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下)
作者:沧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0099

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右边那人虽为男子装束,可眉目如画,清雪可爱,分明是个女子,只是眉目间始终带了三分愁怅与拂不开的江湖风霜气息,与她纯美的容颜不太相称。而右边那高大的黑衣男子,则以范阳笠遮面,让人看不清面容,可一股隐隐的森林肃杀之气还是从他一举一动中透出,让人心生敬畏。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反而沉默了起来,却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玉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低头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说到“死”字时,铁面神捕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他只说了一声:“那走吧。”便勒转了马头。不知怎地,这轻轻一个“死”字,居然在他铁石般的心里划开了一道伤口,隐隐作痛。

他仿佛觉得,这个人其实不该死,可她又明明罪该处死。他心中有些迷惘,这种迷惘其实已困扰了他很久、很久,只是他坚信自己的判断,一直不去正视它而已。可在押送这名女子的一路上,这种迷惘之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把他自己都迷失!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这十几天她象变了个人似地,一下子沉默寡言了起来,她明白,自己与他的交往,只能发展到这个地步为止!她不想再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下去,这不是她一贯的作风。但她却也无法断然以一句“你若无心我便休”来了结这一切。

所以她只有在沉默中打发着剩下的日子。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弱兰……弱兰姐姐!”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很清秀。她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茗,弱兰在吗?”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问道。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进屋来吧。”她把二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写着“爱妻萧弱兰之灵”!

“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和身扑了上来。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这一刹只见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一刹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她右手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姐姐,怎么死了?她不等等我,听我说几句……她为什么不等等我?……”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还有脸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半个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你这个贱人骗走了公子!”她伏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谁都说是天生一对,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小姐天性柔顺,从不与公子争执,可她不高兴婢子是知道的!”

她抬头,恶狠狠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厉思寒:“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在哪儿了!小姐……可怜我家小姐到死,眼都是睁着的!”

“那……那承俊大哥呢?”厉思寒似乎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道,“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愈发涣散。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穴,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急急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

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她看了灵位一眼,返身立时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只是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内心!

她越奔越快,头脑中空白成一片,不知走了多少路,越过了多少重山,却丝毫不曾停顿。她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自己欲往何处,她只是在一刻不停地奔跑、奔跑……可她的泪水却始终没再落下。

天渐渐黑了,厉思寒在恍惚中突然看见远处的山冈上有一点火光,她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奔了过去。荆棘勾破了她的肌肤,碎石划破了她的双手,但她却浑然不觉——她的心已不在了。

那点灯光越来越近,在厉思寒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上时,发觉那光是从灯笼里发出的。她下意识停了下来,只见灯笼执在一个高大的人手中,那人在竹下缓缓抬头看她,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可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他甚至还叹息了一声:“你终于累了么?”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当她看见他身后那座新坟时,一直哽心头的哭泣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哇”地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她一生流过的泪加起来还没有今夜的多。她已没了任何顾忌,一股脑儿把内心的痛苦、悔恨、自责与自怨全倾泄了出来。

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她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的朋友的一生幸福。

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好了,你也该歇歇了,会伤身体的。”铁面神捕终于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抽搐的双肩,淡漠的语声中有掩不住的怜惜与安慰。

“都是你不好!”斗然间厉思寒爆发似地喊了出来,“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了。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朝廷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

她激动中拉住他的手摇晃着,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铁面神捕低下头,看着她痛苦愤恨的脸,目光中也不由闪过了痛苦与迷惘之色,他喃喃自语般地道:“也许……也许我真的错了?真的……错了……”

厉思寒身心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京师,北静王府。

“小王爷,有位自称‘天山剑客’的人在门外求见。”家丁禀告。“回去告诉他,小王爷在天香楼访依依姑娘去了,请他改日再来。”大管事吩咐。

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依依,让我香一个!”“小王爷,别不正经了!”“哈哈,本王向来就‘不正经’,过来,过来……”北静王搂着依依的纤腰,欲吻她的香腮。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静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在楼外,他展开手中纸团,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望了自己一眼。北静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他不再迟疑,立时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看来你还是关心小寒的。”他平淡苦涩的语声中,带了一丝欣慰。北静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真是判若两人。“那小丫头还活着?”北静王心头一阵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我还以为她……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一个月之后,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押送她回京了。”金承俊缓缓道。“太好了!小丫头没事就好。”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静王忍不住笑逐颜开,“我已查明了道上的埋伏,是泉州杨知府放的风。这老家伙意欲非礼小寒,被铁面制止后,居然反咬一口,一边出榜通缉二人,一边又把铁面的行程告诉黑道,让他们来寻仇——幸好他俩命大!哼哼,杨知府这老狐狸,日后看我怎么宰他!”

“北静王,”金承俊淡淡却又含了关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必然论罪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北静王顿了一下,突然问:“她有何罪?”“偷盗。”“具体数额为多少?”“一百五十七万三千零五十两白银。”

北静王倒抽了一口冷气,苦笑:“这小丫头的胃口可真不小,这足足是一个大府一年的税利了。”金承俊道:“可她本人分文未取,全数散发给了贫苦百姓。”“这我知道。”北静王沉思,“可这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办的案!他经手的每一案,主凶没有不定罪处死的。只怕……”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静王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小寒之事,本王自当一力承担,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本王不宜直接出面,许多事可要拜托金兄你去办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他的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而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只是在无人察觉时,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才会浮出极度的痛楚、深情与矛盾。

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却没有过恋人。她厉思寒一向随意怡人,与周围相处甚好,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道”,……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威海,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人们的欢乐与生活。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了。

夜,很静的夜。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明天就要入京了……死亡?大概是吧!可她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她知道也许很快要告别世间的一切了,承俊大哥,十一位义兄,“猪一只”……还有这个二个多月以来朝夕相伴的人。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

她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她叹息了一声。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心泪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这些日子形同槁木的心,又开始渐渐有了知觉——为什么!她宁可心如死灰直到上刑场为止,为什么她的心又要有知觉呢?她轻轻拨着烛芯。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莫名的直觉让她缓缓回头。果然,在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她只见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快速跳了起来,她想也许有红云浮上了她的脸。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这一切,可什么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海静静的,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坚定与沉稳。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以戒备的心态对付以后的一切,“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刚开始没有答话,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他陡然道,语声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你的情。告诉我,你准备让我如何偿还这笔债?”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

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了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钢铁般的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明天就要进京了,你……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我可以帮你完成。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厉思寒抬头看他,突然笑了:“很好,我的要求就是要你一辈子欠着这笔债。”她莫名地笑了起来:“那你一辈子都会记得,你自己这条命是别人救的,是被一位女飞盗救的!”她突然笑出了声:“你说这可不可笑?堂堂的铁面神捕,他的命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盗救的!我就要你一辈子都记着,一辈子!”

她越笑越欢快,到最后却转成了哽咽。她立时掩面返身,远远地奔了出去,奔出十余丈,脚下一软,她屈膝跪在沙滩上,把脸深深埋入了掌中。她真恨自己,明明拼命地想不哭的,却偏偏忍不住!

铁面神捕仍伫立在礁石上,看着远处她跪在沙滩上哭泣的背影,眼中突然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痛苦,就象冰川裂开后涌出大地的熔岩一样!他迎着海风,突然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他的眸子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什么也未曾改变。

他身形一起,轻轻跃下了礁石,缓缓走到厉思寒的身边。

“其实我还是有一个要求的,”厉思寒直觉他站在身后,跪在地上淡淡道,“而且并不违背道义公理,希望你能做到。”她恢复得很快,迎风跪着,语声已十分平静:“那你我就两清了。”

“什么要求?”铁面神捕缓缓问道。

厉思寒起身,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道:“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缓缓抬起头,除下了左脸上带了十八年之久的铁面具。这本来是他从未轻易示人的真面目。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我一直都很想看看你完整的脸,”厉思寒站在他对面,仰头轻轻道,“我也一直想告诉你一件连你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事——其实你是个很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她把“人”字说得很重。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在他内心深处升起。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更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甚至没有人注意过他的年龄与长相——对他们而言,他是高高在上,威严冷漠的“神捕”,是正义的化身,他不是“人”,而是“神”。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这些。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失去了锋芒与冷漠,甚至带了一丝温暖与柔和。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她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厉思寒仍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跖之子?是你?”

铁面神捕全身一震,一向不动声色的脸突然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会知道。”他缓缓道。

跖。这是几十年前几乎是几为神话的一个人的名字!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死在他手下的黑白两道人物已不可胜数。他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案无数,被称为“盗跖”。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大扇门好手当场击毙,他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

还听说,在官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带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我原以为这会是我自己永远的秘密。”他轻轻笑了笑,摇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凝,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这就是——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

她不由自主喃喃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这个秘密……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没什么,这是我答应你的要求。”他吐了口气,淡淡道,“只不过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他沉吟了一下,缓缓道:“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复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为奴仆以后,二十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卖为奴仆!……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目光一片震惊。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被官卖后,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仆,一直干到十二岁,我才偶然间入了公门。再以后的十六年中,世上才有我这个人。”铁面神捕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痛苦之色更深,“盗跖活着时,好色残忍,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有今日,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后来听人说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象火一样烫着我,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他声音渐渐颤抖,目光也亮如利刃。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海水在月下泛着万点波光。他语声再次平静下来:“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十二岁,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因为我已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申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忘记童年惨事,我拼命办案,又铸了个铁面具,用它盖住这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铁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因为没有人再会知道它的存在了。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血梅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今晚是第二次了……”他长长叹息。

厉思寒看着他的高大挺拔的背影,虽历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第一次明白,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现。

这一个人,虽然在初见时自己认定他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人,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历程!直至现在,她终于完完全全地了解了他这个人,也最终真真正正地为他的人格魅力所倾倒,可这条路,也已经到了尽头了……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的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你有兄弟父母么?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么?会把他们送上刑场么?”“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面具?怕别人看见么?”言犹在耳。

她突然热泪盈眶!也许身边这个男人就象是这片大海,深邃、宽阔,却又不可捉摸。

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大海出神。海风吹动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开的百合。百合?他蓦地怔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海……他发觉摘下铁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软弱了很多。也许……今晚叫她来这儿,讲了这么多,本来是一个错。

厉思寒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轻轻抚着他额上那一处烙印!

她的眼中有泪光。泪水掩住了她眼中其它的神色。“岳霁云……”她轻轻叹息般地唤道。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动。也许是惊异,也许是恼怒,也许是感动……

“我终于真正确定我是爱他的了……以前也许一直不懂,才致使承俊大哥一生抱憾。如果我早一点觉醒,也许一切都不同了……这世上,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在内心叹息般地低低道。

“她真的……不该被处死!可她千真万确是犯了死罪。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她不该死?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象她,以后也不会有……可她明天就要打入死牢了。难道……真的是我错了?真的……是我做错了?什么是善与恶的标准?……是大明的刑律?”他的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挣扎着喊,说的是他从未想过的话。也许它本来就在他心里,只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说话而已。

这样过了片刻。可对厉思寒来说,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她真想就这样无言相对,直到海枯石烂……可她看见了一线亮光从铁面神捕的眼中掠过,他的眼神刹时一清,仿佛是个优秀的骑手果断地制住了一匹怒马!她一惊,手立时缓缓落下。

抬头望望天空,那一轮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厉思寒什么也没说,转身立时就走。一切该结束了。她对自己道,从今天起,一切该结束了。

入暮时分。京师。大理寺。

“什么人?这么晚了,不准进去!”大理寺门口两名差役拦住了欲进入的两人。可当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脸色立时变了:“神捕?……哎呀呀,您老人家来了!快里边请,老爷等了您一整天了。”

铁面神捕只点了点头,便带了身后那人往里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听寺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铁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带到了没有?老夫可等到你了。”寺监忙忙地迎了上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厉思寒,不由狐疑地看了看铁面神捕。“她就是……雪衣女厉思寒。”铁面神捕的声音很平静,“人犯我已带到了。”长着鹰勾鼻的寺监在心中暗骂他居然不给人犯上镣铐,可表面上仍笑道:“神捕千里追凶,真是神威盖世!来了哪,把人犯给我押下去!好生看管,不老实就给我打!”

左右一声答应,“咔咔”两声,两副沉重冰冷的手镣脚铐已锁住了她的手脚。厉思寒什么也没说,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随两名差役走了开去。这也许已是诀别……可她方才却只看见他带了铁面具的那半边脸,那么冰冷无情,那么威严与不可接近……

“神捕,里面请!下官已准备了酒席为你洗尘……”铁面神捕仿似没听见寺监的话,直至对方又重复了一遍,才惊觉。“神捕真是天下大治平安的守护神啊!有神捕在,天下那班刁民就不敢闹事了。”

寺监讨好地陪笑,他可真不敢怠慢这传奇人物,若没他接二连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这个大理寺监的职位早保不住了。这次他又押了巨盗雪衣女归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说不定朝中还另有奖励呢。“神捕呀,不瞒你说,这二个月来,京师又不太平了!城南王员外家的独子被人绑票了,五天了还没消息。他们若到大理寺来,可下官……下官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呀!周昌边诉苦边陪笑,”神捕回来可真是及时雨呀!下官请神捕赏个面子,在京师多待几日,帮忙破了这个案子……“

铁面神捕并没答话,只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他剑眉微蹙,冷肃的面容中透出一丝忧虑,左手下意识地抚着铁面的额角处。那里仿佛有火在烧……让他的灵魂在火中挣扎呐喊!为什么?为什么带了铁面还有这种反应?

“禀大人,人犯已押入大牢!”蓦地一个差役在门外禀道。周昌摸摸胡须,点点道:“好,下去吧。”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听说这女飞贼很是厉害,吩咐牢子们好生看管,加一付二十斤重的枷,千万别让她跑了。”

他打发了手下,又陪笑着道:“神捕,不知下官方才所说之事……”铁面神捕蓦然一惊,放下酒杯转头道:“寺监大人,此事在下职责所在,自当尽力而为之……只是,在下也有一事相求……”

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美仑美奂的房间内,一名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带着汉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那丫头今晚已入京了,唉……事情越发棘手,父皇又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否则,一个疏忽,我就玩完了。”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而又寂然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关切与焦急,立刻道:“我说过,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我都肯做,无论任何代价我都肯付!”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天山剑”。

北静王神色不易觉察地变了变,举杯啜了一口酒,轻轻笑了笑:“你既然这么重视这小丫头,为何当初在林中你又拒绝她?我真搞不懂。”

金承俊霍然抬头,目光惊电般落在他身上。这事应该不会有第三人知道才是!

“那天我恰好也在那儿,无意中听到的。”北静王淡淡道,又低头啜了一口酒。

金承俊看了他一会儿,突地道:“小寒很好。”

“很好?”北静王一怔,不知他为何冒出这句话来。

“她自幼沦落街头,历经苦难,最后才有能力自立自主。可她……有时候很莫名其妙。她有时杀人毫不容情,甚至还虐杀过几个她看不顺眼的人;可有时候,她……她又很仁慈,很好心。我还记得她有一次刚刚把一名山贼点了天灯,又马不停蹄地去入库盗了一百两银子,说要是为街上的小乞丐们包个店铺,一起过春节……”金承俊唇边不自觉地绽出一丝微笑,心底有一阵温暖拂过,“小寒是个很好的人,虽在许多看来她是个女盗,可她有血有泪,爱恨分明。她甚至可以为别人去死,只要她认为那人是朋友……”

“仅仅是朋友就可以为他去死?”北静王忍不住问。

“不错。象已入狱的天枫十一杀手,象我,她都可以为之舍命。”他又笑了笑,近来从他憔悴寂然的脸上,已不大看得到笑容了,“因为我们也一样会为她去死……你也许不明白,小寒周围的人都当她是妹妹,都是尽心尽力地呵护她。她天生就有这种力量……”金承俊看了看北静王:“甚至王爷你,也做不到袖手不管她死活,虽然你们认识不深。”

北静王苦笑,他不得不从心底承认,一向只为自己利益考虑的他,也在关心爱护着她。只是,与金承俊他们不同,他是因为欣赏她、喜欢她才帮她,他并不想做她的兄弟。

“上个月,我妻子死了。”金承俊沉沉道,神色痛苦至极,可语音却极为平静!“这之后,我就从未再活过。我之所以还来京师找你,只为了救小寒。我不能让她死。她还只有十九岁,她甚至……从未有过心上人,她不该就这么死!何况她不坏!”

“她可以说比大多数世人要好。”北静王下了结论,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记得,那天在林中,你对她说过,她与弱兰在你心中都排第一,只是另起一行而已。我当时觉得你的话很有意思,现在看来……你错了。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第一,你若要另起一行,势必会是一场悲剧。”他一字一顿道。

金承俊抚剑叹息,突然问:“那么,在你心中,排第一的又是什么?”

“权利。”北静王凝视手中酒樽,不假思索地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这是我从小梦寐以求的东西。‘振长策以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掌国计于手中,踏山川于脚下,谁人再敢多说话?”他闭目深深呼吸,让情绪平静。

金承俊的脸色微微一变:“那么你会为权利牺牲小寒吗?”

北静王又笑了:“现在两者没有矛盾么!当然,我是想救那丫头的……我很喜欢她,想让她做我的女人。只恨我不是皇帝,不能一道圣旨放了她!”

“原来你别有居心。”金承俊的手不由握紧了剑,“你并不是出于道义才帮她的?”

“道义……”北静王似乎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突地冷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又是道义?道义的标准是什么?是所谓的黑白两道之分,还是朝廷法令?明明我若登基,我就是道义!只有象铁面这样死脑筋的家伙,才会死死抱着这两个字不放。”

他冷冷地笑,笑中有得意、有野心,居然还有一丝孤愤。“承俊兄,你也想救她吧?那就听我的。她已到京了,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

南安王府内,一片肃静。南安王给供在中堂的佛像上过香后,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书房内捋须沉吟。他朝夕上香是求佛祖保佑父皇能早日康复,可以目前病势看来,这已是不可能的了。父皇已病入膏肓,太医们会诊后认定皇上病势已入脑,腑脏已无生机,连以银针刺入膝中跳坏穴也无丝毫反应,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是皇上的心脏还在跳动。

虽说皇上实际上已归西,可他这一口气不断,属下臣子们自是万万不敢立新帝。于是,这一个月来国中无人,万事乱成一团。

南安王不担心这个,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鹤驾归天,这帝位之争必不可免。而自己虽是诸皇子中的长子,可被废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这次听说皇上病中已下了遗旨,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遗诏公开,便……极有可能他最宠爱、又是正宫娘娘所出的三皇子为帝!

南安王不断地捋须沉吟,眉头几乎皱在了一块。他与其他诸皇子不是没想过扳倒三皇子这共同的敌人,只是三皇子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让人没有丝毫把柄可抓。

“禀王爷,大理寺监周昌在外边求见!”贴身小厮允福轻轻禀告。因为他明白,这大理寺监可是王爷这一方的支持者,眼看皇上越来越不行了,他一定是来与王爷商量对策的。

“快快请见!”南安王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进来,拜见完毕,便坐下喝茶。“周大人此次夜访,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气,首先放下茶盏问道。“王爷可否听说,曾在泉州、汉阳等地犯下大案累累的女盗‘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问。南安王见他所说只是如此一桩小事,不禁大失所望,随口道:“这等事体,自是你们刑部与大理寺主办,本王又如何得知?区区一个女盗,又何足为虑!”

周昌捋须摇头,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王爷,这个女盗可不简单哪!先不说她所窃银两有一百五十万之巨,而且……连铁面神捕都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狱中不可为难她!你说,这女盗不简单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点点头,方才道:“真是不得了!连一向以无情公正著称的铁面神捕都为她求情?看来这女盗还真不简单……不过,本王想周大人多少还是卖神捕几分面子吧?要知道这几年他破了一堆棘手大案,周大人也不会如此一帆风顺。”

他笑了笑,“前些日子泉州杨知府还说铁面神捕携盗私逃,这牒文一到刑部孟尚书那儿,看也不看便打了回票。你想,铁面神捕为朝廷立了多少功,平了多少乱?虽说朝中有人记恨,可的确少他不得呀!别说此事根本是造谣,便是神捕真的携盗私逃,朝中也不好轻易治罪。”他高谈阔论了一番,又自得地笑了。

周昌也只有陪笑——这王爷虽说有些自大焦躁,可脑子也精明得很。他笑完后,又肃然正色道:“王爷,下官今夜此来,还有要事相告——这女盗背景的确不简单,昨晚,有人秘密来访,赠与下官白银万两,要求下官把此案尽力往后压,不要开审。”

“哦?出手就万两,好大气魄!”南安王也不由一警,脱口道。

周昌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受三皇子所托,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后……日后三皇子若登位,必当有重谢。来人……来人还出示了三皇子随身佩带的‘承平恩赐玉玦’为信物!”

南安王面色一变,冷笑:“好个北静王!风流念头动到女盗头上去了,看我明天奏他一本,这丑事一抖出来,他还有没有资格当皇帝!”他越说越激动,好不容易有对方的把柄,他岂会放过?

周昌在一边急忙道:“王爷,此事心急不得!现下咱们还没有证据,光凭那一万两银票,奈何得了三皇子么?万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从长计议呀!”

南安王渐渐平定下来,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狠劲:“好,咱们慢慢来!周大人,你给我严刑拷打那个女盗,借口逼问赃银下落——有可能的话,就说她与三皇子狼狈为奸,盗取库银!哼,看北静王知道了急不急!他若一个按捺不住,本王就抓着把柄要他死!”

周昌捋须连连点头:“王爷说的有理!下官明日就叫人去私下审问那女盗,看她招不招!至于铁面神捕,下官自会让他去城西办案;而三皇子那一万两,也先不退回去,免得打草惊蛇。”

“周昌,我看你是想吞了这笔钱吧?”南安王心照不宣地微笑。

“真是‘知下官者王爷也’!”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呀,我倒是忘了,你们江湖中人有武功,这竹岁指又奈何得了你?”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狱吏,看着断在地上的一付竹岁指,冷笑道。刑讯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灭中,映得他的脸如同魔鬼!

厉思寒自从昨日突然被押入这房间,已整整十个时辰没闭眼了,各种酷刑接二连三地加在身上,她先是咬牙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呼号出来——在这个所有犯人都闻声变色的酷吏手中,任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屈膝,何况她一介女流?

方才他用岁指夹住她的十指,收紧时,她觉得连心地痛!她叫骂,她呼喊,她甚至流泪……可她始终不曾开口求饶!

“你说呀,那些赃银哪儿去了?是不是窝藏在北静王府里?”酷吏葛一索晃着明晃晃的钢扦,阴阳怪气地问。厉思寒断然摇头:“不是!”

钢扦瞬间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个指甲!

她痛得几欲昏过去,耳边又听到葛一索问:“那么,赃银去哪儿了?”厉思寒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全被我花光了。”她不能说!这些银两已被发给了无数百姓,她若随口招供,会连累无辜百姓?语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糊!她不作声,任凭十指一个个被撬掉,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

“哼哼,别以为装死就能对付过去!”葛一索冷笑,“对付这种江湖大盗,我可是见得多了!来人,用冷水浇醒她,再吊起来,给我狠狠地打!”他啜了口茶,把满是鲜血的双手往衣袂擦了擦。

“禀葛爷,犯人又昏过去了!”一名狱卒过来,嚅声道。葛一索又冷笑了几声:“喝,这女贼很硬气么!死去活来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这女贼能撑多久!”他一把把茶泼入碳盆中,抓起皮鞭,亲自起身又去看。

厉思寒双手被铁环扣死,十指全无完肤,任凭一个满身横肉的狱卒挥着儿臂粗的鞭子,一鞭鞭抽在她背上,却已失去了知觉。

“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突见她在昏迷中喃喃说了一句什么,忙凑上去细听。“岳……霁……云……”只听得几个微弱之极的字,他如获至宝,忙转头令手下记下:“这个叫‘岳齐云’的人必是同党无疑,快上报寺监大人,从速捉拿。”

他得意地扬扬手中的鞭子阴阴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丝气,管他是铁打钢塑,我也要他开口招供!”

他回头吩咐:“来人,泼沙!”众人一声答应,一桶沙土全数泼在厉思寒背上!

沙土一沾上血肉,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厉思寒从昏迷醒转,凄厉地呼号出声来。

葛一索贴近她的脸,笑笑问道:“怎么,痛不痛?”厉思寒在半昏半醒中,不由点头微弱地道:“痛。”葛一索看见她失血过多的脸上面充斥了痛苦,不由得意地笑了:“那么,你说不说?”

厉思寒费力地抬眼看看他,许久终于轻轻道:“不……说……”

葛一索勃然大怒,一鞭重重抽在她背上!背上砂子在一抽之下深深嵌入了肉里,厉思寒大叫一声,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她的承受力已到了极限!

“告诉你,你不招也没用!”葛一索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同伙是谁?你快老实招供,那‘岳齐云’如今躲在什么地方?”

厉思寒怔了一下,透过散乱的头发看了看葛一索很久,苍白的脸上突地现出一丝笑意:“你……说,岳霁云……是我的同伙?你说他……大盗?哈哈……哈哈……”她突然仰头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最可笑的事一般,笑得泪珠纷纷而落,嘴角渗出一行鲜血。

“糟了,葛头儿,这女贼怕是受不了刑讯疯了!”旁边一个狱卒惊慌了起来。

“去你的娘的头!”葛一索甩了那人一记耳光,“这是她装疯卖傻!”话虽如此,他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被他整疯或打得残废的囚犯已有好几处,若不是周昌大人关照,他早被上头罢免了。这次这个女贼要是又疯了,他可有些难以交待了。

葛一索决定先放过这女贼,去向大理寺监请功,至少,他还问出了一个“同党”,大人肯定又有赏了。

“怎么被打成这样?”把厉思寒拖回女牢后,连看牢的李牌头都忍不住道,“这葛一索也太毒了,对一个妇道人家也这般下重手!”他一边嘟喃,一边准备去叫医生。

“喂喂,还是别去了。”旁边的张牌头拉住他,压低了声音,“听说,寺监大人吩咐过了,不准给这女贼看伤,要给她吃点苦头呢!”李牌头停下脚步,讶道:“不是前些日子还要我们好生看觑她么?怎么又变了?”张牌头喝了一蛊酒:“鬼知道!不过咱们小人物,还是听话点的好,反正这女贼左右是个死。”

李牌头坐下,喝了几蛊闷酒,突地起身:“不行!神捕大人托过我,要我好生照看这姑娘。如今她被打成这样,眼看活不成了,我怎么也得告诉神捕大人一声。”

张牌头听得“神捕大人”四字,脸色也变了,叹道:“这也是。神捕大人是咱们这行的老大,他从没托过咱们什么,这次咱们得对得起他才是。”他一蛊下肚:“老李,你去告诉神捕大人,我去请人偷偷给这女贼看病便是了。”

“你说什么?思寒被秘密审讯?还是葛一索这老狗?”北静王大惊失色,手中茶盏跌得粉碎!他顾不得王爷的身份,一把拎住了传话的手下衣领子,厉声问,“这是真的?你这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铁青的脸,吓得结结巴巴:“王……王爷那时……正、正在见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进去禀告、后来……后来……”“后来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静王几乎是咬牙一字字地问,“所以他们就……就折磨了思寒两天一夜!”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飞出去!

北静王目光如焚,回头正看见房内同样目光亮得怕人的金承俊,他忍不住嘶声问:“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大理寺已收了银子么?怎么……怎么思寒又被折磨成这样子?你说呀!”他失态地一片片砸碎屋中的摆设,咆哮着问,完全不复平日的温文而雅。

“你以为我想这样么?”金承俊也爆发般地喊了出来,“小寒是我的最疼爱的人,她的安危苦痛我比你更在乎!”他双手用力地握着剑,大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北静王一把拉住他,平定着自己沸腾的情绪,问道。

“我去劫狱!”金承俊一字字道,“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靠我自己!”他目光亮得可怕。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去送死!”北静王喘息平甫,“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不然思寒区区一个女盗,又怎么被严刑拷打?一定有人针对我,要我为救她而……你此时去了,是自投罗网!”他年轻英俊的脸上,虽激动难抑,却仍有着惊人的敏锐与精明。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问:“那么,是要按兵不动,等他们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诏救她?”他语音中有入骨的讥讽。

北静王一怔松手,跌坐回椅中,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涩声道:“只恨我……不是皇上!”

金承俊看着他的痛苦,目光缓和了下来,淡淡道:“北静王,我知道你最爱的是权力,我不会要你冒险去营救小寒。可我不一样,弱兰死了,我决不能再看着小寒死!”他长长吐了口气,“告辞了。”

北静王目中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霍然抬头,一字字道:“好,我救她!”他在金承俊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金承俊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震惊至极地看着北静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么?”北静王缓缓道,声音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金承俊这才回过神,问:“你……你说真的?”

“不错!”北静王斩钉截铁地道,“只有这样才能救她了!”

过了良久,金承俊缓缓点头:“你都愿意,我当然肯做。”他目光蓦地一热:“你……你很爱小寒。如果以后小寒嫁了你,我……我也放心了。”北静王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

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悲凉,仿佛已是在诀别。因为北静王那一句话是说——“替我杀了父皇!”

“听,这女盗又在唤了!”张牌头摇头叹了口气,把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人都没几口气了,还没日没夜地叫,真烦死人了。”旁边一同当值的小赵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老是叫什么‘岳齐云’,还有什么‘承俊大哥’?整天反反复复地叫,我看这两人八成是同伙。”

张牌头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准备扔进嘴里,突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赵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袭斗篷直披到踝,半边脸上戴着寒光照人的铁面。“铁面神捕,您、您老人家来了?”好半天张牌头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招呼。小赵则仍直盯着他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兴奋的样子,他年纪很轻,还是在崇拜英雄的时期,干公门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把铁面神捕当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铁面神捕的目光却没有看两人,一向凌利泠洌的目光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东西。他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话,用手一拉,铁锁应声而断!

小赵在一边看直了眼,对心中的英雄更敬佩到地了。

“岳霁云,岳霁云……”躺在稻草堆中的厉思寒仍在不断地重复唤着,“承俊、承俊大哥……”铁面神捕目光又变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这还是她么?几天不见,好好一个人,怎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药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伤口上吮血,伤口上还杂着碎石沙粒!

一种无法言传的痛楚撕裂了他铁一般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得知她受尽酷刑时中断案子,飞速回京;而在门口听到那一声“岳霁云”的呼唤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感慨与欣慰——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惨景时,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痛楚会撕裂他的心!

“厉姑娘。”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他几步上前,把手中盒子放在低上,不顾秽臭,俯身轻轻把厉思寒扶坐起来。左手扶着她,右手闪电般地点了她几处大穴,反手印在她顶心百汇穴上,一般强烈和煦之极的内力立时从顶心透了进去,传入四肢百骸。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为什么要对一个女盗如此关切。在他们看来,捕头与盗贼根本是完全对立的,何况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过了片刻,只见厉思寒苍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连脉搏也有力了不少,铁面神捕再一掐她人中,厉思寒咳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铁面神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转为惊讶,他锐利的目光甚至还捕捉到了刹间的喜悦,只是最后又变成了一片疲惫。

“多谢神捕来看望小女子。”她声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觉漾满了颊边。够了,一切在她被关入死牢时就该结束了,又何必多生枝节呢?他这是为什么了?来巡检一下被他亲手缉拿地犯人么?或是同情她,对她曾经救过他心存一丝感激?她摇了摇头。不……都不要了,再看见这个人一次,便让她在离开人世时多一份痛苦,她宁可怀着对来世地幻想来走,也不愿带着留恋死!

“怎么会变成这样?”铁面神捕冷冷问,一边解下斗篷,盖上她流血地背部。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厉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可他地左手铁一般环着她的肩扶着,让她动弹不得。

“很简单,他们要我招出赃银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顺他们意思栽赃给猪一只,只好认打了。”她说得很轻松,可一笑就痛得龇牙咧嘴。

铁面神捕心知她是被卷入朝廷的争位之斗,才无故受害,心下雪亮。一种更严重的信任危机再次涌现心头——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官,什么又是贼?大明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么?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准则,再一次摇摇欲坠。

厉思寒见他突然沉思不语,心下也忐忑,又问道:“神捕大人,如没别的什么要问,还是请回吧!牢里又脏又乱,不宜大人久留。”她已下了决心要他走!她不敢保证,若再让他多待一会儿,她会不会“原形毕露”!

铁面神捕这才从沉思惊醒,看了她一眼,冷漠的眼中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终于仍是淡淡道:“那我走了。这盒中是药,留给你用。”他并不多待,立时起身。果断英明,从不拖泥带水,这也是他一贯做事的风格。

“你有没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厉思寒蓦地开口问,急切地道,“他应该早已到京了的!”

铁面神捕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涩声道:“我从没听过他的消息。”

“连你也没消息?”厉思寒唉了一声,忧心忡忡,“那不对劲,他若到了京师,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呢?除非他故意躲起来了。老天保佑……他平安无事,也别做傻事。”她费力地合十祈求上苍。铁面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这双手已没有了指甲,一片血肉!

他忍不住回身打开药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药包扎起来。他敏捷而老练地包扎着,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多谢神捕费心。”厉思寒的声音轻微而又渺茫,仿佛从远处传来,“小女子阶下死囚,包与不包也一个样。”

铁面神捕淡淡道:“别忘了,你也为我包扎过伤口,厉姑娘。”说这句话时,他目中蓦地闪过温暖之色。厉思寒心中一震,脱口接道:“是啊,我还问过你是否都记得每个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呢!……”她心中一凛,立时转了话题,笑道:“神捕,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他们居然逼问我,‘岳齐云’是不是我同伙呢!你说……可不可笑?”她轻轻一笑,终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得她全身伤口都在痛,彻心彻骨地痛!

她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天真妩媚,但充满笑容的脸上都又带着无尽的凄凉。不仅仅为她自己,也不仅仅为了永远无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无结果的感情,更是为了这世间虽不公正、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际遇!

厉思寒心中充满了悲愤与无奈。她所作所为,自问无愧于心,受她之助的百姓不谅解她,一般的百姓躲着她,甚至维护她的兄弟们也难逃厄!这是上天惩罚她么?她又错了什么?

泪水几乎么溢出来,她终于咬牙忍住,低下头,看着在为自己包扎的铁面神捕,她目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感情。不错,这个人使她倾慕,使她敬重,使她觉得安全,自己对他的感情,使完完全全不同于其余朋友们的。也许……这就是爱。

可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社会地位的悬殊,身分的差别并不足以一向倔强坚强的她退缩,可心灵上的差异,思想上的分歧,甚至对人生、事物的看法,却是一道永远不可弥补的鸿沟。厉思寒是无法接受他那种是非善恶观念的,他又何尝能真正懂她?

他与她的出身地位并无多大差别,可以后人生的路,走得却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却仍然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开……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作声不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官与贼也能这样相处吗?要知道,一个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个却是犯案累累的女盗啊!

北静王府的夜分外静谧。在密室中,北静王亲手将一瓶东西递给金承俊,两人面色均极为肃穆。“这是我亲手配的药,拨开木塞后药水化汽而出,让人闻后毒便入腑,半日气绝。不会留半点痕迹。”北静王脸上一片庄严与郑重,缓缓道,“父皇其实早已必死,一口气不断,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乱。身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关重大,金兄务必马到成功。”

金承俊目光闪了一下,本已苍白瘦削的脸上显出淡淡笑意:“王爷放心,无论成败,绝不会连累王爷。王爷……若不是为救小寒,也不会出此下策。要知道今上一死,皇位八成也会传给王爷,王爷肯为小寒冒此风险,在下真是铭感于心。”

北静王长长叹了口气,苦笑:“我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顺利。否则轼父、轼君之罪,我也够受的了。唉……这丫头,要是老实一点就好了。”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我真是很喜欢这丫头,可惜我已娶了王妃,否则……我便立她为正宫皇后。”

金承俊一惊,抬头看着北静王,失声道:“王爷是想……让她入宫?”

“是啊,不过也要这丫头答应肯才成,”北静王微笑道,一边抬手轻轻抚着铜镜上的留言,“久历江湖而不失赤字之心,娇憨真挚而又坚贞自立,名门闺秀比不了,市井小儿女也比不了。不过……希望以后她不要扰得三宫六院鸡飞狗跳,我就该拜佛了。”

金承俊脸有忧色,心下叹道:“北静王少年英主,对小寒眷顾深重,只是小寒自幼飘泊,又怎能被拘于深宫?何况日后他后宫既多,宠幸必日减,就算侥幸圣眷长久,宫闱争斗小寒也难免吃亏;再者,小寒心中已有了别人,以她个性,想必也不会再事他人。日后北静王君临天下,无所不能,他若以强势逼于小寒,这丫头烈性,唯有一死而已!这……”想到此处,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忙开口道:“王爷,须知爱护一个人,便是她一生幸福,万万不可强求。”

北静王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何况这小丫头又怎是可以以势相逼的?”他顿了顿,又转过话题,郑重道:“听说大理寺已准备从速处死厉思寒及一干同党,所以我们也切莫慢了手脚。明晚你就下手罢。宫中路线我已绘出,你可慢慢看,沿路守卫士兵宫人,我自会借故调开,你自己小心。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对任何人透出一点风声!”

金承俊点点头,收好药瓶于地图,转身入内,在榻上盘膝坐下,横剑于膝,暗自吐纳运气,准备明晚的行刺,但心下却不免烦乱:“弱兰之死,我罪过已深,本不应再在世上偷生;可小寒身陷囵囤,我又不能不救。如今竟要做天下这种天下的事来……以北静王之精明,即使事成,想必也对我心存戒备。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厉姑娘,多吃一点罢。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别空着肚子呀。”张牌头苦口婆心地劝道。自从李牌头上次私自通知铁面神捕以后,葛一索慑于铁面神捕的威严,又因自己往日曾多次凌虐人犯至死,便不敢再酷刑相逼。可周昌得知后,便借故调走了李牌头。而今皇上垂危弥留之际,周昌与南安王心知三皇子必承大统,便决意要除去厉思寒,以免当日欲栽赃三皇子之事永不泄漏。

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处理了一批案件,厉思寒与天枫十一杀手均定于明日午时斩首。

厉思寒笑道:“张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费!这么好的菜,张大叔不妨拿去与另几位差爷用吧,免得坏了。”她脸色依旧苍白憔悴,可眸中一片平静欢愉,已恢复了生气。“罪过,我们怎么能吃犯人们的上路饭呢?阎王爷不会饶的!厉姑娘,还是什么吃点罢。你伤得这么重,不吃东西哪有力气?”张牌头好声好气地劝道。凭良心说,他还真服了这女娃子,样子娇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钢铁般的性子,在葛一索手下熬了这么久,居然死也不松口!他干了二十多年牢卒,看过多少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可这个女飞贼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难怪……难怪连铁面神捕也这么看重她。”他暗自思量。

厉思寒摇摇手,笑道:“还是没力气好!有了力气,想东想西,让人睡不着。我呀,只想好好一觉睡到天亮!”她当真在草上侧身而卧。这几日她拒不敷药,整个后背伤势恶化,未结疤处由于砂土入肉,溃烂不堪,已无法正卧。可她反而笑语晏晏,似是回复了以往的活泼开朗。死亡,仿佛一直未让她惊怖。

张牌头见她不一会儿已酣然入梦,不由摇头轻叹:“明天就要砍头了,今夜居然还睡得着!唉……这女娃儿……”

人山人海,每个百姓都疯了似地拥过来砍行刑,每个人脸上都带了兴奋与期盼。“你们为什么这样!我盗的那一百多万银子,可全是为了百姓哪!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无动于衷?”厉思寒忍不住大喊,这是她最痛心疾首的!可周围的人依旧冷漠。

“行——刑——”她被推跪在地上,挣扎间,她只看见刀光一闪——“大哥!”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欲哭无泪。只看见十一位义兄一个个身首异处,鲜血流了满地,直漫到她脚下!她撕喊,她挣扎,突然她看见人群中一张熟悉的脸。

“承俊大哥!”她大声喊道。金承俊却笑了笑,突地,他口角溢出了一丝血:“小寒,你这一死之后,我对这世间亦已无任何留恋。我……与你十一位义兄,先到那边等你了。”“不要!千万不要啊,承俊大哥!”厉思寒心胆俱裂。这时,她颈后的草标被拔去,行刑者已举起了刀。她一抬头,发现行刑的居然是……岳霁云!他面上铁面已除去,可仍无任何表情。刀从半空劈落……

“不!……不!”她拼命挣扎。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她绝不愿自己被他处死!厉思寒在刀落下时,用尽全力挣扎呐喊……

“你醒醒!”猛然间有个声音沉声道。她斗然惊觉,睁开眼来仍是牢狱之内,一灯如豆。全身冷汗。她这才定下神来,抬头一望,却又失声惊呼:“你——”昏暗灯光下,铁面在泛着寒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正在夜中看着自己。

“你作恶梦了?”铁面神捕缓缓问,松开了手。厉思寒不答,方才的恶梦让她心有余悸,她陡然间哭出声来:“我……我梦见十一位哥哥全死了,承俊大哥……也死了!”她虽心中伤痛,仍极力自持,啜泣了一会儿,问:“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铁面神捕目光黯了一下,轻轻道:“想来看看你。”他的声音,突然间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官,什么又是贼?你……你究竟该不该死?……这一切我以为我向来很清楚,可现在,连我都无法确定了。”他霍然抬头,一向冷静、洞察入微的眼中居然充满了迷惑与痛苦。“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乱了,什么都干不了……明天你就要上刑场了,我想亲自问问你,也许你能解答我的疑问。”

厉思寒怔怔看着他,看着一向坚定决断如岩石的他在这一刹间的软弱无助,她目中再次涌出不可掩饰的深挚情义。她真心诚意地道:“铁……不,岳霁云,你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你所做地一切,虽不能全无差错,可比起一般人来说,你已接近于完人了。公道自在人心,也在你心中,无论何事,问心无愧,尽力去做就可以了。”

铁面神捕一震,缓缓自语:“问心无愧?……不,我就是问心有愧。”他犹豫了好久,终于承认:“我觉得……似乎,你不该死。……是的,不该……”他语气一变,“可我却要抓你归案,你明天就得去死!”

厉思寒全身大震,目中涌出了泪花。她太高兴了,他居然认为她不该死!他终于想通了这一层,那么他与她心灵上的鸿沟,可不是不可弥补的了!可是……厉思寒马上又黯然了,另一道鸿沟,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死亡,却在转瞬间又横在了眼前……生与死的界限,又如何跨越?上天注定了今生的无缘,终于在最后一刻让她看到了希望,却又不得不面对绝望。

“神捕,这么晚了,还呆在女牢里,也不太好。还是请回吧。”厉思寒咬牙低声道。其实,她心中强烈地希望他留下来,让她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夜,能有心爱的人与她一起抗拒死亡的恐惧……

铁面神捕迟疑了一下,抬头往外看,果然见张牌头还在那儿等他出去,便咬了咬牙站起了身。但,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刹间心中会有这么多的牵挂、迷惘与不舍,是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左右了他坚强的内心!

厉思寒闭目在草中静坐,直到脚步声远去。睁开眼来,只余一灯如豆,寒蛰凄切。她抱膝坐在稻草中,看着灯光,忽然无由地笑了,笑得很甜、很纯,只是那满眶地泪水,也潸潸而下……

她生命中最后一夜……

同样的夜晚。四更天。北静王府。

密室中的灯火通宵不熄,灯下,北静王正注视着滴漏,脸色凝重地等待着什么。突然,西墙传来轻轻有节奏地三声叩击,北静王脸有喜色,霍然起身,转动了壁橱地把门。墙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处。

“办成了?”北静王低低问,语声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金承俊点点头,拉下面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目光却亮如寒星。毕竟,要做轼君这件大事,无论谁都会高度紧张的。“一切按计划,没有惊动一个人。”金承俊语音有些疲惫,从怀中取出那只药瓶,手竟有些颤抖。

北静王展颜笑道:“好身手,不愧为天山剑客。”他如释重负地接过瓶子,随手一摇,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一瓶全用光了?”金承俊不答,在桌边坐下,静静凝视烛光,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北静王正色道:“莫非金兄还以为小王是背信弃义之人么?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当。如有意外,在下不惜一切也要保住她!”

辉煌的光线下,金承俊苍白憔悴已久的脸上突地显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微微一笑:“这我就放心了。”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请三皇子代为转交小寒。”

北静王一怔:“明天……明天你们便会相见,你……”这时,他面色大变,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发抖!“你、你……你也服了这瓶毒药?”他震惊之下,已手足无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几处大穴,以免毒气上攻,“为什么!”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给今上用了足量的药,剩下的……我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这可怎生是好?这药没解药!”北静王焦躁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怕我信不过你,要灭口么?我是这种人么?”他一口气反问下去。

“皇子陛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再无所念……”

北静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心中一阵悲痛莫名,目中垂泪:“金兄……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小寒……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记住……信……”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一阵夜风吹来,灯灭了……夜中有人在低声啜泣。是北静王在哭?

终于到这一刻了。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害怕。并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梦中那可怕的一幕会成为事实!囚车摇摇晃晃地过了闹市,很多百姓在一边指手划脚地讨论。厉思寒已不想听他们说什么了,干脆闭上了眼。“恩人哪!你好冤枉啊!”蓦地有人呼天抢地。

厉思寒一惊,在囚车中睁开了眼睛,只见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似乎依稀曾见过,他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长眼呢?”“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么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

“老天不长眼!”“恩人是好人哪,为什么没好报?”衣衫褴褛的百姓义愤填膺,奋力想挤到囚车旁,却被官兵们举棍拦住:“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一时间局面乱了起来,监斩的大理寺监着着了忙,不知如何是好。

“众位乡亲们,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发话了,“你们……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声音已哽咽,心中热乎乎地。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突然,——“恩人,路上走好!”她心中大震,回头只见几十位百姓齐齐地跪在身后,对她重重磕下头去!

泪,从心底漫出。这不是恐惧,而是欣慰,是欢跃……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车停下。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平乱玦!”几名官兵大吃一惊——这本是皇上御赐给得宠大臣将领的信物,其地位之尊,仅在于赐予皇族中优秀人才的“承平恩赐玉玦”之下!他们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问:“你?……岳霁云!你的脸上……面具呢?”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他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突然之间没有觉得喜悦,反而觉得……这个人变得很陌生!

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为什么?”她颤声问。铁面神捕苦苦一笑,的声道:“现在,没人认识我了。其实……他们认识的我,只是我的面具罢了……这世上,唯一能认出我的,就是你了。”

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又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你并不是女盗,更不是什么贼。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抓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不过,也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谢谢。对不起。”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以后,我就是我,跖之子。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岳霁云,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岳霁云的手。他缓缓回身,厉思寒看见有两滴泪水从他眸中滴落!只是一刹间,泪水已消失在尘土中。厉思寒拉着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腕上深深的牙痕中渗出来;血,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咀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岳霁云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反反复复地问。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十三陵的墓地看见过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彻底消失了……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熹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静王朱胤爔即位,是为哲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派人飞马来报。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秘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她忍不住哭了。“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哲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信上说什么?”哲宗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厉思寒长长叹息了一声,“他还说,如果可能,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她目光有些迷惘。

“那……你的意思呢?”哲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明白了。也许以往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认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复返。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

可她也终于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思想,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也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

但迎着年轻皇帝那深情而又霸气的目光,她仍轻轻道:“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我再回答吧。”她并不死心!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

可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的情缘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哲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貌美却不艳压后宫的她,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但关于南贵妃的出身,众人却传说纷纭,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可从未有人敢提起。宫女侍从们都说这南贵妃虽开朗活跃,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可这……就是“照顾她一辈子”么?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起风浪的冲击。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可他却是清醒的,他对厉思寒借着庭中的白玉兰说过一段话:“我喜欢白玉兰,但我如果摘下它,它几天后就会凋谢;与其如此,不如让它在枝上静静地开,我也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在政务繁忙之时抽空与她赏春,不由说出了一段心里话。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哲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其实她与众妃又有什么真正的不同?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

但哲宗真正打动她的,还是那一夜……

深夜的夜,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习惯晚睡,一个人静静地对灯想心事,想那三个月中的一点一滴,他的一言一行。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却未料到是他。

哲宗朱胤爔居然此刻站在庭中,静静地看着她。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紧身袄儿,却未加外袍,她忙拿了一裘狐大氅,从窗口轻轻跃入中庭。“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龙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大氅。

“小丫头,”哲宗突然变了,“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厉思寒面上一红,心知以贵妃之尊行为已不检,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边说心中边砰砰直跳。

可哲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哲宗抬手让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他淡淡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但看你坐了很久,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哲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匆匆过来的。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哲宗年轻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淘气的笑容,得意地道:“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他威严霸气的脸上,突然间象个小孩子。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朱屹之……”“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哲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刹间,感激转成了爱。

哲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哲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哲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痴痴地看着庭中的花木。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与爱情了,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在用完早膳,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她的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这儿,快!”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毒,她中了毒!

“思寒,思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哲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当年,他就是让金承俊用这个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是天遣?是天意?

哲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终于厉思寒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哲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利,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儿!他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他,却已没有机会了……

厉思寒神智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哲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胤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哲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十三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哲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哲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哲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哲宗入葬于十三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天,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黑色斗篷的人在奠基,很象已失踪很久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奠谁。

这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谁也没再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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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此也结束了,曲终人散。悲也好,喜也好,你如果当它是个故事,那就置身局外地看完它;如果你不仅仅当它是个故事,你就去懂它、理解它,明白在故事背后我想用文字说明,却又道不明的内涵何对人生、对爱情与友情的看法……)