤兽的蹄声就快响起了。”

“呃,既然如此,你不坐坐,也来享受享受吗?”午木乐呵呵地挽留道。

迦南离转头看了看,还是没有阕寒的身影。他微笑着摇头说:“算了。今后还有机会。”就走了出去。

午木怔怔看着迦南离走远,满脸恋恋不舍的表情。回过神,他看到小望和散言嬷嬷关切地看着自己。

午木自嘲地嘿嘿一笑,喃喃自语道:“明天就是第12天。除了今夜,哪里还来机会呢?”

迦南离走出宫殿,却看见阕寒和雪龙并肩站着,守侯在宫殿前。

“我和雪龙说过。它愿意留下来,在明天作为你的召唤兽。”阕寒尽量不动声色地说。可她那满眼的兴奋之情,却划破了黑夜,照亮了迦南离的心。

迦南离一言不发,像小望抱住午木一样,用力抱住了阕寒。

“相信我!让我带给你幸福!”迦南离低着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他死死抱着,用尽全身气力,抱着彼界中惟一的期望。

阕寒无法喘息,身体似乎已在融化。阕寒的心燃烧着,也抱住了迦南离。

在这彼界尽头,在这黑暗之中,迦南离和阕寒默默拥抱着,彼此支撑着。

彼界,善无峰中,轰然响起了召唤兽的蹄声。

第六章生命是轻叹

死亡的潮水,无情拍打生命的堤岸。

寂灭海边的沙滩,是古往今来主们的决战之所。彼界的第12日,这里潮水猛涨。当第一个巨浪在黑色礁石上狠狠摔碎,飞扬的浪花在红色的天空下舞蹈着、闪烁着诡异的叹息,天地擂响战鼓,决战便由此时开始。

现在,性灵们都远远环绕沙滩伫立。素衣飘舞,那些清冷的白、素雅的紫、淡微的蓝,种种颜色,犹如阴郁绝望中的轻轻一声喘息。

她们在绝望中等待绝望。她们要集体迎接主的死亡,只有一个性灵能够例外,但是,那要等。

主死后,她们将从主的身体里,剥离出幼主,最后与彻底死去的躯壳告别,于是她们成为圣灵,独自抚育新主。然后,新主长大,参与决战,她们才能默默返回森林,在孤寂里度过生命剩余的时光。这不断重复的日子,已成她们宿命的轮回。

此时,沙滩上千千万万的主,无论高傲的还是阴沉的,强悍的还是温和的,热情的还是淡漠的,都站在各自的召唤兽上,屏息凝神,静等那浪涛扑上堤岸的瞬间。

召唤兽也在等待。它们等待的,是主的死亡。当主死亡后,它们将踏过主的鲜血,重获自由,若无其事地回到善无峰,12天后,继续参加下一次的决战。

没有召唤兽的午木,气定神闲的微笑着,远远站在外围,几乎和性灵们站在了一起。他的身边,就是小望,还有,散言嬷嬷。

按照圣灵远古相传的规矩,散言嬷嬷现在该在返回魔生林的路上。可她破坏了圣灵的规矩,再次来到了寂灭海边。

午木即将到来的死亡,像一根冰冷的线,紧紧将她的心缠绕着。

她还清楚记得,第一天从海水里抱起午木的刹那感觉。午木揽住她的脖子,冰凉脸蛋贴在她的脖子上,呼吸一丝一丝萦绕在她的耳畔。

可转眼已是离别。

或许,从那时起,命运以非常的方式,就将他们连在了一起。而且,散言嬷嬷心里清楚,这还不是全部。

当午木如同所有的主一样,从婴儿迅速成长为孩童、少年,直至成熟。随着时间的推移,散言嬷嬷越来越希望看到他的笑脸,希望听到她那些似是而非的怪话。为此,她甘愿化身为虫,陪午木前往魔生林。

这种逐日蔓延的感情,令散言嬷嬷暗自心惊。哪怕当初与故主的相处,也无法与之相比。当日接受故主的迎接,只是因为她知道作为性灵,必将有这样一段经历。但故主沉迷于法术之中,一心只想夺取胜利,最后的失败虽然令散言嬷嬷心痛,却远远不及此刻想到午木即将死亡的心碎。

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午木一直在四处寻找着迦南离的身影。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午木想。

虽然知道胜利的机会是多么渺茫,可看着迦南离胸前法衣上那多出来的一片深蓝色月形法衣,他能明白,迦南离为了成功,已经付出多大的努力!迦南离或许能够赢得这一场胜利,但是他知道自己看不到了。作为主,他是彼界第一个享受一生的,现在生命就要到尽头了,知道这第12日早晚会来,现在这终结日来到,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迦南离还没出现,午木无法维持满不在乎的神情了,手心里开始冒汗。他将手悄悄在法衣上擦干了,不一会儿,却又湿了。

散言嬷嬷和小望都看到了午木擦汗的动作。

散言嬷嬷以为午木胆怯心慌了,不禁为午木感到一阵难过。

小望则悄悄拉住午木的一只手,轻声说:“别急,我们肯定能见到他的。”

第一个浪头终于扑上沙滩。

几乎与此同时,空中突然旋起强劲气流,激起漫天沙尘。一条雪龙拍打着双翅,兀地飞临战场上空,那洁白的巨翼在战场中投放着处处暗影。迦南离与阕寒端坐于雪龙脊背之上。一股无形却逼戾的肃杀之气从空中向地面重重压下,直至笼罩全场。

阕寒忽然一扬身自雪龙背上翩然跃下,身上的铠甲反射着艳光,绚丽璀璨。风一样掠动的身形划过之处,有如烟火在半空中绽放着凋落。

所有的主都抬头呆呆注视着绝美的一幕,注视着寂灭海边这彼界的落幕,目眩神迷之下手中武器握得更紧,却忘记了争斗厮杀,忘记了决战已经开始。

阕寒缓缓降落在沙地上,在性灵的圈子之外,孑然独立,身姿像高高站在召唤兽脊背上的主一样坚定。

而雪龙背负着迦南离,兀自在上空盘旋不已,旋出一道道银白与深蓝交织的亮光。

“收下我做你的寄生吧!收下我吧!”一声凄厉的哀号突然响起,划破这本不该出现在决战中的沉寂。

那是澜苍。站在召唤兽上的澜苍,向着空中的迦南离发出绝望的恳求。

他始终未能完成善邪双祭的要求,一心追求的永生,变成了决战之地的一个气泡。看到身边密密麻麻的主,只会火系法术的澜苍不由得心惊胆战,几乎无法在召唤兽背上站稳。对死亡深入骨髓的恐惧,全然占据他那曾经生长欲望的心。

能够多活片刻也好啊!

能够成为蔓蔓延延的往生花、能够成为主的利器之下的魔叹、能够作为寄生主而活下去,都是多么好的事情!

他甚至完全忘记曾经嘲笑过的微生、忘记他在亘火镜中见过的那密室一幕、忘记有弟弟的迦南离,是不能够成为主体的。

“你必定是我们当中,第一个向死亡探路的!彼界的阴谋者,从来都是探路者!”迦南离冷冷说道。

语调的冷凝也抑止不住胸中翻涌的怒涛。思及弟弟所经受的苦痛,迦南离恨不能将澜苍挫骨扬灰。感应到迦南离心意的雪龙,一拍翅膀,一低头掠向澜苍。

只见寒光一闪,没等雪龙掠到澜苍身边,澜苍便委顿在地——澜苍身边的一位主极其厌恶澜苍这毫无骨气的哀求,挥剑一下便送了澜苍的性命。

雪龙长啸一声,一昂头盘回半空。

澜苍倒在地上。第一缕鲜血染红了地面。他的召唤兽低头嗅嗅主人,随即抬头飞快奔驰而去,一道白光匆忙划过海边,成为一个越来越小的白点,终于消失不见。

鲜血撕裂死寂。仿佛大梦初醒,生死决战的帷幕,终于拉开。

乘着雪龙的迦南离,很显然已成众矢之的。站在召唤兽上的主,似乎被无声的号令指引,不约而同地将攻击的目标锁定在空中的迦南离。狂风四起,无数兵刃的迷离冷光与各种法力凄绝的寒光交织,竞相辉映的色彩里是招招要命的厉害杀着,齐齐向迦南离招呼过去。

一时间迦南离有片刻失神:生命被毁灭时,总有如此夺目的绚么?

未待迦南离有所动作,雪龙已昂首长嘶一声,振翅直冲云霄,种种眩目复阴毒的杀着汇集而来的第一波攻击,借助着雪龙的神骏机敏被化解了。

跨乘于雪龙之上的迦南离目光扫射全场,他看到,除了午木没有召唤兽,远远站在战场之外;还有一位没有召唤兽的主,微生,他却站在战场之内。

迦南离注视着微生。只见他神色漠然,似乎并未看到自己,闭目而站,腰挺得笔直,竟似将生死已浑然置之度外。想到魔生林里的数日相聚,想到初会上被迫的谎言,迦南离心中一阵隐痛。

迦南离扬起了手,开始反击。

召唤兽上的主们急急闪避,没有主愿意在战斗的开始就直面锋芒。

可是迦南离攻击的目标并不是他们,他在这场战斗中击出的第一招,杀死的第一个主,不是别的。

他杀死的是午木。他杀死的是自己的弟弟午木。他杀死的是所有主中法力最弱的,与他同胞剥离的弟弟午木。

迦南离决战前的横空出现,午木松了一口气。迦南离的神威凛凛,让午木心中渐渐荡起几许欢喜、几丝苦涩。他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臂,施施然远远站着,把视线转移到周围的景物上。

眼前是一幅挥墨如泼的图画。寂寥高远的天空,红光迷离惨淡。寂灭海咆哮着,腾起丈余高的浪头,将无穷气力砸到礁石上。身后,善无峰亿万年不变地孤单屹立,保持亘古不变的距离。

彼界其实还是美好的,午木牵着小望的手,想。尽管它远远不那么如意。午木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迎接死亡。他早做好准备:固然难逃一死,也不要进入那个疯狂屠杀的圈子。就趁现在不参与决斗的时间里,一时半会大概不会有主与自己为难,多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驾着雪龙的迦南离就在此时蓦地俯冲过来。在雪龙背上,迦南离只轻轻一扬手,一道绚目的蓝光飞出。蓝光尽头,午木的身体受到一阵强有力的冲击,顿时像风筝般高高飞起。

一身雪白的午木斜斜飞至半空,如一瓣瞬间凋零的往生花。

时空声色再次在决斗场中停滞。

小望最先只是感觉到午木松开了自己的手,扭头却看到飘上高空的午木,一时呆住了、散言嬷嬷呆住了、连战场中的主,也呆住了。

召唤兽上的主们谁也不明白迦南离为什么首先杀掉法力低微至无的午木,那并不是个需要挂怀的对手。

为什么迦南离要第一个杀掉午木呢?像风筝一样、在迦南离挥手间高高飞起、又翻身落下的午木也是不明白吧。

是不忍赢弱的胞弟卷入血腥撕杀,被砍削爆裂成碎片,所以干脆先帮他了结?

还是在迫于眉梢的生死决战之时,想到只有一位主、只有惟一一个主的生命可以在这第12日存活下去,心心念念的兄弟之情,是否到此刻反而激发出性情的弱点?

散言嬷嬷和小望同时跃起,准备在半空中托住午木的身体。可午木下坠得沉重而迅速,只听腾地一声闷响,午木跌落在沙地上,直砸得地上沙尘四起。

小望抢上前去,最先搂住午木,那身体还温暖,可已停止呼吸。看上去午木只是想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嘴角甚至还依然噙着一贯的顽皮。

众目睽睽之下,破坏圣灵规矩来到寂灭海边的散言嬷嬷无法再接近午木,她看看午木,又看看迦南离,满脸惊疑,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显然是极力抑制着悲伤和愤怒。

这是主的战争。

灵类,不得参与!

而小望根本无心去看清是谁袭击的午木。她舍不得把一分一秒的时间浪费到这决绝之外,她的目光始终未从午木身上移开。

几天来守侯着结界里重伤的午木,想到他总归会死,小望还常常泪如泉涌。当生与死的沉尘黑幕低垂隔绝于眼前,却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她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摩着午木渐渐变凉的脸,目光也随着那指尖一遍一遍滑落。

迦南离驾着雪龙又重新在上空盘旋。杀过弟弟的迦南离,神色漠然。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心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下一刻还会做什么。

在如此急剧迫近的威胁面前,在如此脆弱、却是主们短短一生惟一追求的生之希望面前,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会成为可能。

沙地上,极度惊讶之下稍作停顿的战斗,早已喧嚷着重又进行。

而这,只是决战的开始。

天幕沉沉,红光日盛。天空好象特别的近。那五座山峰俨然已钻入晴空,上半截都被云层遮盖得密密实实。天气并不炎热,但空中的光,有如坚硬粗糙的手掌,磨娑着世间一切。

彼界在这第12日,凝滞了。偌大的光斑像一场倾盆大雨,兜头泼洒着。寂灭海变成了浓冽的深蓝色。它咆哮着,狂燥地将巨浪恶狠狠地摔在礁石上。主们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器皿中,空旷而压抑,焦躁不堪。

许是因为对迦南离的攻击没有效果,许是慑于迦南离对午木使出的那轻轻一击中蕴蓄的杀机变幻,不知从哪位主开始,主们纷纷向身边距离最近的对手递出死亡之剑。杀戮转瞬席卷大地。

雪龙声声长嘶,在空中往复盘旋,迦南离在云端上,不时地躲闪来自角落中的暗袭,他想出手攻击,但是左顾右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向谁出手。

起初的时辰,主的数目众多,不用寻找对手。谁在身边,谁就是最凶险的对手,稍许的仁慈,换来的可能就是杀身之祸。厮杀是绝望的、盲目的,遇到谁杀向谁,看到哪儿攻击哪里,躲避过左侧的袭击,却撞入了右侧的攻击。

兵器和法术叠出层层杀气。战场是混乱的,又是有序的。战斗的开端便死去的,基本上都是法术不太强的主。

然而,即便是法术不强的主,在这生命尽头,在行将被终结之时,也要把尚存的力量凝聚,作出彼界的最后一击!

一位铠甲和法衣几乎都是紫红的主,他的法术明显比周围其他主高出许多。决战一开始,他的攻击势如破竹,接连杀掉身边十余位主。

可当他攻击一位身着淡青色法衣的主时,青衣主面对着紫衣主的双掌,竟不躲不闪毫不退缩,反而迎面直扑过来,怒吼着:“快来杀了他!”一把死死抱住了紫衣主的身体。

紫衣主的双掌按到青衣主身上,法力低微的青衣主在这一击之下,微哼一声即已毙命,可在死前,双臂已牢牢抱住对手。

紫衣主大惊,可情急之间挣脱不开,死去的青衣主已成为沉重的包袱,随着他的挣扎而左右摇摆——青衣主存心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做了死镣铐,虽然死去,却仍双臂紧搂,牢牢缚在紫衣主身上!

周边的主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三四位法术平平的主齐齐刀剑相加,那紫衣主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一命呜呼。

持刀劈来的主,见法术高超的紫衣主竟丧身在自己刀下,一时间竟不太敢相信,愣了一愣,忽然哈哈放声大笑起来。

站在召唤兽上,他刚笑了两声,随即嘎然而止——他的咽喉上,斜斜闪过一柄寒剑,却是另一位主趁他大笑分神之机,又夺去了他的性命!

雪龙依旧在天空中盘旋,战场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场厮杀都尽收眼底。

迦南离只觉得寒风飒飒,身体里的血,流动得慢下来,也冷下来,原本就冷漠的面庞,渐渐凝出寒霜。他几次想跃下雪龙,闯入这厮杀之中,却又在茫然中,任由雪龙躲闪着暗袭、漫无目的地在空中盘旋。

迦南离被震撼了!

地面上,沙尘腾腾,与天共接。

没有朋友、没有同伴、没有希望,只有敌人和绝望,有合谋、有联手,但是没有信任。彼界已不能再认识这些年轻的脸,曾经多么熟悉的面孔,也不得不在告别中刀剑相向。

在如此渺茫的生存机会面前,彼界的主,直至终点,都是自私的。

自从来到彼界,主就被告知了结局。那结局高悬在彼界上空召唤着。他们只能向前,只有下一个胜利才是目的。主的心态,因此而膨胀,而扭曲。

大结局现在启动了终点,勇敢、胆怯、自大、侥幸、渴望、无奈、崩溃、挣扎、愤怒、悲伤、得意……

彼界的任何一种心态,现在都能在主们的脸上找到。

勇敢的迦南离,第一次犹豫着,不知道该向谁出手!雪龙伴着他,一圈一圈地在战场上空盘旋。

战程已经过半,场面不再像开始那样无序,仍然在继续战斗的主,深知能够存活到现在的,每一个都是劲敌。彼此都谨慎地接触着,防守越发小心翼翼,攻击越发凶猛决绝。

法术高强的主与主的对抗,法力的较量更加可怖,心理的较量也在无形中展开,法力高强外露的,固然容易遭到围攻,法术表现平平,也极易引起怀疑,敌手可能会突然威力大涨,在对手稍许的懈怠中攻击得手。

这个战场上,不是两军对垒,多少个主,就有多少支军队,没有同盟、没有朋友,主只能靠自己。靠运气、力量、智慧!

这时,召唤兽奔跑的速度,也是赢得最后胜利的必须条件。

刚才,数目众多的召唤兽挤在一起,根本无法肆意奔驰。现在经过第一轮血的洗礼,战场上已经腾出足够的空间。主的胜出,常常要凭借召唤兽的奔跑,既能在必要时迅速出击,电光火石地完成决战,又能在被动关头迅速甩开对手,酝酿反击。

寂灭海边,战败的主伏尸沙滩,但是所有的躯体依旧凝固着力量、保持着不甘的姿态。向前的手臂、不肯合拢的双目、微张的嘴、闪动冷光的兵器、风中浮动的衣衫,生命的最后能量,凝聚着让彼界敬畏的哀伤。

环绕战场肃然而立的性灵们,已被震撼为一片沉寂的森林。战场内一位主倒下去,森林里就会一声叹息悄然陨落。

主的战场,哀伤与叹息汇聚着、旋转着,搅动着抑郁,弥漫成怨愤的沼泽。

召唤兽背负着决斗的主,仍在疯狂奔驰。它们似乎永无疲倦,劲蹄践踏着不甘与挣扎,飞溅起淋漓的伤感。这伤感似乎更激起了它们的兴奋,它们奔跑得更加狂野。

战斗继续着。一位赤色法衣的主显露出头角,在单打独斗接连杀败了十数名对手后,他的脸色几乎和法衣成了同一种颜色。

必然地,所向披靡的赤衣主成了众矢之的。有三位杀到一起的主,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难解难分的争斗,相互对望一眼,忽然一起转过身,共同尾追堵截着赤衣主。

赤衣主驾驭的召唤兽却也了得,不仅神速地摆脱来自左右的劫杀,更行如鬼魅地在奔跑中接近了一对正在激战的主,赤衣主出双掌分而攻击双方,立时便取了两位主的性命!

盔甲纷飞,兵刃纷飞,12日的渴望在破碎中纷飞!

其他的主齐齐住手,绝望的目光凝聚成飞刀一样射向赤衣主,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驾驭着召唤兽,向赤衣主奔来!

疯狂、奔命!

疯狂、索命!

广袤天际中,绝望的窒息之气越来越浓。剑戟横刺怒劈,寒光逼人。死亡的光芒在阴森地前进。

赤衣主倾尽全力,召唤兽跑得有如一道光影,不断有对手在他的迅疾反击下丧生,可他此时的对手,有上百名之多,召唤兽奔跑再迅速,也只是闪避而已。

众多召唤兽层层地逼近,赤衣主能奔跑的圈子越来越小,没有谁,能躲过这一劫!

刀光剑影中,血雾弥漫。

赤衣主怒喝一声,却发现再也无法逼退迎面的一击!利刃已经递到了胸前,只剩下最后一瞬,赤衣主忽然转头向沉寂的森林高声呼号:“原谅我吧,忘记我!”

一道血花迎空飞洒,在红色的天空下,纷纷扬扬闪烁着光芒。

就是这最后一瞬,赤衣主透过林丛的缝隙,找到了那双恋恋不舍的含泪之眼。

沉寂的森林依然沉寂,一声哀绝的叹息后,赤衣主的性灵无声地倒下!

——当死亡来敲门的时候,彼界中存在多少种心态,此刻主的身上就会有多少种表现!

这场拚杀,只看得迦南离无法呼吸,心胆俱裂!如果换了自己是赤衣主,又会如何?迦南离不敢再想,也不愿再看。这陷入绝境的无望,比死亡更令他心寒!

迦南离紧紧闭上了眼,突然一声怒吼!法力宛如游龙,充盈全身。

雪龙感应着迦南离心中所想,绕着沙滩,疾飞了一圈。与此同时,迦南离睁开眼,左掌缓缓平伸,右掌却缓缓仰起。突然,他双掌合力,向前一甩,使出了土系法术的终极必杀技:天地为绝。

只见一道凛冽的寒光,随着雪龙的飞翔而旋转着。寒光过后,飞沙走石,场间一片模糊,根本无法视物。那些沙石飞起到数米,顿时被空中另一股强大的力道压住,以光的速度,向下疾射!

世界停顿数秒。大地一片死寂。

紧接着,响起召唤兽杂沓的蹄声。

这些最接近神的生命,受到特殊的恩宠,不会因外力而死。如此强烈的冲击力,只是令它们短暂晕厥,窒息,片刻之后,它们便恢复知觉。失去主的控制,重新获得自由的它们扬蹄狂奔而去。

沙滩上,呐喊喑哑了、厮杀凝结了,杀机委顿了光芒,铠甲兵器支离破碎,等待着圣灵们重新冶炼,收拾残局。

鲜血淋漓的沙滩,和血色天空一样的惨烈而鲜艳。

迦南离没有想到,雪龙的助力,会让这一击,爆发如此威力,奔走搏杀中,仅存的数十位主竟齐齐伏身地面,悉数丧命!

迦南离一时难以置信地呆住了!如果没有雪龙呢,刚才会怎样?今天会怎样?

掠阵的性灵们呆住了!惊愕中灵力瞬间外泄,风中飘舞的素衣突然被凝结得纹丝不动,看上去她们已成一片凝固的森林。

沙滩上一片狼籍中,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位主。他的法衣斑驳已经无从看清本色,面孔也模糊地分不清五官,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但是大家都认出来了,是赤衣主。

赤衣主那顽强的求生信念,竟使他在那主的合围袭击中幸存下来,并借此躲过了迦南离的一击。

只是,因为适才的绝望,因为流了太多的泪,他的性灵还远远在那一旁沙地上昏睡着。

望了望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赤衣主跌跌撞撞走了两步,纵声长笑,那笑声嘶哑凄厉,刺耳至极。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他大喊着。

雪龙应声在天空一声长嘶,赤衣主这才发现了还在半空中的迦南离。他一愣,怒道:“你畏畏缩缩躲在一边,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到地面上来,我们再来决斗!”

迦南离看了阕寒一眼。阕寒在呆呆地望着他,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

彼界没有跨在雪龙上的胜利者!迦南离不再看阕寒,他跳下来,站在赤衣主面前。

看着对方铠甲裂开,翻卷着伤口,浑身鲜血淋漓,迦南离竟忘了攻击,而是怔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死亡者没有名字!我先赢了你再说吧!”赤衣主怒目圆睁,提起双手,作势欲击。

迦南离闪身到一旁,准备避开他的第一次袭击。

可那赤衣主的动作竟就此僵住了。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迦南离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才轰然倒下,却是早就死了。

这就是彼界的胜利么?这就是渴望了12日的胜利么?

看着远处纷纷向沙滩内走来的性灵——不,主已经死去,她们现在已是准备迎接新主诞生的圣灵——迦南离只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他终于赢得胜利了,可没感到丝毫喜悦!

迦南离直直地向着不远处的阕寒走去,心中空荡荡的。他只想再一次,紧紧抱住她。

阕寒的身影忽动,向迦南离扑了过来。迦南离神思恍惚地冲她微笑着,张开双臂。

“让开!”

这是阕寒的声音吗,惶恐而凄厉?迦南离模糊地想,仍然下意识地闪了一闪,突然感到左肋一凉,一个顶端生出双叉的剑尖,出现在肋下。

迦南离浑身肌肉一紧,顺势夹住了那柄剑,猛回头,看到的是一张凄艳诡异的脸。

那是微生的脸,只是曾经俊美的脸已经斑驳。

仅仅一瞬间,阕寒便已扑到迦南离背上。她来不及攻击微生,只是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护住了迦南离。

此时,微生见迦南离夺走赤泉剑,遂弃剑变掌,掌心红艳如火,向阕寒迫来。

阕寒护住迦南离,自己却来不及闪避。微生的双掌重重打在了阕寒身上。

火系法术,是性灵的克星。一圈暗红的光芒迅即罩住阕寒全身。阕寒只觉得一阵灼热,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闷哼一声,滚烫的身子向后一仰,倒在迦南离怀里。

迦南离大惊失色,一把搂住阕寒。阕寒艰难地仰着脸看向迦南离,一向倔强的面孔变得急切而深情,她挣扎着说:“你要小心!我没事……”

话音未落,迦南离只觉得怀里越来越轻,阕寒的身体像烟雾般失去重量。一阵风吹过,她的身体竟悠然而起,转瞬消散无踪!

“阕寒!”迦南离呆呆地叫道。看着空空的双手,他突然醒悟过来!他眼睛血红,一声悲吼,一纵身便迫近微生。

要杀死已是强弩之末的微生,根本连一招也不需要,迦南离却向他一连发出了数十道厉蓝闪光,每一道都攻向那具已然鲜血淋漓的身体。

微生只觉错愕,那张曾经魂牵梦萦的脸庞,突然已近在咫尺,紧接着自己的身体就向后倒去,化为数十碎片倒下去,即使化作了碎片,犹自挟带着余存的力道飘扬飞舞。

不复存在的微生已感觉不到疼痛,一点迷惘却仍兀自漂浮:为什么?为什么最亲近的他,竟用如此冰寒恨极的眼神看着自己,为何他的脸上一片痛楚哀伤?

“想和你……在一起……”那点迷惘无声地蠕动出微生的嘴唇,还有大睁的双眼。一个笑容还未成形,便在沙上凝固了。

迦南离从前不明白微生,以后更不会明白。

永远不会再有谁知道,微生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寄生在迦南离体内,能够真正和他在一起,哪怕一秒。

第11日夜晚,微生在峡谷中躺了一夜,第12日一早,他便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寂灭海边。

不就是是死吗?!微生横下了一条心。可当他看到迦南离驾着雪龙出现时,他又爱又恨又不甘心,种种强烈的情感,翻涌而上。

决战一开始,还没有遭遇攻击,他就主动倒在地上。即便如此,他被召唤兽乱蹄践踏,却也送掉了半条性命。现在他终于等到了机会,他只想威胁迦南离,想寄生在他体内,哪怕一秒。可到了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控制跌跌撞撞的脚步,一剑刺向了迦南离。

至于阕寒,因为听了澜苍的话,她已成为微生心中惟一的敌人,阕寒是阻挡他与迦南离寄生的惟一障碍。杀死她,这是微生的梦想。

迦南离神情恍惚,看向自己的双手,微生那抹曾经如此熟悉的笑容,在他心中一掠而过。

为什么他总是笑?迦南离不明白,也无心去想。

迦南离心中牵挂的,是阕寒。他心中惟一牵挂的,是阕寒。

可这彼界,这劫后的沙滩直至那仙境般的小岛,偌大的空落的彼界中,阕寒又在何处?

“阕寒!”迦南离哽咽地叫道。

他的心,竟彻底的空了。

寥廓的天空上,雪龙仍在盘旋。那倔强冷漠的阕寒,是在哪片云彩之上?

许久,迦南离茫然寻觅的双眼,落到了守护着午木的散言嬷嬷和小望身上。他终于记起来,下面还有事要去做。他拖着步子,向她们走去。

午木大半的身体被小望尽可能地揽在怀中,一言不发地呆望着。迦南离并仿佛没有看到散言嬷嬷怨毒的目光,径直走过去,低下身子,将手贴在午木的胸口。一线淡淡的蓝光在迦南离指尖漫开,汨汨渗入他的胸腔。

很快,他感受到那颗年轻的心,重又缓慢而平稳地跳动起来。

迦南离没有杀死午木。

决战初始,傲视群雄的迦南离出人意料的一击,是他昨晚离开午木的时候决定的,这一击,凝聚了迦南离全部的智慧和经验。

那样气势汹涌的一击,却未伤害到午木半分,只是在一瞬间封闭了午木全部的身体机能与运作。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血液也停止流动,看起来也就如死去一般无二。

要不是迦南离苦心为毫无灵力的弟弟制造一场假死,即便午木远远站在一旁,又怎能逃脱那些已经战杀到疯狂的屠戮呢?可他更没有把握能够说服那倔强的午木也坐上雪龙!更何况,在异常酷烈的厮杀中,又有几分把握保证两人一起全身而退呢?

午木的眼睛睁开了,虽然意识已经苏醒,可因血脉停滞太久,身体却暂时无法动弹。

迦南离笑了。他的笑容涣散而迷惘。

“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彼界现在属于我们。”

可是,彼界现在还剩下什么呢?”午木静静地看着迦南离,他的目光在说。

“我本来是计划好了,我要带你一起进入神殿。我们生来就是一个生命,我的胜利也是你的胜利。我要请求神让你和我一起获得新生。我以为胜利就可以带来幸福。”迦南离继续笑着,摸了摸午木的脸,轻声说:“可是,她走了。遇到我之前,她的彼界是孤独的,现在,我不能再让她孤零零地呆在另一个世界。”

迦南离的话,午木听得清清楚楚。他瞪大双眼,紧紧盯着迦南离,目光中满是恐惧与哀求。他使劲张合着嘴唇,仍然无法发出声音,血液才刚刚开始流动的身躯,无比冰凉无助。

迦南离的脸,就在面前。迦南离和煦哀伤的笑容,仿佛晨光清冷地照在午木脸上。

“以后我无法保护你了,你就代替我活下去吧。带着我的生命,永远微笑着!”

迦南离直起身子。

小望早已看出午木眼中的焦急,她不顾羞涩,警觉地拉住迦南离的法衣,叫道:“请你等等!他马上就醒了!”

“请你让我弟弟幸福!”迦南离看着小望,微笑着轻声说。他向前跨一步,法衣随之轻轻一振,弹离了小望的手。

迦南离再次使出了天地为绝。只是这次,他并未将掌上法力释出,而是向内郁结。左右两股力量在体内汇集,互相吞噬、碰撞、爆发。

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渗出,迦南离唇边泛出一个涣散的微笑,轻轻启唇,似乎要说什么,可是蠕动着终于未能飘落空气中,却发出一声轻叹,把它们永远地抹去。

“哥哥——”

午木终于大叫出声。他的身体还不能自如活动,无法从地上爬起,跑到迦南离身旁。他在地上拼命蠕动翻滚着,四肢使劲抓扒,努力向前爬着。他的脸上身上被磨破的皮肤渗出血来,与粘满了迦南离喷出鲜血的沙土和在一起。终于,他颤抖的身体和迦南离一动不动的身躯靠在了一起。

迦南离已经唤不出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的名字,也已经听不到另一个至亲的人的呼唤了

为了向阕寒证明自己,为了带给阕寒和弟弟幸福,他终于获得了胜利。可他无法享受胜利之果。阕寒消失的那一刹那,他才明白,没有了阕寒,胜利对他也失去了任何意义,反而成了最残酷的惩罚。

“哥哥……”午木冲着他的耳朵轻声叫着,似乎怕惊动了他。他颤抖着手,试探着摸了摸迦南离的脸。迦南离一动不动,却是早已气绝。午木呜咽着,把迦南离紧紧抱在怀里,热泪夺眶而出。

十二日清淡似水的兄弟之情,原是一把深埋于心的利刃。绵密的巨痛蔓延到全身,这比自己的死亡,更加无法忍受!

午木自以为已经将心锤炼得足够坚韧,面对生命的残酷限制,他放弃法术,放弃对胜利的争取,甚至放弃与迦南离的相认,就是想让迦南离好好争取胜利,而自己则尽力去享受这一次的生命。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一切,看淡了一切。可是此刻,午木的泪水潸然而下,和迦南离面颊上的鲜血混在一起。

“哥!”午木突然摇撼着迦南离的身体,嘶哑着嗓子,狂吼起来。

生命比梦境还要匆促。午木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啊!要用什么办法,他才能叫醒这陷入永恒沉睡的哥哥啊?!

小望和散言嬷嬷面面相觑,极度震惊之下,竟无法对刚才所发生一些作出反应。

变化来得太过迅疾。她们为午木的复活而生的惊喜笑颜还未展开,立刻被迦南离的死,被午木的悲痛欲绝冲刷得一干二净。她们不知到底该为午木的复活而喜,还是为这瞬息而至的惨剧而悲。

一团阴影盘旋着,从天空慢慢降至午木和迦南离身边。那是雪龙。它扬起雪白的双翼,把这对兄弟护在它宽大的羽翼之下,为他们在这黄沙碧血之上,紫红天空之下,搭一方纯白温厚的小小天地。

突然,雪龙低垂的头扬起来,嘶声疾吼。那高亢的吼声随着寂灭海的波涛,远远传开。在雪龙的嘶吼声里,遥远的海面上,闪耀出一片夺目的苍紫色光芒,逐渐升腾,布满了天空,凝重而哀恸。

那,是只属于精灵的苍紫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午木终于放开了迦南离,缓缓站了起来。四周一片死寂,性灵们无声无息地穿梭着,四处寻觅自己的主,更让死寂中弥漫着刻骨的悲凉。

午木陌生地看着周围。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便是他所生存的世界。

这不是。

这不是!

这,是个魔宙。青鸟无影无踪。身边尸身遍地。没有挣扎。没有惨呼。没有不甘。生命无所谓地消逝。一切是那么平淡。这是足令任何生命绝望的平淡。生命没有任何价值。只有海浪如疯如魔地怒卷。很快,这里的遍地尸身之中,将诞生出新的生命。然后,老旧的躯壳,将被海浪卷走。如此轮回,生生世世。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个世界,永远将是这样?!

小望忽然轻呼一声:“主,那是……”

午木慢慢转过头,向小望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半空中,雾气集结,缓缓凝聚,渐渐成为五色的团块。那凝聚而成的团块似乎有了重量,慢慢向地面坠落,就在坠落的过程中,悄悄改变着形状。当它站在地面上时,赫然变成了阕寒的模样!

午木大惊失色!他们飞快地向那边奔去。果真是阕寒!阕寒静静地站着,迷惘地眨着眼睛,似乎一时间不能适应周围的环境。

“你、你没有死?!”小望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会死。”阕寒定下神来,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马上问道,“迦南离呢?”

午木的心仿佛遭到重击,他呆看着阕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望垂泪道:“他……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阕寒浑身一颤,嘶着嗓子喝道。

可看到身体尚且温暖的迦南离,阕寒明白了一切。

缓缓地,阕寒跪在了迦南离身边,静静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永不能再睁开眼的迦南离。

阕寒的心中一阵冰凉。流泪的时间,对她实在是种奢侈。她如泥塑木雕一般,定定看着迦南离,眼珠也不转动一下。她和迦南离的相聚,就剩这最后的时间了。

果真有神吗?神又到底看不看世间?!为什么你要自杀?为什么你做不了强者?为什么你终于战胜他们,却还是败在自己手上?

阕寒心中一阵悲愤,一阵凄苦,疼痛难当,无言地将脸轻轻贴在迦南离的脸上。

她的确是邪灵。她不知为什么性灵便不能与主为敌,无论那主是如何卑劣凶残?她不知为什么魔叹的生命,便生来卑微?她不知为什么魔叹就得认命地遭受屠杀,而性灵就得以主的悲喜为全部世界?因为这太多不该有的问题,她成了邪灵。在夺取了12位主的法力后,她遭受到12位性灵集全体灵力的驱逐与诅咒。

这是她的耻辱,所以她从来没说过。迦南离只知她孤单飘零,却不知道,她遭到的诅咒是:获得永生,泪竭而不亡。这诅咒注定要令她孤独地看着所有的生命死去,直至彼界的最后一刻。

“我的哥哥,不可能救活吗?”见到阕寒复活,午木又抱起一丝幻想。

“这和你受伤不一样。”阕寒肝肠寸断,绝望地摇头,“他是自杀,心存绝念便是形神俱灭。不可能了……”

午木的心,彻底死了。

看着地上的迦南离,小望的眼泪流了下来。情绪经历了这一前一后的大起大落,她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午木无言揽住了小望的肩头,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其实他也需要小望的身体,来支撑因过度悲伤而摇摇欲坠的自己。

“你现在还要回魔生林吗?”散言嬷嬷问。

没等阕寒回答,午木开口了:“不。她不去。”

阕寒木然地抬眼看着午木。

哥哥给了我新生的机会,难道我就真的要去享受么?!

午木的眼睛被愤怒烧得通红:“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都去神殿。去找那神,问个清楚!”

阕寒垂下眼,痴怜地望着那已经永无悲喜的迦南离。

“如果不改变这世界,我们就永远是不被神眷顾的生命,幸福也永不会降临。回到魔生林,除了再看着又一批幼主在砍杀魔叹,你还能做什么呢?”

阕寒站起身来,她横抱着迦南离的身体。雪龙用嘴噌噌阕寒的手,阕寒抱着迦南离的尸体,坐了上去。直视着浩淼的海面,阕寒哑声说:“你们等我回来。”

雪龙飞在大海的上空。潮水涌上来,惊涛怒卷。鲜血染红的沙滩,将在彼界新的第一日恢复整洁。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身后已看不见海岸,阕寒示意雪龙停了下来,用脸挨了挨雪龙的脖颈,低声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希望。可我们也要分别了。走吧,回到属于你的天地里去吧!”

灵异的雪龙清楚一切,回头温柔地挨了挨阕寒的脸,稳稳停在海上。

澎湃的海水仿佛烈烈燃烧的火焰,呼啸喷薄,腾起丈余高的浪涛。阕寒抱着迦南离,跃下龙脊,肃然站立于浪尖上,神色庄严而温柔,竟似一尊神像。

阕寒恋恋地看着迦南离宁静平和的容颜,回忆如浪涛般汹涌:

在魔生林,我跟你回来,只是想利用强者的力量,改变我的命运。我拒绝任何感情,因为我受到诅咒,将会永生,只能看着我爱的,一个个死去,魔叹如此,你亦如此。

也许这期待到的,并不是我期待中的。我将和你的弟弟午木一起前往另一个世界,请你的灵魂跟随我们一起去吧!

你的确是强者!我的命运,已经被你改变了。“主,因为有了你……”阕寒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她俯下身,轻吻迦南离那已经冰冷的嘴唇,留恋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终于狠下心,把迦南离的身体,轻轻放入水中,大步奔行在浪尖之上,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身后的波涛吞没着迦南离,发出狂野的嘶吼。寒风中,长发翻飞,心也片片碎开。阕寒紧咬住嘴唇,却终于泪流满面。

雪龙仰空长嘶一声,再次飞起。围着疾行中的阕寒盘旋三圈,便越飞越远,回到了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午木带着阕寒一行首先回到了宫殿。魔叹见自己的主竟能安然返回,个个喜不自禁。

“你们都回魔生林吧。我们此行不知会遇到什么,或者比这彼界更可怕。”午木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见到库拔,别忘了代我和小望向他问好。”

自从午木受伤后,散言嬷嬷就收起了灵力幻变的那些珍奇摆设。此时魔叹一离开,宫殿中更是显出一片死寂。

“我们走吧。”午木长长呼出一口气,说。

空旷的大殿中,他们的影子孤零零地拖得很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又会住进新的生命。又会重复新的杀戮,新的血会染红新的死亡。

而午木他们,他们面对的不仅是茫然,应该还有未知的、比死亡更为可怕的挑战。

“午木,再见。”散言嬷嬷努力微笑着说。

“为什么再见?”午木很是奇怪,“一起走啊!”

“圣灵是不能和主一起进入神殿的。”

“哪里有那么多规矩!”午木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恐怕不是去享受所谓的新生命,而是想找到神问个清楚。或者,你留在这里会更好……”

“我不担心我。我只怕会连累到你。”散言嬷嬷连忙说。

“那我们一起走吧。而且,你取下面纱吧。我们也不用再叫你什么嬷嬷。我想,在神的眼里,我们的生命是一样的卑微。”

散言心中喜出望外,却还是矜持地犹豫片刻,才取下了面纱。

小望忍不住赞叹道:“散言,你真美!”

散言的确艳丽异常。那金黄的头发瀑布般倾泄,衬出玉色肌肤,一双眸子如天空般澄澈瓦蓝,明净照人。

高强的灵力是性灵的骄傲。只有高强的灵力,才能幻化出绝色的容貌。散言对自己的灵力向来自傲,听到小望的话,散言抿着嘴,轻笑着低下了头。

午木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环顾着宫殿,迦南离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心中一阵酸痛,默默发誓:哥哥,请帮助我吧!我一定要找到神,要让这彼界的生命,永远告别杀戮,为主的生命,要回正常的时间!

善无峰雄踞在周边四峰之中。这座黑色巨岩组成的山峰,平空拔地而起,直直插入云霄。善无峰的三面,均是绝壁悬崖,险峻峭然,无可依攀。惟有西面留有一线羊肠天阶,孤绝直上。

神殿便建立在这善无峰的山巅之上。但这善无峰终日云雾缭绕,又被召唤兽守护,还未曾有谁窥到神殿的真面目。

午木一行来到善无峰下,却发现库拔正直直地站在路口。

午木心神电转,马上就明白了缘由。小望却傻傻地叫道:“库拔!怎么是你!你是来送我们的吗?”

库拔看着小望,目光温柔,说:“我足足在森林呆了几千年,根都快烂了。跟着你们换个地方,也透透气!”

小望一愣,劝道:“我们是要找到神去向他问个清楚的。说不定会很危险的呀!”

“那更好,也许我还有点用。”库拔呵呵笑道。其实,正是听回到魔生林里的魔叹说起这个,他才赶来的。“说到底,我也想知道,千万年魔叹一直如此命运,到底因为什么?”

午木心底一阵温暖,上前搂住库拔的肩头,使劲拍了拍。

库拔微笑着,也反手拍了拍午木的背。他很明白,只有这个午木,才最了解他的感情。听到返回魔生林的魔叹带回午木一行的消息,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魔叹之王的位置,让给了另一名魔叹,匆匆赶到了善无峰下来等着了。

“好!我们走吧!”午木说道,带头向天街走去。

库拔闪在一旁,让小望先走,接下来是散言,看到阕寒,库拔却一愣,恭谨地站得笔直,投向阕寒的眼神中,却又是敬慕、又是惊讶。

阕寒却平静地向库拔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追问。

阕寒因与主为敌而被性灵驱逐,但在魔叹心中,她却是英雄。早在阕寒还生活在魔生林中时,她的名字、她的形象,就在魔叹之间口口相传。库拔也曾见过她。没想到,这样一位受魔叹敬仰的邪灵,也出现在这里。

转念一想,又不禁苦笑:难怪阕寒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自己曾是魔叹之王,按理说来,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说到底,彼界的今昔,又有哪位主在进入神殿时,是带着这么一大群呢?

自从知道午木是主,而且,还是位不修炼法术的主,尽管因此他没有杀戮魔叹,可库拔却仍然一直有些瞧不起他。库拔多少也认为像午木这样毫无目标绝不努力地活着,只是浪费生命。

但此时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午木,库拔对这位毫无法力的主,突然隐隐多了些敬畏之情。

难道值得敬重的努力,就仅仅是修炼法术,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么?!库拔不禁责问自己。

午木当然不会知道库拔的这些想法。说到底,他活着,只是活自己的,还从未在意过其他的看法。

惟一令午木改变的,是迦南离的死亡,和众多主的死亡。他决心利用这无数鲜血换来的机会,前去寻找神。和他不轻易改变的活法一样,这个念头被迦南离的鲜血染红时,就已经在他心中扎下根来。

在午木的带领下,大家沿着石阶,攀缘而上。

迎接他们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谁也不知道。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使那世界如想象中的那般美,也不是属于他们。

因为,午木他们已决心不再做神温顺的子民。他们将要做的,是质问神的无情,挑战神的安排。他们不想仅仅只是活下去,他们想要拥有生命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